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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货柜自后方货舱的登舱板降下,尤里不发一语地站在货柜前。两手剧烈疼痛,握拳也有困难,但他不在乎。

  这是唯一的选择。

  货柜前方及上方壁面开启。一身漆黑的妖犬,在金属牢笼内蜷曲着身躯。尤里将脚踏入开启的脚部罩筒内。驾驶员的到来唤醒沉睡的犬魔,他的下半身直立起来,同时脚部罩筒内侧的垫片开始膨胀,固定住契约者下半身破烂且脏污的长裤。

  前方舱门阖上。尤里鼓起勇气,双手插入左右两侧的手部罩筒,握住前端的操控柄。剧烈的痛楚让他高声惨叫,几乎忘了呼吸。即使如此,他还是紧紧握住操控柄。掌心水泡破裂,黏液让操控柄又湿又滑。启动犬魔的下一个步骤,是必须维持着紧握操纵柄的状态,并将背部往后方的固定座推挤。尤里脑袋空白,数次痛着弓起身子,企图使劲握住操控柄,却使不出半点力气。跟现在的痛楚比起来,过去承受的那些辛酸似乎都没什么大不了。

  ——想想爸妈,想想班长、丽拉!想想搭档雷斯尼克!想想那些过世的人!想想他们承受过的痛苦!一定做得到!束缚着自己的左手掌黑犬已经消失了啊。

  尤里痛得悲鸣,握紧操控柄。紧贴着固定座的背部感受到机身开始运作的细微震动。手部罩筒内侧的垫片开始膨胀,隔着衬衫固定住手腕,犬魔的手臂开始向外伸展。防护罩盖住尤里的头部。内壁的多功能萤幕VSD上出现外界景象,各种数据半透明覆盖在画面上。Brain-Machine Interface——脑机介面模式亦校准完毕。

  强烈的痛楚深深烙印脑中。惨叫声让自己耳鸣。喉咙似乎随时裂开。背部的脊椎附近又热又烫。犬魔启动了龙骨回路,与深埋在尤里脊髓内的龙须建立连线。

  黑色的妖犬迫不及待地起身,彷佛等待这刻已久。犬魔的上半身纤细,却有着一对强壮的双腿,同时具备斗犬的勇猛与猎犬的敏捷。

  齐齐摩拉已来到不远处。

  面对突然人立的黑色妖犬,他歪着脑袋徐徐靠近,那态度既像警戒又似怜爱。

  如今已不能有半秒迟疑。尤里扯开喉咙喊出模式切换的语音指令。

  「DRAG——ON。」

  他用最后力气推开双手操控柄上的安全盖,同时按下按钮。

  封波限制解除,回馈抑制器完全解放。脊髓内的龙须开始发烫,全身细胞隐隐作痛,宛如无数细针扎在自己身上。这总是让尤里回想起当年的刺青。在桦太岛上,索罗托夫在自己左手上刺下一条黑犬。那是不愿想起的痛楚,不曾消失的耻辱。

  从此刻开始,犬魔进入同步模式,百分之百的BMI模式。

  思考与程式进入并列运作的状态。精神与数据资料、肉体与机体之间不再有区别。

  蓦然间,全身痛楚都消失了。烧得溃烂的双手也不再疼痛。驾驶模式的切换,已让肉体的感觉与机体进入同步。正因为「同步模式」有着这样的特性,尤里才敢以重伤的身体驾驶龙机兵迎战。

  萤幕剧烈闪烁片刻,转换为同步模式的画面并恢复安定。模式切换完毕。如今尤里的意识已与犬魔融为一体,伫立雪中港口。他的身心化为漆黑的妖犬,龇牙咧嘴地恫吓着眼前的齐齐摩拉。

  齐齐摩拉也扔下手中的废车,深深凝视着犬魔。

  双方相视而立的情景,唤醒一幅幅遥远的记忆。

  校园内、教室内、索科利尼基的空屋内、基辅车站的剪票口内……

  那是一道永远挑衅的视线,是一道桀傲不逊且天涯孤独,彷佛嘲讽世上一切的视线。

  机体感应器传递的讯息与自己感受合而为一,直觉也获得升华。

  真正属于犬魔的嗅觉,告诉尤里一件事。

  绝不会错。藏身在这架齐齐摩拉中的人,正是索罗托夫。

  ——听说你是警察的儿子?

