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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于是耶和华使他们从那里分散在全地上;他们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为耶和华在那里变乱天下人的言语,使众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名叫巴别(就是变乱的意思)。

  ——《圣经·创世记》,11章8–9节

  罗宾完全无法入睡。眼前的黑暗中不断浮现出他分身的脸。他是不是因为太过疲劳又受到惊吓,所以幻想出了整个事件?但街灯那么明亮,还有那张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孔的所有细节,那面孔上的恐惧与惊慌,全都清晰地铭刻在他记忆里。他知道那不是他想象中的投影。那张脸并不完全是他在镜子里看到的映像,它并没有一一反射出他脸上的所有细节,也不是他在世界眼中的倒影。罗宾看到的是内在的一致性。那个男人脸上有的,他脸上也都有。

  这就是他帮忙的原因?某种发自本能的同情心?

  直到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多么严重。他盗窃了大学的财物。这是某种考验吗?牛津确实有不少奇怪的仪式。那他是通过了还是失败了?警察会不会在明天一早敲开他的门,然后通知他马上离开?

  可我不能被开除,他心想。我才刚到这里。刹那间,牛津的所有乐趣——温暖的床铺,新书和新衣服的气息——都搅得他不得安宁,他现在满脑子都在想,或许自己转眼就要失去这一切了。罗宾在被汗水打湿的床单上辗转反侧,明早可能发生的景况在他的构想中越来越清晰细致。警察如何将他从床上拉起来,如何在他手腕上扣上手铐,将他拖到监狱里,洛弗尔教授如何厉声告诉罗宾,今后永远不许再联系他或派珀太太。

  最后,他筋疲力尽地睡了过去。接着又被一阵持续的敲门声惊醒。

  “你在做什么?”拉米问,“你不会还没洗漱吧?”

  罗宾对他眨了眨眼:“出什么事了?”

  “现在是周一早上啦,你这个傻子。”拉米已经穿上了他的黑色长袍,手里拿着帽子,“我们必须在二十分钟内赶到塔楼。”

  他们准时赶到,不过只能勉强算是准时。就在他们穿过方庭的草坪跑向学院时,九点整的钟声刚好敲响。

  两个苗条的年轻人正在草坪上等他们,罗宾猜那就是他们的另外两个同学。其中一个是白人,另一个是黑人。

  “你们好,”见他们靠近,那个白人说,“你们迟到了。”

  罗宾呆呆地盯着她,努力想喘口气。“你是女孩。”

  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罗宾和拉米都在清心寡欲、与世隔绝、远离同龄女孩的环境中长大。“女性”是一个只存在于理论中的观念,是小说中的素材,是偶尔从街对面瞥一眼的罕见现象。罗宾记得最清楚的描述来自他匆匆翻阅的一本萨拉·埃利斯夫人的著作,书中给女孩贴上了“温顺、随和、细腻、顺从得可爱”的标签。在罗宾的认知里,女孩是神秘莫测的话题,她们不具备丰富的内心世界,但具备的特质使得她们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难以解读,甚至根本不像是人类。

  “抱歉,我是想说,你好,”他语无伦次地说,“我不是有意——算了。”

  拉米却没那么含蓄:“你们怎么是女孩?”

  那个白人女孩用尖锐而鄙夷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罗宾不禁替拉米打了个哆嗦。

  “这个嘛,”她慢条斯理地答道,“我猜,我们之所以决定做女孩,是因为成为男孩似乎要以放弃一半脑细胞为代价。”

  “大学要求我们穿成这样,以免让年轻的绅士们心烦意乱或者心不在焉。”那个黑人女孩解释道。她的英语略带一点口音,听着有些像法语,不过罗宾也不确定。女孩抬起左腿,展示她崭新笔挺的裤管,新得像是昨天刚买的,“你知道,不是每所学院都像翻译学院这么自由主义。”

  “这样会不舒服吗?”罗宾问她,鼓起勇气想证明他本人没有任何偏见,“我是说,穿长裤?”

  “说实话,不会,毕竟我们有两条腿,而不是鱼尾巴。”她向罗宾伸出手,“维克图瓦·德格拉夫。”

  他和她握了握手:“罗宾·斯威夫特。”

  她扬起一边眉毛:“斯威夫特?可你肯定——”

  “利蒂希娅·普赖斯,”白人女孩插了进来,“叫我莱蒂就行。你呢?”

  “拉米兹。”拉米的手悬在半空中,仿佛不确定要不要和女孩们有肢体接触。莱蒂替他做了决定,她握了握他的手;拉米不舒服地躲了一下,“拉米兹·米尔扎。朋友都叫我拉米。”

  “你好,拉米兹。”莱蒂向四周看了看,“看来我们就是全班了。”

  维克图瓦轻轻叹了口气,她对莱蒂说:“Ce sont des idiots。”

  “Je suis tout à fait d’accord。”莱蒂小声回应。

  两个女孩扑哧笑出了声。罗宾听不懂法语,但他隐约感觉女孩们对他做出了评判,而且评价并不高。

  “你们在这里啊。”

  一个瘦高个子的黑皮肤男人向他们挥手致意,让他们不必再谈下去。男人自我介绍道,他叫安东尼·瑞本,是专精于法语、西班牙语和德语的留校研究员。“我的监护人自称是个浪漫主义者,”他说,“他希望我能继承他对诗歌的热情,但当他发现我明显在语言方面更有天赋之后,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他满怀期待地止住话头,示意他们报上各自擅长的语言。

  “乌尔都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拉米说。

  “法语和克里奥尔语,”维克图瓦说,“我是说,海地克里奥尔语,如果你觉得那算一种语言的话。”

  “算。”安东尼欢快地说。

  “法语和德语。”莱蒂说。

  “汉语,”罗宾说完,又觉得似乎不太全面,“还有拉丁语和古希腊语。”

  “噢,我们都懂拉丁语和古希腊语,”莱蒂说,“这是入学的基本要求,不是吗?”

