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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暴风雨离开伊萨菲尔德,继续往北到尤库菲得许的荒废聚落去。弗烈尔几乎能够以分钟为单位,清楚指出风暴是何时平息下来的;他没有一刻睡着过,而起初持续不断打在他卧室窗户上的重击,帮助他保持冷静,直到他把他的iPod耳机塞进耳朵里,让音乐取代那声音为止。

  对他来说相当清楚的是,他正在与现实脱节;事实上,根据他应用在自己病患身上的所有传统定义,他已经失去现实感了。他听到人声,还看到东西,却失去跟他身边的真实环境之间的所有连结,他一直害怕会发生这种事。这么想起来很可怕:他当初离开莎拉,就是因为他不想到头来落得如此下场,但或许这终究避免不了。或许他没有及时跟她分手;在他把能带走的那一点点东西打包到纸箱里时,心理疾病的种子已设法生根了。事实上,他对这种发展并不觉得特别惊讶;让他更惊讶的是,非现实感觉起来多么实在。现在他更明白所有坐在他面前的那些病人,他们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就讲出最稀奇古怪的事情,还深信他们的幻想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这真的很不可思议。

  他这辈子一直认为体验到这种妄想的人就像是嗑药嗑嗨了。妄想就像一种朦胧模糊的现实,很容易把它们跟被视为正常的事情区分开来,至少在妄想效力消退的时候是这样。不过事实证明不是这样。他听到班尼的声音,感觉就像他在平常工作日听到同事的声音一样。

  视觉幻象的效力也没有比现实更弱。前一晚他终于逼迫自己望进走廊的时候,他看到他的儿子跑走,穿着他失踪那天穿的同样服装,而且还是一样的身高。虽然常识告诉弗烈尔,这是不可能的,他却很相信他的眼睛没有欺骗他。提醒自己班尼死了也没有用,这件事不可能再有疑问,而就算他还活着,他也会在失踪后过去的三年之间长高许多。弗烈尔能想到的最佳解释,就是那是个完全不同的孩子,一个头发跟他儿子一样、穿着同一种服装的孩子。不过他知道这种巧合会有多荒谬,而且那男孩消失的方式让他很困惑。在长程追逐中,那男孩经过一道又一道的门,总是远在构不着的地方,然后他冲进内科病房,消失无踪。在弗烈尔喘不过气来地冲进去时,那里没有人看见任何人。

  在弗烈尔绕过一个转角时,差点被他撞倒的两个护士摇摇头,无法掩饰弗烈尔的外表与明显的激动模样让她们多惊讶。他猛喘气,头发全都乱了,而且难以解释发生了什么事。更没帮助的是,根据值班表,他已经下班了,那天晚上待在医院里没什么实际的事情要处理。护士之间交换的眼神让人变得不自在以后,弗烈尔就告退了。那是他第一次隐约察觉到他失常了。那里没有小孩,更不要说是他早就死去的儿子。

  现在他又回到工作岗位,站在员工厕所的镜子前面。他拉着自己离开镜子,并且深吸一口气。光亮的黄色墙砖总是让他很烦躁,但现在他发现,这些砖块框住他那张憔悴脸孔的样子特别让人难以忍受。因为一夜无眠,他眼睛充血,脸孔浮肿。此外,在出门上班以前,他太专心想自己是不是疯了,以至于忘了刮胡子,所以他脸上也有未刮胡须留下的深色阴影。他相当确定,病人跟同事全都怀疑他前一天晚上喝醉了。不过他毫无办法,只能希望这一天能平安无事过去。

  他相当习惯连续工作四十八小时了,所以这点不足为惧。这比躺在家里,放任心思漫游兜圈子来得好多了。他在这里可以专心工作,而在他工作的时候,就没有时间追逐幻觉了。然而,有个念头一再爬进他脑袋里,尽管他也同样迅速地把这个念头推到一边去:他的良心在折磨着他。当然他应该让他的老板知道,他在担心自己的心理状态。不过弗烈尔知道那样做会有什么结果:他会被送回家去,放十天假以待康复,这就表示加重他同事的工作负担。所以让他打冷颤的不只是抱着那些念头在家闲晃而已。然而他确实下了决心,他若开始认为自己再也做不了工作,可能危害到他那些病患的安全时,他就会直接告诉他的上司。

  但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有任何这样的危险。一切似乎进行得相当正常,而他既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任何可能被视为不寻常的现象。然而这全都把他带回同样的难题:如果他苦于严重的心理混乱,他就不太够格判断什么叫正常了。但尽管他在精神医学领域受过专门教育,还有帮助现实感混淆病患的经验,他内心深处都确信不是这么回事。不可能是的。一定不是这样。弗烈尔特别注意跟他一起巡房的护士,而她没表现出任何认为他举止不寻常的迹象。为了查核这一点,他刻意对某位病人的状况说出荒唐的评论,而在那女人皱起眉头,充满疑问地看他一眼的时候,他觉得如释重负。这给了他希望:昨天晚上的种种事情只是独立事件,现在他的脑袋又恢复正常了。

