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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局

【陶德】

“你的声流出卖了你,陶德·休伊特。”
黑暗中——
传来一个声音——
我眨了眨眼,然后睁开。目之所及皆是幻影,一片混沌,整个世界都在急速旋转,我的血液太过炽热,脑袋里一团糨糊,我无法思考,周围又漆黑一片——
我又眨了下眼。
等等——
不对,等等——
刚刚,就在刚刚,我们还在广场上——
就在刚刚,她还在我怀中——
她刚才就在我的怀中,奄奄一息——
“她在哪儿?”我冲着那团漆黑咬牙切齿地问道,口中尝到了血的味道,我的声音变得嘶哑,我的声流像是突如其来的飓风,盘旋上升,越攀越高,赤红而愤怒。“她在哪儿?”
“陶德,只有我能发问。”
那个声音。
是他的声音。
在黑暗中的某个地方。
就在我身后的某个地方,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普伦提斯镇长。
我又眨了下眼,那片黑暗渐渐幻化为一个宽敞的房间,唯一的光线经由高处那唯一的窗户投进来,缥缈遥远,像个巨大的圆圈。窗户的玻璃不太清透,其上画着新世界及其两轮绕行的月亮的图案,月亮的光辉斜照在我身上,四周空无一物。
“你究竟对她做了什么?”我大声喊道,鲜血顺着眉角流入眼中,我不由得眨了眨眼。我想伸手去擦,却发现双手被绑在身后,内心顿时涌起一股恐惧。我想挣开束缚,呼吸逐渐急促,于是我再次大喊:“她在哪儿?”
不知从何处挥过来一个拳头,打在我的肚子上。
我被这一拳打得弯下了腰,才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把木椅上,双脚被缚在椅子腿上,我的衬衫早就被丢在了灰尘遍布的山坡上。正当空空如也的胃部翻滚作呕时,我发现脚下铺着一张地毯,跟新世界和那两轮月亮的花式一模一样,地毯不断往远处延伸,无边无垠。
我记得我们刚刚在广场上,我拔足狂奔,撑着她,扛着她,告诉她要活下去,要活着到达安全之处,活着抵达港湾市,这样,我就能救她了——
可是,根本毫无安全可言,一丁点儿都没有。到处都是他和他的手下,他们从我身边夺走了她,他们从我怀中抢走了她——
“你有没有发现,他没有问‘我在哪儿’。”这是镇长的声音,从外面的某个地方飘来。“他的第一句话是‘她在哪儿’,他的声流也问了同样的问题,真有意思。”
我的胃一阵阵作呕,头也跟着来回摇晃,却更清醒了些,我想起之前在跟他们打斗。当时他们带走了她,于是我跟他们打了起来,最后太阳穴被枪托猛击了一下,然后我就昏迷了——
我喉头发紧,吞下了惊慌和恐惧——
这就是终局了,对不对?
这一切的终局。
镇长抓了我。
镇长也抓了她。
“如果你伤害她——”我说道。那一拳余威犹在,我的肚子还在作痛。柯林斯先生站在我面前,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他以前种植玉米和花椰菜,照料市长的马匹,而现在,他就站在那儿俯视着我,手枪套里放了把手枪,背上挂了支步枪。他又抡起拳头,想再打我。
“她似乎已经受了挺严重的伤,陶德,”镇长说着拦下了柯林斯先生的拳头,“可怜的小东西。”
我握紧双拳。我的声流粗粝起伏,支离破碎,但想到戴维·普伦提斯拿枪指着我们,想到她跌入我的怀中,想到她浑身是血、气喘吁吁的样子,它就还在咆哮——
我又想起我往戴维·普伦提斯的脸上挥拳,他摔下马,一只脚卡在马镫里,像一大包垃圾似的,被马儿拖着跑远,我的声流就越发灼热了。
“好吧,”镇长说道,“这总算解释了我儿子的行踪。”
如果我不了解来龙去脉,我就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
可我发觉,唯一能够泄露情绪的是通过腔调,相比于曾经可能有过的普伦提斯镇口音,他的声音越发尖锐,越发狡猾。更糟糕的是,我从他的身上什么都没听到,我跑进港湾市时什么也没听见,现在依然如此,任何角落都是虚无,就连柯林斯先生的身上也是一片虚无。
他们没有声流。
他们俩都没有。
唯一的声流来自我,像头受伤的小牛一样哞哞叫。
我拧着脖子去搜寻镇长的身影,可偏头太过,脖颈剧痛,我只看得出这是一个巨大无比的房间,大到我几乎分辨不出远处的墙壁。我坐在房间中心,那唯一的一道飘舞着尘埃、色彩缤纷的日光束笼罩着我。
然后,我看到在黑暗中有一张小桌子,可是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桌子上放着什么。
只散发着金属的光亮,是我不想看见的那种闪闪发亮的、带有无限希望的东西。
