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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些工作太花时间了。根据西切尔盖塔提供的消息,最多两个星期后,驳船队就会开到海湾。而我们这一行人人都会告诉你,一项工程的进展速度由动作最慢的承包队决定。这次最慢的是潜水队。众神在上,我怎么好意思怪他们?他们负责把项链两端接在铰链上。先在铰链末端绑上绳子,再潜到水底,用绳子穿过项链最外面一环。说起来很简单,实际上很难。项链所在的深度刚好是一个人能下潜的极限,再深一点就赶不及换气了。绳子吸饱了水,变得非常沉重,还要在水底进行一系列精细操作。要在耗干体力之前完成,操作时间只有五秒,最多六秒。这怎么搞?当然是不断尝试,不断放弃啊。或者不放弃,继续努力,然后被淹死。大部分潜水员都选了前者,先上岸,休整一下再次尝试。有些人想找到第三个选项,下水后就再也没有浮上来。我本该为他们大哭一场,只不过一个微小的声音在我脑子里说:就这么一件事,这些人怎么就做不到呢?

  最后,在大家都一筹莫展的时候,讨厌的利西马库再次站了出来,让人受不了。他身上的伤全愈合了,精力充沛地四处晃荡,寻找再次逞英雄的机会。他从没采过珠,不过他会游泳,而且憋气很厉害。能有多难呢?我很惭愧地同意了,虔诚地希望他淹死,好永远地摆脱他。

  此时,他已经有了一群几千人的铁杆粉丝,全跑到岸边给他助威。他像婴儿一样全身赤裸,皮肤上涂满了橄榄油,光洁的牙齿咬着绳子的一头,在西码头表演了一个华丽的跳水,像一只海豚一样得意扬扬地钻进水中。然后一切恢复平静。我们屏住呼吸,数着秒数。人类的憋气时间最多不超过六分钟,也就是三百六十秒。数到二百九十多的时候,我们开始担心。到了三百三,人群安静得连一只老鼠的叫声都能听到。六分零十秒的时候,我能清楚地听到抽泣声。妈呀,我想。那傻瓜把自己淹死了。现在责任都是我的,有些人还真是一点不为别人着想,我要被他害死了。

  我已经放弃数数了,但有人还在数。据说,他在四百零九秒时冲出水面,嘴里还叼着绳子,双手捏成拳头在空中挥舞。岸上爆发出一阵欢呼,人群中洋溢着喜悦。有人划小船去接他,发现他好得很,身体没有任何损伤。于是我又给他安排了一场欢庆典礼,并授予他一枚一级“铜链”勋章。没办法,所有现有的荣誉都被这个傻瓜收入囊中,只能发明一个新的。不是我卖弄,这一手效果非凡。

  “英雄没什么不好,”我闷闷不乐地走回皇宫,福提努斯安慰道,“人民需要一个偶像,一个帮他们坚定信念的人。这个利西卡拉——”

  “利西马库。”

  “——担任这个角色很合适。他具备罗珀人眼中所有的美德:强壮、勇敢、忠诚、无私,对上级充满了奉献精神——”

  “——肤色正确。”

  他白了我一眼,“这个也算。人民需要英雄,就像他们需要传奇故事一样。可能一千年后,历史会变成利西马库保卫都城、救下我们所有人。你和我则顶多留下一行脚注。”“你觉得这些人还能延续一千年?”我说,“现实点,行吗?”

  在那之后,事情就顺利了。我永远不会忘记绞盘第一次转动发出的声响,那是一种清澈而醇厚的嗡鸣,像一口大钟。这说明铁的纯度和强度都是上乘,没有缺陷和冰裂,焊缝中没有杂质和闭口。接着,棘爪扣上制动装置,精准地连接到位,发出最温柔、最清脆的咔哒声,仿佛在告诉你,没事了,拉力已经传递出去,受力点绝对可靠。听着一架漂亮的器械完美运转,我发誓,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声音了。我当时在想,是我造就了它,这件完美的作品从无到有全是因为我。接着我又想起来它是别人的杰作,不是我的。我一直在开会、处理文件。呃。

  起吊绞盘的时候我们一直凑不够人力。接着尼卡提议,让利西马库去集市广场嚎一嗓子,肯定能招到人。他想问题的方式有时候会向我靠拢。我估计有好几个人在踊跃的报名队伍中被踩成重伤,但绞盘队算是齐活了。我把他们分成两班,轮番工作。