  罗宾的脸涨得通红,他不知道这事。

  安东尼看起来饶有兴致。“你们这个小集体很国际化嘛,是不是?欢迎来牛津!你们觉得牛津怎么样?”

  “很可爱,”维克图瓦说,“不过……我也说不清,也有点奇怪吧。感觉有点不真实。我觉得我好像是在剧院里,一直在等着剧终谢幕。”

  “这一切可不会凭空消失。”安东尼向塔楼走去,挥手示意他们跟上,“等你们走进大门就更不会了。他们让我在十一点之前带你们参观整个学院,在那之后我会把你们交给普莱费尔教授。这是你们第一次进塔吗?”

  他们抬头望着塔楼。这座建筑令人叹为观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塔身通体白色,熠熠生辉,一共有八层,外墙环绕着装饰性的立柱和彩绘落地玻璃窗。这座塔楼是高街天际线的最高点,相比之下,附近的拉德克利夫图书馆和圣母马利亚大学教堂几乎不值一提。拉米和罗宾在周末无数次路过这座高塔,两人都对它赞叹不已,但他们总是远远欣赏,不敢靠近。当时还不敢。

  “非常壮观,对吧?”安东尼心满意足地舒了口气,“你们永远不会对这幅美景习以为常的。信不信由你们,这就是你们未来四年的家,欢迎来到这里。我们叫它巴别塔。”

  “巴别塔,”罗宾重复道,“这就是为什么——?”

  “为什么他们叫我们嚼舌人?”安东尼点了点头,“这笑话和学院本身一样老,但每年九月都有贝利奥尔的一年级新生觉得是自己发明的,所以几十年来我们都甩不掉这个傻里傻气的绰号。”

  他轻巧地迈上正门的台阶。大门前的地砖上刻着一个蓝金双色的徽记,那是牛津大学的盾徽。上面刻着拉丁语铭文:Dominus illuminatio mea(主乃吾光)。在安东尼踏上盾徽的那一瞬间,厚重的木门自动徐徐打开,露出灯火通明、金光闪闪的室内,里面是许多楼梯、诸多忙碌的黑袍学者和很多书籍,很多、很多、很多书籍。

  罗宾停下脚步,只觉得眼花缭乱,不敢上前。在牛津的所有奇观之中,巴别塔是最不可思议的,它是一座跃离时光的高塔,一个源于梦境的幻象。那些彩色玻璃窗,那高耸而庄严的穹顶,所有这些仿佛从洛弗尔教授的餐厅装饰画中直接显现,降临于这条单调的灰色街道上。它是中世纪手抄本里古雅清幽的插图,是通往仙境的门户。他们难以想象自己每天都要在此学习,甚至觉得自己无权走进塔中。

  然而它就矗立在这里,就在他们眼前静静等待。

  安东尼招招手,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行啦,进来吧。”

  “翻译机构一直是伟大文明不可或缺的工具,不,是伟大文明的中心。1527年,西班牙国王查理五世创立语言翻译秘书处,那里的雇员掌握了十几种语言,为帝国领土的统治尽心尽力。皇家翻译学院在17世纪初设立,最早位于伦敦,直到1715年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结束才搬到如今在牛津的地址。在那场战争之后,英国人觉得培养当下的年轻人学习西班牙刚刚失去的那些殖民地的语言是比较稳妥的举措。是的,这些我早就背下来了。不,不是我写的,只不过我这个人太有魅力,自己还是一年级新生的时候就开始带着大家参观了,也就渐渐上手了。请从这边穿过大厅。”

  安东尼有一个罕见的本领:一边倒着走路,一边侃侃而谈。“巴别塔一共有八层,”他说,“《禧年书》宣称,《圣经》里的那座巴别塔达到了超过五千腕尺的高度,也就是将近两英里,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不过我们的巴别塔是全牛津最高的建筑,可能也是全英国仅次于圣保罗大教堂的最高建筑。不算地下室的话,我们这座巴别塔的高度将近三百英尺,也就是说,全塔的总高度是拉德克利夫图书馆的两倍——”

  维克图瓦举起手:“这座塔是不是——”

  “里面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安东尼接过话头,“确实。”罗宾刚开始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但现在这种反差让他失去了方向感。巴别塔从外部看非常壮观,但看起来还不足以容纳他在内部见到的超高天花板和高大无比的书架。“某种设计精巧的刻银术的作用,不过我不清楚具体的配对镌字是什么。我来这里的时候就是这样,我们都视作理所当然。”

  安东尼领着他们穿过在橱窗前排长队的忙碌人群,他们大多是镇上的居民。“现在我们是在会客大厅里,所有交易都在这里进行。当地商人为他们的设备订购银条啦,城里的官员要求对公共设施进行检修啦,诸如此类。这是整座塔楼唯一允许平民进入的区域,不过他们不怎么和学者打交道,我们有文员去处理他们的需求。”安东尼挥挥手,示意他们跟着他走上中央楼梯,“这边走。”

  二楼是法务部。这里挤满了面色冷峻的学者。他们在纸上奋笔疾书,翻阅一册册厚厚的、散发着霉味的参考书。

  “这里总是很忙,”安东尼说,“国际条约,海外贸易,诸如此类的事情。这些是帝国的齿轮,是让整个世界运转的东西。大部分巴别塔的学生毕业以后会来这里工作,因为这里薪水高,而且一直在招人。他们也做了很多无偿的公益翻译,在这层楼的西南分区,有一支团队正在把《拿破仑法典》翻译成其他欧洲语言。但是其他工作收费很高。这一层的收入是最高的,不过当然,没有刻银部的收入多。”

  “刻银部在哪一层?”维克图瓦问。

  “第八层,最高一层。”

  “为了看风景吗?”莱蒂问。

  “为了防火,”安东尼说,“万一着火了,那最好烧在建筑顶层,这样大家才有时间逃出去。”

