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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在回伊萨菲尔德的班机上,时间过得比当初往南飞时来得慢。弗烈尔几乎无法在必要的时候维持睁眼状态,可是他一系上安全带,他的疲惫就消失了,或者不如说是稍微中断了一下。没有任何前景比闭上眼睛忘却一切更有吸引力了,就算只是短短的一趟飞行也好,但这是不可能的:他有太多事要想了。一种古怪的不自在与焦虑在他体内上涌,而到最后他甚至向友善的空姐点了杯咖啡。在那之后就没有回头路了,他对自己的思绪失去控制。他的感觉就跟他夜间失眠时一样。在那些时候,一切似乎都绝望,连最小的问题也变得无法克服。

  他的南下之旅没有让哈洛的死亡产生真正的解释,而他现在很讶异自己竟然想透过验尸解剖提供一个确定的答案。其中有太多没有回答的问题,太多复杂之处。再加上他很失望(虽然并不意外)自己没联络上拉奥胡斯,这一群老同学里唯一还活着的人。那个男人既不回电话,在弗烈尔终于搭计程车到那里去时也不在家。有可能他人在那里,却没有来应门;他的公寓单位是在一座大厦里,门铃坏掉也是一样有可能的。虽然如此,弗烈尔还是按了好几次铃,甚至绕着建筑物打转,希望找到五.○三号公寓的窗户,却徒劳无功。他感谢了他的幸运之星,没让他在那么多年前进入建筑业,因为他有一度考虑过做这行;他的空间感显然很糟。不过这其实不要紧,因为弗烈尔根本不知道,他要是看到那间公寓里有光线或者动作,他会做些什么。他几乎没计画过要冲进去跟那男人对质。

  不过他对莎拉的感觉最糟糕。一想到他竟然容许自己期望她终于表现出进步迹象时,他的失望感又更大了。当然他应该更有远见,专业地评估这个状况,而不是让自己受到乐观主义影响,不过他并不是历史上第一个误判亲属处境的心理学家。

  虽然他不再对莎拉抱有浪漫性质的爱,他还是非常喜欢她,而那种深切感情永远不会消失,就像他永远不会停止爱他的双亲。虽然跟他们结婚当天相比,他们的关系转了个不同的弯,但他们仍然站在当初的阴影之下;无论如何,现状如此:要感觉到自己有能耐再度从别人的怀抱里找寻快乐,对他们来说还早得很。如果班尼的命运永远得不到解释,他们可能一辈子都会保持这个状态。他的失踪用纤细却强韧的线束缚着他们,那是他们共享的悲剧之网。

  在班机降落时,他把打电话给前妻当成第一个任务。伊萨菲尔德比雷克雅维克冷得多,弗烈尔的外套在风中翻飞,让寒气得以咬穿他薄薄的衬衫。他一边用空出来的手设法松松地扣上他的外套,一边加速通过飞机跑道。他正要挂电话的时候,莎拉终于接起来了。她没浪费时间寒暄,反而语气简慢地问道:「你想怎样?」

  「我只想好好跟妳说声再见。在我离开的时候一切都有点诡异,而我觉得妳朋友在那里的时候,很难好好讨论事情。」

  「你犯不着在我面前对她装好人。你对她那种人有什么想法,你表达得非常清楚了。不过你可能会想要抛下你的偏见,听听她有什么话要说。那不只是胡言乱语而已。」

  「也许不是。」弗烈尔刻意踏着大步穿过机场。他穿过一群聚集在行李输送带旁边的游客时,稍微降低了音量。「可是如果我试着对这种事敞开心胸,妳会至少愿意用批判性稍微强一点的眼光看待它吗?也许我们可以在中间地带取得共识?这样如何?」如果这样能让莎拉稍微回归现实一点,他很乐于配合,并且会假装考虑灵应盘跟其他同类的无聊玩意。

  「我试过了,弗烈尔。不管用。我还是在做一样的梦,而同样的感觉还是在纠缠我。」她深吸一口气以后才继续说道:「我有时候闻得到班尼。我可以在店铺里、在公寓外面、在我去的任何地方看到他。弗烈尔,我不是幻觉。他还在这里,你必须领悟到这一点。」

  她又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有某种不好的东西,正在变得更糟的东西。如果你选择假装没什么大不了,随便你。我真希望我可以说些什么或做些什么,让你认真看待这件事情,但我知道我没办法。不过我觉得我对你有义务,这就是为什么我找机会让艾莉莎跟你说话,让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不想看的东西。显然这没有用。」

  「莎拉,我不确定妳该再跟这个女人有更多来往。」他尽可能小心地说出这句话,就怕她挂他电话。「如果妳梦到班尼,认为妳可以见到他等等的,这完全自然,而且其中不必然有任何灵异的意义。妳必须相信我,这些事情比妳以为的还要普遍。妳仍然心系着他,而且因为他总是在妳的思绪中占据最重要的位置,在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会一直像这样出现,虽然到最后可能会比较没那么频繁。妳认为我自己没有体验到这类的事情吗?」

