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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国道三九八号线疑似车辆打滑而发生追撞意外,目前严重塞车。〉

  即将抵达牡鹿半岛的冲津等人,在直升机内接到来自宫城县警本部的联系。

  〈车辆完全无法通行,石卷署的警车也卡在半路动弹不得,不知何时才能恢复通车。〉

  所有人默默对望一眼。狭窄又坚硬的座椅,不断传来直升机的机体震动。或许内心乱了方寸,身体彷佛摇晃得更厉害了。

  ——不仅支援的警力尚未抵达现场,道路还瘫痪了。

  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再次发生意外。

  冲津察觉达姆琴科副局长闭上眼睛,嘴里用俄语呢喃一句话。虽然因螺旋桨的声音而难以听得清楚,但大致猜得出意思:上帝为何对他如此残酷?

  达姆琴科满是深邃皱纹的脸上笼罩着严肃的阴霾,让人联想到中世纪宗教画上的主教。

  沉默半晌,冲津决定用无线电向邻近各县警请求航空队的支援,又向海上保安厅请求派出巡逻艇与特警队赶往现场,但状况并不乐观。

  「诸君,我们似乎得不到支援了……大家请看外面。」

  冲津指着机外。众人都探头鸟瞰下方。直升机已抵达七崎滨上空。

  目标建筑物极容易分辨。靠近海岸的山丘,只有一块区域较为宽阔。由于周围森林都是私人土地,若非从上空俯瞰,恐怕不会有人察觉森林里坐落着一座宅邸。正面围墙门延伸出私人道路,在山丘周围绕一大圈,最后接上二号县道。路面积雪洁白无瑕,乍看并没有车辆或行人通过的痕迹。

  直升机静止半空,机上配备的探照灯照向建筑。大门已遭破坏,而且到处都开大洞,显然发生过激战。雪地上有着人与机甲兵装的足迹,而且无比紊乱。环绕建筑的围墙共三处遭压垮。围墙外便是漆黑森林。直升机驾驶员试着以探照灯在周围照一阵,却什么也没发现。虽然机甲兵装的正常体高超过三公尺,但只要缩起腿部进入屋内战斗模式,就可躲在森林底下而无法自空中发现。

  「只能沿着地上的足迹寻找了。」

  根据冲津判断,直升机在围墙内的平坦处降落,激起不少刚下不久的白雪。县警的直升机则持续在上空搜索与警戒。

  白雪与污泥、狂风与黑暗彷佛全纠缠在一起不断旋转。全身到处传来疼痛与冲击。尤里沿着陡峻的雪地斜坡往下滚,一次又一次撞上树根及岩石,最后撞上一大片积雪才停下。他快没办法呼吸,半晌才呻吟着爬起。或许雪堆发挥缓冲,身上竟然没有骨折。

  尤里无法判断自己到底滚多远。放眼望去不见齐齐摩拉。这么陡的斜坡,就算是齐齐摩拉也不敢直接滑下来吧。跌落前一刻,耳中似乎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但如今森林一片死寂,什么也听不见。就算直升机来到附近,恐怕也无法找出森林中的自己。

  靠着皎洁明亮的月光,尤里环顾四周,发现地面到处是如断层般的裂缝。他无法判断这是原始地形,还是大地震撕裂的伤痕。倘若方才不幸摔入那些黑压压的绝壁之下,肯定无法活命。尤里不禁打个哆嗦,庆幸命大。

  这时,他忽然想起手机的存在,但伸手到裤袋一摸才发现不见了。想必不知埋入何处的积雪,就算回头找也绝对找不到。

  约五公尺前方倒着一人。仔细一看,赫然是巴拉拉耶夫。

  至于关剑平,则已不知去向。

  尤里走近巴拉拉耶夫,一探他的呼吸,发现他还活着。

  ——全是因为这家伙……

  自己失去故乡,失去尊严,最后沦落成窝囊的罪犯。如果可以,很想亲手杀死这名卑鄙的官僚。但还有任务在身。这样的想法还束缚着自己,自己就是一条瘦犬,一名警察。

  尤里用脚尖踢醒巴拉拉耶夫。

  「起来,得快逃才行!」

  巴拉拉耶夫恢复意识,有气无力地道:

  「不行,我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得走。」

  「我不要。」

  「你不走也行,那我就一个人走。反正他们要杀的人并不是我。」

  巴拉拉耶夫万般无奈地站起。尤里带着他往山林下坡移动,朝着港口前进。

  尤里只穿着潮湿的衬衫及西装裤,难以抵御严冬,绝非适合在冰天雪地的山林中移动的服装。如果没有一直运动身体,恐怕早已冻死。刚刚从斜坡滚下来时鞋子竟然未脱落,是不幸中的大幸。每一次呼吸,气管都痛如刀割。全身关节紧绷,没办法灵活动作。体内的血液彷佛都冻结了。

  尤里回想起从前遭遇类似经验。夜晚的莫斯科,自己在大雪纷飞的市区中彷徨徘徊。

  遭驱逐的猎犬不再是猎犬,沦为东逃西窜的可悲猎物。

  宅邸的大门遭破坏,里头死了不少人,但绝大部分是身分不明的外国人,并不包含奥兹诺夫。二楼走廊上一具遭射杀的尸体经渡会指认,确定是前巡查部长熊谷晴元,他是但马同伴。地上留着足迹,从毁损建物往外头树林延伸。夏川用手电筒照着足迹审视,朝着宅邸内的冲津喊道:「足迹共三个人!」

  正在查看建筑物侧面的由起谷也喊道:「这边也有!」

  足迹共四人。其中三人结伴逃走,剩下一人紧追在后。另一方面,机甲兵装的足迹也显示出三架。当初从饭店拍卖会场内消失的人,有奥兹诺夫、巴拉拉耶夫、索罗托夫、卡姆萨、关剑平、但马、吉冈及熊谷。其中熊谷已被发现死在山林中的宅邸。