  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在开玩笑。

  安东尼领他们登上又一层楼梯。“三楼是口译员的大本营。”他挥手展示空旷的大厅。这里几乎没有使用痕迹,只有几个茶渍斑斑的茶杯随意摆放在那里,个别写字台的桌角上放着一沓纸,“他们基本不在塔里活动,但当他们来的时候,总是需要一个准备简报的私密空间,所以这一层都是他们的。他们平时要陪同达官显贵和外交官员出国旅行,在俄国参加舞会,在阿拉伯这样的地方和酋长一起喝茶。我听说这些旅行能把人累死,所以从巴别塔出来的职业口译员不是很多。他们通常是从小就在巴别塔以外的地方掌握了多门语言,比如家长是传教士,或者每年夏天都和外国亲戚待在一起之类的。巴别塔的毕业生都尽量避开这条路。”

  “为什么?”拉米问,“听起来很有意思啊。”

  “如果你想要的是花别人的钱出国旅行,那确实是个不操心的职位,”安东尼说,“但是做学问的人嘛,天生就是一群不爱和人打交道、喜欢伏案工作的家伙。旅行听起来是很有意思,直到你意识到自己真正想要的其实是窝在家里,捧着热茶坐在暖和的炉火边和一堆书做伴。”

  “你对学者的看法有点狭隘。”维克图瓦说。

  “我的看法来自经验。你迟早会理解的。那些投身于口译工作的校友通常干不满两年就改行了。就连斯特林·琼斯也只熬了八个多月,要知道,那可是威廉·琼斯爵士的侄子啊,而且不管去哪里,他们给他安排的都是头等舱。总之,现场口译并没有那么大的魅力,因为在口译中真正重要的是:你得在说清楚基本观点的同时不冒犯任何人。你没法仔细雕琢语言的细微之处,而那才是真正的乐趣所在。”

  四楼比三楼忙碌得多。这里的学者显得更年轻,与法务部精心打扮、西装革履的翻译者相比,这里的人大多头发蓬乱,袖子上还打着补丁。

  “文学部,”安东尼介绍起来,“把外国小说、故事和诗歌翻译成英语,也有把英语译为外语的,但不常见。说实在的,文学部的声望不算高,但还是比口译部更让人向往。很多人认为,要成为巴别塔的教授,第一步自然是在毕业后进入文学部做研究。”

  “话说,我们当中有些人是真的喜欢这里。”一个身穿留校研究员长袍的年轻男人大步走向安东尼,“这些是一年级新生?”

  “都在这里了。”

  “你们人不多嘛,是不是?”这个男人乐呵呵地向他们挥了挥手,“你们好。我是维马尔·斯里尼瓦桑。我上个学期刚毕业;我会梵语、泰米尔语、泰卢固语和德语。”

  “这里所有人都用掌握的语言介绍自己吗?”

  “当然了,”维马尔说,“你掌握的语言决定了你这个人的有趣程度。研究东方语言的都很迷人。研究古希腊罗马语言的就很无聊。但不论如何,欢迎来到整座塔里最棒的一楼。”

  维克图瓦兴致勃勃地端详周围的书架:“国外出版的每一本书你们都能拿到手吗?”

  “是的,基本上都可以。”维马尔答道。

  “所有新出的法语书呢?一出版就能拿到?”

  “是的,真贪心呀。”他不带恶意地答道,“你们会发现我们的购书预算真的没有限度,而且我们的图书管理员喜欢把整套书都买齐。不过我们不能把买来的所有书都翻译出来,没有那么多人手。目前占据我们大部分时间的还是古代文本的翻译。”

  “所以他们是唯一每年都入不敷出的部门。”安东尼说。

  “加深对人类处境的理解不关乎盈利。”维马尔哼了一声,“我们一直在更新古典作品的翻译。从上个世纪到现在,我们对某些语言的认识有了很大提高,没有理由让古典作品一直高不可攀。眼下我正在把《薄伽梵歌》翻译成更好的拉丁语版本——”

  “只要你不介意施莱格尔刚出过一本。”安东尼打趣道。

  “那是十多年前了,”维马尔反唇相讥,“再说施莱格尔的《薄伽梵歌》翻得太差劲了,他都没把握住整个文本背后的基本哲学。从译文里就能看出来,因为他大概用了七个不同的词来翻译‘瑜伽’——”

  “总之,”安东尼一边说一边带他们走开,“这就是文学部。如果你问我,我觉得那是在巴别塔接受教育后最糟糕的出路。”

  “你对文学部不满意吗?”罗宾问道。罗宾和维克图瓦一样欣喜,他觉得在四楼度过一生会是多么美妙呀。

  “不满意。”安东尼轻笑一声,“我来这里是为了刻银术。我觉得文学部的人太贪图安逸了,维马尔也知道这一点。你们看,悲哀的是,他们原本可以成为所有学者中最锋芒毕露的那一群人,因为他们是真正理解各种语言的人,他们知晓语言的生存和呼吸,深知如何用只言片语让我们血脉奔涌、皮肤刺痛。但他们过度沉迷于语言可爱的一面,不愿花心思将这种充满生机的能量转化成某些更强大的能力。当然,我指的是刻银术。”

  五楼和六楼分别是参考资料室和教室。这里存放着初级读本、语法教程、文选、同义词词典,安东尼说,这里还有世界上每一种语言的词典,而且至少有四个不同的版本。

  “其实整座塔楼里到处都是词典,不过如果你需要做大量繁杂的查询工作,那还是要来这里,”安东尼介绍道,“正好在塔楼中间,你们发现了吧,所以大家顶多走四层楼梯就能找到需要的东西。”

  在六楼的中央区域,玻璃展柜的深红天鹅绒铺面上摆着一排红色装帧的书籍。柔和的灯光映在皮革封面上,让它们看起来仿佛拥有魔法,更像是魔法师的魔法秘籍,而不是普通的参考资料。

  “这些是语法汇编,”安东尼说,“它们看起来很珍贵,但是没关系,你们可以碰。它们就是用来给人查询的。先在天鹅绒上擦擦手指就行了。”