“他还以为我是镇长。”他的声音传过来,再度恢复了轻松愉悦的语气。
“现在说话的是普伦提斯总统,年轻人,”柯林斯先生咕哝道,“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你们对她做了什么?”我一边说,一边再次试图转头环顾,又害怕脖颈处太痛,“如果你敢碰她一下,我就——”
“你今天一大早来到我的地盘,”镇长打断了我,“你身无长物,甚至连衬衫都没穿,只有怀里抱着一个经历了可怕事故的女孩儿——”
我的声流涌了出来:“那不是事故——”
“确实是特别严重的事故,”镇长继续说道,声音里首次透出一丝不耐烦,之前在广场与他相遇时我就听过这种语气,“太过严重,导致她几近死亡。这就是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想要找到的男孩儿,这就是给我们造成了那么多麻烦的男孩儿,他主动送上门来了。只要我们可以救那个女孩儿,他什么都愿意做,可是当我们正要那么做的时候——”
“她怎么样?她安全吗?”
镇长停了下来,柯林斯先生走向前,反手甩了我一巴掌。过了好一阵子,脸上的刺痛开始蔓延至脸颊,我坐在那儿气喘不止。
接着,镇长走到光束下,来到我的面前。
他依然身着精美的服饰,一如既往的干净利落,仿佛那身衣服底下根本没有人,只有一个会行走、会说话的冰块。就连柯林斯先生身上都有汗迹、污垢以及常人会有的气味,但是镇长没有。
跟镇长相比,任何人都只不过是需要清理的一团乱麻。
他面向我,俯下身来,直视着我。
随即,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好像他只是很好奇而已。
“她叫什么名字,陶德?”
我眨了下眼,吃惊地回问:“什么?”
“她叫什么名字?”他又问了一遍。
他当然知道她的名字。我的声流肯定也这么说了——
“你知道她叫什么。”我说道。
“我想让你告诉我。”
我看看他,又看看柯林斯先生,后者正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虽然他沉默不语,脸上的表情却很直白,他应该很乐意将我打倒在地。
“我再问你一次,陶德,”镇长轻轻说道,“我很希望你能回答我。她叫什么名字?那个穿越世界来到这里的女孩儿。”
“如果你知道她是穿越世界来的,”我说道,“那你一定知道她的名字。”
然后,镇长微微一笑,是货真价实的微笑。
我感受到了空前强烈的恐惧。
“不是这么玩的,陶德。游戏规则是我问你答。马上回答我,她叫什么名字?”
“她在哪儿?”
“她叫什么名字?”
“你跟我说她在哪儿,我就告诉你她的名字。”
他叹了口气,好像我让他失望了一样。他冲柯林斯先生点了下头,后者走上前来,又开始出拳猛击我的腹部。
“这是一笔很简单的交易,陶德。”
我面朝地毯干呕,只听镇长说道:“你只需要说出我想知道的事情,这事儿就算翻篇了。选择权在你。说实话,我无心继续伤害你。”
我呼吸沉重,身体前倾,弯下了腰,内脏剧痛无比,这使我无法吸入足够的氧气。我感觉到整个身体的重量拉扯着手腕处的枷锁;我感觉到淌过脸庞的血液,有新鲜黏糊的,也有即将干结成痂的。在这个房间的中央,光线投射到我身上,构成了一个小型监狱。我透过模糊的视线往外看,这个房间没有出口——
这个房间将成为我的葬身之处——
这个房间——
这个没有她的房间。
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做出了选择。
如果事情不得不如此——内心深处的某样东西做出了决定。
决定不要回答他。
“你知道她叫什么,”我说道,“尽管杀我好了。不过你肯定早就知道她的名字了。”
镇长只是凝视着我。
他凝视着我,打量着我,最后发现我是认真的。这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分钟。
然后,他走向那张小木桌。
我看过去,但他的后背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看不到他在做什么,只听到他在桌子上摆弄东西,金属刮擦木头,发出了沉闷而空洞的声音。
“我什么都愿意做,”他说道,而我发现他在学我说话,“只要可以救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不怕你。”我说道,尽管我的声流不是这么说的——我在想桌子上究竟放着些什么。
“我不怕死。”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他转过身看向我,双手背在身后,所以我看不到他拿起了什么。“因为你是个男人吗,陶德?因为男人不怕死吗?”
