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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尽管康纳瓦很尊敬外乡人,可他并不相信自己无力帮助母亲和大个子。第二天晚上,他看见女巫沃娜在南边山坡上采集配制草药的野花,便扔下手头的杂活儿,翻过围场篱笆,跑过草地,爬上山坡。沃娜看见康跑过来,停下工作。
“我能和你说句话吗?”康问道。
沃娜放下装草药的口袋,坐在一块石头上,“你不怕我把你变成黄鼠狼吗?”
“你干吗要那样做?”
“人们不都这样说吗?”
康想了想,“你可以那样做吗?你的魔法有那么强?”
“也许吧,”她说道,“你要是把我惹毛了你就知道答案了。现在告诉我你想干吗,我很忙。”
“我父亲是卢西恩,我母亲——”
“我知道你父母是谁,”沃娜大声说道,“说正题。”
康看着沃娜深陷的双眼,“我想要你对他们放个符咒,让他们重新和好。”
沃娜眨了眨眼睛,冰冷的脸上露出罕见的微笑,“不错,不错,”她挠着自己乱糟糟的灰色头发说,“你想叫我施展魔法。那么,你有什么好理由吗?”
“他们在闹别扭,他们都不愉快。”
“你给我什么报酬,康纳瓦?”
“报酬?”康大惑不解,“女巫需要报酬吗?”
“不,我们仅仅出于爱才工作,”女巫大声说,“我们吃的是空气,穿的是云彩。”她身子前倾,严厉地瞪着康纳瓦,“不过女巫当然需要报酬!现在我想想……”她捏着下巴,吸引了他的目光,“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符咒,所以我不需要你用灵魂来交换。就要你一条胳膊吧,该要哪一条呢,左胳膊还是右胳膊?”
“你要我胳膊干吗?”康问道,同时朝后退了一步。
“也许我就是喜欢收集小男孩的胳膊。”
“我不小了!别开玩笑,女巫。来吧,把我变成黄鼠狼,你要是这样做,我就跳到你腿上咬你的屁股!”
尽管沃娜什么都没说,但这个孩子让她印象深刻。没几个里加特年轻人敢走到离她这么近的地方,甚至没几个成年人敢这样跟她说话。人人都怕她。她知道这个男孩也害怕,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她面前坚定地站着。
“好吧,不开玩笑。”沃娜说道,“实话实说,我的符咒可以用来杀人,也可以救人;配出一些让男人爱上女人的药也不是难事。可现在卢西恩正爱着梅里亚,而梅里亚也爱卢西恩,尽管直到卢西恩离开时她才认识到这一点。问题在于他们的自尊,康纳瓦,我没有可以消除人的自尊的符咒。”她从身边的口袋里拈出一撮黑色的种子,“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这是毛地黄花种,用一丁点就有起死回生的奇效,但如果稍微多用一点,它却会马上变成致人死命的毒药。自尊可比这复杂。少一点,人就认识不到自己的价值,会被世界碾进尘土里去;多一点,人就会变得傲慢、自大。谁知道应该有几分自尊才合适呢?我帮不了你,康纳瓦。我估计只有魔灵能帮你。”
“他们愿意帮我吗?”他问。
康的回答让沃娜很担心。她警告说:“想都不要想去求他们。魔灵比你所想象的更危险。回家去,让你的父母自己去解决问题吧。”待他往回走时,沃娜喊道,“要是我真的把你变成黄鼠狼,那也是只没牙的黄鼠狼。”
康纳瓦转身露出灿烂的笑容,又跑回草场去了。
当晚午夜前,康纳瓦偷偷从床上爬起来,悄悄穿上衣服。旁边的布雷法翻了个身,但并没醒过来。西窗底下,猎犬卡维尔抬起黑色的大脑袋看着他。康纳瓦穿上鞋子,在猎犬身边跪下,拍拍它的脑袋,挠挠它的耳根,让它安静下来。他走到墙边,轻轻地撩起卧室和起居室之间的门帘。屋里一团漆黑,他小心翼翼地来到厨房,拿了把刀刃很长的铜刀别到腰带上,抬起门闩,溜出厨房,朝北方的许愿森林而去。
月亮升得很高,但它的光亮并没有穿透黑暗的树林。爬上山坡时,康纳瓦的心跳得厉害。他从没见过魔灵,但他知道很多有关他们的故事:他们是具有强大魔法和黑暗预言能力的精灵,他们中的一些名字曾出现在里加特的传奇故事里。比如比因-奈,河边的洗衣老妇,那些注定要死去的战士会看见她跪在河边洗涤被血浸透的衣服——康纳瓦可不想见到她;或者她的姐妹,比因-斯,任何男人只要看一眼她那苍白的脸庞,都会情不自禁地感到强烈的悲伤而心碎死去。康纳瓦希望能遇到的魔灵被称作撒格达,林中老者。据说如果你走近他,触摸他那长满苔藓的斗篷,他将会满足你三个愿望。
可是,如果撒格达不喜欢来访者,他就会敞开外套,从肚子里喷出一团雾气,吸掉来访者身上的血肉,留下一堆枯骨。
男孩在林木线旁停下脚步,觉得嘴里有些发干,双手颤抖。这样做太愚蠢了,他边对自己说,边打量着那片禁忌的森林。那些树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祥,他想象着那些可能等待着他的可怕事情。愤怒突然从心底涌上来,淹没了恐惧。我可不像我的父亲,他想,我不是胆小鬼。他深吸一口气,走进那片树林。
树林里一片寂静。月光透过树叶缝隙直射下来,照在从灌木丛里飘出来的雾霭上,形成一根根光柱。康纳瓦在腿上擦了擦手心里的汗。雾气在他脚边打旋。一阵微风吹过,头顶的树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是康纳瓦,”他喊道,“我想和撒格达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单薄而充满恐惧,这让他再一次感到愤怒。我绝不害怕,他对自己说,我是一名里加特武士。