  精心装订成册的语法汇编厚度各不相同,但装帧整齐划一,按每种语言的拉丁语名称的字母顺序排列,同一种语言内部按出版日期排列。有些语法汇编一套就填满了一整个展柜,主要是欧洲语言;另一些语言只有很少的几册,大部分是东方语言。汉语语法汇编只有区区三册;日语和韩语语法汇编各自只有一册。令人意外的是,菲律宾的他加禄语足足有五册。

  “不过这些可不是我们的功劳,”安东尼说,“那几本的翻译工作都是由西班牙人完成的,所以你们会在封面页后面看到将西班牙语译为英语的译者姓名。还有一大批加勒比地区和南亚语言的语法汇编正在编写中,就在这边。那些地方的语言直到《巴黎和约》之后才引起巴别塔的兴趣,当然是因为那份和约丢给大不列颠帝国一大堆领土。与之类似的是,你们会发现非洲语言的语法汇编大多数是从德语翻译成英语的,这主要是德国传教士和语言学家的功劳,我们这里好多年都没人研究非洲语言了。”

  罗宾无法控制自己。他满怀渴望地向东方语言的语法汇编伸出手,拇指轻轻翻开书册的前几页。在每一册的封面页上,手写体小字整整齐齐地写着编纂本册首版的学者们的名字。纳撒尼尔·哈尔海德撰写了孟加拉语语法汇编。威廉·琼斯爵士编写了梵语语法汇编。罗宾注意到其中的规律:排在最前面的编者永远是不列颠白人,而不是以那些语言为母语的人。

  “我们直到最近才在东方语言领域取得真正的突破,”安东尼说,“之前好一阵子都被法国人远远甩在后面。威廉·琼斯爵士还在这里做研究员的时候,他将梵语、阿拉伯语和波斯语纳入课程体系,取得了一定的进展。他从1711年开始编写波斯语语法汇编。但是在1803年以后,他不再是唯一透彻研究东方语言的人了。”

  “那一年发生了什么?”罗宾问。

  “那一年理查德·洛弗尔加入了学院,”安东尼说,“我听说他是远东语言方面的天才。他一个人就编写了整整两册汉语语法汇编。”

  罗宾怀着崇敬的心情伸出手,拿起汉语语法汇编的第一册。这本书异乎寻常地沉重,每一页都浸透了墨水的重量。他认出了洛弗尔教授密密麻麻但整洁有序的手写字迹,每一页都是。这本书的研究范围广泛得让人震惊。他将书放回原位,备受打击、心神不宁地意识到洛弗尔教授,一个外国人,比他更了解他的母语。

  “这些书为什么要放在展柜里?”维克图瓦问,“这样感觉很难拿出来啊。”

  “因为这些是牛津仅有的版本,”安东尼说,“剑桥、爱丁堡和位于伦敦的外交部都有备份。那些每年都要更新,加入新的成果。但这些是唯一全面且权威的、关于现存每一种语言的知识的集合。你们会注意到,新的研究成果都是手写上去的,因为每次新增内容都重印的造价太高了,再说我们的印刷机也印不出那么多外语字体。”

  “那要是巴别塔着火了,我们就会损失一整年的研究成果咯?”拉米问。

  “一整年?几十年都不止。不过那绝对不会发生。”安东尼轻叩桌面,罗宾这才注意到上面嵌着十几根细银条,“语法汇编得到的保护比维多利亚的公主还要周密。这些书本不怕火,不怕洪水,也不怕本学院以外的人把它们偷走。如果有人想盗窃或者损坏其中任何一本,他们会被看不见的巨大力量打得失去知觉,直到警察赶到。”

  “银条还能做这种事?”罗宾警觉道。

  “嗯,差不多吧,”安东尼说,“我也是猜的。普莱费尔教授负责布置守护结界,而他又喜欢保持神秘感。不过没错,这座塔楼的安全措施绝对会让你们大吃一惊。这里看起来和标准的牛津建筑没有区别,但如果有任何人想强行闯进来,他们最终会发现自己鲜血淋漓地躺在街头。我亲眼见过这种事。”

  “这种保护对于一座研究型建筑来说有点严格啊。”罗宾说。他的掌心突然又湿又冷,他在长袍上蹭了蹭手。

  “嗯,那当然,”安东尼说,“这座塔楼里的白银比英格兰银行保险库里的还多。”

  “真的吗?”莱蒂问。

  “当然,”安东尼说,“巴别塔是全国最富有的地方之一。你们想知道为什么吗?”

  他们纷纷点头。安东尼打了个响指,示意他们跟他上楼。

  在整座巴别塔中,八楼是唯一隐藏在门扉和高墙之后的区域。其他七层都呈现出开放的平面布局,楼梯周围没有任何隔挡。但通往八楼的楼梯尽头只有一条砖砌的走廊,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木门。

  “如果发生意外,”安东尼说,“这就是防火墙。可以把这层封死,和建筑其他部分隔开,万一这里有什么东西爆炸了,那些语法汇编也不会被烧毁。”他靠在门上,用身体的重量将门顶开。

  八楼看上去更像是手工作坊而不是学术图书馆。学者们像工匠似的弯腰站在工作台旁边,手握五花八门的雕刻工具,在各种形状和尺寸的银条上敲敲打打。嗡嗡声、轰鸣声和敲打声不绝于耳。在靠近窗户的位置,不知什么东西突然爆开,火星四溅,引得周围人纷纷抱怨,但没有人抬头多看一眼。

  一个身材圆润、满头灰发的男人正站在工作台前面等待他们。他有一张长满笑纹的宽脸和一双闪亮的眼睛,年龄可能是四十到六十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他黑色的教师长袍上沾满了银粉,一动就闪闪发亮。他的眉毛又粗又黑,而且具有异常活跃的表现力;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双眉毛激动得仿佛要从脸上一跃而下。

  “早上好啊,”他说,“我是杰尔姆·普莱费尔教授,这座学院的院长。我略懂法语和意大利语,但德语是我的初恋。谢谢你,安东尼,你可以去忙了。关于你去牙买加旅行的事,你和伍德豪斯都准备好了吗?”