  「奥兹诺夫警部回报逮捕总管,逃走三人中两名应是奥兹诺夫及巴拉拉耶夫。」由起谷道。

  「那剩下一人是谁?」夏川问。

  「关剑平。」冲津代为回答。

  除了达姆琴科,所有人都吃惊地转头望向冲津。

  「若不是关剑平本人,就是他的手下。根据推测,关剑平应该受中国政府委托参加拍卖会。中国图谋揭发俄罗斯的国家层级犯罪。」

  夏川惊愕地问:「这么说来,关剑平协助奥兹诺夫警部逮捕巴拉拉耶夫?」

  「可以这么说。」

  如此复杂的关系令众人不禁五味杂陈。关剑平曾两度涉及特搜部侦办中的案子。向来总是在搜查行动中搅局的和义帮上级人物,竟然与奥兹诺夫并肩作战。

  冲津追寻足迹,简单扼要地说明关于巴拉拉耶夫水面下的交涉及自己的推测。

  「这么说来,在后头追赶的是……」由起谷问道。

  冲津沉吟了一会。

  「追兵含机甲兵装在内共四人,两人分别是受俄罗斯秘密委托的索罗托夫跟手下卡姆萨,至于剩下两人……」冲津心念一转道:「应该是但马跟他的同伴吉冈。」

  冲津认为离职警官但马修三就是「敌人」的实战部队。

  「『敌人』在这案子里与外务省利害一致。他们想要阻止巴拉拉耶夫被逮捕,一方面又对可能是龙机兵的新型机甲兵装感兴趣。因此他们将但马送进拍卖会,一来搜集新型机甲兵装的情报,二来倘若巴拉拉耶夫可能遭逮捕,就设法将他杀死。」

  所有线索都串联起来了。但一切毕竟只是假设。

  渡会欲言又止,但犹豫一下还是没有开口。或许他经过考量,决定静静地听冲津的分析而不表达意见。虽然还是流露出对冲津的不信任,但非破案不可的执着令他压抑心中的主观情绪。

  「当然也可能是巴拉拉耶夫的手下想救回总管而在后追赶,但凭现场状况这可能性并不高。」

  渡会不得不佩服冲津的推理及观察力。

  一行人来到围墙出口附近时,背后突然传来直升机驾驶员大声呼唤冲津的声音,县警似乎有事联络。冲津只好返回直升机,其他人走出破坏的围墙门,继续追踪足迹。时刻进入凌晨,靠海的山林弥漫着冻人的寒气。由起谷与夏川走在前头,渡会及达姆琴科走在后头。

  由起谷的脚被埋在雪中的树根一绊,差点摔倒,夏川赶紧伸手扶住。

  「不要紧吧?」

  「没事。」

  由起谷的脸色在夜色中比周围的雪还要白皙。去年的伤至今尚未痊愈,此时的他实在无法承受这种彷佛连吐出来的气也会结冰的气温。

  「别逞强,回直升机上休息。」

  「我说没事就是没事。」

  由起谷甩开夏川,继续起身前进。夏川清楚他的个性。在职务上追求完美的心比任何人都强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背后的达姆琴科副局长似乎轻轻点头。

  四人继续在山林中前进。不一会,雪上的足迹突然断绝。四人注意着雪地的高低差,观察前方状况。陡峻的森林斜坡残留着雪堆坍塌的痕迹。

  奥兹诺夫他们该不会从这里跌下去了吧……

  骇人想象令所有人浑身一僵。

  手电筒的光线无法照出坍塌斜坡的底部。直接从坍塌处往下滑实在太危险。地上足迹显示机甲兵装兵分两路,从两侧森林绕过坍塌处,没有放弃追赶。

  「我们得加快脚步!」

  夏川等人也分两头追踪。

  夏川选择右边,他掏出手机,看见渡会紧跟在自己后方。另外两人应该选择左侧。夏川拨出电话,冲津接起。夏川前进着向冲津报告发现雪堆坍塌痕迹,自己正与渡会课长一起行动。

  仙台机场出发的三架运输直升机比冲津等人晚约二十分钟,如今已抵达七崎滨上空。

  冲津联络各运输直升机:

  〈嫌犯驾驶三架机甲兵装,如今很可能还在追赶奥兹诺夫警部。一号机与三号机降落在现场的建筑旁,PD1与PD3一抵达地面就出发,发现敌机便立刻制伏。〉

  运输直升机并没装设防弹装甲。由于敌人很可能持重武器,直升机若太靠近会有遭击落的风险。宅邸周围虽然宽阔,但大型运输直升机降落的平坦空间毕竟有限。除了这里,附近可供降落的地点就只有港口。冲津再度下令:

  〈二号机先到七崎滨港口降落并在原地等待进一步指示。〉

  两架运输直升机依指示,在早一步抵达的冲津等人直升机附近降落,剩下一架调头飞往港口。一号机与三号机开启后舱门,放下登舱板。袋人及报丧女妖各自从货舱步出。

  冲津拉着衣领站在地面,伸手指向附近雪地上的机甲兵装足迹。

  袋人及报丧女妖立即循着足迹飞奔而去。

  由起谷与夏川等人分开后,独自沿着左侧绕过坍塌处继续追赶逃走的三人。

  寒冷难耐,全身隐隐作痛。毕竟刚出院,身体状况并不理想。手术伤口及周围不断抽痛,每在雪中踏出一步,痛楚都往全身扩散一分。即使如此,他还是咬着牙加快脚步。奥兹诺夫好不容易在地下室的生死决斗中幸存,如今又得押着巴拉拉耶夫逃命,跟他的疲劳与痛楚相比,自己承受的这些根本微不足道。

  由起谷踏着雪地,检查携带的连发式手枪子弹。那是公家配给的西格绍尔P230JP。要是机甲兵装早一步追上奥兹诺夫,一般手枪恐怕派不上用场,但总比手无寸铁好。

  手机响起,来电者是冲津。由起谷在雪中气喘吁吁地接起。

  「我是由起谷。」

  〈袋人与报丧女妖已抵达,正往你们那边。现况如何?〉

  「我们分成两路,我这边只有我一人,目前还没追上。」

  手机另一头的冲津停顿一下。

  〈达姆琴科没跟你在一起?〉

  「咦?他不是跟夏川一起行动吗?」

  「什么?」

  夏川听到冲津传达的讯息,不禁握着手机在雪中停下脚步。

  〈达姆琴科副局长失踪了。〉

  「什么?我以为……」

  以为他跟由起谷一起行动。

  倘若他没跟随任何一边,这表示……

  夏川握紧着手机大喊:

  「他一定直接跳下坍塌处了!」

  达姆琴科不顾自身安危,独自跳下那片几乎跟断崖没两样的陡峻斜坡。

  此时渡会早累得双手撑膝,不住喘气。他一听到这句话,登时抬起红褐色脸孔,神情迷惘地喊道:「那家伙疯了吗?他不是俄罗斯警界高官?为何在这个案子上如此拚命?」

  夏川挂断手机向前疾行。没错,达姆琴科副局长大概疯了。倘若没疯,那表示他与奥兹诺夫之间存在着让他甘愿冒险的情谊……

  尤里催促巴拉拉耶夫,同时挑选机甲兵装无法通过的复杂岩盘区域前进。

  离开陡峻的森林斜坡后,来到视野良好的辽阔雪原。两人又走约二十公尺,上气不接下气的巴拉拉耶夫跪倒在雪地上。

  东京或莫斯科绝对看不到的皎洁月光映上雪地,反射出灿烂白芒,宛如在夜晚的深渊点亮起整片灯火。

  「我不行了,我跑不动了。」

  巴拉拉耶夫头发蓬乱,满脸泪水跟口水。

  「尤里.米赫罗维奇,你有保护我的义务吧?」

  「不见得。我可是条连警察也当不成的野狗。」

  「别说笑,你是最尽责的警察,最信赖的『最瘦的瘦犬』之一,怎么会把我扔下不管?」

  尤里怒上心头,他抡起拳头朝那张可耻又高傲的脸上狠狠打一拳。男人发出可笑的哀嚎声摔倒在地。尤里又揪起他。仅凭数记拳头,当然无法消除长年的心头之恨。

  「你知道自己毁掉多少人生吗?把我看清楚!再想想被害死的雷斯尼克,这全是你的错!你还把军火卖至全世界带来不幸,想想那年暑假死在斯壮其诺的孩子!」

  「别打了……别打了……」

  眼前的总管双膝跪地,缩起身子苦苦求饶,鼻血滴滴落在刺眼的白雪上。

  「我只是想要出人头地而已……从前的共产主义体制,什么走私、违法交易根本称不上犯罪。不管是找不到商品摆在店里的杂货店老板,还是没有原料而无法达成业绩的工厂长,每个人都干相同的事。所有人都一样,没一个例外。这种时代持续六十年多,你别说你不知道。对俄罗斯人来说,逃漏税不是犯罪,因为每个人都付不出来。这是理所当然,是国民的常识。但我是有远大抱负的公务员,若不是偶然开始经营的新事业实在太赚钱……」

  「住口!」

  尤里奋力踢巴拉拉耶夫的胸口一脚,终于明白一件事。眼前正是最典型陈腐的俄罗斯卸任官僚。他夸张地描述苏联瓦解后的俄罗斯民生,声泪俱下地主张自己的正当性。

  总管不是露伊纳克的帝王,不是幕后黑手。他只是偶然掌握商机的凡夫俗子。露伊纳克,就是无数这种人的集合体。军火轻而易举越过国界、政治理念及人种隔阂。这就是现代的军火交易市场,现代世界少为人知的秘密。

  「站起来!」尤里压抑心中百感交集。「用你的双腿走到法庭,哪个国家的法庭都无所谓。我的职责就是监督着你往前进。」

  巴拉拉耶夫摇摇摆摆起身之际,一阵枪声响彻雪原。

  尤里反射性地回头一看,一个手持Saiga——12霰弹枪的男人从后方奔近,那是但马。

  徒步追赶的但马由于踏上与尤里完全相同的路径,因此反而比齐齐摩拉更快追上。

  但马再度开枪。巴拉拉耶夫想要逃走,双脚却深陷雪中摔倒。尤里急忙伏倒在地。手上没武器,根本无法应战。不,就算有武器,手指也僵硬得无法扣扳机。这片雪原根本没有遮蔽物,贸然冲过去肯定会被霰弹击中。

  巴拉拉耶夫在雪上发愣,似乎失去思考能力。

  但马显然不打算留下活口。

  他更换霰弹枪的弹匣,缓缓踏着雪走近两人,接着将枪口对准他们瞄准。

  到此为止了。

  有没有办法活下来?想不出来,真的想不出来。逃不了。一切都结束了。

  无数思绪在尤里脑海不断交错。

  自己的人生。遭流放的警察一生。沾上世间尘芥的一条狗的一生。并非未度过温暖明亮的时光。当年发烧卧床时,谁在旁边照顾自己?母亲?丽拉?还是枯木般的中国人?

  尤里卧在雪地,隐约见到但马背后出现一道黑影。那道从漆黑森林中冲出来的黑影——

  那是道人影。尤里吃惊地凝神细看。

  那是谁?

  但马听见脚步声,迅速转身将霰弹枪对准人影。对方立即举起武器。那敏捷的动作,不知为何令尤里有种来自遥远记忆的熟悉感。自己见过这幕。

  难道是……

  察里津公园的回忆涌上心头。一对母女开心地在下雪的公园散步。举起格洛克手枪的拉兹伐洛。拚命奔跑的自己。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来不及了。自己总是无法办好事情。但率领瘦犬的那个人不同。那个人有着一对刑警的眼睛,跟父亲一样。

  不可能,那只是发生在遥远他乡的往事……

  难道……那个人竟然……

  但马开枪的瞬间,那道人影的手上也闪出火光。

  但马仰天倒下,不再动弹。

  那道人影放下枪口,对着自己抬起脸。

  没有错,那个人正是……

  「班长!」

  尤里大喊。真的吗?为什么那个人会出现在这里?

