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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等了太久才出发。沿着通往老工厂——位于峡湾更上游处——的狭窄山径，他们每走一步，天色就变得更暗。不过天空很晴朗，也没有天候改变或重新开始下雪的迹象。有时候很难在雪地底下分辨出山径，但幸运的是，山径的大多数地方都有些微下陷，让人很容易跟着走。
卡特琳已经数不清她跳过多少小溪了，大多数时候都把普提抱在怀里，因为每次他们接近溪流——甚至是很小的溪流时——牠都会哼哼唧唧、大惊小怪。牠的短腿不是用来进行大冒险用的，而且牠很怕被留在那些可畏激流的另一边。好几条溪流都有木头或木板做成的桥。在大半路途上，步道是沿着海滩前进的，但现在这条路已经坡度朝上好一阵子，在他们身体底下就是海水滔滔流过的陡峭岩石，在某些地方顶端还覆盖着滑溜的冰。
「你想还要往前多远?」卡特琳是队伍里的最后一个人，因为她状况最差，还一直回头确定普提还跟着他们。牠放慢了一点，不过她还是很惊讶地发现，牠在现状下多有活力;牠的处境相当于他们必须在深度及臀的雪地里跋涉一样了。「看不到任何船只。也许我们应该回头了?」如果他们走得太远，她怕她的阵痛与酸痛会让回程路难以忍受。
加里尔在他们的健行路程里什么话都没说。他没有跛行，这一定表示他的脚踵好些了，所以他的缄默不是痛楚所导致的。也许他在紧张。他转过身去回顾卡特琳，却没说任何话，只是再度撇开视线，继续走了下去。莉芙是带头的人，而她似乎无视于卡特琳的建议。
「我们就快到了。加里尔跟我在来看房子时到过那里，顶多再半小时就到了。」
当然了，那时候并不是一切都覆盖在雪下，不过卡特琳认定这么说没有意义。莉芙会无视于说服她放弃的所有尝试。卡特琳希望她那种反常的活泼快乐，并不表示她已经炮制出一个计画，要骗他们走得越来越远，直到他们无意中发现自己一路走到伊萨菲尔德为止。但话又说回来，莉芙没建议他们带任何食物过来，所以这似乎不太可能，除非她完全脱离现实，认为他们可以沿路靠着地上长的东西过活，被迫拖着她回去，穿过滑溜的树桩跟没有桥梁的溪流。这个念头一点都不有趣。
「你们跑那么远到这里来干嘛?」卡特琳在路中央绊到一个被雪藏起来的突起物，几乎失去平衡。
「噢，那只是我想到的一个荒唐主意。」虽然绊到卡特琳的同一个突起物也绊到莉芙，她的步调却没有放慢。「我读到工厂的事，然后心想也许我们可以买下整个棚屋，把工厂变成一间旅馆之类的东西。等妳看到建筑物的状况时可别笑出来。」她突然停下来，指向前方。「看到了吗，我们就快到了。妳可以看到烟囱，就在下面那里。」
卡特琳在山坡顶端暂时停步，然后往下盯着工厂矗立的那一小条低地。雪还没有盖住整个废墟，废墟黑暗而突出地站在那里，背后衬托着其他地方都一片雪白的地景。一座高耸的烟囱抓住了他们的注意力，显然过不了多少天就会塌下来。
「妳看看，妳看得到烟囱顶端的洞吗?」她手一指，莉芙跟加里尔两个人都停止往下走的动作，看着那里。「靠近那里安全吗?」
「那是海岸防卫队弄的。他们在冷战时期用烟囱来当射击目标练习。用大炮射击烟囱。」莉芙继续走，加里尔也跟上。
在跟上他们之前，卡特琳犹豫了一下。光线稳定地消退，而她不想再往下走的时候失足，免得跌下去伤到自己。往下走的每一步，也就等于往回走的上坡路。普提跟她一起在山坡边缘停下，似乎很担忧，哀鸣又狂吠，要说服她别往下走。然后牠放弃了，跟了上来。现在看得见整个峡湾，卡特琳发现平静得不自然的海在暮光中美得不可思议。