  黑发少年站在黄昏时刻的校园里,眼神中透露着阴郁与哀愁。他偷了胖子玛丘宁的学生票,接着诓骗班上把自己当成警察的同学,让那自以为聪明的蠢蛋收下贿赂。狡猾的心思,令他愕然无语。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梅菲斯托费勒斯。不,或许打从很久以前,我们便是这样的关系。

  没错,第一次邂逅开始,两人关系便注定如此。

  用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形容这个人再贴切也不过了。他利用狡狯奸滑的智慧,将浮士德玩弄于掌心。他将偷来的学生票送给浮士德,帮助原本意图杀害的浮士德。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唯一目的,是得到浮士德的灵魂。最后他终于成功达到目的。但当他得知浮士德的灵魂已经堕落之时,他完全丧失兴趣,将其随手抛弃。但在放手前,他在浮士德手上刻下恶魔的印记。

  索罗托夫知道总管就是巴拉拉耶夫,却刻意邀约尤里参加罪恶的黑市。明知道过往的真相会被揭穿,却还是甘冒风险。不,或许正是风险诱惑他这么决定。想到什么就做什么,正是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的本性。

  ——我只打算善用内规,不打算被内规束缚。

  索罗托夫这么说,实际上却不顾一切想完成克里姆林宫托付的密令。

  嘲笑权威的男人,何必对政权势力如此忠心耿耿?

  ——父亲是个废物,是个人渣,是最堕落、最无可救药的沃尔。他仅是半吊子,沃尔的尊严及规矩也维护不了。阿嘉纽克,你一定还记得?

  索罗托夫每一句话都不能囫囵吞枣地相信。他恨着他的父亲。但比起这股恨意,他的爱意更深。正因深爱父亲,他严厉批判父亲行为。他严守沃尔的内规,将上头的密令看得比性命重要,他不想成为像父亲的半吊子,想要贯彻父亲无法坚持到最后的理念。他的所作所为完全背叛自己出口的话。他对内规嗤之以鼻,实际上却遵守着「不得拥有家人」的内规。他以放荡不羁自诩,另一方面却彻底效忠政治高层。这份执着荒谬可笑,但背后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齐齐摩拉举起固定在右手上的反器材步枪,犬魔同时开始拔腿奔驰。

  子弹贯穿运输直升机的机身,轰断螺旋桨。原来他的子弹并没有用罄。

  尤里心想不妙。在这个地方交战,可能会波及铃石主任。

  犬魔刻意横向移动,齐齐摩拉追赶上来,不断发射手中的反器材步枪。一旦被击中,龙机兵也会变成废铁。然而犬魔一旦进入同步模式,没有任何机甲兵装追赶得上。

  ——我确实是落魄沃尔的儿子,而你是勇敢警察的儿子。

  自己的父亲杀害索罗托夫的父亲,这份事实太过沉重,永远无法从心中抹除。唾弃着却又深爱着父亲的索罗托夫,虽然装得毫不在乎,但内心无可避免地深受创伤。那一天起,自己是索罗托夫心中最特别的人,而他也是自己最特别的人。

  索罗托夫,你知道吗?尤里偷偷在心中问着。在《浮士德》的故事里,黑犬是恶魔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化身。你是一条隐藏本性的狗。对主人最忠实的狗。

  齐齐摩拉不再射击,左手迅速伸向挂在腰间的十发容量预备弹匣。犬魔见对方的步枪子弹全部打完,立即改变方向朝对方猛冲,不给对方更换弹匣的机会。直升机的后方货舱里还放着犬魔的白朗宁M2重机枪及其他武器,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根本没时间回头拿。

  双方距离迅速拉近。凭着犬魔的性能,只要抓住敌机的躯体,一切就会结束。不仅是这场战斗,就连过去的恩怨都会划上句点。

  齐齐摩拉蓦然举起了枪口。

  一时之间,尤里惊愕得瞪大双眼。

  一声沉重枪响,犬魔狼狈地摔倒在地。

  齐齐摩拉的子弹根本没用罄。索罗托夫故意留下一发,假装更换弹匣。

  狡猾到令人不寒而栗,不愧是号称「影子」的沃尔。

  尤里在驾驶舱里怒骂自己的鲁莽。

  犬魔遭子弹轰中右膝。同步模式中的犬魔速度实在太快,子弹并没击中驾驶舱,但这一击已让犬魔丧失速度这个最大的优势。尤里的肉体没有受到直接损伤,可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犬魔勉强站起,但机体无法保持平衡。龙骨也无法在这种状态下进行平衡修正。

  齐齐摩拉高举手中步枪,朝犬魔挥来,显然这次子弹真的打完了。犬魔以左手挡下这一击,枪身顿时弯曲。但齐齐摩拉毫不退缩,继续以全身的重量扑过来。右脚受到重创的犬魔无法承受这么大的力量,两架机体一起摔在港边的雪地。