  (“利西马库,”我说,“你想当市长吗?福提努斯不会介意的,我可以给他升职,做个御前大臣之类的。人民喜欢你,你来当市长对我帮助很大。”

  他看着我,“我不行。”他说。

  “这个你不用操心,”我说,“你会有一大群办事员,他们可以把各种文件读给你听,记下你说的话。我再给你做一个漏字板,这样你就可以签字了。”

  他还是摇头,“我只跟在你左右。”

  可恶。算了,总归要试试的。)

  我在项链两端各派了我们兵团最好的五个铁匠,负责把铰链的连接处焊死。青铜的焊接工艺比我们想的要复杂。由于需要局部加热,他们用细长的喷嘴临时做了一个焊炬。焊接完成后,绞车开始转动,直到铰链绷成一条直线,准备工作就做好了。我一点也不想下令开始,内心有个声音在说:如果项链被腐蚀,断在海湾中间的海床上怎么办?铰链承受不了拉力,拉坏拉变形怎么办?绞车力量不够怎么办?意外多种多样,我能清楚地看到所有可能性,就像已经发生过了一样,与其说是焦虑,它们更像是记忆。我的一部分已经在念叨,他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敢自称工程师,省省吧。我把所有声音统统赶出脑子,下令开始。

  几百码锃亮的铰链被拉起来,绕在绞车卷筒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咔哒声。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只见海湾的另一边,有什么东西破浪而出,有点像海豚,或者身形巨大的海豹。一秒钟后,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这边。视野中突然多出一条线,就好像神用指尖在海面上画了一横。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低沉而缓慢的隆隆声,有点像涨潮时鹅卵石被成堆冲上岸的声音。这条线就像一座弧度修反了的桥,又像——实在惭愧,我原谅了那个叫波利尼丝的小丑——一道倒挂的彩虹,一道在平静的水面上映出的绿色倒影。绞车仍然在轻柔地咔哒作响,没有粗粝的摩擦声,因为它们是机器,机器可不像人,是可以无限趋近于完美的。接着,绞盘停下,项链被拉了起来,不再松弛。两端被提到离水三英尺高,中间刚好浸入水面。一道奇观,让我挪不开目光。我意识到,我的大脑根本不够用,无法消化眼前的景象。在我看来,这是天上的神不小心把随身物件落在了世间——梳子、发夹、针……巨大得超乎想象,壮观得超出了凡人的理解力。由一名神界的工匠用天上的材料制作而成。它太大、太美,在我们的世界里显得极度不协调,仿佛是一份振聋发聩的声明,展示着我们和祂们之间的差距。

  抱歉,当时的场景实在震撼。项链很不错,从五桨座战船到小舟,我敢打赌没有任何船只能够进入海湾。我们做到了。

  不过还差一点。最薄弱的地方——抱歉,应该说唯一一个薄弱点就是绞车外壳。于是我们用板条做了一个中空的磨具,倒入特制砂浆,两个速成堡垒就出炉了。壁厚八尺,带一扇从帝国财政部的金库卸下来的大铁门(反正钱都花光了,没有门也无妨)。然后,根据最近学到的新知识,我们把两座堡垒埋在柔软的沙土之中,以抵御抛石机打出的砲弹。

  从开始到结束,一共十二天。不错。

  忙活一天,我睡得很熟。围城期间,睡觉是唯一还能享受得到的奢侈。

  “醒醒。”有个呆瓜在我耳边喊了一声。我嘟哝着让他走开,他抓住我的肩膀开始摇晃。

  “你得立刻来一趟。”是个女人的声音,“出事了。”

  “锯末,”她最受不了这个绰号,“你个疯子,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快点。”她喊道。

  锯末不是那种声音洪亮、有气势的女人,从不大声说话。一定是真的出事了。“怎么了?”

