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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笼罩这个城镇的古怪雾气似乎消散了。弗烈尔注视着雾气从史古藤斯峡湾往外慢慢爬进大海。他从车后座拿起一个装满旧医疗纪录的沉重纸箱,然后用脚把背后的车门关上。他全靠医院档案管理员的好意拿到了纪录,而他怀疑在雷克雅维克会不会碰到同样的帮助,在那里一切都没那么看个人交情,更公事公办。当然,你从首都搬走时会牺牲很多事物,但也会得到很多回报,好比说相互的信赖。在这方面,弗烈尔发现这种对乡村地区比较有利。

  医院的设备技师在弗烈尔进门时替他把门撑开,同时设法偷瞄一眼盒子里的东西。他发现里面没有任何新设备,似乎有点失望。弗烈尔从挂在门厅的时钟上,看出他不在的时间比他告诉同事的还要来得长得多。他咒骂自己,发现这么旧的档案存放在这里时没先预留多一点时间。现在他没什么能补救的了,只能把箱子放到他办公室里,然后前往病房,虽然他很清楚,在他能开始检查那些报告以前,他很难专注在他的病人身上。

  病房里一切都很平静,都是例行公事,只有弗烈尔的迟到除外。他立刻开始动手做几件等着他处理的正事,查看那天早上回来的一些测试结果,要求为某个病人做进一步的测试,在必要之处改变处方并且更新医疗纪录。随后他去查了有没有更多事情要做,结果没有。他通知同僚说他要去办公室,要是有事他们可以打电话给他。在离开病房以前,他顺道拜访那位老教师的房间,但听到那男人打鼾的声音以后就静静地退出去。这真的无关紧要,他已经把他所知的一切都告诉弗烈尔了。

  箱子摆在他桌子的正中央,那张桌子除此之外空无一物。弗烈尔不能忍受凌乱,所有东西都乱七八糟的时候他就不能专心,莎拉永远都无法了解这一点。他突然间回忆起来,以前他怎么样被现在看来几乎不重要的事情惹恼,他渴望拿起电话来,要求莎拉原谅他在当初一切都好的时候,做出那样的行为。

  很久以前弗烈尔就领悟了,相信在班尼消失以前他们之间一切都好,会简单得多。这个悲剧与随后的哀伤,就这样让其他一切蒙上阴影。如果他诚实地直视内心,他就知道他们的关系可能是缓慢而确实地逐渐走下坡,到最后就算班尼没失踪,他们两个人也都不想跟对方扯上关系了;唯一的差别会是他们两个都有儿子的一半监护权,而不是两个人都全权享有各自对他的回忆。弗烈尔决定不打电话给莎拉;把现在已无差别的前尘往事细节挖出来,是没有意义的。或者至少他希望这样没有差。

  他打开箱子的时候,闻到摆在封闭容器内没人动过的陈旧纸张味道。这些医疗报告竟然还在,是很不得了的事;有一段时间这些报告显然是关于病患的重要资料来源,但在这些病患死后,这些报告的重要性就迅速地缩减。他把一迭又一迭的纸拿出箱子以外,然后再放到地板上。他打开第一份报告,开始阅读。

  ❄

  「你在电话上神秘兮兮的,让我决定直接过来。」达格妮坐下来以前,拒绝了弗烈尔帮她挂起外套的邀请。他了解为什么;在纸张的灰尘跟味道开始让他不快以后,他把窗户开得大大的,而他太过专注于档案的内容,没注意到屋里屋外已经一样寒冷。现在他冷静了一点,也感觉到那股寒风,就把窗户关上了。

  「我希望妳不至于误会我,然后认为我设法把所有线索都绑到一起。跟这差远了。」弗烈尔坐下来。「另一方面来说,我确实找到一两个古怪的细节,揭露了意想不到的关联。」

  「我们来听听看。」达格妮现在把她的夹克拉链拉下来了。她靠在桌子上,盯着那些旧报告,然后皱起鼻子。「那股味道是从文件里冒出来的吗?」

  「对,恐怕是。但如果妳希望的话,我可以把文件摆回箱子里去——我差不多记住里面的所有东西了。」

  达格妮谢绝了这个提议。「如果我的怀疑是对的,这个案子会看起来非常奇怪,所以有这些文件在这里也好。我不是说我怀疑你的话,只是如果查到最后真的变得很诡异,我必须自己亲眼看看。」