他等待着,却没有回音。过了好一阵,他才继续走进树林深处,爬下一段陡坡,面前出现一小片空地。他又喊了一遍,这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回响。此外,没有别的动静。没有蝙蝠、狐狸或者獾出现,一切都纹丝不动。
“你在这儿吗?撒格达?”他大声喊。
撒格达……撒格达……撒格达……
声音渐退渐远。康纳瓦感到冷了,沉重的失败感像巨石一样压在他身上。这只是夜里的一片树林,他想,这里没什么魔法。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响动。一开始他以为有谁在说话,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那是一只动物在痛苦地呻吟。他走向左边,在微弱的月光下看见一片荆棘丛中有一头小鹿在挣扎。它的后蹄被荆棘缠住了,身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
“别动,小家伙,”康纳瓦说,“站在那儿,我来帮你。”
他小心翼翼地走进荆棘丛。荆条挂住他的衣服,尖刺扎进他的皮肉。康纳瓦抽出刀,一边砍荆条一边前进。有一根荆条没被砍断,反抽过来。康伸手去挡,但它还是抽到了他脸上,划出一道血口。他越往里走,荆棘生长越密,长长的棘刺扎着他的身体。小鹿因为他的靠近而越发惊恐,更加使劲地挣扎。康轻柔地和它说话,待得走近时,小鹿已经筋疲力尽,只因恐惧而瑟瑟发抖。康小心翼翼地砍断小鹿身边的荆棘,把刀收回鞘里,把小鹿抱在怀中。小鹿比他预想的要沉一些,他慢慢转过身,费力地走出荆棘丛。每走一步都给他带来新的刺痛,他的绑腿已经变成破布条了。
待走到开阔地,他放下小鹿,双手抚摸小鹿的身体。它伤得不深,伤口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它妈妈哪儿去了?这头小鹿为什么会被扔在这儿呢?他坐在小家伙身旁,抚摸着它长长的脖子。“以后要记得躲开荆棘,”他说,“赶紧走吧,找你妈妈去。”
小鹿轻巧地走开几步,然后转过身盯着男孩。“走吧。”他挥挥手说。小鹿跑出几步,跃进树林。康低头看看自己被划破的衣服。梅里亚看到会不高兴的。绑腿本来还是新的呢。他站起身,爬上山坡,离开了许愿森林。
天刚亮,康就醒了。布雷法已经穿好衣服,正往脚上套靴子。康躺在床上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你睡了很久。”布雷法说。
“我昨晚出去了。”康答道。他坐起来,向弟弟讲起昨晚在许愿森林里遇见小鹿的经历。布雷法礼貌地听着。
最后,他说:“你做梦了。”
“我没有!”
“那你说的伤口在哪儿?”康低头看看胳膊,又掀开被子检查双腿,皮肤上一点伤痕都没有。他又提起扔在一旁的裤子,上面一道口子也没有。布雷法冲他露齿一笑,“最好赶紧穿上衣服,瞌睡虫。不然可没早饭吃。”
康陷入了迷惑中。他穿上裤子,伸手去摸马甲,这时,一把刀掉了出来,落在木地板上。可这并不是他带去森林的那把旧的木柄铜刀,这把刀有着闪光的银色刀刃、鹿角雕成的刀柄、金色的护手,剑珥是一块黑色石头,刀身蚀刻着银色花纹,整件武器在晨光中熠熠生辉。这是康纳瓦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刀了。
他握住刀柄,刀柄完全贴合他的手掌。他赶紧用一件旧衣服把刀裹住,一路跑到巴努因家。外乡人还在睡觉,睁眼看见康纳瓦坐在床边,打了个哈欠,推开被子。
“我不干农活,”他说,“不必起这么早的。”
“我有要紧事。”男孩说着,递过去一杯凉水。
巴努因坐起来,一边喝水一边道:“说吧。”康向他讲述了自己如何前往许愿森林,如何解救小鹿,又如何回来的经历,接着讲了自己如何发现这把刀。巴努因有些倦怠地听着。直到康把刀拿出来,他才神情大变。巴努因恭敬地举起刀来,翻身下床,把刀拿到窗口,在日光下仔细察看。“太美了,”他喃喃道,“我也不认识这刀的材质。非银非铁,而且这刀柄上的石头……”
“这是一件魔灵的武器,”康说,“是给我的礼物。”
“这刀能卖到一百……不,五百银币。”
“我不想卖它。”
“那你干吗把它拿给我看?”
“我不能告诉别人自己去了许愿森林,也不能骗我妈妈。我本来以为你可以给我一点建议。”
“它非常合我的手,”巴努因说,“就像专门为我打造的。”
“也合我的手。”康说。
“不可能,小子。我的手可比你的大多了。”巴努因把刀递给康,康握住了刀柄。
“瞧。”康举起武器。他的拇指扣住金色的护手,黑色的剑珥刚好抵在手掌跟处。巴努因又慢慢地把刀拿过来,刀柄在他手里似乎变大了。
“这把刀有魔力,”巴努因说,“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刀。”
“我该怎么办?”康问。
“你相信我吗?”外乡人反问。
“当然,你是我朋友。”
“那就把刀送给我。”
“送给……我不明白,这是我的!”