  他不想告诉她医院里发生的事件,那时候班尼在他看来这么真实,让他觉得自己好像可以碰到他。

  「我无法跟你谈这件事了,弗烈尔。」莎拉的声音里有败北的味道。「而且我知道你对我撒谎。我不知道是针对哪件事,不过你有一次对我说谎,而那件事对这一切造成了极大的不同。」

  「什么?」弗烈尔的心跳漏了一拍。「妳在说什么?」

  「我本来不打算对你提起这件事,不过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如果我直说是最好的方法。你要怎么做由你决定,你可以对我说实话、继续说谎,或干脆什么都不说。你决定。」

  弗烈尔沉默了一会儿。「如果妳认为我有可以解决班尼案件的资讯,妳错得离谱!」他很生气,气她也气自己。他把车停在机场外面的停车场里。他走到他的车旁,让风来平静他的情绪。

  「这想法是从哪来的?」

  「我从每天晚上纠缠我的梦境里醒来的时候,我就确定我知道了。你不可能说或者做任何事来改变这一点,所以你可以替自己省下这个麻烦。」

  「这个梦是跟什么有关的,莎拉?也许梦给妳的感觉可以从梦的内容来解释。」

  「是跟班尼有关,哪还有别的?我在追逐他,当然,我从来赶不上他,不过我总是很靠近,每次都越来越近。一切都是绿色的,甚至连空气也是。很难解释这一点,不过在我满身大汗醒来的时候,我知道你就是这一切的起因。因为你撒谎。」

  弗烈尔什么都没说。这个梦惊人地酷似他在维蒂丝的梦境日记中读到的最后一则。他很怕承认莎拉的话对他影响多大,特别是关于说谎的那一部分。在这方面,他知道自己有罪。

  ❄

  「她不愿意停止。我希望你不介意,虽然你在放假,但我认为你会想知道。」那位护士站在那里交叉着手臂时,深刻的皱纹弄皱了她年轻的额头,她的焦虑明显可见。弗烈尔露出安慰人的微笑,同时领悟到这个女人可能把他心有旁骛的状态,当成是被叫到疗养院来引起的恼怒。这跟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他很高兴接到这通电话,因为这就表示他可以把他自己的困扰稍微搁置一会儿。

  「没有问题,妳绝对有权利打电话过来。」他专心一意,要让自己听起来完全正常。「妳说乌苏拉反复要求见我,不过她有说为什么吗?」

  护士摇摇头。「不,你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人,不怎么爱讲话。实际上是从早班时开始的,但我直到下午才进来,所以我不确定她那时候神智有没有更清楚。我很怀疑。我想最好在我们晚上离开以前连络上你,以防万一她必须被送进医院监控状况。如果病患发作得正厉害,你永远不会知道安眠药会有多少作用。」

  「我最好看看怎么回事。」弗烈尔把手放在通往那女人房间的门把上。「她今天出去了吗?」

  「没有。这种话她连听都不听。就算你只是说要到走廊去,她还是会吓到全身僵硬。她怕透了某样东西,不过拒绝说出那是什么。在这种时候,我们做不了什么事来帮她克服恐惧。」这个女人伸了个懒腰。「我觉得她的状况好像在恶化。很不幸,我们开始看到的一点点进步,似乎往反方向发展了。」

  弗烈尔对此并没有特别惊讶。事实上,他一直在担心可能发生这种事。长期以来所有迹象都暗示着她可能会退步。

  「我会在离开以前再来见妳一下。」他打开门,公寓房间的空气沉重到几乎可以摸得着。「呼,我们不能开扇窗户吗?」

  「她不想开窗。她变得非常激动。」虽然护士没有仔细描述这女人的反应,弗烈尔却很清楚,她绝对不好应付,而且期待疗养院员工必须坚持开窗是不公平的。他怀疑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胜任这种挑战。至少以他现在的感觉来说,他办不到。

  弗烈尔花了点时间让眼睛适应房间里的黑暗。他不想打开灯,怕吓到她,同时觉得最好先看她的意愿来接近她,再看看是否有可能说服她,有新鲜空气跟更多光线会让她觉得好些。

  「哈啰,乌苏拉,我听说妳想跟我说话。」他小心翼翼地走向这个女人,保持警觉,以免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就跟之前一样,她坐在窗口。一盏街灯透过厚窗帘照进来的微弱光线,让她以剪影的样貌出现。「所以我决定过来探望妳一下,看妳觉得如何。我本来要今天早上来的,不过我先前必须赶去雷克雅维克一趟。」

  没有反应。他开始想着乌苏拉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甚至因为缺氧昏迷,不过当他走近的时候,他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是睁开的。她直瞪着前方的窗帘。