  “我们说不准,求你现在跟我去一趟。”

  夜晚很黑,没有月亮。不知道哪个白痴把城墙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是我下的令。”她悄声说。

  她刚才一直在城墙上调试投石车。(白天忙,只好晚上来做。对锯末来说,其他人才需要睡觉,她不用。)但人有三急(说到这里她的脸红了),在一片黢黑中,尿到城墙外是个不错的选择,比大多数茅坑都要体面。于是她在城墙边上蹲下,一手抓着垛口以防跌落。这时,在她视野的最边缘,眼角余光刚好能瞟到的地方,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但这不可能,”我说“外面伸手不见五指。”

  她解释说,长期在城墙上熬夜让她的夜视能力提高了不少。她确实看见城墙与奥古斯的营火之间有东西在动,于是拔腿就跑,来叫醒我。

  “你这要命的蠢女人,”我说,“就算你真的看到东西了,那也很可能是一只狐狸或者一条野狗。但你肯定是幻觉,外面太黑了。”

  她坚称自己就是看到了。当一个安静内向的女人对你重复了三遍同一件事,你吼她,骂她蠢她也不退缩时,你就会认真怀疑:是不是真的看见什么了?然后你也开始担心。

  “况且,”我说,“就算你是对的,我能做什么?现在可是半夜啊。”

  “其实嘛……”

  她解释说,有件事之前没告诉我,因为她还不确定那东西能不能成:找一个细颈瓶装满棕榈油,用破布塞住瓶口,点燃破布,上投石车,用最大仰角发射出去。细颈瓶落在地上就会炸开,产生一团火焰,照亮一大片地方。

  这个方法很多人试过,我说,不成的。

  嗯,她说,但我在想……

  她刚好有一批合适的瓶子,形状尺寸按她的需求调整过。还有一桶油。我和她合力装了一瓶放在载物勺上,转动棘轮,调到45度仰角。肯定不行,我对她说,而且很危险,万一在勺子上炸开,燃烧的棕榈油就会溅到我们俩身上。

  瓶子被抛到空中,嗖的一声,特别悦耳。它在下落时炸开,火焰像燃烧的喷泉一样喷涌而出。有那么一瞬间,火光把天空都照亮了,接着迅速熄灭。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看见了。“我操!”我脱口而出,忘了她就站在我旁边,“那该死的狗杂种对我撒谎了!”

  一排覆盖着兽皮、有房子那么高的大盾在空旷的平原上行进。这意味着她骗了我,他通过她的嘴骗了我。袭击不是从海上来的,根本没有什么载着抛石机的驳船。他声东击西,利用那个臭婆娘把我耍得团团转。有这么算计朋友的吗?我想用手箍住他的脖子,然后用力掐下去。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没事。”她说——愚蠢的女人,怎么可能没事?那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我们现在就把所有投石车准备好。”

  哈?哦对。我努力回忆当值的军官,但想不起他的名字。“当值军官!”我喊道,嗓门大得吓了自己一跳,“所有守卫立刻集合!”

  这晚轮到蓝帮,估计不到四分钟吧,人就到齐了,开始给投石车调整角度。四分钟——在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大盾阵前进了多远?“再发射一枚火弹。”我说。

  仰角和风力修正和上一发一模一样,但这次的瓶子炸开时,刚好撞在一面盾牌上。有目标了。有人喊道:全体预备,发射。许多弹射臂一齐撞在支架上,让城垛跟着颤动。

  “那些抛石机也给我用起来。”我喊道,“清醒点,你们这些笨蛋,难道每件事都要等我想到再做吗?”

  其实抛石机和投石车两班操作员同时当班,只不过抛石机需要三倍的时间才能就位。当投石车再次回到预备位时,抛石机打出了第一轮攻击。砲弹破空而出,声音清晰可辨——嗖,嗖,嗖,速度很快。单凭声音就能判断击中了什么。打中柔软的地面是一声沉闷的“嘭”;打中人造器械是响亮的“哗啦”,让人想起施工事故中坍塌的砖块。没有一发打中要害,但没关系,在几秒钟内,靠着黄色火光的短暂照明,砲兵们锁定了目标范围。从正中开始,每一架分别朝左右两边偏移五十分,动作分漂亮。比起艾克门的皇家砲手也毫不逊色。

  我突然想到,这些砲兵由谁指挥?大概……应该是我吧。“继续。”我朝锯末吼道——我最擅长下这种毫无意义、纯属多余的命令了——接着便灰溜溜地钻进哨塔。

  砲弹的威力下,石梯像一匹病马一样微微颤动。我开始思索全局。他们没有大砲,我们有。我们的大砲制作精良,可以把整个平原变成一片尸山血海。但他们有大盾——这种盾有船帆那么大,下面带一个木质的滚轮底座。如果打中高处,大盾会向后倒;打中低处,底座就会被砸烂;若砲弹刚好落在大盾后面,会导致十到五十个人争相逃命。大盾是用来抵挡弓箭的,挡不住巨大的石球和高速飞来的石块。总之,不管打中大盾的任何部位,都必定会死人。大盾后面推动底座、寻求掩护的士兵,至少有十个会被压死。笨蛋,我想到,骗人的混账,他是怎么想的?