“是你来找我帮忙的,康。”巴努因说,“你要是相信我,就照我说的做。”
男孩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吧,”他说,“这把刀,给你。”
“现在,它是我的了?”外乡人问道。
“对,是你的了。可我还是不明白。”
巴努因示意康跟着他,从卧室走到火炉旁,手里一直握着刀。他用空着的手抓起一根棍子在炉子里捅了几下,又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木柴。等炉火燃旺以后,才把一只铜壶挂在火上。“我一向喜欢早起喝壶药茶,”他说,“又甜又暖和,骨木加蜂蜜是我的最爱。你要来一点吗?”
“好的。”康说,“谢谢。”男孩有些不自在,眼睛一直盯着刀看。巴努因是他的朋友,可他也是个商人,生来就要追逐利润。水烧开了,巴努因倒了两杯药茶端到桌上,然后把刀放在桌上,小口抿起茶来。
“你帮过我大忙,康纳瓦,”巴努因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那里有个风俗,一定要回报帮过你的人。所以,我要送你一件礼物。这把刀我送给你。这把刀非常好,很多人会问你是从哪儿弄来的,你可以告诉他们——这也是实话——这是外乡人巴努因送给你的。这能帮你解决问题吗?”
康纳瓦咧嘴笑起来,“没错,能。谢谢你,巴努因。”
“不,是我要谢谢你的信任。不过我也要警告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相信别人了。每个人都有可能为某样东西出卖自己的灵魂,康。而且,见鬼,我差点把自己出卖了,就差一点!”
 
外乡人巴努因牵着他那十六匹马沿着狭窄的小路走到渡口。上臂的伤口仍然会透过绷带渗出血来,即便如此,他的心情也还不错。向远处眺望,他可以看见德拉夫山脉陡峭的山峰,如哨兵般矗立在里加特的土地上。
快到家啦。
他笑了。他出生在石头城。位于海对面的图尔贡,离这里一干八百里远。一生的大部分时间,他都相信,石头城乃是他的心灵归宿,如今他知道,事情并不是这样。瑟尔·德拉夫已经接纳了他的灵魂,而他是如此地热爱这里的群山。巴努因花了整整十六年时间在凯尔托阿的各民族之间游历:里加特、诺维伊、加特和奥斯特罗、潘农和佩尔迪伊,以及其他地方。他尊敬他们和他们朴素的生活习俗,而想起自己的民族,他就感觉像有一阵冷风吹过皮肤。他知道,总有一天,自己的族人会来到这里的群山之间,随之而来的还有军队和石头铺就的大道。他们想要征服这里的人们,永远改变他们的生活。就像他们在海对面所做的一样。
想起康纳瓦,他既感欣喜,又有些忧愁。自从男孩带着魔灵之刃来找他,到现在已经快过去五年,他应该是个肩膀宽阔、体格健壮的小伙子了吧?
在大海对面,巴努因刚见识过一场大战之后的惨象,上千具凯尔托阿年轻人的尸体——跟康纳瓦一个年龄——被拖进大坑里掩埋。另外上千名俘虏被卖作奴隶,他们的头领被当作献祭,手脚钉在路边竖起的长杆上,一边看着族人麻木地远行,一边在极度痛苦中慢慢死去。
曾经有人问过巴努因,他愿不愿意合伙做贩卖奴隶的生意。
他拒绝了,尽管利润十分丰厚。
巴努因心想,他们还要多久才会到这儿来呢,五年?十年?肯定不会拖得更久。
快到山脚了,他的驮马队伍慢慢地朝渡口而去。他在这里下马,前面柱子上挂着一块黄铜盾牌,旁边有一把长柄木槌。巴努因拿槌子在盾牌上敲了两下,声音在水面上回响。河对岸的小屋子里出来两个男人。第一个出来的向小个子商人挥挥手,巴努因也向他们挥手作为回应。
两人乘平底渡船拽着绳索从魔灵河对岸过来。船一靠岸,老卡拉森便放开船首的跳板,把它搭在码头上,自己灵巧地跳上岸,朝巴努因笑了笑,露出牙齿上的豁口,“还活着,啊?外乡人。你一定是在幸运之月照耀下出生的。”
“老天爷保佑虔诚的人。”巴努因笑着回答。
卡拉森的儿子赛尼卡,一个身材壮实的矮个男人,也跟着上了岸。他放下马缰绳,解开拴在第九匹牲口上的绳索。渡船太小,一趟只能载八匹马。
巴努因牵着半支驮队上了船,收起跳板,帮卡拉森把渡船拽到对岸。他没有回头看,他知道赛尼卡会把一些小物件装进自己口袋里,卡拉森则会像前几次一样把它们找出来,然后,等巴努因又要去南方时,老人会一脸羞愧地把东西还给他。
几个人都在北边上了岸,卡拉森的妻子塞妮塔给巴努因端来一杯加了蜂蜜的药茶。巴努因表示感谢。
不到一小时,所有马匹都上了北岸,巴努因和卡拉森一起走回码头。两人在那里坐下,啜饮药茶,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
“你带了些什么来?”卡拉森问。
“染布、珍珠、做衣服用的小珠子,还有些金银丝线。这些布料很快就会卖光,它们是用新方法染的色,就算浸湿了也不会褪色。另外有些辣椒、银锭和生铁,还给里亚法德带了两块金子。应该都挺好卖的。”
卡拉森叹了口气,粗糙的脸涨得通红,“我为我儿子向你道歉。不管他拿了些什么,我都会把它找回来。”
“我知道。你不必为他道歉,卡拉森。有些人没法让自己不拿走点什么。”
“这让我很难为情。”两人陷入了默契的沉默中。几分钟后,卡拉森又开口了:“南方有些什么消息?”