「我还是看不到半条船。」她对着莉芙跟加里尔喊道，他们稳定地增加他们的领先优势。「我们不是应该快点回头吗?过不了多久就会天黑了。」他们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放慢脚步。「我们来这里是要找船的，记得吗?」还是没有反应。
她恼怒地考虑把普提抱在怀里，然后撇下他们自己往回走。她甚至被一种孩子气的念头支配：如果她迷路冻死了，就会让另外两个人得到教训。但普提发出的疯狂叫声，把她唤回现实。
「哪里不对了，小子?」她转过身去，看到海里的某样东西似乎让这条狗心烦。她弯腰靠向牠，设法搞清楚牠盯着什么看，然后才注意到有两个黑黑的突起物，就从陆地之外的海水表面冒出来。起初她认为那是两块潮湿闪亮的石头，海岸边的岩石。但过了不久她就领悟到他们的动作被人监视着。
「海豹!」听到这句话莉芙跟加里尔确实停步了，而且转过身来看发生什么事。卡特琳指向大海，海豹的脑袋仍然从那里探出来，然后她微笑了。加里尔也对她回以微笑，但莉芙只是摇摇头，继续走下去。
卡特琳用脚推着普提往前，设法要跟着他们出发，现在她心情比较轻松了。普提留在牠原来的位置，一边低吼一边瞪着那些海豹。
「别大惊小怪了。牠们不会上岸的，所以你很安全。」普提停止低吼，忧伤地看了她一眼，就像是想要告诉她某件事。牠用舔她的手来替代，而她轻快地搔搔牠的耳后，设法要让牠振作起来。「来吧。我们把这一趟熬过去，就可以回家了。我不会比你更想待在这里。」
她站起来走开，普提立刻跟上她。在她看出牠多么不情愿移动的时候，她把牠抱起来，虽然这样会让她的速度变得更慢。而且事实上她不急。不管她有没有多花几分钟下坡，回程都要摸黑了。
她不时朝着海豹那里看，而她从来没有失望过;牠们微微移动了位置，却继续盯着她的方向。当然，对她来说牠们太遥远了，无法清楚看到脸孔，不过她回忆起那句老话：「海豹有人的眼睛。」然而普提现在却小心翼翼地避免望向海洋，可能是因为牠身为一条狗的原始逻辑告诉牠，如果牠看不到海豹，海豹就不在那里。在卡特琳到了山坡底部把牠放下来的时候，牠抖抖身体，似乎再度活泼起来，因为再也看不到那些海豹了。
「这不是很棒吗?」莉芙坐在一面矮水泥墙上，把一包烟盒从一手抛向另一手，就好像在纳闷她是否应该再抽一根，或省下来以后抽。「妳怎么想?」她用烟盒指着她的周围。
「嗯，我不会嘲笑妳那个盖旅馆的念头。」卡特琳检视着这片废墟。她望见的每一处都是红棕色的;生锈的储存槽跟笨重的一堆堆铁制品，摆在半塌陷的砖造建筑物里。有一两块砖头从雪地里戳出来，就像形状扭曲的锻铁。「不过天啊，这个地方很诡异。」
这座工厂在全盛时期必定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厂，不过现在状况肯定不好。卡特琳可以看出这栋建筑物无法修复了。座落在那根高大烟囱下面的大房间屋顶已经塌陷，现在从长长的铁棒上一条条垂下;没有一堵墙承受得住时间的报复，虽然它们是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沦为废墟。
「为什么这里需要这么高的烟囱?」
「我不知道。」莉芙把头往后仰，这样她才能抬头看这个烟囱。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在他们周遭的一切之中，这具烟囱是最有可能修复的。
「这工厂以前是在把某个东西弄成液态。也许是制造鱼肝油。」加里尔安静了太久，以至于现在听起来声音有点哑。他清清喉咙。「不过别问我这一大堆破铜烂铁是干嘛的，我对于这些东西的用途一点概念都没有。」