  现在弗烈尔匆忙赶到他办公室,看看他是否可以联络到替哈洛做验尸解剖的那位医师。这个早上他已经打过两次电话,但联络到的是一个接线生,建议他晚点再试试看;那个人在建筑物里,但显然不在他办公室。在空无一人的走廊上,他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他继续走,决心不去看或听任何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他工作鞋恼人的吱嘎声突然间变得很明显。油毡地板晶亮得让人不自在。日光灯继续不规律地闪烁,发出响亮的喀喀声。他必须记得催促管理员,提醒他要换灯泡。他用湿黏的手抓住办公室的门把时,其实还很感谢那该死的灯泡。专注于这样的日常物件跟它的维修过程,就足以抵挡他儿子奔过走廊的影像进入他的脑袋,他本来害怕可能会这样。

  弗烈尔关上背后的门,但接着停下脚步,回想当时门为什么会打开两次,而且显然是自己打开的。当然有可能是那扇门出了点问题——铰链松掉或门把坏掉,导致门打开来,然后在这种长时间心理紧张与整体性的身体疲惫之后,伺机等着出现的幻觉就这样被触发了。在他走向自己的桌子,背后的门大大敞开着时,他觉得这一切似乎都很合理——一直到门猛然关上,发出响亮的碰一声为止。一阵冰冷恶寒传遍弗烈尔全身。他硬逼自己分泌一点口水,吞下去以后继续朝他的桌子走,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如果门需要维修,门就有可能自动关上,就好像它会无预警打开一样。在他坐下来时,他只能瞪着那扇门,每根神经都绷着,每条肌肉都紧张,如果门竟然开了,他的身体完全准备好要猛然一抽。不过什么都没发生。他的眼睛没有离开那扇门,就拿起了电话,打到转接中心去要求转接管理员。他很宽心地听到自己的声音完全正常;就算他的声音没有变得尖利刺耳,他的状况也够糟了。

  管理员在铃响六声以后接起来,那时候弗烈尔正打算挂断了。他是个年长男人,冷静又随和。听到弗烈尔告诉他为什么来电,他似乎很惊讶,还说他那天早上才换过灯泡。弗烈尔花了点时间才让那个男人相信,一分钟以前他看见灯泡闪烁,到最后管理员不情愿地同意过来看看。雪上加霜的是,弗烈尔问起他是否知道通往走廊的门有没有任何问题,如果建筑物是歪的或者有什么别的状况,是不是会导致门无预警地打开或关上。起初那男人不懂他的问题。弗烈尔补充说,在没人靠近的时候,他的办公室门偶尔会打开或关上。管理员说,就他所知这栋建筑物盖得相当扎实,角度都是直角。他补上一句:如果建筑物歪了,弗烈尔的门要不是会打开就是会关上,而两种状况不会一并出现,除非弗烈尔认为门是左右摇晃。

  弗烈尔说了再见,然后挂上电话,红着脸转向下一通电话。虽然他知道达格妮可能等着听他讲起她借给他的档案,他却无法想象要怎么如实讲起那些事。考虑到他现在的外表,他甚至更不想见到她。他会看看这一天结束时他感觉如何,如果他觉得够有自信,他才会打电话。他反而拨了雷克雅维克研究诊所那位医师的直拨电话,铃声一响对方就接了。弗烈尔作了自我介绍,他们寒暄几句以后才转向手头上的正事:哈洛,冰冷地躺在一张硬邦邦的钢铁工作台上等着被解剖。

  「如果你可以来这里,其实会比较好。」这位名叫卡尔的医师,显然很惊讶弗烈尔在哈洛完整的医疗史里,没看到关于她背部伤疤的任何记录。「也许那是自己造成的伤口,而那些伤口也有可能跟她的心理状态有关。我在那领域里不是专家,我很乐于接受一些帮助。」

  「早晨的班机已经飞了,所以我在大约晚餐时间以前不可能来。那样不会太晚吗?」弗烈尔感觉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渴望,想稍微逃离一下。「当然,如果这样对你比较方便的话,我可以过夜,然后早上立刻到你那边。」

  卡尔想了一会儿,不过接着说他比较喜欢第二个选择。「我们这里在删减开支,所以实验室会在五点关门。我们可以在下班后做解剖,不过这年头我不特别想无偿为政府工作。」

  对弗烈尔来说状况不同。他甚至没打算申请公费还他机票钱,就怕万一这样做让事情变得复杂了,让他失去稍微休息一下的机会。如果他需要取得上司许可才能去,他倒是愿意从他的夏季假期里删掉一天。「那么,明天早上八点见。」