  “还没有,”安东尼说,“还有一本牙买加克里奥尔语初级读本没找着。我怀疑吉迪恩又没登记就把它带出去了。”

  “那就去找吧。”

  安东尼点点头,对罗宾一行人碰了碰不存在的帽檐,穿过厚重的大门出去了。

  普莱费尔教授满脸堆笑地看着他们:“所以你们已经参观过巴别塔了。大家感觉怎么样?”

  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莱蒂、拉米和维克图瓦看起来都和罗宾一样瞠目结舌。他们一次性接触了太多超乎想象的信息,结果就是罗宾甚至不确定脚下的地面是否真实。

  普莱费尔教授低声轻笑道:“我明白。我到这里的第一天也是同样的感受。你们好像被引进了一个隐秘的世界,对不对?就像在妖仙的宫殿里享用食物。一旦你们知道塔里发生的事情,世俗世界就再不及原来有趣了。”

  “这里太耀眼了,先生,”莱蒂说,“真不可思议。”

  普莱费尔教授对她眨了眨眼睛:“这里是地球上最美妙的地方。”

  他清了清喉咙。“现在我想讲一个故事。请原谅我搞得这么戏剧化,但我想让这个时刻具有纪念意义。毕竟,这是你们来到我心目中全世界最重要的学术中心的第一天。这样可以吗?”

  他并不需要征求他们的同意,但他们还是点了点头。

  “谢谢。下面这个故事出自希罗多德的记载。”普莱费尔教授在他们面前走了几步,活像演员在舞台上确定位置,“他告诉我们,古埃及国王普萨美提克曾经和爱奥尼亚海的海盗订立盟约,让海盗帮他击败背叛他的十一位国王。在消灭敌人之后,他将大片土地赐给了他的爱奥尼亚盟友。但是,普萨美提克想尽量确保爱奥尼亚人不会像他从前的盟友那样对他倒戈,他想避免因误解而导致的战争,于是派遣了一些年轻的埃及男孩去和爱奥尼亚人一起生活,学习古希腊语,等到他们长大后,就让他们担任两边的口译员。

  “在这里,在巴别塔,我们就是从普萨美提克的故事中得到启发。”他环顾四周,在他说话时,他炯炯的目光依次落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在无尽的时光里,翻译始终在推动和平。翻译让沟通成为可能,而沟通又让各国之间的外交、贸易与合作成为可能,从而让所有人都得到财富与繁荣。

  “此时此刻,你们一定都已经注意到,在牛津的所有学院中,只有巴别塔接收欧洲以外的学生。在这个国家的其他任何地方,你们都不会看到印度教徒、穆斯林、非洲人和中国人在同一个屋檐下学习的场面。我们接纳你们,并不是因为不在乎你们的外国背景,反而恰恰是因为你们的外国背景。”普莱费尔教授着重强调最后一句话,这似乎让他无比自豪,“因为你们的出身,你们拥有生在英国本土的人所无法企及的语言天赋。你们就像普萨美提克的男孩,是用语言让全球和谐的愿景成为现实的人。”

  他交握双手放在胸前,仿佛在祈祷一般。“就是这样。研究员们总是嘲笑我每年都这样喋喋不休。他们觉得这些都是陈词滥调。但我认为这样的场合需要这样的严肃,你们不觉得吗?总之,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让未知的事物为人所知,让陌生的事物变得熟悉。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用词语创造魔法。”

  罗宾心想,对于他出生在异国这件事,这是他听过的最友善的评价。尽管那个故事让他的胃有些难受,因为他读过希罗多德记录这个故事的文章,记得那些埃及男孩其实都是奴隶。但与此同时,他也感觉到一阵兴奋的震颤——或许,没有归属感不会让他永远生活在边缘,或许,这恰恰让他变得特别。

  接下来,普莱费尔教授让他们围在一张没人的工作台边,给他们做一次演示。“普通人以为刻银术等同于巫术,”他一边将衣袖卷到肘部一边喊道,在一片嘈杂中,只有大喊大叫才能让他们听清楚,“他们以为银条的魔力在于白银本身,以为白银是某种天生藏有魔法的物质,拥有改造世界的力量。”

  他打开左侧抽屉的锁,抽出一根空白无字的银条。“这种想法不完全是错的。白银确实有某些特殊之处,这使它成为我们实现目标的理想载体。我总喜欢把白银想成一种得到众神祝福的金属——在古代炼金术理论中,白银是由水银提纯而来,而水银所对应的墨丘利又是众神的信使,不是吗?墨丘利,赫耳墨斯。所以白银不就和阐释与翻译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吗?但我们还是别太浪漫了。不,银条的魔力藏在词语之中。再说具体一些,就是语言中无法用词语表达的部分,在我们从一种语言转换到另一种语言的过程中丢失的那一部分。白银能捕捉到丢失的语义,将它转化成真实的存在。”

  他抬起头欣赏他们脸上困惑的表情。“你们有很多问题。别担心。你们要等到第三学年快结束的时候才开始学习刻银术。在那之前,你们有充足的时间掌握相关的理论。现在,你们只需要理解我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是多么重大。”他伸手拿起一支雕刻笔,“当然,我们所做的就是施放咒语。”

  他开始在银条一端镌刻词语。“我只给你们展示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效果很微妙,看看你们能不能感受到。”

  在银条一端镌刻完毕后,他举起银条给他们看。“Heimlich,在德语里的意思是‘秘密的,暗地里的’,我会将它翻译成英语中对应的单词。但是heimlich的语义不仅仅是‘秘密的’那么简单,它也衍生自原始日耳曼语中一个表示‘家园’的单词。将这些零碎的语义拼凑在一起,你们能想到什么?某种像秘密一般、私密的感觉,就像在自己家里,与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趁着说话的时候,他将英语单词clandestine(秘密的)刻在银条的另一端。在他完成的那一瞬间,白银开始振动。