  弗烈尔把文件摆在桌子上。「这就是描述此事的正确用词,诡异。」他把某些档案推到旁边去,找出他要她读的第一份报告。他找到了,把报告交给她。「这是学校护士在一九五二年交给医院主任医师的信,信里解释她在担心一位新生伯纳都.皮耶特森。」

  达格妮把信拿过去,还有一份护士对那位男孩所做的报告副本。她浏览一遍那封信。「噢,天啊,那真恐怖。」

  她放下两份文件,没有读那篇报告。弗烈尔不怪她,对男孩身上疤痕的描述,读起来可不轻松。护士决定写信给医师的理由,就是因为有人用口袋小刀跟香烟在伯纳都背上弄出两个十字架来。

  弗烈尔拿起文件。「我再同意不过。那男孩的父亲一定是病得非常非常严重,要不是因为某种正在持续发展的心理疾病,就是因为他刚开始喝酒喝到失控时触发了某种毛病。老教师说过,他听说那男人把妻子跟另一个儿子的死怪到那男孩身上,在我看来,他用这种方式在孩子身上做记号,肯定了这种可能性。两个十字架,两个死去的挚爱之人。这是个可怕的悲剧,妳一定会纳闷,他有没有干脆谋害那个男孩,虽然天知道他接下来要怎么处置尸体。」

  「我不记得在校内有接受过那种医疗检查。」达格妮交叉着手臂,往后靠远离桌子,就好像想让自己尽可能远离那恐怖的报告。「我打过各种疫苗,但就只有这样。」

  「这份报告陈述,这位护士被要求跟这男孩谈话,并为他做检查。他拒绝去上体育课,他们有一次逼着他去,他也不肯换衣服,说他没有体育服,而且除了一件招领处拿到的裤子以外,别的衣服都不肯脱。而他在上过课以后,又不肯去淋浴。他跟淋浴间服务员起了争执,班上的小孩子嘲弄他,结果让他更激动,导致一场大混乱;在这一切经过被送到校护那里去以前,淋浴间服务员硬是脱掉他的衣服,推着他去淋浴,让他的同班同学们很高兴。他对自己的背部感到羞耻,不想让其他人看到,所以妳可以想象这件事造成多大创伤。他那时才十二岁。」

  「那怎么没有任何后续应变措施?这封信是在男孩失踪前一个月寄的,这就表示还有可能介入去帮助他。」

  「我不知道。」弗烈尔在读到那篇报告时,就跟达格妮一样愤怒,但他现在冷静些了,虽然这男孩的命运还是让他感觉到一股压倒性的悲伤。摆在桌上的是他从一个抽屉里拿出来的班级照片副本,而他发现自己定时凝视着那男孩悲伤的黑白影像。现在既然弗烈尔发现了他可怕的不幸遭遇,他的位置跟群体里其他孩子的距离就变得更加明显了。最应该关爱孩子的人撤回了他们的爱与支持,这总是深切地影响到孩子,在无人介入的状况下,几乎都没有希望复原——在伯纳都的案例里,介入显然来得不够快。

  「那时期完全不同,儿童保护落后得多。可能有某种帮助他的程序正在启动;也许这里的有关单位必须先联络雷克雅维克的儿童保护管理机构,而当时的通报链速度跟现在完全不一样。」

  「那不是借口。」达格妮咬着嘴唇。「护士说他声称那是意外,但她排除了那种可能。她是对的吗?」

  「对,这绝无可能。」弗烈尔拿回报告。「伤口是刀割加上香烟烫伤造成的。根据她的描述,他不可能自己弄出那些伤。」他把报告交给达格妮,指出相关的部分。「一再盘问他,并且评估他每一次的反应以后,她排除了其他解释,让他直接承认是他父亲做的。这个女人真的很优秀。她能够哄他脱掉他的套头毛衣,让他开口说话,却没有期待他立刻告诉她一切。不是每个人都有办法让承受那种程度暴力行为的孩子交心。最悲伤的事情是,她的努力到头来化为乌有。」

  「这些报告全都是跟他有关的吗?」达格妮指向好几迭纸张,弗烈尔是照着重要性的顺序摆放的。

  「不。我也收集关于其他涉案人的资料,从中得知了各式各样的事情。值得注意的是没有人把这一切全都摆在一起,不过那可能是因为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么漫长的时间里。」他把手伸到最底层的那一迭文件上。「我刚从解剖哈洛的医师那里接到一封电子邮件。我要求他找出另外两个同班同学,琼跟维蒂丝,背上是不是也有十字架形状的疤痕。身为法医,他很容易得到这种资讯。」