  「妳不想打开窗帘看看外面吗?也许现在又开始下雪了。我觉得看雪花飘落总是让人很放松。」

  乌苏拉缓缓摇头。「不。完全不是这样。」她的声音粗哑,几乎就像是覆盖着尘埃。「我不想看。」

  「为何不想?」弗烈尔把一张凳子拉过来。乌苏拉没有抬头看他,只是继续瞪着前方。

  「妳认为外面有什么东西吗?要是有,我可以诚心向妳保证,外面只有几辆车,其中包括我的车。」

  那女人瞬间猛然转头,面向弗烈尔。「外面还有更多东西。」她瞪着他看,似乎很愤怒,就好像他设法要劝她相信某种她能轻易看穿的该死鬼话。「外面有的不只是车。」

  「还有什么?」弗烈尔保持冷静,这类状况他已经见多识广。女人用跟先前转向他时一样的速度,又转回去面对窗帘。

  「那男孩。」

  「男孩?」弗烈尔皱起眉头。「乌苏拉,这么晚的时候不会有。也许今天在停车场里有个男孩,但现在所有小孩都回家吃晚饭了。而且妳不必担心孩子们,他们不会对妳造成任何伤害。」

  乌苏拉嘴唇一瘪,什么话都没说。弗烈尔注视着她,同时考虑着让对话继续进行的最佳办法。她表示这么多自己的意见,是很不寻常的,要是浪费这个机会就可惜了。

  「妳想要把我叫来这里谈论小孩子吗?我肯定能够谈谈他们,甚至告诉妳一些故事,讲的是我曾经很熟的一个小男孩。他通常很调皮,不过总是心地善良。如妳所知,那才重要。」

  「关于班尼的故事吗?」这女人脸上表情没变,弗烈尔惊讶得下巴都合不拢。她到底是从哪个鬼地方听说他儿子的名字?

  「不,讲的不是班尼。」弗烈尔小心翼翼保持自己的冷静。「不过妳对他知道些什么?妳也许可以跟我说些关于他的事情?」

  她像先前一样摇头,摇得很慢。「不,我对他一无所知。」她吞着口水。「我不认识班尼。」她闭上双眼。「你认为盲人在做梦的时候可以看到东西吗?」

  弗烈尔没有概念。「曾经看得见、却在后来失明的人或许可以,不过那些先天失明的人就不能了。至少我会这样想象。妳为什么问?」

  「我不想再看到了。最好置身在黑暗中。」

  「妳错了。」弗烈尔等着乌苏拉再度睁开眼睛,但她没表现出她会这样做的任何迹象;她继续坐在那里,闭着眼睛,静得像个雕像。「看见远比看不见好。幸运的是,世界上的美比丑陋更多得多。如果妳更常出门散步,妳会开始领悟到这一点,也会领悟到我是对的。妳不想试试看吗?如果我错了,我就不会再拿这件事烦妳了。」

  「我不想出去。不在这里,不在这个地方出门。我很清楚我会看到什么。」

  「妳会看到什么?」

  「那个男孩。」她再度紧紧闭上眼睛,紧到她苍白而短的睫毛几乎被眼皮给彻底遮住了。「我不想要眼睛了。」弗烈尔看着她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手变白。

  「是哪个男孩,乌苏拉?是我认识的人吗?」她摇摇头,他又再试一次。「他是这里的人吗?」她保持沉默,没有肯定或否定,没有用手势或别的方法表达。「他叫什么名字,或许他没有名字?」

  她睁开眼睛,注视着弗烈尔。她脸上的恐惧明白得像是摸得到,这是一种病态的饥饿,蚀刻出一个崭新却让人畏惧的现实,把她困在其中。就好像真的这个现实还不够糟似的。

  「伯纳都。」眼泪从她脸颊上滑落。「他在外面等我。」她用只剩骨头的手擦去她的眼泪。「他对我很愤怒。愤怒极了。」她把双手举到眼前,然后把她的指甲戳进眉毛里,用力到让血都从眉毛下面涌出来了。在弗烈尔设法制止她之前,她已经把皮肤撕裂到眼角边了。

  弗烈尔抓住那个女人,把她的双手从她流血的脸上拉下来,尽可能大声叫人来帮忙。在他听到护士冲下走廊的迅速脚步声时,他稍微松开了掌握。在他要求她立刻拿镇定剂过来的时候,他的声音甚至听起来还完全冷静。在她再度冲出去的时候,他设法用有几分灵巧的手法把那女人的双手移动到她腿上,按在那里。

  「现在冷静点,乌苏拉。冷静下来。」

  她发出毫无欢乐之意的笑声。笑声没有延续很久,随后她注视着他,她脸上有着一条条血痕与泪痕,现在像小溪似地往下流。

  「他要伤害别人。你知道这件事吗?他要伤害他们,重重伤害他们。」她偏着头,凝视着弗烈尔的眼睛。「或许还有你。不过首先他要你找到班尼。」

  两行染着血色的眼泪流到她的下巴,滴到她穿在睡衣外头那件疲态尽露的老浴袍上面。

  「他从我脑袋里告诉我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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