“对,”我说道,“因为我是个男人。”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有14天才过生日。”
“那只是个数字而已,”我呼吸粗重,这样说话导致我的肚子一起一伏,“那并不能代表什么。如果我在旧世界,我就会——”
“可你现在不在旧世界,孩子。”柯林斯先生说道。
“我觉得他不是这个意思,柯林斯先生,”镇长说道,目光仍旧停留在我身上,“对不对,陶德?”
我的目光在他俩之间扫视。“我杀过人,”我说道,“我杀过人。”
“没错,我相信你杀过人,”镇长说道,“我看得出,你浑身都充满了罪恶感。问题是——谁?你杀了谁?”
他走入光圈之外的黑暗中,然后来到我身后。至于他从桌子上究竟拿了什么,我还是一无所知。
“或者说,你杀了什么?”
“我杀了阿隆。”我说道,目光想盯着他,可是失败了。
“是吗?现在杀的?”他没有声流,这着实令我头皮发麻,尤其是你还看不到他。这种安静不像是女孩子般的沉默,因为那种沉默还算活跃,是种鲜活的生物,在周围咔嗒作响的声流中有自己的形态。
(我想起了她,想起了她的沉默,以及随之而来的痛苦。)
(我没有想她的名字。)
不管镇长做了什么,不管他是如何让他跟柯林斯先生身上都没有声流的,跟镇长一同在这儿,就像跟一片虚无、一个死物共处一室。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形态,没有声流,也没有生机,跟石头或墙壁别无二致,他是一座你永远都无法攻克的堡垒。我猜他在研究我的声流。对这样一个石头般的人,我要怎么才能读懂他的心思?
不过,我还是让他看到了他想看的画面。我将瀑布下教堂里的场景置于声流顶层,包括我与阿隆之间的打斗、教堂各处的血迹。我跟阿隆搏斗,我猛地踹他、将他撞翻在地,最后我拿出了刀……这些情景,我统统都展示给镇长看。
我将用刀刺入阿隆的脖子的情景展示给他看。
“这是事实,”镇长说道,“不过这就是全部的事实吗?”
“是的,”我说道,抬高了声流的音量和音调,以免他再看到些别的,“这就是全部事实。”
他语气依旧愉快:“我觉得你在撒谎,陶德。”
“我没有!”我几乎是在大喊,“我满足了阿隆的心愿!我杀了他!根据你自己制定的法律,我已经成年了,你可以让我进你的军队,我会听你使唤,但是你得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什么!”
我发现柯林斯先生看到了我身后的指示,他再次走上前来,冲我抡拳头,还——
(我没办法。)
我猛地躲开了他,用力拖着椅子往旁边挪了几厘米——
(闭嘴。)
他的拳头没再落下来。
“好,”镇长说道,听起来相当满意,“好。”他再度在黑暗中走动。“我来跟你解释几件事吧,陶德,”他说道,“你现在位于原港湾市大教堂的总办公室,昨天这儿变成了总统府。我把你带回了我家,希望能帮到你。你向我们发起了这场根本没有胜算的挑战,我希望能让你明白,你做错了。”
他的声音在柯林斯先生身后回荡——
他的声音——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并不是在高谈阔论——
他好像是在我的脑海中说话——
然后就消失了。
“我的部队明天下午就该到这里了,”他说道,依旧在走来走去,“你,陶德·休伊特,必须先回答我的问话,而且你要遵守承诺,协助我打造新社会。”
他回到了光亮中,在我面前停下脚步,双手依旧背在身后,我依旧对他从桌子上拿起的东西一无所知。
“但是我想在这儿先声明一件事,陶德,”他说道,“你要知道,我并不是你的敌人。”
我无比惊讶,以至于恐惧感也消弭了片刻。
不是我的敌人?
我瞪大双眼。
不是我的敌人?
“对,陶德,”他说道,“我不是你的敌人。”
“你杀了人。”我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是个将军,”他说道,“仅此而已。”
我瞪着他:“你行军途中杀了不少人。你杀了法布兰奇的人民。”
“战争时期总会发生一些遗憾的事,好在现在战争已经结束了。”
“我看到你开枪打死了他们。”我说道。这个男人没有声流,他的话如此坚实,简直就像是难以撼动的顽石,令我厌烦。
“是我亲自杀了他们吗,陶德?”