“海边的诺维伊发生瘟疫了,人们发烧,皮肤变色。瘟疫像山火一样席卷全国,有六分之一的人死掉了。”
“我们对此也有所耳闻。你到海对面去了?”
“嗯,一路回到老家。”
“他们还在打仗?”
“在家不打了。军队开往西边去了,他们征服了周边许多土地。”
“这是为什么呢?”卡拉森问。
“他们要建立一个帝国。”
“目的是什么?”
“我猜是要统治所有人。靠别人的劳动让自己富足。我想,也许他们喜欢战争。”
“真是愚蠢的民族。”卡拉森评价道。
“卢西恩回到梅里亚身边了吗?”巴努因换了个话题。
“没有。都快六年了。卢西恩真是个怪人。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好脾气了,没贝他大笑过,连咧个嘴都难见一回。和他一起走得小心翼翼的。他和梅里亚出什么事了,你觉着他俩为什么分居?梅里亚对他不忠吗?”
巴努因耸耸肩,“我说不准。不管什么原因,我都为他俩感到惋惜。我喜欢他们,他俩都是好人。”
“他们是里加特人,”卡拉森笑道,“我们都是好人。欢迎回家,外乡人。”
四个小时后,夕阳把群山染成金色,巴努因爬上最后一道山梁。望着山下的三河村,看到村里的屋舍农田、河上的小桥、吃草的牛羊,他的疲惫一扫而光。
还有村子中央那棵巨大的橡树——被人称做“元祖树”——低垂的树枝上挂满了灯笼。
回家了,巴努因咀嚼着这个词,我回家了。
 
康纳瓦喜欢爬树,这会儿他正坐在元祖树最高的枝头上,脑子里为十五岁的他不能理解的事纠结不已。他既爱卢西恩也爱母亲,两人一直分居让他十分难过。母亲不公平地指责大个子,伤了他的心。她知道自己错了,却又不肯做出半点努力去弥合这道伤口。这在年轻人看来很不明智。
大个子如今很容易被激怒。康纳瓦想起他跟高凡农的父亲南卡摩尔打的那一架,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当时,康纳瓦正和卢西恩、布雷法一块儿散步,南卡摩尔从铁匠铺走了出来。铁匠是个大块头,肩膀上肌肉发达,孔武有力。
“让你那小子离我的铁匠铺远一点。”铁匠指着康纳瓦说。
卢西恩看着他,“为什么?”
“他是个小偷,就为这个!他从我这儿偷钉子。”
“你说谎!”康抗议道,他握紧拳头朝铁匠走去,却被卢西恩拖住了。
南卡摩尔朝他轻蔑地笑笑,“你过来缠着我女儿,然后我就发现钉子少了。小偷不是你是谁?”他朝卢西恩挥挥胳膊,“要是我再在这儿遇见这小子,我就揪下他的耳朵。”
“你要揪下他的耳朵?”卢西恩重复道,声音平静得可怕,“你在我的面前威胁我的儿子?这可不够明智啊,南卡摩尔。”
“他不是你的儿子,”铁匠打断卢西恩,“他是懦夫的儿子!”
卢西恩迈步上前。南卡摩尔挥起左手格挡,然而一记又快又狠的右手重拳早已打中铁匠的左脸颊,在他脸上撕开一道口子。南卡摩尔被打得飞起来,一头撞向紧挨着铁匠铺的栅栏,把栅栏中央的横木都撞断了。铁匠挣扎着站起来,踉跄了两步,又跌倒在坚硬的地面上。几个男人跑过来看热闹,不过事情已经结束了。卢西恩走到他旁边,用脚把他翻过来。铁匠的眼睛睁着。卢西恩开口了,声音依旧冰冷毫无感情:
“康纳瓦的父亲在战斗中一直跟我在一起,整整一天都跟我并肩战斗。而你,压根儿没上战场。我好像记得你那天肚子还是哪儿的不舒服。铁匠,我从没见你参加过战斗。你可没资格叫别人懦夫。你要再欺负小孩子的话,我还会来找你算账。”
想起这一幕,康纳瓦既感到高兴又有些难过。南卡摩尔是自取其辱,他知道康没偷东西,真正让他不满的是康和他女儿阿瑞安之间的友谊。想到这里,康的好心情消退了。从那次冲突之后,她老躲着他,而康纳瓦一直想念她的陪伴、她的微笑和她的发香。康闭上眼睛,想起今年初春时的情景。那天,阿瑞安、她姐姐瑰迪娅,还有几位别的村子来的姑娘在西边森林采花。康纳瓦出来散步,正好遇贝她们。阿瑞安提着裙裾,正蹚过一条缓缓流动的浅溪。康纳瓦向她们打声招呼,她却弯腰向他泼起水花。他大笑着在河里追她,可她躲开了,涉过小溪跑进树林。康纳瓦跟着她,一下子搂住她的腰,两人一起倒进柔软的草丛。
“你干吗往我身上泼水?”他问。
“好冷却你眼中的火焰。”她回答。
康用胳膊搂着她,把她抱紧,“明年萨温节上,我要向你父亲提亲,我们结婚吧。”
阿瑞安把他推开,笑着说:“兴许我会答应——兴许不会。”
康不知该说什么,他眯起眼睛。“现在你生气了。”阿瑞安高兴地说,走到近前摸着他的脸。他想抓住她,可她又跳向一边,跑回去找其他姑娘了。
坐在高高的树上,康纳瓦想起她调皮可爱的模样。
南边的动静引起了他的注意。一队驮马正从远处山坡上下来。康纳瓦一阵激动:巴努因回来了!