  “Heimlich,”他念道,“Clandestine。”

  罗宾又一次听到没有源头的吟唱,一种不知来自何处、不属于人类的低语。

  世界悄然改变。某种东西将他们笼罩在一起。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屏障使他们周围变得模糊,身边嘈杂的声音也被掩盖住了,这层挤满学者的空间里仿佛只有他们几个人。他们在这里很安心。他们安然独处。这里是他们的塔,他们的避难所。

  他们对这种魔法并不陌生,在此之前都见过镌字银器,在英格兰无法避免。知道银条有各种用途,镌字银器是有效运转的先进社会的基础,这是一回事;但亲眼看见刻银术扭转现实,银条上的镌字捕捉到没有词语能描述的微妙之处,再将其转化为原本不该存在但又切实可感的效果,这又是另一回事。

  维克图瓦捂住了嘴。莱蒂喘着粗气。拉米飞快眨着眼睛,拼命憋住眼泪。

  而罗宾望着还在抖动的银条,在此刻真切地意识到,一切都是值得的。孤独,挨打,漫长而痛苦的学习,像喝苦药一样灌下各种语言,只为有朝一日能做到这件事,这一切都值得。

  “最后一件事,”陪他们下楼的时候,普莱费尔教授说,“我们需要你们的血样。”

  “抱歉,您说什么?”莱蒂问。

  “你们的血样。用不了多长时间。”普莱费尔教授带他们穿过会客大厅,来到藏在书架后的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房间里空空如也,只有一张朴素的桌子和四把椅子。他示意四人坐下,然后大步走向房间最深处的那面墙,墙上的石砖里藏着一组抽屉。他拉出最上面的抽屉,可以看到里面叠放着许多小巧的玻璃瓶。每个瓶子的标签上都写着血样所属的学者的名字。

  “这是给结界用的,”普莱费尔教授解释说,“巴别塔经历的盗窃未遂事件比伦敦所有银行加起来的还要多。这些门能挡住大多数不三不四的人,但结界必须区分学者和入侵者。我们试过用头发和指甲,但这些太容易被人偷去。”

  “小偷也可以偷到血啊。”拉米说。

  “确实可以,”普莱费尔教授说,“但那样的话,他们就不得不下更大的决心,是吧?”

  他从最底下的抽屉拿出一套注射器。“请把袖子卷起来。”

  他们慢吞吞地卷起长袍的衣袖。

  “我们是不是应该让护士来处理?”维克图瓦问道。

  “不用担心。”普莱费尔教授弹了弹针头,“我做这事挺熟练。一下子就能找到血管。谁第一个来?”

  罗宾主动上前,他不想忍受等待的折磨。接下来是拉米,随后是维克图瓦,最后是莱蒂。整个过程不到十五分钟,谁都没有受伤。唯有莱蒂在针头从她手臂上抽出的那一刻脸色发青,让人不免有些担心。

  “去吃一顿丰盛的午餐吧,”普莱费尔教授对她说,“血肠就不错,如果今天有的话。”

  抽屉中多了四瓶崭新的血液,都配上了字迹整齐小巧的标签。

  “现在你们是巴别塔的一部分了,”普莱费尔教授一边锁上抽屉一边对他们说,“现在巴别塔认识你们了。”

  拉米做了个鬼脸。“有点吓人,不是吗?”

  “一点也不,”普莱费尔教授说,“你们是在一个制造魔法的地方。它有现代大学的所有外部装饰,但在它的核心,巴别塔与古时候炼金术士的隐秘居所没有太大区别。但和炼金术士不同的是,我们真的研究出了改造事物的关键。关键不在于事物的本体,而在于它们的名称。”

  巴别塔和其他几所人文学院共享拉德克利夫方庭内的一间公共食堂。据说伙食很棒,不过那时已经关了门,要到明天上课时才开放。他们只得回到大学学院,正好赶上午餐服务的最后阶段。所有热气腾腾的食物都没有了,在晚餐之前只有下午茶和配套的点心。他们往餐盘上堆满茶杯、茶壶、糖罐、奶罐和司康,穿过大厅里的一排排木制长桌,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无人打扰的桌子。

  “所以你来自广州是吧?”莱蒂问。此时罗宾已经注意到,她的性格非常强势,提问的语气永远像在质问,哪怕是最善意的问题。

  他刚刚咬了一口司康,放久的司康干得噎人,他必须先喝口茶才能说话。他还没来得及回答,莱蒂的目光已经转向了拉米。“你呢——马德拉斯?孟买?”

  “加尔各答。”拉米愉快地说。

  “我父亲在加尔各答驻扎过,”她说,“整整三年,从1825年到1828年。没准你在那里见过他。”

  “真棒,”拉米给他的司康涂上厚厚一层果酱,“没准他曾经拿枪指着我妹妹的脑袋。”

  罗宾发出一声冷笑,莱蒂的脸色变得惨白。“我只是想说,我以前见过印度教徒——”

  “我是穆斯林。”

  “好吧,我只是想说——”

  “你知道吗,”拉米狠狠地往司康上涂抹黄油,“说实在的,所有人都喜欢把印度和印度教画上等号,这真的很烦人。‘噢,穆斯林统治印度是反常现象,是外来入侵;莫卧儿王朝只是闯入者,而要说印度的传统,那是梵语,是《奥义书》。’”他把司康送到嘴边:“但你甚至不知道这些词中的任何一个是什么意思,不是吗?”