  走到石梯最底部,我脑子里突然有了答案,就像黑暗之中突然点亮了一盏灯。士兵们冒着弹雨在平原上行进,大盾是负担。但如果要把重型机械运送到弓箭的射程范围内,大盾就成了必不可少的防御措施。所以大盾阵后面不是士兵——或者说,并非只有士兵,还有攻城器械。这是奥古斯安排的一场猛攻。他选择夜晚行动,希望把穿越平原的战损降到最低。但他不介意付出一千、五千或一万条人命。这次进攻,他拿出了他最好、最漂亮、最强力的武器——当然不是自己造的,是他从艾克门人宝库偷来的无价之宝——蜗形槌,这东西能在木质城门上钻出大洞,城门在它面前就是纸张、一片枯叶。

  城墙这边有一块空地,是贝利弗市场的遗址。(是我拆的,这片街区全是木质建筑,简直在鼓励我拆去烧掉。柴火的需求量太大了。)我又想到,他知道我在城门下挖了地道。凡是比干草车重的器械都会压垮脆弱的土层,落进二十英尺深的陷坑。所以他肯定会准备一车车大石头——很可能回收了我们打出去的砲弹——来填满空洞,为蜗形槌撑起坚固的地面。他觉得只要大盾够多就能保护工程兵们安全作业吗?答:无所谓。只要事情做成,死不死人,不过是生鸡蛋和煎鸡蛋的区别。我对奥古斯足够了解,他绝对不会纠结细枝末节而不顾大局。

  幸好尼卡没有乱跑,在他值守的区域乖乖睡觉。

  我只用对他说一句“他们来了”,他立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迅速起身穿上盔甲——顾不上里衣了,衣甲148和胸甲直接贴着皮肤。我趁这个当口给他讲了我的分析和推测,然后冲到门外,随便叫了一个人给矿工行会带口信。

  我回头往城墙跑,看到许多人被惊醒,带着疲倦和恐慌走出家门,迅速填满了街道。路上我继续琢磨奥古斯。他对我的了解有限,还是我了解他更多点。他以为我会把城墙上的大砲转移到港口,用来抵御他的秘密驳船队。结果我没有这么做,我另外造了新东西。因为城墙上的守城器械经过改良,最大的杀伤力在于砲弹的弹跳能力,要对付船只,又得再次改动。相比之下,从零开始建造新器械更快、更容易。不过这不是他失算,他只是不了解工程师的思维方式罢了。他以为城墙上的大砲会减少大约三分之一——造成的伤害依然可怕,但不至于瓦解整个行动。也就是说,代价是合理的,可接受的,煎鸡蛋就煎鸡蛋吧。我能想象他发现自己失误之后恼火的样子,活该。

  矿工的发言人在哨塔门口等着我。我对他有些印象,绿帮的、不太爱说话,看起来很可靠。我对他说,还记得你们在城门下挖的地道吗?他们要上重型器械,准备先用石头把地道塞实。我需要你们从城墙这边打开地道,钻进去,接住他们扔进来的石头,一块一块运出去,速度要跟上,可以吗?他看着我,仿佛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十分钟后开工。”他说。

  “谢谢。”

  阿塔瓦杜斯平时负责城防演习,以便应对突袭。他这会儿跑哪儿去了?啊,原来已经在城墙上了。我不禁问自己,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熟悉战场,变成真正的战士的?我能听到他发号施令,引导手下们各就各位。声音有点尖,有点烦人,表明他虽然控制住了局面,但用尽了全力。而且,如果我能听见他,敌人也能。当然这无所谓。我弹了弹舌头,可能离真正的战士还是差一点。

  我登上石梯,走上城墙,意识到没人知道我在哪儿。这很糟糕,我是统帅,但人们需要时却找不到我。接着福提努斯走了过来。他穿着黄色的丝绸睡衣,踩着一双拖鞋。听说你在城墙上,接着他又说道,真可怕,我们该怎么办?