生锈的起重机、绞盘、螺栓、管子跟储存槽静静地躺在他们周遭，什么都没有透露。
「我会很想知道我背后这个东西是什么。」莉芙注视着她坐着的墙壁下方的一个长型凹陷。有一条用焊在一起的支架撑住的巨大铁管靠在上面，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那里面有各种东西，一定都有某种用途。」
加里尔瞥向那个凹陷处，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这根管子的长度。他开口时显然就跟她们一样，对这个工厂先前的活动一无所知。「我推测，这跟牲畜内脏处理有某种关系。」
「哎唷。」莉芙转身不看那个凹陷处，虽然她没有离开坐在墙上的位置，她在这里待得够舒服了。「如果妳觉得外面这里很奇怪，妳应该看看里面。」她替卡特琳指出一个通往阴暗工厂的巨大开口。「不过别进去，只要从洞口看过去就好。」
卡特琳觉得很不自在，但她什么话都没说。她认为她听到他们下方的海滩传来一种杂音。她检查了一下，看看普提是不是还跟他们在一起，或者海豹已经上岸了，牠可能去追牠们了。牠没有离开，仍然站在她旁边，看起来垂头丧气。卡特琳瞥了一眼峡湾对面的山峦;在黑暗中很快就看不到了。她发现一想到他们眼前幅员极广的土地，上面可能一个人都没有，就觉得与世隔绝。
她一时之间想到了这个问题：如果加里尔跟莉芙在她转身时不见了，她要怎么办?她听不到他们，也听不到他们鞋子的刮擦声或者呼吸声。这可能就只是因为她把兜帽罩在头上，不过感觉上就像是她被海洋跟有白色顶峰的深蓝色山脉给迷住了，如同被海豹的魔咒束缚的普提。如果她不转身，莉芙跟加里尔还会在那里，也会继续待在那里，一直到她把视线从海上抽离，看出他们不见了为止。
「卡特琳，怎么了?」莉芙把腿伸出来，轻踢着卡特琳的屁股。「妳有听到我说话吗?我说，妳应该看看里面。」
虽然卡特琳不喜欢别人一直催逼她，这种接触却让人松一口气。当然他们没有消失，她只是累了，心理上跟生理上都是;是她的心灵在戏弄她。她转过身去，对着那些惊讶地回望她的熟悉脸孔微笑。加里尔似乎有点提心吊胆，就好像他听到某种怪声音，虽然他什么话都没说。
莉芙是唯一一个行动如常的人，虽然她恍若无事的态度会被大多数人视为异常。她把烟盒放回她口袋里，现在正很不耐烦地翻着白眼。卡特琳决定照她的建议去做;或许他们可以在这个彻底浪费时间的行为之后，朝着家的方向前进。
「很好，我会看一下，但接下来我们不是该回去了吗?我真的很累又很饿，而且很快就完全没有任何光线了。」她朝着建筑物走去，那里看起来比先前更阴暗。
在莉芙口中那么令人好奇的开口就是一片漆黑，边缘的砖头像是一张丑陋嘴巴里脏兮兮的烂牙。
「跟她一起去，加里尔。」莉芙正在做她擅长的事。她很有发号施令的才能，卡特琳听到她背后雪被压碎的声音，指出他已经从命了，这时她可以想象莉芙笑逐颜开。他在那里让她很安慰。虽然她不打算在这里花太多时间——她只会把头探进去，说声「哇」就此了事——不要独处会比较好。当然，普提跟随着她。虽然牠的忠实无疑让她心头一暖，却没有像加里尔在场那样提供了同等的安全感。
她一站到洞口前面，就不想看里面有什么了。那能多有趣?肾上腺素在她血管里流过，她却不明白是什么激发这种反应。这就好像她的潜意识感觉到某种迫切的危险，是她平常的五感无法感知到的。她瞥见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移动吗?那男孩可能停留在那里吗?他们还没看到雪地里有任何人迹，不过他完全有可能设法盖住足迹。在不必更靠近开口的状况下，卡特琳尽可能望向远一点的地方。