  从前出卖自己的上司。对自己及伙伴见死不救的上司。头部鲜血直流的雷斯尼克。出现在电视新闻上的自己的脸。桦太岛、纳赫德卡、海参崴——无数片段闪过,那是多么漫长的旅程。

  持着马卡洛夫手枪的达姆琴科一步步走近。

  照亮整片雪原的月光,清楚地映照出他花白的短发以及深深的皱纹。虽然年老不少,但坚毅的表情与当年毫无不同。

  「班长……」

  夜视装置正常运作,视野影像无异常。雷达、声纳、热感应……机体索敌设备全部开启。

  移动中的报丧女妖舱内,莱莎观察着周边动静。不论感应装置捕捉到的数据,还是捕捉不到的存在氛围,她全都不放过。左机械臂上的弗兰基SPAS15霰弹枪维持在随时可击发的状态。

  龙机兵与一般机甲兵装相同,设计成能够适应街巷战斗,并不适合行走在积雪的地面。但比起传统机种,速度还是快得多。

  插入脊髓的龙须检测得出尚未传送至大脑的脊髓反射反应,并藉由量子结合将讯息传送至报丧女妖的龙骨。系统搜集并演算庞大数据资料后,将结果以「感觉」的方式回馈给莱莎。例如想要维持平衡的脊髓反射反应会即时转换为机体动作。因此驾驶龙机兵走在雪地上,就跟以肉体走在雪地上一样。虽然因左臂上多一把霰弹枪,较不容易维持平衡,但龙骨会随时校正。

  足迹特征显示走在前方的机甲兵装并没有装设雪上移动装备。既然如此,移动速度一定是龙机兵占上风。

  地上的活人足迹及机甲兵装足迹都会由电脑编号后分门别类并建档。因此就算不小心破坏足迹也不用担心。所有足迹都会标示在画面,就算因遭到遮蔽而难以发现,系统都会自动推测位置。

  从围墙遭破坏的地方离开大宅邸内院并前进一会,面前便出现冲津部长提到的雪堆坍塌处。机甲兵装的足迹确实由左右两侧向坡下延伸。两架往左,一架往右。

  前头的莱莎毫不犹豫地走向左侧两架的足迹方向,并以眼角余光确认后面的袋人走向右侧。

  积雪不厚,但毕竟与走在一般道路感觉不同。周围放眼望去都是雪,强烈的封闭感袭来,大量的雪彷佛压迫着机体,随时涌进舱内。

  但莱莎早习惯了这种感觉。

  不是雪,而是沙。

  第一次驾驶机甲兵装独自站在叙利亚的沙漠上时,那种恐惧与现在相似。

  当年的恐惧,如今已转化为怀念。

  ——在干旱期的沙漠里坐进机甲兵装,就好像抱着热沙坐在钢铁的棺材中。

  体格如稻草人的圣战士这么形容。那个只为复仇及伊斯兰而活的恐怖份子。

  我能体会你的悲伤,因为我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莱莎在心里说着。但我决定走上与你不同的道路。不管是拥抱热沙而死,还是沉浸冰雪而死,我愿意承担每场战斗的后果。现在我只想着如何在眼前的战斗中存活,并不思考之后的结果。

  班长……

  就跟那时一模一样。在下着雪的察里津公园,及时赶到的班长救自己一命,他同样拿着马卡洛夫手枪。令人难以置信的巧合。想问的问题、想说的话多得数不完。此情此景在梦中出现无数次。

  班长……你为什么……

  但尤里发不出半点声音。所有的疑问、愤怒与憎恨阻塞胸口,无法倾泻而出。

  这个人不是班长了。尤里蓦然想起。这个人出卖自己与雷斯尼克,获得高高在上的地位。

  他不是班长,不是受到信赖的班长。

  达姆琴科默默凝视着尤里。强而有力的视线跟当年如出一辙。

  「走吧!」达姆琴科揪起倒在地上的巴拉拉耶夫衣领,转头朝尤里道:「日本警察正搭船及直升机赶来这里。只要逃到港口就能与他们会合。敌人的机甲兵装从山坡追下来,一旦被追上,绝不可能活命。」

  「班长……」

  「你还发什么愣?你的任务不是要逮捕这人吗?」

  「谢尔宾卡贸易公司贩卖的武器……被恐怖份子使用在斯壮其诺市民活动中心里?」尤里终于挤出话语。「我想通了。米克丘拉与雷斯尼克都因此被杀了,索罗托夫下手……」

  「你能查出这些,实在了不起。」达姆琴科点头。

  「全靠『瘦犬的七大原则』指引我。但我还是不知道第七条。我还是半吊子,依然迷惘不已。」尤里不放过达姆琴科地锁住他的双眸,终于问出最后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出卖我?」

  由起谷走在雪白的树林里,察觉背后传来细微声响,他不经意地转过头。

  树梢缝隙间透入的月光银幕里,一座雪白的奇形物体在眼前闪闪发亮。

  那是报丧女妖。

  「什么时候来的……」由起谷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双眼。尽管自己专注追踪足迹,但高达三公尺的巨大机体来到身后竟浑然不觉。

  报丧女妖丝毫未理呆若木鸡的由起谷,通过身旁后,消失在树丛另一头。来无影去无踪,宛若飘游森林的幽魂或精灵。不,或许正如驾驶者的绰号,那是死神。

  龙机兵报丧女妖的惊人性能,再度让由起谷不寒而栗。

  追过由起谷四分钟后,报丧女妖的索敌系统出现反应。同一瞬间,身旁一株树干炸上半空。这威力是反器材步枪!莱莎旋即用电子通讯向冲津待的直升机回报:

  「这里是PD3,发现敌机,开始战斗。」

  她奔驰在树丛之间,用弗兰基SPAS15霰弹枪反击。识别系统自动判断敌机资讯,结果是「机种不明或未登录」。敌机正是齐齐摩拉。透过夜视装置确认敌机外观,确实与在閖上饭店里看到的那架相同。这是莱莎首次看见齐齐摩拉移动时的模样。的确比传统机型更接近人类。

  莱莎不曾想过齐齐摩拉是否为龙机兵。存在她心中的只有宛如月光般的冰寒与空洞。

  纯白的机体反射着光芒,疾驰在树林。但不管移动到哪里,树枝都不断飞起。敌人的射击技术高明。但子弹贯入后方雪堆,没一颗打中机身。齐齐摩拉连扣猎豹M4反器材步枪的扳机,在树林斜坡上移动。莱莎全神贯注地盯着萤幕所有讯息,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PD3呼叫本部,交战中的敌机只有一架,另一架去向不明。」

  当初地上的足迹明明两排,另一架跑到哪里了?