  我所在的哨塔变成了整场守城战的司令部。主要是我恰好在这儿,又不断有人跑进来请示我各种问题,根本没时间换个合适的地方。该死的大砲连番发射,塔内墙壁和地板不断晃动,根本无法集中精神。没有桌子,没有椅子,没有纸笔。(一个绿帮跑了进来,给我带来一大叠纸、一支墨水和一大盒笔。不知道是谁差他来的,反正是他救了这座城市。不只是他,所有人都在积极地动脑子,不需要我催促。)盖塞利克不时冲进来,向我汇报敌军大致进行了多远。大盾阵很惨,盾牌残骸四处散落,完好的大盾碾上去就会被卡住。如果运气好,会有一枚砲弹砸烂残骸,清除障碍。但最多也只能安全行进十几码,然后中弹。我不停地问,弹药还够吗?会不会用完?每次他们都回答,没事,够的,还能坚持几个小时。但我不相信。大砲这么多,接连发射,怎么可能够用?然后有人提醒我,我们早有准备,几千名男男女女在过去几个星期昼夜不停地生产石球,所以真的不缺。另外,我还一直在问现在几点。他们说,距离你上次问我大概过了五分钟。这就更难以置信了,我敢肯定自己已经在这个不住颤抖的可怕房间里待了好几天,甚至有几个星期。但这些人却告诉我只有几分钟。一定是他们撒谎了,枉费我当他们是朋友。

  站在哨塔里,我想通了一件事。今晚我在城墙上没提出过任何好主意,甚至没说过一句有用的话。但这似乎并不重要。其他人知道怎么应对。这段日子里,我们不断演习,设想各种情况并准备预案,等的就是这一刻。我记得我说了一句:砲兵队需要换班,不然那些小伙子会累趴下。他们看着我,仿佛我老糊涂了一样,我们每隔一刻钟就要换一次班,他们说。谁教你们这么做的?我问。你啊,大约三周前。你的话我们都有认真听。

  震耳欲聋的轰隆声从哨塔顶层传下来,在石梯上回荡,甚至盖过了抛石机抛杆的撞击声。那是利西马库在给士兵们鼓气。这应该是我的工作,但我实在一点也不适合做这个。看在众神的份上,快叫他闭嘴,我说,他吵得我头痛。盖塞利克指出,他做得很好。正因为他,士气才这么高,士兵们像疯了一样地干活。如果我执意要他闭嘴,可以亲自去给他下令。然后他就转移了话题。

  我还记得自己憋尿憋得很辛苦,但没空解手。

  接着,震动和轰鸣停止了。出了什么事?我大声问道。他们回答,敌军逼得太近,已经走过了大砲的有效射程。他们就要到城下了。哨塔真的开始摇晃,感觉像是被砲弹打中了。但显然没有。墙壁、塔顶和地砖完好无损,人们从地上爬起来,都还活着。有人从门口探出头来,解释说,是城门门槛下的地道坍塌了。

  除了我,所有人都急匆匆地离开哨塔。城垛上需要人手,每一双能拉弓、能扔石块、能拿盾牌的手都用得上。但他们不让我去。待在这儿,他们都对我说,这里安全。

  于是我一个人待在黑暗中,之前仅有的光亮是一盏防风灯,被人提走了。我就这样独自待了不知道多久,渐渐意识到头很痛。我走到墙边痛快地撒了一泡尿,感觉稍微好了些。我无法思考,又坐回地上,背靠着墙。一个可怕的事实出现在我脑海中:力所能及的事我全部都做完了,现在和废人没区别。我的朋友就在外面,已经用实际行动证明,在没有我的情况下他们依然表现出色。可以寄希望于这些勇敢、聪明而优秀的人吗?我可不这么想。我闭上眼睛,但用处不大。周围过于吵闹,我已经没有力气去分辨,不管是投石车滑块还是弓弦,不管是惨叫还是命令,在我耳边都不过是一片噪声。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毫无用处,这感觉不好。

  “你还好吗?”

  城墙上怎么有女人的声音?太奇怪了。接着我想起,这儿确实有一个女人。“锯末?”

  她最讨厌别人这么叫她。“黑灯瞎火的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吗?”

  “有坏蛋偷走了我的灯。”

  “哦。”

  “外面什么情况?”