  谈话一开始就陷入了尴尬。刚认识的人并不总能欣赏拉米的幽默感,他那不加思考又情绪激动的连珠炮,只有从容不迫的人才招架得住。而这似乎是利蒂希娅·普赖斯唯一做不到的事。

  “话说,巴别塔,”罗宾打断拉米的话,没让他再说下去,“这座建筑很漂亮。”

  莱蒂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相当漂亮。”

  拉米翻了个白眼,放下手里的司康咳嗽起来。

  他们在沉默中小口喝着各自的热茶。维克图瓦紧张地搅动茶匙,在杯沿发出叮当的轻响。罗宾望向窗外。拉米用指关节轻敲桌面,被莱蒂瞪了一眼才停下。

  “你们觉得这地方怎么样?”维克图瓦鼓起勇气,想要挽救这场对话,“我是说牛津郡。我感觉我们到现在只看到了它很小的一部分,这地方太大了。我是说,倒没有伦敦或巴黎那么大,但这里有很多隐藏的角落,你们不觉得吗?”

  “这里简直难以置信,”罗宾有些过于热情地接过话头,“简直不像真的,每一座建筑都——我们刚到那三天只顾着到处转悠,看得目瞪口呆。我们参观了所有的旅游景点,牛津博物馆、基督堂学院的花园——”

  维克图瓦挑起一边眉毛:“你们可以随便去任何地方,没人拦着?”

  “其实并不是。”拉米放下茶杯,“记得吗,小燕子,在阿什莫尔——”

  “啊对,”罗宾说,“那里的人觉得我们肯定是去偷东西的,我们进去和出来的时候,他们都非要我们翻开口袋检查,似乎坚信我们偷了阿尔弗雷德大帝的珠宝。”

  “他们根本不让我们进去,”维克图瓦说,“说没有年长女性陪伴,女士不许入内。”

  拉米冷哼一声:“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我们容易神经兮兮吧,”莱蒂说,“他们可不想让我们在画作跟前晕过去。”

  “可那些色彩多么激动人心啊。”维克图瓦说。

  “又是战场,又是袒胸露乳的。”莱蒂用手背掩住额头,“我的神经怎么受得了啊。”

  “那你们怎么办?”拉米问。

  “我们等讲解员换班以后又去了一次,这回假装是男人。”维克图瓦粗着嗓子说,“不好意思,我们是来这里探望表兄弟的乡下小子,他们上课去了,我们没事可做——”

  罗宾大笑起来。“不是吧?”

  “这办法成功了。”维克图瓦认真地强调。

  “我不信。”

  “不骗你,真的。”维克图瓦微微一笑。罗宾注意到她有一双像洋娃娃一样的美丽大眼睛。罗宾喜欢听她说话,她的每句话似乎都在诱发他内心深处的欢笑,“他们可能以为我们只有十二岁,但这办法成功了,像做梦一样——”

  “直到你激动过了头。”莱蒂插话道。

  “好吧,直到我们恰好从讲解员面前走过去——”

  “这时她看见一幅她喜欢的伦勃朗,就尖叫起来——”莱蒂像小鸟一样轻快地说。维克图瓦推了推莱蒂的肩膀,但她自己也在大笑。

  “‘不好意思,小姐。’”维克图瓦拉下脸模仿讲解员不以为然的神情,“‘你们不应该待在这里,我想你们必须转身出去——’”

  “所以说到底,确实是你们神经兮兮啊——”

  这就够了,寒冰融化了。转瞬之间,他们全都大笑起来。或许与这个笑话本身相比,他们笑得有些用力过度,但重要的是欢笑本身。

  “还有其他人发现你们是女生吗?”拉米问。

  “没有,他们都以为我们是格外苗条的新生。”莱蒂说,“不过有一回有人朝维克图瓦大喊,要她脱掉长袍。”

  “他想把我的长袍扯下来。”维克图瓦的目光落到腿上,“莱蒂不得不用她的伞把那人打走。”

  “我们也遇到过差不多的事,”拉米说,“有一天夜里,几个贝利奥尔的醉鬼朝我们大吼大叫。”

  “他们不喜欢深肤色的人穿他们的校服。”维克图瓦说。

  “是的,”拉米说,“他们不喜欢。”

  “我很抱歉,”维克图瓦说,“他们有没有——我是说,你们顺利脱身了吗?”

  罗宾向拉米投去关切的目光,但拉米此刻心情很好,他笑得眯起了眼睛。

  “噢,是的,”他张开手臂环住罗宾的肩膀,“我都准备打断他们的鼻梁了,结果还是这家伙做事谨慎。他扭头就跑,好像地狱里的恶犬追在他屁股后面似的。所以我也只能跟着跑咯。”

  “我不喜欢冲突。”罗宾红着脸说。

  “噢,是的。”拉米说,“要是可以的话,你会躲进石墙里直接消失。”

  “那你大可以留下嘛,”罗宾反唇相讥,“一个人把他们打跑就是了。”

  “那怎么行,让你一个人在黑暗里战战兢兢吗?”拉米咧嘴一笑,“不管怎么说,你当时看起来蠢透了。看你跑起来的那副样子,就像膀胱快憋炸了又找不着厕所。”

  他们再次大笑起来。

  他们很快发现,彼此之间没有禁忌话题。他们可以谈论任何事,分享在这个他们不该出现的地方感受到却难以言说的所有羞辱,所有在此之前始终藏在心里的隐约不安。他们将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因为他们终于找到了唯一的集体。在这个集体中,他们的经历不再独一无二,不再使他们困惑。

  接着,他们对彼此讲述了来牛津以前的教育经历。显而易见,对于中意的学子,巴别塔总是从年幼就开始培养。莱蒂来自布赖顿南部,从她会说话开始,她出色的记忆力就让家族的朋友们惊叹,其中一位朋友认识牛津的老师,便为她请来几位家庭教师,让她接受法语、德语、拉丁语和古希腊语训练,直到能够入学的年纪。

  “不过我差点没来成。”莱蒂眨了眨眼睛,睫毛疯狂扑闪着,“父亲说他绝对不会为女人的教育出钱,所以我很感激这里有奖学金。为了付来这里的马车钱,我不得不变卖一套手镯。”