他飞快地爬下树,跳到地上,朝巴努因的住处跑去。他听见马队走过最后一座桥,便大声招呼外乡人。
巴努因看见他,笑了起来。外乡人看起来更矮小了,黑短发也有些许变白。康纳瓦知道,外乡人岁数大了,年届五十,不过依然很健壮。外乡人翻身下马,十五岁的年轻人现在比他高出好几寸。“最近好吗?康纳瓦?”巴努因问。
“别来无恙?”男孩用石头城语说。
“不错啊,康,你还记得这话。”
“我什么都没忘,”年轻人正色道,“真高兴又见到你。我帮你卸货吧。你跟我讲讲一路的见闻。”
巴努因打开仓库门,两人一起把货物卸下来搬进仓库里,又解下马匹身上的绳索,把它们赶到对面的草场上。
跟所有里加特人的房子一样,巴努因的住处完全由木头搭建而成。不过,起居室里他铺上了马赛克石地板,放了三张沙发。屋里没有椅子,很干净,纤尘不染。
“看来,你一直在照顾我的家。”巴努因说,“谢谢。”
“我去找些吃的。”康纳瓦说着,起身朝门外走去。
巴努因正说不用,年轻人已经出门,朝自己家跑去。片刻之后他带回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着一大块肉饼、几个苹果、一块奶酪、一块新鲜面包,还有一罐黄油。
等两人都吃饱了,巴努因点亮两只灯笼,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我最想念我故乡的,”他说,“就是旅行结束时能洗一个香喷喷的热水澡。所有稍具规模的村镇都有一个公共浴室,很多家庭还拥有自己的浴室。”
“你们那里人经常洗澡吗?”康纳瓦问。
“每天都洗。”
“为什么,他们身上有味道?”
“要是不洗澡,他们就会发臭。”
“多可怜啊。”康纳瓦说。
巴努因笑着说:“也奇怪,你洗得越频繁,就越需要洗澡。我两个月前洗过一回澡,在图尔格尼,那真是棒极了。可我起程回来,没到三天浑身都臭了,再过十天我简直受不了自己的味道。然后久而久之,味道自己没了。”巴努因站起来,脱下长外套扔到沙发上。康纳瓦看见他上臂血迹斑斑的绷带。
“你怎么受的伤?”他问。
“四天前,我遇见一伙强盗,三个诺维伊武士。有个家伙用刀砍伤了我。没啥大不了的。”
“你把他们都杀了?”
“没有,你这个嗜血的小野人。我弄折了那人的胳膊,他们都逃走了。”
“你该宰了他们。他们明年春天还会在那里等你的。”
“真要是这样,我会记住你的忠告的。现在跟我说说,三河村里都发生了什么。”
“两周前,布雷法在冬至运动会上胜出了,这会儿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康纳瓦说,“走哪儿都趾高气昂,活像只斗鸡。”
“你呢?”
“我第二。”
巴努因坐回来,他看出康纳瓦眼睛一闪一闪的,猜想故事一定不止于此,“高凡农呢?我还以为他是你们这帮小伙子中跑得最快的。”
“没错。”康说着露出顽皮的笑容,“不过似乎有一块指示牌被风吹偏了方向,使高凡农和后面那些人跑进一片沼泽地去了。不过他还是完成了比赛,得了第三。阿瑞安说他花了差不多一个晚上才把屁股上的蚂蟥都弄下来。兴许明年他运气能好一点儿。”
“我怎么不大相信,是风把路牌吹歪的?”巴努因问道。
康大笑起来,“因为你总是起疑心,外乡人。就跟高凡农一样。”
“嗯。”巴努因表示同意,“你提到阿瑞安。你还在计划结婚吗?”
“嗯。她是最漂亮的姑娘,我爱她。”
“那你得管高凡农叫大舅哥了。”巴努因指出。
“唉,他真是苹果里的一条虫子。他爸也是。不过爱能征服一切,外乡人,里加特女人有权选择自己的丈夫。你会在我的婚礼上跳舞吗?”
“我可不会跳舞,不过我很高兴列席。现在你该回家了。我也累了,要在柔软的床上好好睡上一觉。”
“我明天还能过来吗?你能再教我一些你们那里的语言吗?还有多说点石头城的事情?”
“当然欢迎你来,康。不过你明天不干活吗?”