  “他们走到城墙下了,大砲打不到,砲兵队被撤下来了。我派人去搬长矛和剑,不过——”

  啊,我和她都是废人,被一群战士包围。一个女人加一个懦夫,没用是合情合理的。此外,我们还会连累别人。一旦陷入麻烦,一些可怜的傻瓜就会过来救我们,在这个过程中可能断胳膊断腿,也可能丢掉性命。对了,你有没有发现,女人不打架?即使偶尔打起来,也不过是挠人、扇耳光,从来不会想着把对方打死打残。而打仗则充满刺伤、钝器伤、砍伤和割伤,人人都是屠夫。这不是她们的本性。很多人拿这个来论证男人比女人强,但我认为这件事实际证明的是,男人不如女人。

  “我们这边还顶得住吗?”我问。

  “不知道,天还是太黑了。”她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正在向最高统帅汇报战况,“简单来说,弓箭手靠声音和模糊的人影确定目标。我认为你是对的,他们有蜗形槌,因为人都挤在城门口。可能还有攻城塔,但那东西很高,而我没看到夜空下巨大的黑影。外面还能听到隆隆声,有点像手推货车在倾倒石头。”

  “我已经让矿工从我们这一边清理石块了。”我说。

  她点点头,“阿塔瓦杜斯在地道口安排了一队人,以防他们由地道冲进来。”

  这我没想到。

  “棕榈油瓶子全部用完了。”她继续说,“不过本来也没多少,效果很好。”

  “再做一些。”如果我们能活到明早的话。后半句我没说出来,“它们没在载物勺上爆炸?你怎么做到的?”

  “铁丝,”她说,“烧制前摁进黏土里。”

  这我也没想到。我有点惊讶,我的安排其实有很多疏漏,而事实上,我并不需要面面俱到。“漂亮。”我表扬了一句。她笑了笑,接着恢复严肃,继续汇报:“尼卡弗鲁斯将军叫停了抛石机,因为他感觉我们在放空砲。他说等天亮了再决定继不继续发射。阿塔瓦杜斯上校想带一队步兵绕后突袭,将军没同意,害怕城里缺人手。”

  “看来我不在也没什么问题,”我说,“换成我,可能会对阿塔瓦杜斯点头,而这个决定很可能是错的。”

  这话她不知道怎么理解。“这就是目前的情况了,”她说,“对了,市长福提努斯下令全城宵禁。非当值人员不得出门,直到另行通知。也就是说,除了石匠、守城士兵和军械库工人以外的所有人都必须要待在家里。”

  我点点头。很有道理,福提努斯干得不错。接着,一秒之后,我噌的站起来,踉跄着冲向门口,被锯末的腿绊了一跤。

  “怎么了?”她问。

  “你的砲兵队,”我说,“去码头,马上。别在这儿坐着,动起来。”

  她跳起来,撞在我身上,又反弹出去。我头昏脑涨,仿佛脑袋被撑到了平时的三倍大,痛得一跳一跳的。“怎么了?”她又问。我预感我没有被骗,但没有说出来。

  因为奥古斯不会骗我。认真想想,他好像从来没撒过谎,除了用谎言保护别人。啊,那个别人就是我。

  所以,载着抛石机的驳船队是存在的,正在开过来,应该马上就要抵达海湾了。奥古斯不可能押上这么多人命、这么多精良的器械来攻打明显攻不下的城门,除非是为了吸引火力。现在,所有训练有素的砲兵都收工歇息了,而码头的砲台正需要他们。除此之外,项链也还垂在海里。

  很不幸,我对海战实在太无知了。我们穿过城区去往码头,走到一半才想起,奥古斯的驳船队肯定要等天光够亮了才会驶入海湾。没有指路的灯塔,他们在黑夜里根本找不到方向,更加看不到礁石。我仰头看了看天,已经从黑色变成了深蓝。

  锯末的砲兵队大部分是蓝帮成员,因为砲兵需要掌握精湛的石工、一定的木工,以及一些相近行业的手艺,而蓝帮石匠多。但锯末还招了七十五个绿帮砲兵。如果你这辈子一直坚定地认为,蓝绿两帮成员唯一的交集就是互砍,你就会意识到这很不简单。他们在我前面跑到了港口,没办法,我腿短。