  报丧女妖一边索敌一边用霰弹枪应战。敌机的速度飞快,不断蛇行在斜坡的树木间,闪避报丧女妖的霰弹。

  莱莎操纵机体缩短与敌机的距离,内心没有丝毫杂念。枪口闪光此起彼落,雪白的尘雾满天飞舞。报丧女妖像一抹白色阴影飘移在积雪的斜坡上,全身沾满细碎的雪粒及炸裂的木屑。

  「我只有一个选择。」

  达姆琴科与尤里自左右两侧勾着巴拉拉耶夫奔下积雪道路,感慨地道:

  「巴拉拉耶夫求自保,擅自决定牺牲你与雷斯尼克。当时上头已发布了你的逮捕令,所有可能与你接触的人,手机都遭到监听。我告诉大家别接你的来电,因为若有人举动鲁莽,我的苦心安排就会前功尽弃。当时我无法改变你的命运,我只剩下一个选择。」

  尤里听到这里,内心恍然大悟。不,其实早在听达姆琴科这么说前,他便已猜到。

  达姆琴科只有一条路可走。

  瘦犬将被牺牲的命运无可动摇。要挽救逃过劫数的部下,达姆琴科只能跟巴拉拉耶夫一样奉承上级,站在「自己人」的立场进行交涉。试图拯救尤里,达姆琴科与上级玩起激烈的心理游戏。率先湮灭证据,强调自己对国家而言有利用价值。如此一来便有机会说服上级「不需杀死奥兹诺夫,那家伙什么也不知道,置之不理也不会有危险」。

  「布里哥金、夏基列夫、波格拉斯、卡西宁他们考虑到你,愿意淌上这滩脏水。表面恭顺,真相深埋心中,若有分赃的财物就乖乖收下。站上更高的位置以贯彻信念。」

  那是似曾相识的感觉。抱持坚定信念的达姆琴科,如今就在面前,而且气势更甚以往。班长果然还是当初的那人。

  看准上层风向,利用上层达到目的的同时亦表现遭到利用的模样。这都是要打击更大的犯罪。这都是要贯彻警察的职责。但这到底正确与否,每人都有一把不同的尺。但达姆琴科始终未曾改变信念。长久维持这份意志而不陷入虚无,需要难以想象的坚定。

  当初率先说出这套信念的正是巴拉拉耶夫。地点就在第一次见面的国家大饭店餐厅里。但巴拉拉耶夫有口无心,他既无信念也无觉悟。将人生赌在信念上的人,是达姆琴科。

  「布里哥金退休了,其他人都还在警界里。大家都很担心你。」

  莫斯科第九十一民警分署刑事搜查分队搜查第一班。「最瘦的瘦犬」如今是否依然那么瘦削?

  尤里回想起当年第三班班长的布尔达耶夫,拿了一瓶扣押的白兰地,要第一班的众人喝下。头发还没斑白的达姆琴科喝一口后递给夏基列夫,夏基列夫喝一口后递给照理当时并不在场的波格拉斯。接着卡西宁、布里哥金也依序喝了。既非谄媚,亦非妥协。坚毅强韧又怀着骄傲地弄脏双手。在俄罗斯人心中,接受现实代表投降。但众人并非投降,更非妥协,反而怀着基层警察的立场对抗到底。

  关于当年卧底,达姆琴科指示别告诉第一班其他人。尤里如今体会,那是顾虑及关心同伴。

  「案子发生后,常有人主张派人追杀你。我只能说服他们不必如此,你不会造成危害。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但倘若同伴偷偷跟你接触,所有努力都会化为泡影。我常在办公室里读到关于你境遇的报告书,但我依然没办法帮上任何忙。」

  尤里只觉得胸口彷佛被压住重物,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达姆琴科一直在组织鞠躬尽瘁,提高影响力,打压组织中对自己不利的声音。达姆琴科不仅未出卖自己,而且长年守护。自己受到班长及同伴保护,却浑然不知,还恨之入骨。

  真是蠢蛋。世上最蠢的蠢蛋。尤里全身颤抖,下坡的双脚不听使唤,随时会摔倒。

  达姆琴科斥喝:「打起精神,离海边不远了。」接着他忽然瞥巴拉拉耶夫一眼,露出沉重的苦笑:「我一直等着逮捕这家伙的机会……没想到会像这样跟你一起押着他逃亡。」

  巴拉拉耶夫失魂落魄,宛如人偶般踉踉跄跄前进。

  「丽拉呢……」尤里强忍哽咽的冲动。「请问丽拉过得好吗?」

  满头白发的上司宛如泄气的皮球。对往事的悔恨令他发抖。

  「她过世了。」他淡淡地说道。

  霰弹枪的子弹用罄。

  莱莎立即开启机械臂上的内接式连结器,扔掉霰弹枪。拿着如此长的枪,没办法在树林中灵活移动。

  齐齐摩拉穿过树林区,爬上陡峻的岩石斜坡。正因是主从连动模式的机体,选择这样的战术十分聪明。传统的机甲兵装没办法那么流畅地攀上岩坡。

  报丧女妖来到斜坡的下方,停下脚步。右臂对准敌机,露出肩部装甲下方的FGM148反坦克标枪飞弹。启动视线输入装置,选择直接攻击模式,锁定敌机。但这一瞬间,莱莎放开握杆上的发射钮。齐齐摩拉周围落着许多状态不稳的巨大岩石。在斜坡下发射飞弹,若岩盘崩塌,很可能害自己活埋。

  齐齐摩拉看见报丧女妖追到斜坡,立即躲在附近一颗巨岩后方。

  ——事到如今还想做什么?