“就干到中午。”
“那咱们到时候见。代我向你妈妈问好,告诉她我这里有件绿色的丝绸衬衣,答应过给她带来的。”
康纳瓦朝门口走去。“你的族人又赢得战争了?”他停步问。
“恐怕是这样的,康。”
“你得把这些都跟我讲讲。”
 
阿瑞安不确定,恐惧和死亡,哪一个更糟糕。因为两者纠缠在一起,在她的脑海里撕扯翻转。无论她外出散步、躺在床上,还是在溪边洗衣服,恐惧总是会毫无预兆地向她袭来。
她一直记得这恐惧诞生的情形。她五岁大的妹妹贝瑞娅,躺在床上发着烧,咳个不停。母亲给她喝过草药了,她伸手去抱姐姐,阿瑞安却把她推开。女孩儿太烫了,而这时正值夏夜,空气潮湿闷热。贝瑞娅翻个身,抱起自己的布娃娃,又咳了一阵,终于睡着了。半夜里,阿瑞安醒来,感觉到贝瑞娅圆嘟嘟的腿顶着她,腿没有温度。
“过来,小家伙,”她说,“我来让你暖和暖和。”她翻身抱住妹妹一动不动的身体,把她拖过来,贝瑞娅的身子很柔软。阿瑞安抱了一会儿,贝瑞娅却一动不动,她感觉有什么不对劲。房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她看不清妹妹的脸,便从床上起来,爬下阁楼去拿火。火快灭了,阿瑞安跪在火炉旁,往里添了点柴草,把火又燃起来。火光蹿起,阿瑞安取来一支蜡烛点上,爬回阁楼,走到床边,靠近贝瑞娅的脸。一双翻白的死人眼睛向上瞪着她,一滴滚烫的蜡油滴到了孩子的脸颊上。“对不起。”阿瑞安下意识地说。她没有听到回答,再也听不到回答了。阿瑞安开始颤抖,滚烫的蜡油流到手指上。接着她叫醒父母。母亲恸哭起来,就连父亲——脾气古怪、举止粗俗的铁匠——也在床畔落了泪。高凡农来到阿瑞安身旁,伸手抱住她,抚摸着她金色的头发。他什么都没说,也无话可说。一个可爱的孩子消失在这个夜晚,再也不回来了,整个家庭都笼罩在难以言说的哀伤气氛中。
第二天,阿瑞安在树林里散步,这时恐惧袭上心头。她的脚一阵发软,坐到地上呜咽起来。“我不想死,”她说,“我不想变成冰冷的尸体。”
恐惧一旦出现,就不断加重。她靠着大树,恐惧攫住了她的心,撕咬着她。她听见远处传来马蹄声,她急切地想找人做伴,于是她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骑马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长着一张和善的圆脸。他不是里加特人,或许是个商人,或许是个前往大族长官邸的信使。那人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出什么事儿了,女士?”听口音他应该是从南方来的。
“没事儿,”她说着擦去脸上的泪水,“我只是……有些害怕。”
“附近有野兽?”
“没有。”她觉着自己很蠢,于是挤出一丝微笑,“我刚睡着了,做了个梦。”
“可你还在发抖。”他说着下了马。他个子不高——不比她高出多少。他走过来,伸手搂住她,“别担心,别害怕,”他轻柔地说,“今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树林里没有什么能伤害你。我会给你带来欢乐,让太阳更加明媚。相信我。”他开始亲吻阿瑞安的脸颊,接着又轻轻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的脸对着自己的脸。他的嘴唇贴了上来,右手经髋部抚过她的肚子。
她颤抖起来。男人说得没错,恐惧消失了。
那是她的第一次。她清楚地记得肌肤相亲的温暖,男人在她上面,身上满是汗水,她的身体回应着他,充满了生气。
不再有恐惧,不再有骇人的空虚,不再害怕死亡。
事后,两人一起躺在草地上,他问:“你多大了?”
“十三,快十四了。”
“那么,你不是妓女?”
“不是。我父亲是三河村的铁匠。”
“原来你是好人家的姑娘。”他说着,起身穿上衣服,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银币扔给她,“咱们把刚才的事当做咱俩之间的秘密,嗯?一段愉快的私人经历。”
她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男人骑马离开了。
两个月后,她找到了红头发的妓女伊莉亚萨,后者毫不隐讳地告诉她,她怀孕了。阿瑞安吓坏了,恳求伊莉亚萨帮助她。妓女给了她一剂草药。草药的味道让人作呕,她一喝下去,胃里便出现剧烈的疼痛。阿瑞安流产了,她把商人的银币给了伊莉亚萨。
那一年里,为了驱散恐惧,她又先后三次把路人给她的银币交给伊莉亚萨。如今另一种担心也开始出来折磨她:要是有个商人来到三河村认出她了怎么办?要是父亲发现自己跟妓女一样怎么办?她会像伊莉亚萨一样被逐出部落的。
不,过不了多久,这些担心就会永远消失了。萨温节快到了,康纳瓦已经保证会娶她。到那时,康会和她一起驱走恐惧,他会紧紧地抱住她,就像她本该抱紧贝瑞娅一样。
 
伊莉亚萨打开小木屋的门,招呼年轻人进来。康低头让过低矮的门梁,走进屋里。屋子很小,没有窗户,也没有阁楼。康纳瓦知道,伊莉亚萨并不住在这儿,这不过是她进行交易的地方。
卢西恩跟他讲过,她来自潘农部落,大个子还给了康一枚银币好付给伊莉亚萨作报酬。“要尊敬她,康,”卢西恩说,“她是个好女人,还给村子缴税。去年咱们这儿发洪水,她在河岸抗洪,从早一直忙到晚。她不会对你敷衍了事的。”
“我不需要妓女。”康说。
“什么技巧都得学啊,小子。男人可以不用学就跟女人做爱,就像狗一样,不过如果你爱你的妻子,你会愿意带给她快乐。伊莉亚萨会教你怎么做。这样你入洞房之后就不会手足无措了。”
“你可以教我。”康说。卢西恩哈哈大笑。
“那可不行,康。我只能告诉你怎么做,伊莉亚萨却能教会你。”
现在,他来了,他努力不去看床。伊莉亚萨让他坐下。他一本正经地说:“谢谢你让我进来。”伊莉亚萨是个小个子女人,身材纤细却不单薄,一头红发披散着垂到苍白、长有雀斑的肩膀上,她看起来很轻松,可康纳瓦却越来越不自在。他把手伸向钱包。
“先不着急,”她说,“跟我讲讲,你为什么来这儿。”她的声音有些低沉,有些沙哑。
“我快结婚了,”康说,“大个子……我父亲……”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觉得尴尬。
伊莉亚萨身子前倾,抓住他的手。“你父亲,”她说,“想让你成为一个好丈夫,好在新婚之夜满足你的妻子。”
“我可以……做到这个。”康辩解说。
“你当然能,亲爱的,”她说,“康纳瓦,做爱是一门艺术。相爱的两个人就像两个舞者,跟随着只有灵魂才能听到的音乐默契地舞蹈。”
她平静地站起来,从肩上褪下衣裙,让它滑到地毯上。
“我想我该走了。”康说,“我不该来这儿。”
“你害怕了?”