  我试着回想她手下总共有多少砲兵,但我的脑子数字太多,根本厘不清。要打开绞盘、转动卷筒,人手够吗?我不知道。身后的黑夜里,几千人正在战斗,一些会死在城墙上——箭伤、骨头碎裂、皮肉撕裂、内出血、外出血……而我正匆匆朝反方向走,因为他们所做的一切并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工程学上的精密推算。比起语言,这东西更适合用数字来表达。假设人的平均体力为x,需要多少人才能操作参数为y的绞车,拉起质量为m的重物?毕竟是工程师,这对我来说不难算。但我头疼、害怕,又觉得自己很没用。在大约一个小时前——不知道具体时刻——我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但没关系,有一个害羞的奶白脸姑娘代我思考。要不是我的脑浆子快要从耳朵里冲出去,我肯定会笑得直不起腰。

  码头外面有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我第一个想法是,人们是来帮忙拉起项链的,太好了。然后我想起,我没有派人招募帮手。

  我走近一看,看到了锯末,她被一大群砲兵围在中间,冲对面一个人大吼着要杀了他。这个人我有点儿眼熟,但想不起来。我从没见过她发火,没想到她可以这么有气势。她放开嗓门大骂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蠢,完全不讲理?那人说,奶白脸滚蛋。我们这里不欢迎你。

  我是个懦夫,真心讨厌肢体冲突。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到的,总之,我分开拥挤的人群,走上前去。有人在背后抓住我的胳膊,阻止我杀死跟锯末吵架的那个人。然后锯末说,没关系,就这样吧。我遇到这种情况,通常也会这么说。“怎么回事?”我问她,“这些人是谁?”

  事实上,问她的同时,我就已经有点印象了。我想起来了,我差点杀死的这个人是绿帮的一个管理员,他身后的人也是绿帮成员。不用说,他们不是来帮忙的。

  “这个男的,”锯末语气尖酸,这是“男”这个字有史以来被侮辱得最惨的一次,“觉得塞尔洛克人会开船来接走你和你的朋友。我说他想错了,错得离谱,但他不听。”

  我挣开被抓住的胳膊。(如果你像我一样,经常被人制住双臂,你也会找到脱身的诀窍。)“你个白痴,”我对他说,“是的,确实有一支船队正在开过来。但开船的不是塞尔洛克人,是舍尔登人。所以我们才需要拉起项链。你对最近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吗?”

  “放屁,”他说,“你不过是说些鬼话让我们分神罢了。你知道今晚野蛮人会进攻,于是通知了你的塞尔洛克朋友,趁着战斗最胶着的时候把你带走。去你妈的,我们要上船,你就留在这儿跟蓝帮的好兄弟一起死吧。”

  我盯着他。我以为我足够了解人类,能预料到他们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愚蠢而可悲的事。真是跟自己开了个大玩笑。我猜上天就是见我太自满了,专门来教育我什么叫谦卑。

  “你错了,”我说,“看在众神的份上,你这个笨蛋,如果想让船开进海湾,我干吗要使出拉屎的力气来拉起那该死的项链?”

  “烟雾弹啰。”他说。我发誓他不是顶嘴,而是真心相信。时间紧张,你还能拿他怎么办?

  我向后退了一大步,“那这件事由你全权负责,”我大声说,“如果耽误了时间,就全是你的错。”

  我们争吵的同时,一盏提灯的阴影落在我脸上。城里高个子中,只有一个人能把提灯提到这个高度。“利西马库。”我说。

  “在,老大。”

  “把这些白痴给我弄走。”

  他缺点不少,但有一个优点:听话。他像一条鳝鱼一样从我身边挤过去,伸出两条长长的手臂,一手按住那个白痴的头顶,一手托住他的下巴,干脆利落地一扭,快得我都没看清。只听见咔哒一声轻响,绿帮管理员应声倒下,像一件失去支撑地外套一样落在地上。接着,利西马库巨大的身影向前一步,金属光泽一闪,他便做起了他最爱做的事。

  大概过了五秒钟吧——这点时间够他做很多事了——锯末手下的蓝帮砲兵爆发出一阵嘶吼。他们突然意识到,眼前这群绿帮是可以杀的。他们在这些人面前装友善装了几个月,现在终于可以发泄了。人数少不要紧,砲兵手里可是有武器的。没过多久,我们就顺利进入了码头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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