  萤幕上的巨岩蓦然剧烈摇晃。齐齐摩拉竟然用全身动力推落巨岩。转眼间,六颗岩石落下,每颗直径都超过两公尺。倘若被撞,龙机兵也会粉身碎骨。

  然而驾驶舱内的莱莎一点也不惊惶。坡上滚下的每一颗巨岩都象征着死亡,但死亡对莱莎而言再熟悉不过。下一刻,报丧女妖毫厘之差避开岩石,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但齐齐摩拉已不见踪影。

  找不到敌机只是一瞬间的事。下一秒,萤幕捕捉到敌机。就在上方。趁着报丧女妖躲避岩石之际,敌机跳上半空。此时闪避已来不及了。齐齐摩拉从空中猛扑而来,机体一时遮蔽月亮,落在报丧女妖身上的月光全被黑影挡住。

  报丧女妖仰起头,左臂微微一动。

  两架机体在岩盘裸露的斜坡上交错而过。

  双方一时静止不动。一侧是伏倒雪中的齐齐摩拉,一侧是幽魂般静静伫立的报丧女妖。

  空气中一片死寂。

  不知何处传来细微声响。森林里,一根树枝上的积雪因重量而落至地面。

  半晌之后,报丧女妖缓缓回头。齐齐摩拉的背部裸露出一只贯穿机身的枪尖。

  那是报丧女妖的秘密武器。暗藏左机械臂内的短刺枪。

  索敌系统不再有任何反应。莱莎在驾驶舱内不禁咂嘴。另一架敌机终究没有出现。显然早已离开,留下同伴缠住敌人。

  过世了,丽拉离开人世了?

  「再多的懊悔也换不回她。如果当初我乖乖接她的电话,如果我更关心她的心情,或许不会是这样的结果。但那时她的手机也遭到监听。你打给她之后,署长便找上了她,口口声声说要保护你,强迫她配合。我妹妹相信你没有杀人,所以答应了。当她知道这等同背叛,感到相当自责。那天起,她一天比一天憔悴。就在这时,有人向她求婚。我无法坐视妹妹痛苦,劝她答应婚事。请你原谅,我认为越早把你忘记,对她越是一件好事。但我才知道我太愚蠢了。第二年,丽拉就过世了。死因是肺炎,她自从失去你便一步步走向死亡。对与她结婚的男人,我也感到很抱歉。他真心爱着她,尽力想要帮助她。」

  丽拉死了……

  尤里脑海浮现一幅画面。丽拉站在二手书店的书架前,转过头来。天窗透入的光芒温柔地照亮丽拉的脸颊。她带着微笑,周围空气中的灰尘似乎也闪闪发亮——那真的是现实景象吗?如此平静安祥的记忆,真的来自亲身经历吗?抑或只是书中的插画?

  她离开了。二手书店的少女不在了。找遍全世界,都见不到她了。

  茫然的思绪不断回荡。那不是切身的感受,只是肤浅的假象。如今根本没办法接受残酷的事实。无法承受的种种现实,一点一滴地在心中慢慢渗出。

  但眼前的视野豁然开朗。前方出现大片闪烁着光芒的区域。那是反射着月光的大海。

  三人忍不住停下脚步。尤里、达姆琴科,甚至是巴拉拉耶夫,痴迷地注视景色。

  走出森林,三人自然而然地走往光芒大海。近在咫尺,却彷佛与三人存在不同的世界。

  前方不远出现垂直的断崖,高度至少二十公尺。断崖下排列着间间荒废的民宅,显然发生大地震后便无人居住。但裸露的岩盘覆盖着防止落石的护网,并未被拆除。尤里再度凝视大海。海边有座港口,港边停了四艘弃置小艇。那是七崎滨港。自己绕一大圈,又回到登陆时的港口。陆地上可见运输直升机,远方外海处还可见到正航向港口的巡逻艇。

  蓦然间,背后传来树木倒塌声。尤里霎时回过神,转头望向身后。耳中听见宛如数棵树木同时扯倒的声响,以及低沉的地面震动音,而且不断朝这里逼近。齐齐摩拉紧追不舍,马上就要出现在身后了。

  「从这里抓着网子爬下去!」达姆琴科当机立断。

  「我做不到……怎么可能从这里下去……」

  巴拉拉耶夫不断哀求。两人充耳不闻,直接抓住他的手臂,将他抛至崖下。巴拉拉耶夫吓得赶紧抓住防护网的边缘。接着达姆琴科与尤里也抓着防护网往下爬。防护网的网格大小适合手指攀抓,但三人手指冻僵,无法灵活动作,一个不小心就会滑掉。而且鞋子没办法完全伸入网中,只能以鞋尖勉强勾住。

  两脚无法踩稳攀爬,对全身肌肉造成相当大的负担。尤其是手腕,似乎随时可能断裂。即使如此,三人还是咬紧牙根慢慢往下。双手指甲剥落。温热鲜血沿着双手手腕往下流。由于天气太冷,痛觉并不明显。

  裸露在外的黑犬彷佛正在哀嚎咒骂。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不戴手套?

  「我的手麻了,爬不动了,我们死定了。」

  「住口,别发出声音!」达姆琴科低声喝骂着埋怨的巴拉拉耶夫。

  机甲兵装的脚步声在头顶上越来越响。

  尤里屏住呼吸仰头看,齐齐摩拉的头部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正上方。

  ——被追上了!

  然而齐齐摩拉动也不动,彷佛不知所措地站在悬崖。悬崖太深,机甲兵装不可能往下跳,也没办法像人类一样攀着落石防护网往下爬。机体做不出这种轻巧的动作,网子恐怕也支撑不了机甲兵装的重量。

  齐齐摩拉没用右臂上的步枪射击三人,很可能是子弹耗尽。

  「趁现在,快爬!」达姆琴科一喊,两人赶紧继续往下。只要抵达崖底,七崎滨港已不远。

  停在港口的警视厅运输直升机上,应该安置着龙机兵的货柜。

  直升机只有一架,装的很可能是犬魔。

  高度剩最后两公尺,三人同时放手往下跳。下方是某户人家的后院。三人气喘如牛地仰起头,悬崖上的齐齐摩拉缓缓将左机械臂指向悬崖下方。那条手臂架设着奇妙装备。那是宛如枪身的细管,却不是枪。

  下一瞬间,管子前端喷出一道火焰。

  那是火焰放射器!