  齐齐摩拉在主从连动模式上有着相当完美的设计。话虽如此,但从未驾驶过齐齐摩拉的人,就算拥有其他机甲兵装的驾驶经验,还是不可能短时间内将齐齐摩拉的性能发挥到如此淋漓尽致的地步。索罗托夫不管在瞬间爆发力、判断力及直觉上都有难得一见的优秀才能。他不仅是优秀的沃尔,更是优秀的战士。

  ——你以前就是我的影子。不,该说我是你的影子。

  齐齐摩拉的起身速度比犬魔更快。他不给犬魔重整攻势的机会,不断举脚踢在犬魔身上。进入同步模式的龙机兵竟落于下风,这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但犬魔已失去一条腿,而索罗托夫展现出慑人气势,而且尤里的战斗经验不足。

  一次又一次的无情踢击,让犬魔身上的装甲一块块扭曲剥落。

  蓦然,大量呕吐物自尤里的口腔吐出,洒上包覆头部的防护罩。在一秒钟前,自己根本没有任何想吐的感觉。

  ——这么快就过了极限时间?

  同步模式会快速消耗驾驶员的体力,因此只能在极短时间内使用。时间长度会因驾驶员个人体能状况而产生极大差异。饭店地下室的生死决斗,以及雪原上的逃亡,夺去尤里绝大部分体力。

  一旦超过极限,内脏就会开始受伤。然而在同步模式下,驾驶员会丧失原本的肉体感官机能,感受不到疲劳或痛楚。因此尤里的身体已严重受损,但他浑然不知。

  ——天底下的警察,都是些比沃尔还要腐败的人渣。

  不知从何时,自己也抱持同样想法。当年索罗托夫的冷笑,正是让自己内心开始腐败的根源。

  一只翅膀上带着不幸证据的白鹤,发出了嘹亮的鸣声,自雪原展翅高飞。那是一只深深受到伤害的纸鹤。

  ——第一条原则,不要蒙住自己的眼睛、耳朵及鼻子。这是班长说的。

  ——第二条原则,绝不夹着尾巴逃走。这是布里哥金说的。

  ——第三条原则,别吸引对手的视线,别将视线从对手身上移开。这是夏基列夫说的。

  ——第四条原则,必须比冰冻的窝瓦河更加冷静。这是雷斯尼克说的。

  ——第五条原则,相信自己。这是波格拉斯说的。

  ——第六条原则,试着改变观点,从不同角度看事情。这是卡西宁说的。

  ——第七条原则,做个正直的人。这是父亲说的。

  纸鹤笔直飞上天际,朝着尚无一丝晨曦的黑暗空间翱翔而去。

  犬魔突然伸手抓住齐齐摩拉踢来的脚。齐齐摩拉顿失平衡,摔倒在地。犬魔立即扑过去压在上头,一气呵成地分别用两手手腕绕过齐齐摩拉的右肩及左腋下。

  齐齐摩拉使尽全力推开犬魔,双手及双脚以超越可动范围的幅度胡乱敲打犬魔的机身。面对有如发狂的抵抗,稍微一不留神就会给予对方翻身反击的机会。尤里使尽浑身解数紧紧缠住敌人躯体,即使承受来自机身的可怕冲击也丝毫不为所动。

  ……别挣扎了,你无法挣脱的。尤里想。

  这是OMON队员教导的固定技。当年索罗托夫的父亲尼斯托尔在贝德努伊的店里闹事,父亲正以这招制伏他。不管是贝德努伊,或是贝德努伊的妻子,甚至其他人,目睹父亲这招牢固而强势的招式后,全都发出欢呼。索罗托夫,你当时在场。你混在人群中,露出宛如幼犬的悲伤眼神。

  ——听说你是警察的儿子?

  没错,索罗托夫。我是警察的儿子,更是「最瘦的瘦犬」的一员。

  ——仔细想想,或许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

  索罗托夫,你自愿成为「影子」,没人逼迫你。倘若你并非出于自我意愿,而是受到骷髅女的诅咒,索罗托夫,就让我为你敲响吊钟吧。

  尤里想起那只遭遗弃的深蓝书包。那磨损严重的帆布书包。那老旧的书包。

  不知何时开始,齐齐摩拉不再动弹了。

  袋人与报丧女妖出现在视野之中。两架机体都伫立在港口角落。他们何时出现?除了两架龙机兵,还有气喘吁吁的由起谷、夏川及渡会,每个人都凝视着自己。

  尤里以朦胧的意识确认着周遭。夜晚的道路停满警车,头顶上盘旋着数不清的直升机,配备机关炮的海保大型巡逻舰也正进入港口。

  通讯机传出铃石主任的声音。

  〈奥兹诺夫警部……听到请回答……奥兹诺夫警部……听到请回答……〉

  尤里想回答,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他操纵犬魔放开发出吱嘎声响的双臂,起身进入离座程序。尤里做了一次深呼吸,接着一咬牙,解除了同步模式。这一瞬间,痛楚重回身上,并且增强数倍。