  维克图瓦与罗宾和拉米一样,是跟随一位监护人来到欧洲的。“巴黎,”她娓娓道来,“他是个法国人,但在学院有熟识的人,他准备等我年纪够大的时候给他们写信。只是后来他去世了,有一段时间我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来这里。”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喝了一小口热茶。“但我还是想办法和这里的人联系上了,他们便安排我来了这里。”她含糊其词地收了尾。

  罗宾疑心这不是故事的全貌,但他同样擅长掩饰内心的痛苦,所以没有多问。

  有一件事让他们团结在一起:如果没有巴别塔,他们在这个国家将无处可去。他们被选中,从此获得从未想过的特殊待遇,得到有权有势之人的资金支持(尽管他们尚未完全明白这些人的动机)。而且,他们无比深刻地明白,这一切随时可能化为泡影。这种不确定的感觉让他们既大胆又恐慌。他们拥有通往整个王国的钥匙,他们不想归还这些钥匙。

  喝完茶时,他们简直像是爱上了彼此——当然,暂时还算不上是真的爱,因为那需要时间和记忆,但这第一印象已经无限接近于爱。在今后的日子里,拉米会骄傲地戴上维克图瓦笨手笨脚织好的围巾;罗宾会分毫不差地知道拉米喜欢多浓的茶,他会备好一壶热茶,这样拉米在阿拉伯语课拖堂后不得不很晚才到公共食堂时刚好喝上;他们都会知道,莱蒂在周三早晨总是捧着装满柠檬饼干的纸袋去上课,因为泰勒烘焙屋只在周三早晨烤制柠檬饼干。那些日子尚未到来,但在那天下午,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此将成为怎样的挚友,而那样的愿景已经足够可爱。

  许久之后,当一切偏离航向,世界迸裂成碎片时,罗宾还会回想到他们围坐桌边的这一天、这一刻,思考他们当时为什么那么快又那么粗心而急切地信任彼此。他们为什么拒绝认清一点:他们有无数种彼此伤害的方式,他们为什么没有稍微冷静下来,审视他们在出身和成长经历方面的差异,而这种差异意味着他们不属于同一阵营,也永远不可能站在同一阵营。

  但答案太过明显:他们是在陌生的环境中快要溺水的四个人,他们是彼此眼中的小木筏。紧紧抓住彼此,是唯一不被淹没的方式。

  学院不允许女孩住在校区,所以维克图瓦和莱蒂在开学前一直不曾与罗宾和拉米偶遇。她们的宿舍位于大约两英里外,在一座牛津全日制学校供仆人居住的附楼里,这显然是巴别塔对女生一贯的安排。罗宾和拉米陪她们一起回家,因为这似乎是绅士应该做的事。但罗宾希望这不要变成每天晚上的惯例,毕竟女生宿舍真的很远,这个点又没有公共马车。

  “就不能给你们找个近一点的地方吗?”拉米说。

  维克图瓦摇摇头:“所有学院都说,我们住得太近就有腐蚀绅士们的危险。”

  “嗬,这不公平。”拉米说。

  莱蒂做了个鬼脸:“那还用说。”

  “但也没那么糟,”维克图瓦说,“这条街上有几家好玩的小酒馆,我们很喜欢‘四骑士’和‘扭树根’,还有能下国际象棋的‘车与卒’——”

  “抱歉,”罗宾说,“你刚刚说‘扭树根’?”

  “沿着哈罗巷一直走到桥边就是,”维克图瓦说,“不过你不会喜欢那里的。我们进去看了一眼,立马就出来了。里面脏得可怕,手指在玻璃杯上摸一圈,能刮下来四分之一英寸厚的油污。”

  “所以不是学生常去的地方咯?”

  “不是,那里不会有不省人事的牛津男孩。那个酒吧属于镇子上的人,不属于穿长袍的人。”

  莱蒂指向远处一群悠闲漫步的奶牛,罗宾便任由话题扯远。后来,等他们确认女孩们安全到家之后,他让拉米独自走回喜鹊巷。

  “我忘了我还得去探望洛弗尔教授,”罗宾说,碰巧从这里到杰里科比回大院要近一些,“有好长一段路呢,我不想连累你走那么远。”

  “我还以为你要下个周末才去吃晚餐。”拉米说。

  “没错,但我刚刚想起来,我应该早点去拜访。”罗宾清了清嗓子,对拉米当面说谎的感觉糟透了,“派珀太太说她给我烤了点心。”

  “感谢苍天。”令他惊奇的是,拉米完全没有起疑,“今天的午餐简直没法吃。你确定不需要人陪吗?”

  “没事。今天挺充实的,我有点累了,安安静静走一走挺好的。”

  “说得也是。”拉米愉快地说。

  他们在伍德斯托克路分开。拉米一路向南,径直向学院走去。罗宾四处寻找维克图瓦所说的那座桥,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想找到什么,除了记忆中的那句低语。

  他想找的人先找到了他。在穿过哈罗巷时,罗宾听到身后响起另一阵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只见狭窄的街道上有一个深黑色的身影跟在他身后。

  “你花的时间真不少,”他的分身说,“我都在这儿躲了一整天了。”

  “你是谁?”罗宾质问他,“你是什么——你为什么长着我的脸?”

  “别在这说,”他的分身说,“酒馆就在街角,我们进去再——”

  “回答我。”罗宾坚持道。对危险的感知直到此刻才姗姗来迟;他突然感到口干舌燥,心脏像擂鼓一般狂跳,“你是谁?”

  “你是罗宾·斯威夫特,”那个男人说,“你从小就没有父亲,但有一个说不清楚的英国保姆和源源不断的英语书陪你长大。后来洛弗尔教授出现,带你来到英国,从那一刻起你就永远告别了你的祖国。你觉得教授可能是你父亲,但他从来没承认过你是他的骨肉。你基本确定他永远不会承认你们的关系。这些都没错吧?”

  罗宾哑口无言。他张开嘴,下颌毫无意义地一张一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跟我来,”他的分身说,“我们喝一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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