  「然后呢?」达格妮问道,虽然从她的表情里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知道接着来的会是什么。弗烈尔交给她列印出来的电子邮件。「他们也有十字架,这表示全部五位死掉的同学,几乎都有跟哈洛一样的伤疤。他们背上抓出了一个大十字架。实际上,琼死在一场火灾里,所以关于他的讯息并不完全确定,但他的解剖报告里还是注明他背上有个十字架。」

  「我懂了。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达格妮大略浏览过那些文字。「伯纳都的父亲多年前死了。他不可能做这件事。除非⋯⋯这些疤痕是从他们小时候就有的?除了自己的儿子以外,那男人还有攻击过别的小孩吗?」

  「根据我从这里得到的了解,没有。伤疤是在受害者完全成人以后才形成的,甚至可能是在他们年事已高之后才有的。既然有可能估计这些伤疤的形成时间,最早出现的是在不到五年前,所以我的理解是,这表示一切全都是起源于二○○七年,或者说是三年前,这些怪事似乎都从那时开始发生。这样就完全排除了伯纳都的父亲参与其中的可能性,因为他早就死了。」

  弗烈尔停顿了一会儿。「就我看来,这表示两种可能的其中之一:要不是做出这种事的人根本不是男孩的父亲,而是活得更久的另外一个人,就是有别人复制了原来的伤势,但这是为了什么目的,我就没概念了。我甚至更不明白这种事怎么可能真的发生,因为在所有事例中,这些伤疤都是长期形成的。」

  达格妮看起来很难置信。「你认为谁有可能这样跑遍全国各地割伤别人,却没有任何人提出控告?他们并不是全都住在同一个地方。而这个人是怎么做到这件事的?你说这些人有点年纪了,但男性至少可以抵抗一下。我觉得这不只是有点古怪而已。」

  这点无可否认,而且弗烈尔也没尝试要提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在班级导师死掉的时候,她背上也发现了同样的伤。」弗烈尔把照片的副本交给她。「这是在伯纳都失踪后十年左右。」

  这张照片摆在桌子边缘好一会儿,达格妮才把照片拿起来仔细看过。「有没有可能是伯纳都活下来了,而且要为这些攻击事件负责?他有可能现在还活着吗?」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照片。在弗烈尔看来,她的注意力似乎全放在这男孩身上。他对这点很了解,很难想象一个比这更惨痛的画面了,特别是在知道这男孩的故事以后。「他可能就是闯进幼稚园里的那个人。」

  「我无法相信是这样。」弗烈尔望着窗外寒冷的环境。「这一大段时间里他住在哪里,还有他要怎么养活自己?过去这几十年来肯定会有人注意到他才对。除非他采用了别人的名字跟生活方式,虽然考虑到他失踪时年纪多小,这种推断也相当牵强。」

  弗烈尔拿回照片,把它摆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他们又漫游到另一条死巷里了。他决定告诉她,他去拜访过乌苏拉,还有她怎么讲起她「不想看到」的那个男孩,还有那男孩要弗烈尔找到班尼。在他讲完以后,他等着她回应,不过达格妮什么都没说,只是坐在那里瞪着桌上的文件。当沉默拉长到让人不舒服了,他又再度开口。

  「现在除了等待乌苏拉恢复,设法在跟她交谈,期望她把自己的意思再表达清楚一点,还有继续联络这群朋友之中唯一存活的拉奥胡斯以外,我看不出任何别的选择。他没有回我电话,我实际上开始认为他一定是出国了。」

  达格妮抬头看。「我会处理这件事。我想,现在该是找南部的同事帮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了。但愿他有些事情可以告诉我们。」

  随后不久,弗烈尔从门口道别,并且注视着她沿着走廊离开时,他想起前一晚他用手机录下的声音,还有他认为从自己背后听到的字句。在达格妮弯过转角处以后,他关上门,坐回他桌子前面,手上拿着手机。他在短暂的搜寻以后找到那段录音,然后聆听。

  起初他可以听到嗡嗡杂音跟他自己不规则的脚步声,但接着他听到分辨不出的其他声音,到最后他倒带重播,把音量转到最大。

  虽然他绝对不会发誓说他认为自己听到的是什么话,但他却相信自己听到的就是这个:「说实话,你就能找到我,爹地。」而且毫无疑问,那是他儿子的声音。那是班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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