声音低如耳语,但在康纳瓦听来却似雷鸣。然而这话并没有让他紧张,他反而放松了些。他笑了,“对,我想是的。你觉着我很蠢吗?”
“不。”她一边说,一边解开他的衣裳,双手抚过他的前胸。康低下头亲吻她。她的嘴唇温暖,舌头的味道很甜美。
“你还害怕吗?康纳瓦?”她问道。
 
夏天就快过去,玉米已经收了,村里的小伙子跟着长辈上山砍柴准备过冬用的燃料。
康纳瓦和布雷法一边一个,正锯着一棵倒在地上的大树。他们把衣服系在腰间,黝黑的皮肤上汗流如柱。锯子深深嵌进木头。布雷法把一块破布条缠在被磨出水泡的右手上,布条已经被血水浸透了。他比康小一岁,比同母异父的哥哥矮一个头,轻二十磅。这就像是造化对卢西恩开的一个残忍的玩笑。孱弱的瓦拉康的儿子一天比一天更像卢西恩,个子又高,身体又壮,精力旺盛,而武士自己的儿子却又瘦又小。
这似乎也是布雷法引以为耻的事情,尽管他在里加特部落里跑得比谁都快,箭术也跟大人一样好,可他既没力气舞剑,也没力量把牛犊摔倒在地上。他的皮肤娇嫩,不管干活多卖力,手上就是长不出一块茧子,而每次用锯子时,手都会磨出血泡来。
两个小伙子工作了一上午,快到中午时,他们把木锯放到一旁,坐到树荫里吃午饭。朵朵云彩飘在空中,在绿色的山谷里投下一片片阴影,而乌云在德拉夫山周围飘荡,预示着下午将有大雨倾盆。
兄弟俩分享了蜂蜜和面包的午餐,在附近一处冰冷的泉水里洗了洗手。
“你今天一直不怎么说话。”康一边说,一边把一杯水浇到沾满汗水的头发上。
布雷法沉默了一阵,开口说话时并没有看康纳瓦的眼睛,“我觉得,你喜欢外乡人甚于喜欢我。”这个评价让康吃了一惊。他的异父兄弟从不胡乱抱怨,也不喜欢赌气闹情绪。康现在知道布雷法这几个星期来为什么一直跟他保持距离了。
“对不起,阿翼。”他说,“你是我兄弟,我一向很爱你。不过巴努因知道很多世上的奇妙事情,我一直急着向他学习。”
“他能教你什么?”布雷法难过地问,“我们学习如何种田,如何骑马,如何打仗。我们学习里加特伟大的歌谣。我们还需要什么?”
康吃完最后一口面包,舔干净手指上的蜂蜜,“你知道士兵是什么吗?”
“士兵?不知道。”
“士兵是一年到头都在打仗的人。”
“这样的人一定是蠢货。”布雷法说,“他出去打仗时,谁给他种地?谁替他收货粮食、喂牲口?”
“他没有农场,别人给他金币雇他打仗。他也没有农田,所以夏末时不必回家收获粮食。巴努因的族人拥有由士兵组成的军队。”
布雷法笑了,“那么等到冬天,敌人都回家了,他们一定会很无聊。”
康摇了摇头,“敌人没有家,因为士兵们会紧跟在敌人身后,杀死他们,夺走他们的土地。”
“这太蠢了,”布雷法说,“那些土地距离自己的家那么远,能拿来干什么用?”
“巴努因说,你可以强迫那些活下来的人向征服者纳贡。让他们交纳黄金、谷物、木材或者牲畜。”
“不可能。”布雷法坚持,“一个人能吃的面包也就那么多,而牲畜需要大片的牧场。要是有人送给父亲一千多头牲口,父亲一定不肯要,因为没有那么多草给我们吃。”
康纳瓦笑出声来,“这事确实有些复杂,我也没完全弄懂。不过,这些由士兵组成的军队会来到某片土地上,征服它,把劫掠所得运回他们的统治者居住的石头城。利用这些战利品,他们可以建立更多的军队,征服更多的土地,然后建起更多的城市,用石头铺成的道路把城市与城市连接起来。”
“石头路?你拿我逗趣儿吧?”