  三人想逃,但前方空屋转眼间已起火燃烧,挡住去路。悬崖上又喷下第二道,甚至第三道火柱。空屋一栋栋陷入火海。突如其来的烈焰释放出耀眼光芒,三人忍不住别过头。习惯黑暗的双眼,难以承受如此惊心动魄的火光。前有火海,后有悬崖,仅剩左右可以逃命。三人正想往右,民宅忽然坍塌,发出轰然巨响。唯一去路仅剩左边。

  齐齐摩拉不断喷洒火焰,宛如戏弄着仓皇逃命的人类。

  燃烧的高温,让天寒地冻的空气转为灼热炼狱。

  冲津在山中大宅邸前的直升机内不断接收讯息,掌握最新状况。这里俨然已成警方的司令部。巡逻中的县警直升机突然回报:

  〈七崎滨港口附近的山中突然窜出火光,本机赶往现场。〉

  冲津马上对无线电通讯机下达指示:

  「本部收到,该地很可能有嫌犯驾驶的机甲兵装,务必提高警觉。」

  ——终于追上了……

  袋人一离开森林,驾驶舱内的姿便看见敌机身影。

  热感应装置出现不寻常的反应。夜视系统警示灯开始闪烁。夜晚的空间被火焰染成红色。齐齐摩拉站在前方,背对自己,脚底下是一片辽阔的火舌热浪。

  ——简直像地狱锅炉……

  萤幕上可看到新型机种的背部影像。右手拿着反器材步枪,左手装着不明装备。放眼望去见不到尤里等人的身影,多半在前方悬崖下。

  「这里是PD1,发现一架敌机,开始交战。」

  齐齐摩拉正以左手装备对准脚下空间,装备前端断断续续地喷洒出细线般的火焰。那是一把火焰放射器。身经百战的姿也是首次看到这种装备。齐齐摩拉的左臂周围设有两个圆筒,似乎分别是燃料槽与加压系统。放射枪管与储存筒一体成形,因此不需要连通管。齐齐摩拉的手掌直接握住圆筒间的握柄,因此也不需要使用连结器。

  在机甲兵装与机甲兵装之间的近距离搏斗CQB中,火焰放射器并非常见武器。因为无法一击造成有效伤害,而且缺点远多于优点。火焰放射器的射程太短,一旦发射就会暴露自己的位置。除非有队友的支援,否则不太可能使用这样的武器。

  火焰放射器在现代战斗中当然还是有用途。例如攻击占据在密闭空间内的恐怖份子,或是用来焚烧化学武器造成的污染物。但机甲兵装配备火焰放射器的意义不大。选择在机甲兵装上装设火焰放射器,最可能的目的是进行民族净化。说穿就是不分身分的歼灭行动,也就是屠杀百姓。

  竟然制造出了这种东西。姿反射性地举起巴雷特狙击步枪。

  坐在齐齐摩拉驾驶舱里的是索罗托夫、卡姆萨,还是但马?不管是谁,一枪就要他的命。

  但袋人还没开枪,齐齐摩拉竟骤然转身,手中的火焰放射器朝袋人掷来。姿迅速闪身回避,火焰放射器的圆筒撞上狙击步枪的枪管,发出沉重声响。枪管微微弯曲,无法再开枪。

  下一秒,齐齐摩拉突然扑来,没半分迟疑。

  如此迅速果决的判断,只有经验老到的士兵才做得到。驾驶者应是军人出身的卡姆萨。

  齐齐摩拉举起右手上以外接式连结器固定住的猎豹M4反器材步枪,挥向袋人。外接式的装备难以靠驾驶员单独卸除,挥动起来威力更大。姿急忙用袋人的手指抓住狙击步枪的枪身。内接式的连结器存有着固定强度不足的缺点。此时狙击步枪已成打击棍棒。稍有犹豫或做出错误判断的一方,就是死路一条。

  两名巨人各自挥出手中武器。两把步枪撞在一起,发出巨大声响。

  「往这里!」

  尤里在惨遭火舌吞噬的空屋间发现勉强可过的缝隙。他率先钻进火光,巴拉拉耶夫跑在中间,达姆琴科在后头逼着巴拉拉耶夫前进。火焰近在咫尺,随时可能烧上脸颊。三人奔跑中,两旁烧得正旺的空屋迅速倒塌。此时回头也没有退路。一旦停下脚步,马上就会葬身火海。

  大量火苗落在三人头发及身体。热浪与烟雾令人无法呼吸,只能憋着气奔跑。两排火焰宛如一条走道,但走道越来越窄,三人随时可能被火焰吞没。崩塌的墙壁及柱子一次又一次挡住去路,尤里每次都像发狂般从残骸跃过。

  火舌烧上巴拉拉耶夫那身破烂不堪的名牌西装。总管瞬间失去理智,胡乱挥动四肢,发出毫无意义的尖叫。

  「别停步!继续跑!」

  背后的达姆琴科大喊。此时状况绝非想停就可停下脚步。在鲜红色的世界里,眼睛随时会因热气与火光而溃烂。眼前分不清天地,仅是一间烈火牢笼。

  原本朝着天际卷动着狂暴涡流的业火,蓦然间失去鸣动声。并非那烧尽世上一切罪业的声音真的消失,而是过热的高温与强烈的恐惧感已遮蔽了三人感官。

  霎时间整个世界陷入死寂。

  下一瞬间,头顶传来轰然巨响,打破彷佛永恒一般的无音。

  尤里仰头一看,大片燃烧中的屋顶正朝自己撞来。巨大的火焰团块在眼前迅速扩散。

  就在这时,站在最后方的达姆琴科忽然奋力将尤里及巴拉拉耶夫推出去。

  尤里跌向前方,差点摔倒在地。转头一看是大片燃烧瓦砾,前上司不见踪影。

  「班长!」

  尤里要巴拉拉耶夫先走,留在原地激动地举脚踹着前方的火焰残骸。不一会,终于见到达姆琴科的身体。达姆琴科失去意识,尤里抓住他的双手,想要将他拖出,却纹风不动。达姆琴科的腿部被一根粗大的柱子压住。火势越来越猛,随时吞噬整个空间。