「怎么?妳看到什么了吗?」加里尔来到她旁边。他朝着墙壁更靠近一步，用手摸着墙壁。「这面墙还站着真是不可思议。」
「你认为那孩子可能在那里吗?」卡特琳开口时声音够小，莉芙听不到。「我想我看到某种动静了。」
加里尔透过洞口窥看。「没有。这里没有人。没有人会选择待在这些废墟里。」他握住一根用水泥固定到砖块堆里的铁勾，设法要移动它却不成功。他的努力唯一的成果，就是他手套上条纹状的脱落铁锈。
「可恶。」他抓住一段从墙上垂下的绳索，然后设法在上面抹他的手套。「看一眼里面，然后就走。我对这件事有不好的预感，我想尽可能快点回去。」
卡特琳很高兴终于发现是什么让他心烦。她走向开口处，因为有这个新发展，她觉得更加大胆也更高兴一些。很快他们就会回到医师家，在烛光下的餐桌上吃饭。不过她几乎才把头探过开口处，就看到里面有那男孩的轮廓，就在她的对面。突然间他抬起头来看;在黑暗中，他的肤色看来不像人类，灰扑扑的，在他鱼鳃似的脸上，他的眼睛大而凹陷。男孩凝视着她，然后张开嘴无声地尖叫。卡特琳一惊，往后一跌。
在这同时，洞口上方那个区块的一大块砖墙掉在她面前的地板上，发出巨大的碎裂声。有几块砖头打中她，不过痛归痛，比起她的惊恐和如雷的心跳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普提尖锐地吠了一声，笨拙地狂奔到她那里，紧贴着她的大腿。现在悬在所有东西上面的灰尘蒙蔽了她的视线，她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加里尔!加里尔!」她语不成句，只想在那个男孩对加里尔造成任何伤害以前警告他。然后所有尘埃突然间都落到地上，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她大为安心地看到加里尔在墙垮掉以前设法跳开了，虽然他逃过一劫的状况没有比她好多少。他的脸在流血，而他匆匆赶过来的时候跛着脚。
「天啊，天啊!」他似乎就跟她一样惊吓。他们背后惊恐的叫喊告诉他们，莉芙也是猝不及防。「你们受伤了吗?伤到哪里?」
卡特琳感觉到眼泪从她脸上流下，起初带着暖意，等到咸咸的泪流淌到嘴唇上时变得冰冷。她的身体无法承受这个。现在不行。她设法呻吟着说道：「我的腿。」
她设法抬起自己的身体，在加里尔的帮助下办到了;他起初希望她在他检查伤势的时候不要移动。虽然她的眼泪还在流，她最强烈的情绪却是愤怒。
「我要走了。就算我得用爬的也要走。」她做了一个迅速的决定，不要告诉他关于那男孩的事，就怕他会冲进那个死亡陷阱般的建筑物里。在她终于站起来时，痛楚可怕极了，但她不去管那种痛，她必须离开这里。「莉芙!过来带普提。我想牠受伤了。」她靠向加里尔，尽管他努力别流露出自己的痛楚，他还是皱起了脸。某些砖头一定击中了他的肩膀。
他们一起跳着走上山坡，普提仍然在莉芙怀里哀叫。他们往上爬了一半的时候，卡特琳因为痛楚难当几乎就要放弃了，这时她仔细看着那些海豹，牠们仍然在原处游荡。这些生物似乎以先前那种懒洋洋的兴趣，在关注他们的进展。也许是糟糕的光线或者痛楚在混淆她的思绪，不过卡特琳突然间觉得很确定，那根本就不是海豹的脑袋，而是人类的——就是六十年前消失在冰层底下的那对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