“不,”康说,“巴努因说,大海对面已经有条一百多里长的石路了,还有很多石桥横跨途中的河流。”
“我压根儿不信。”布雷法讥笑道,“谁会那么疯狂,居然用石头修路?这样做又是为什么?”
“这样军队和辎重能行动得快一些。”
“我猜他是把你耍了,康。”布雷法站起身,“咱们干活吧。”
“你的手怎样了?”
“疼。不过等干完活就会疼得轻一些吧。”
康走到弟弟面前,伸手搂住布雷法的窄肩膀,“你是我弟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阿翼。我绝不会让任何东西在我们之间造成隔阂。”
天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康看见村里的姑娘从山下朝他们走来,提着几篓食物和几罐苹果汁。布雷法注意到哥哥正盯着姑娘看个不停。他眼神不太好,没办法分清她们谁是谁。“她也来了?”他问。
“啊,来了。”康轻声说着,在弟弟身旁坐下。姑娘们走近些了,布雷法看见了她。阿瑞安正跟自己的姐姐瑰迪娅有说有笑。雨停了,太阳从云缝中探出头来,阿瑞安的金发一下子在阳光下放出光芒,就像魔术一样。
“她真漂亮。”康说。几位姑娘向她们的兄弟走去,还有几位走向自己的情人。剩下的则聚在空地中央,放下篮子。阿瑞安冷冷地扫视着空地,目光并没有在他俩身上停留。康咒骂一句:“她还是不理我。”
“她干吗那样对你?”
“三天前我本该和她见面的,大个子听说高地牧场发现有狼,我们就跑去查看。我到达约会地点晚了一个小时,她就不在那里了。打那以后她老躲着我。”
“咱们去拿点吃的吧?”布雷法赶紧换个话题。
“我不饿。”康站起身,信步走到泉水旁边。他一走开,阿瑞安和瑰迪娅就过来了。
“你的手流血了。”瑰迪娅一边说,一边在树干上坐下。
“会好起来的。”布雷法说。一片阴影忽然掠过空地,布雷法抬起头,看见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
乌鸦张开翅膀减慢速度,落到树林边上一个高高的枝头上。
“它在等着吃掉在地上的面包屑。”阿瑞安说着,揭开盖在篮子上的麻布,拿出一块苹果蛋糕递给布雷法。
“那该是我的。”高凡农说着,大步穿过空地,“你干吗拿我的午饭送人?”他个子高,膀大腰圆,方下巴,眼窝深陷,永远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
“瑰迪娅拿的你那份,”阿瑞安说,“梅里亚让我把这个篮子带给康纳瓦和阿翼。”
“那也该把我的那份先拿出来。”高凡农说着,从瑰迪娅手里抢过篮子,“应该让大人先吃饭,然后再给小孩子,对不对啊,小翼?”
布雷法挤出一丝和解的微笑。高凡农比他大两岁,个子比他高许多,而且是出了名的暴脾气。
“别去惹他。”瑰迪娅说。这让布雷法十分难过。为什么姑娘们从不理解这一点,高凡农本来会走开的,但一旦有女人过来干预,他肯定不会罢休。
“我说什么了?”高凡农问,“我说得不对吗?看看他,就像个姑娘,小手掌还在流血。”
“这证明他工作有多努力。”阿瑞安道,她淡蓝色的眼睛里满是怒意。
求你们安静下来,布雷法心想,你们会让情况变得越来越糟!
“没准儿我错怪他了,”高凡农说,“没准儿他真是个姑娘。”
他抓住布雷法把他拽起来,提起腰带把他的裤子扯了下来。高凡农粗野地笑道:“啊,他不是姑娘,不过他还没长毛哪。”话音刚落,高凡农已被扯得转过身来,康纳瓦一拳砸在他脸上。血一下子从颧骨上的伤口流了出来。高凡农被打得飞起来,在草地上打了个滚。
他站起身来握紧拳头,冲了回来。康往旁一闪,一记左勾拳打中对手的下巴。
高凡农又一次跌倒在地,这次爬起来可慢多了,他谨慎地向前迈步。
布雷法感到无比耻辱。他提起裤子走开了。瑰迪娅跑过去跟上他。
“我为我哥哥的行为向你道歉。”她说,“他有时是个彻头彻尾的傻瓜。”
“都是你惹的,你这个笨蛋!”布雷法咆哮道,“离我远点儿。”
而在空地上,高凡农已被击倒了四次,可还在冲锋。他一只眼睛肿得睁不开了,嘴唇上血流不止。到现在他连一次都没打中康纳瓦。康给了他一记左手直拳,他身子摇晃着却始终没有倒下。康走上前去用胳膊搂住对手。“够了,凡,”他说,“停手吧。”
高凡农却一头撞在康的眼睛上。血流出来,康向后倒去。高凡农一记右拳打过来,接着一记左拳。康踉跄了几步跟着挥出一记上勾拳打在高凡农的脸上,再一记右手勾拳打得对手四仰八叉躺到地上。阿瑞安和瑰迪娅跪到高凡农身边,用麻布轻压住他的伤口。阿瑞安生气地瞟了康一眼。“你就知道欺负人。”她说。
康怒火中烧,但他什么都没说。他站起身,走进森林。
在他头顶上,那只乌鸦翩然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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