  下一秒,尤里失去意识。

  「奥兹诺夫警部,听到请回答!」

  幸好直升机的通讯机未毁损。绿拚命呼唤奥兹诺夫,但犬魔保持按压着齐齐摩拉的状态,动也不动。

  「奥兹诺夫警部,你听见了吗?奥兹诺夫警部!」

  这时,犬魔缓缓起身,似乎打算进入离座程序。

  ——太好了……

  激烈的战斗虽让外部装甲扭曲变形,但躯干骨架勉强维持着原本形状。前方舱门盖及其他各部位的锁扣同时弹开。但犬魔却没做出其他动作。二十秒过去了,依然毫无动静。

  ——这个状态……难道是……

  绿跳下直升机,奔向犬魔。

  ——只能这么做了……若不快点的话……

  「快将警车停在犬魔前面!快!」

  绿朝着前方的警车大喊。坐在驾驶座上的警员慌忙踩下油门。绿跳上车顶,依循自己的现场判断,扳开了犬魔肩颈部衣襟状部位背面的操纵介面保护盖。

  「现在开始执行强制离座程序!」

  插入证明管理者权限的活体认证钥匙,转至「外部优先」的位置。接着转动另一颗旋钮,犬魔各部位都发出嘶嘶的排气音。基于BNC防护机能需要,龙机兵内部为密闭空间,固定四肢的垫片也处于膨胀状态。因此在开启舱门盖前,须先打开闸门,排出内部的气体。

  ——快点……再慢就来不及了……

  但指示灯依然亮着示意无法开启的红灯。

  排气迟迟没有结束。每一秒都彷佛有平时的十倍长。

  ——快点……怎么还不结束……

  指示灯转为绿灯。舱门开启钮终于可以使用。

  防止误按,舱门开启钮的位置在较深处。一按下按钮,舱门各部位依相反顺序一一开放。

  头部防护罩内沾染着带血的呕吐物。尤里的皮肤开始泛紫,这是缺氧。两名医护队员合力将他拉出机外。由于颈部可能受伤,一名医护队员抬起尤里的下颚,挖去口腔里的秽物,插入导气管,确保呼吸顺畅。另一名队员检查颈部脉搏,心跳相当微弱,赶紧着手实施心脏按摩。及时赶到的支援队员在一旁迅速装上AED的垫片,不过似乎并未出现心律不整。约一分钟的时间流逝而去。

  尤里颈动脉的脉搏逐渐增强,恢复了自律呼吸。倘若再慢一点就回天乏术了。医护队员将失去意识的男人搬上直升机,送往医院急救。绿也上了直升机,陪伴在尤里身旁。

  遭犬魔用固定技制伏的齐齐摩拉,躯体部位宛如事故车辆般挤压变形。不打开驾驶舱,也能确定驾驶员死在里头了。

  警车经由县道抵达阿尔玛斯企业名下的大宅邸前。冲津搭上警车,沿着山路绕一大圈,天快亮时抵达港口。鉴识人员正对齐齐摩拉的残骸搜证,冲津瞥一眼,转头问背后的夏川:

  「巴拉拉耶夫在哪里?」

  夏川指着一辆停在港口角落的警车回答:「在那辆车里。」

  冲津带领着渡会与夏川,走向扣押巴拉拉耶夫的警车。负责警戒的机动队员打开了车门。红色警示灯及探照灯的光芒透入车内,照亮那名湿透又恍惚的前俄罗斯官员。

  冲津朝车内望一眼,转头对夏川说:「夏川主任。」

  「是。」

  「有没有手铐?」

  「有是有……」

  夏川诧异地望向上司。依目前嫌犯状况,根本不需要手铐。

  冲津凝视着巴拉拉耶夫,淡淡说道:「借渡会课长用一下。」

  渡会一愣,转头望向冲津。夏川登时醒悟,将手铐递给渡会。

  「请。」

  渡会接下手铐,仰头看着冲津,不禁有些迟疑。

  身材高瘦的特搜部长默默颔首。

  「承蒙赐借。」

  渡会用略带哽咽的沙哑声音致谢,接着弓身进入车内,将自己的手表举到巴拉拉耶夫面前。

  「凌晨四点三十三分,逮捕准现行犯。」

  他粗鲁地抓起外国籍嫌犯的手腕,喀嚓一声上了手铐。

  有着总管之称的男人茫然看着戴上手铐的手腕,像事不关己,又像无法区分噩梦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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