  「我最好把哈洛推回冰箱里去。」

  ❄

  老人的状况转坏了。这一点没有让任何人特别惊讶,尤其是他本人毫不意外。他的眼袋泛黄,尽管他的身体持续在发烧,脸却苍白如死。就连咳嗽都无法让他的脸颊注入一点血色;那种虚弱的喀喀响声,就只会干扰他设法要说的话。

  「抱歉。」他把只剩骨头的手抬到鼻子跟嘴巴,然后用一条手帕从他泛蓝的下唇上抹掉一滴口水。

  「那些孩子我记得很清楚:我在拍过照之后的那年教了他们班。他们的班级老师出了意外,我就补上那个位置,因为我的前一班在春天继续升上中学了。」他把照片放在他腿上,然后往后靠向他的枕头。医院的床调成直立的位置,这代表他是坐起来的,而不是躺着。「对于那个破坏狂为什么特别选中这张照片,有一大堆揣测。有别的照片也挂在同一面墙上,不过他放过了所有其他照片。」

  「他挑出来的那些孩子有什么共通点吗?被他涂掉的那些?」弗烈尔随身带了名单,他把名字念出来。「他们是特别的朋友、是同一挂的,或者是任何类似的状况吗?」

  「我们一直没有直接得知这一点。在下课时间,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形成了一个特殊群体,虽然他们全都是好朋友。他们大多数人有个特别的朋友,不管男生女生,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当然,你会注意到这种友谊;总是想要坐在彼此旁边的孩子,还有课堂之外也像胶水一样黏在一起的孩子。在其他方面,我们对他们的社交生活所知不多。那个时代比较有纪律,而且学校设法在最短的时间里教那些可怜的孩子尽可能多的东西。那时没有在强调生活技能,或者任何这年头取代了教育的东西,不管那叫什么。他们可能在校外形成小团体,不过我们这些老师就算不必担心其他孩子在学校范围外的状况,光是照顾自己的孩子通常就忙不过来了。那是他们家长的事情。」

  弗烈尔点点头。「你认为这些孩子里有任何一个还住在伊萨菲尔德或邻近地区吗?我特别想跟拉奥胡斯.贺加森谈谈。」他决定不要提起,在照片中承受破坏狂满腔怒火的那些人里,贺加森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他可能还留了一手先前没分享的资讯。

  老人对此沉思了一会儿。「就我所知,他很久以前就搬离伊萨菲尔德了。他年轻的时候南迁去攻读自动工程,再也没回来了。不过我的记忆很可能不正确。」

  「我可能会用电话簿找他。」弗烈尔对着这个男人微笑。「你还记得哈洛吗?她在那一班,不过她成年以后一直住在弗拉德里。」

  老人在回答以前,又得先思考一番。「当然,当然。一个胖胖的黑发小女孩。就我的回忆,她真是个小淘气。」他注视着弗烈尔。「她父亲是个酒鬼。对她母亲跟孩子们都很不好。以那种环境条件来说,那女孩应付得好得不可思议。她很敏锐,虽然确切来说,你不会说她聪明。幸运的是,他的后代没有一个继承到父亲的缺陷,他们每一个都比上一辈脾气更好。」

  「这真是福气。」从那老人所说的话来看,哈洛的父亲满有可能苦于某种未经治疗的精神失常。在那种状况下,人转向酒精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如果是这样,哈洛在对抗精神问题的可能性就增高了,尽管她设法对家庭成员隐瞒住那些症状。

  「多年来这一带一直有些相当糟糕的酒鬼。不过我想这种人越来越不常见了。现在大家比过去更清楚意识到酒精的危险性了。」老人再度拿起照片。「这边这个小家伙的父亲,惹了一大堆跟酒精有关的麻烦。惹人厌的男人。」

  弗烈尔注视着照片,看到那男人弯曲的手指指着站在中央排最尾端,处于人群之外的那个衣衫破旧男孩。「这可怜的孩子,后来还好吗?」

  「伯纳都?不,不能这么说。事情很可怕。」

  弗烈尔的嘴巴突然间变得很干,让他很想喝下那杯无疑在晚间装着老人假牙的水。「你刚刚说伯纳都吗?」

  「对,那就是他的名字,可怜的孩子。我接手的时候他就不在班上了,所以我从来没教过他,不过我很清楚记得他的名字。你不会轻易忘记最后碰上那种事的人。」

  「他后来也变成一个酒鬼吗?」老人放下照片,弗烈尔接了过去。男孩的眼睛从这品质差劲的影本里往回瞪着他,看起来就好像影印者特别小心处理他的脸。伯纳都。

  「不是,不是的。根本没发展到那种地步。他失踪了。」老人再度咳嗽。「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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