我吞下口中漾起的一股酸味:“不是,可是你挑起了这场战争!”
“为了拯救一个积弊积患、垂死没落的星球,”他说道,“这很有必要。”
我的呼吸节奏越来越快,思绪越来越混沌,头越来越沉,不过我的声流也越发炽热。“你杀了基里安。”
“很遗憾,”他说道,“他本来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士兵的。”
“你杀了我妈妈。”我说道,声音激动异常(闭嘴),我的声流里充满了愤怒和痛苦,我的双眼盈满泪水(闭嘴,闭嘴,闭嘴)。“你杀了普伦提斯市的所有女人。”
“你相信你听到的所有事情吗,陶德?”
一阵沉默袭来,切切实实的沉默,安静到我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声流。“我不想杀女人,”他补充道,“我从来都不想。”
我张开嘴。“你是,你杀了她们——”
“现在不是给你上历史课的时候。”
“你这个骗子!”
“你以为你了解一切,对不对?”他的腔调变得冷淡,他也从我身边走开了。柯林斯先生使劲出拳,他的拳头不断落到我的头上,我差点摔倒在地。
“你是个骗子,还是个屠夫!”我喊道,还因为这一顿暴打而耳鸣。
柯林斯先生又换了种方式打我,他的拳头硬得像实木。
“我不是你的敌人,陶德,”镇长再次说道,“拜托别逼我这么对你。”
我头部剧痛,一句话都不肯说,也说不出来。我不能说他想听的话,我什么都不能说,以免被打到昏死过去。
这就是终局了,一定是这样。他们不会放过我的,他们也不会放过她的。
这一定就是终局了。
“但愿这就是终局,”镇长说道,他的声音像是在阐述事实,“希望你能把我想知道的真相告诉我,这样我们就能停止这一切了。”
然后,他说——
然后,他说——
他说:“拜托了。”
我抬起眼,高高肿起的眼睛眨了一下。
他的脸上竟是一副担忧的神情,甚至还有一丝恳求。
这是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脑海中又响起了一阵嗡嗡声——
跟仅仅听到别人的声流不一样——
拜托,这句话仿佛是我自己说的——
拜托,这句话仿佛来自我——
它压迫着我——
压迫着我的内心——
它让我感觉,我想说出这句话——
拜托——
“你自以为了解的那些事情,陶德,”镇长说道,他的声音仍然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并不是事实。”
随后我想了起来——
我想起了本——
我想起了本对我说过同样的话——
我失去的本——
而我的声流越发冷酷,就在此处。
我的声流打断了他。
镇长脸上恳求的表情不见了。
“好,”他说道,微微皱了下眉头,“不过记住,这是你自己选的。”他站直身体。“她叫什么名字?”
“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柯林斯先生一拳砸向我的脑袋,我的身体被他打得歪向一侧。
“她叫什么名字?”
“你早就知道了——”
砰!然后又是一记,这次是朝另外一边。“她叫什么名字?”
“不说。”
砰!
“告诉我她叫什么。”
“不!”
砰!
“她叫什么名字,陶德?”
“给我滚!”
只不过,我没有说出“滚”,柯林斯先生打得太用力了,以至于我往后一仰,椅子失去了平衡,我连同椅子一齐跌到了地上。我撞到了地毯,双手被绑,无法控制自己,眼睛里倒映出了小小的新世界,但最后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的脸抵在地毯上呼吸。
镇长的靴子尖踩住了我的脸。
“我不是你的敌人,陶德·休伊特,”他又说了一遍,“你只需要告诉我她的名字,然后就可以免受这些苦了。”
我吸了口气,忍不住咳嗽了一下。
我又吸了口气,说出我想说的话。
“你是个屠夫。”
又是一阵沉默。
“那就如你所愿。”镇长说道。
他挪开了双脚,我感觉到柯林斯先生将椅子和我一起从地上拉了起来,我因不堪重负而呻吟起来,直到重新坐回那个彩色的光圈下。我双眼肿胀,柯林斯先生就在我面前,我却几乎看不到他。
我听到镇长又回到了小桌子旁,听到他挪动桌子上的东西,又听到了金属的刮擦声。
我听到他的脚步声,他踱步来到我身旁。
历经一切之后,终于迎来了这个时刻。
我的终局。
很抱歉,我心想,真的很抱歉。
镇长将手搭在我的肩头,我往回一缩,可他的手还是牢牢地压在那儿。我看不到他手中攥着的,但他正拿着什么东西冲我挥来,冲我的脸而来,可能是某种坚硬的金属,它所代表的强烈痛苦正准备袭击我,然后终结我的生命。我的体内有个洞,我想钻进去,逃离这一切,逃离这所有的深渊和黑暗。可我知道这就是终局了,万事万物的终局。我永远都无法从这里逃出去,他会杀了我,杀了她。我没机会了。没有生命,没有希望,什么都没有了。
我很抱歉。
接着,镇长在我脸上敷了条绷带。
绷带清清凉凉,我在绷带底下大口喘气,猛地躲开他的手,可他还是轻轻将绷带压在我额头肿起的地方,压在我脸颊和下巴的伤口处。他离我很近,我闻得到他身上的干净气息,闻得到他用的肥皂散发出的木质香气;他的呼吸轻轻拂过我的脸颊,他的手指几近温柔地触碰我的伤口,在我的眼周和嘴唇伤口处敷药包扎。绷带几乎即刻见效,我感觉发炎肿起的部位马上就消了下去,止痛药进入了我的身体。我想了一会儿,港湾市的绷带有多好用,跟她的绷带有多像。疼痛消退得那么快,那么出乎意料,以至于我的喉头发紧,不得不咽了下口水。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陶德。”镇长轻轻说道,他的话几乎立刻就钻入了我的耳中,他又往我的脖子上缠了条绷带。“我没有干过你以为我犯的那些事。我让我儿子带你回来。我没有叫他开枪杀任何人。我没有叫阿隆杀你。”
“你是个骗子。”我说道,可我的声音微弱,因为费劲地掩饰自己的哭音而浑身颤抖(闭嘴)。
镇长又往我胸腹部的瘀青处缠绷带,动作轻到我几乎无法忍受,我差点以为他真的很关心我的伤势。
“我真的关心你,陶德,”他说道,“你有的是时间去了解事情真相。”
他来到我的身后,又在我手腕被绑处缠了条绷带,他托起我的手,用大拇指揉搓着,直到我的双手慢慢恢复知觉。
“你总会有时间的,”他说道,“你会慢慢信任我。或许,你还有可能喜欢上我。甚至可能有那么一天,你会把我当成你的父亲,陶德。”
我感觉我的声流在这些药物的作用下,随着疼痛的消失也逐渐消散,我也随之消失了,好像他最后还是杀了我,可是用的是治愈而非惩罚的方式。
我无法抑制流泪的冲动。
“拜托,”我哽咽说道,“拜托了。”
可我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战争结束了,陶德,”镇长再次说道,“我们正在着手创建一个新世界,好让这个星球最后能够名副其实。相信我,等你看到最终的成果,你一定会愿意生活在这里。”
黑暗中,我深吸了一口气。
“你可以领导众人,陶德。你已经证明了自己能力出众。”
我不断地呼吸,想抓住什么,却感觉自己在慢慢流失。
“我怎么知道?”我最后说道,声音嘶哑而含混,似乎不太真实,“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还活着?”
“你无法得知,”镇长说道,“你只能信我的话。”
然后我又沉默了一会儿。
“如果我相信你,”我说道,“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你就会救她吗?”
“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去做。”他说道。
我感受不到疼痛,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存在了。我像个坐在椅子上的鬼魂,什么都看不到,却又永久地存在着。
仿佛,我已经死了。
如果你感受不到疼痛,你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
“我们的选择造就了我们本身,陶德,”镇长说道,“仅此而已。我希望你选择告诉我实情,我真的很希望你能这么做。”
绷带之下只有无尽的黑暗。
黑暗之中,我孤身一人。
还有他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该怎么办?)
如果有可能,哪怕只有一丁点儿可能——
“陶德,你真的希望就这么牺牲吗?”镇长说道,等着我思考,“牺牲在过去的终结处?牺牲在未来的起点上?”
不。不,我不能。不管他如何花言巧语,他都是个骗子,是个屠夫——
“我在等你回答,陶德。”
她可能还活着,他可能还没杀她——
“这是我们给你的最后一个机会,陶德。”
我抬起头。这个举动稍稍扯开了绷带,我眯着眼看向高处的光,看着镇长的脸。
一片空白。
那是一堵空空落落、了无生机的墙。
我还是对着无底洞说话比较好。我倒不如变成那个无底洞。
我挪开目光,往下看。
“薇奥拉,”我看着地毯说道,“她叫薇奥拉。”
镇长长长吁了一口气,听起来很是满意。
“很好,陶德,”他说道,“谢谢。”
他转过身看向柯林斯先生。
“把他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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