  尤里鼓起勇气,双手手掌抵住燃烧中的柱子。血肉烧焦的剧烈痛处在一瞬间贯穿脑海,彷佛全身都烧起来,并非只是手掌。尤里咬紧牙根忍耐,不顾火苗纷纷落在身上,踏稳双脚,力量集中在腰部。柱子逐渐浮起,但周围尽是火舌。尤里使出更大力气,汗水流进眼睛,臼齿似乎随时咬断。痛楚似乎不再是痛楚。柱子慢慢上浮,火势越来越强。尤里使尽全身力气,将肩膀及身体塞进柱子底下,想要一鼓作气将柱子推出。但他惊觉自己没办法放开,焦黑的双手手掌皮肤紧紧黏在柱面。他咬着牙奋力将柱子向前推,手掌皮肤全被扯下,尤里听见黑犬的惊嚎。柱子倒向后方的火海。

  尤里强忍剧痛,自瓦砾下拖出达姆琴科,将他的手臂绕过自己肩膀。一片燃烧中的建筑材料落下,狠狠地撞中尤里手腕。但毫不理会,他继续在火中前进。一步、两步……业火的涡流凌虐着尤里的脸孔、背部及双腿。

  他蓦然忆起,从前曾像这样扛着失去意识的班长。那是好久以前了。一场破案后的庆功宴,班长醉得不省人事。自己好不容易扛着他走到公寓二楼,正在房门口不知如何是好时,房门突然打开,丽拉探出头。那是自己与丽拉的第一次邂逅……

  沁凉而虚幻的思念,一瞬间宛如雪片般在火焰中蒸发得无影无踪。

  丽拉不在这火海之中,不在这火海之外,不在这世界上的任何角落。

  一阵寒意突然扑面甩来。两人已离开大火燃烧的区域,新鲜的空气灌入肺部。尤里与达姆琴科一同摔倒雪地。巴拉拉耶夫恍惚地跪坐在不远处,显然失去独自逃走的力气。

  「班长,振作点!」

  尤里赶紧检查达姆琴科的呼吸。火焰的轰隆声加上自己的粗重呼吸,他难以分辨达姆琴科是否还有气息。一探心脏,已没了心跳。尤里烧得溃烂的双手按住胸口心脏,用全身的体重用力按压。两次、三次……尤里不肯放弃,试一次又一次。

  手掌似乎感受到微弱鼓动。尤里更用力按压。达姆琴科轻轻睁开双眼。

  信念不曾动摇的前上司。一辈子从未变节的警察。一个最正直的人。

  达姆琴科微微张开了双唇。

  「瘦犬的……七大原则……」

  性命垂危的达姆琴科似乎想要传达什么。尤里赶紧将他的上半身抱起。

  「第……七条……是……」

  激昂的情绪充塞在尤里的胸口。

  「第七条原则,是『做个正直的人』吧?」

  怀里的前上司惊愕地睁大双眼,露出真诚的笑容。

  他伸出双手抱住尤里,力气大得超乎想象。

  「你是……我们的儿子……我们的弟弟。」

  达姆琴科闭上双眼,四肢疲软无力地垂下,全身温度迅速流逝。

  尽管目前的阶级及职衔不得而知,但九十一民警分署搜查第一班班长德米特里.罗马诺维奇.达姆琴科面色平和地断气了。

  ——第七条原则,做个正直的人。

  这并非尤里凭着自己能力想出的答案。事实上,答案早已暗藏尤里的心中。当年尤里告知父亲想当警察的那晚,父亲在儿子杯里倒入冰冷的伏特加,说出这句话。

  ——你一定要做个正直的人。不论遇上什么事,都不能变节。

  最重要的原则,当年父亲就告诉自己了,只是他一直没察觉。

  ——要在这个国家当一个好警察,就得像在火焰上屹立不摇的冰柱。

  父亲与班长都像一根冰柱。一辈子不曾被火焰溶解的坚硬冰柱。

  在雪地被火焰照成红色的世界里,尤里不禁放声大哭。

  巴雷特XM109与猎豹M4不断碰撞。

  这两把步枪都是反器材步枪。齐齐摩拉速度如电,姿也啧啧称奇。

  「足以匹敌龙机兵的新世代机种」并非夸大不实的广告。至少跟现阶段的第二种机甲兵装相比,齐齐摩拉的性能优异许多。

  袋人的巴雷特步枪严重弯曲,无法作为有效的打击武器。他毅然扔下步枪,同时左臂从腰袋中抽出黑色野战刀,迅雷不及掩耳地由下往上突刺。但齐齐摩拉轻而易举地避开。

  竟然在近距离搏斗中与袋人打成平手。

  机体性能太好,还是驾驶员的技术太好?

  袋人不断操着野战刀发动攻势,齐齐摩拉一次次轻松避开,并且巧妙运用双手双脚反击。

  龙机兵与传统机甲兵装相比,最大的优势就在反应速度。龙机兵的操纵指令来自尚未传送至大脑的脊髓反射,传统机甲兵装当然难以望其项背。何况姿是众人公认的战斗专家,对手竟能避开姿的攻击,实在令人吃惊。

  袋人往前踏一大步,齐齐摩拉也拉近距离,发动踢击。袋人的野战刀切开敌人的右肩部装甲,齐齐摩拉的脚也踢中他的右腿部关节。

  两架巨人同时摔倒,撼动大地。数处积雪因冲击坍塌。两机在黑压压的断崖边迅速翻身移动。

  袋人一起身,立即熟练地挥出野战刀。齐齐摩拉也同时站起,千钧一发之际避开这一击。

  ——快得过了头。

  袋人驾驶舱内的姿笑了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

  根据生理化学的角度,人类神经最快反应速度约○.○三秒。龙机兵理论上不可能超越这个数字。但相较之下,齐齐摩拉的速度快得异常。

  早在袋人发动攻击前,齐齐摩拉就已进入闪躲动作。

  这并非观测具体数值的结论。姿只是仰赖历经无数次战斗培养出来的直觉。

  齐齐摩拉的速度这么快,不过是靠电脑的行动预测系统。这样的概念早已运用在第二种机甲兵装上。

  第二种机甲兵装的大部分动作都被设定成巨集指令,驾驶员要做的事只是采用或否决系统判断。这种概念在第一种便已出现,而第二种的程式能做到的动作比第一种还要更多且复杂。齐齐摩拉的特色在采用主从连动模式,因此可以将机体程式的自律动作与驾驶员的操纵动作完全融合,使对手难以分辨。

  ——这种程度的机体,不会是龙机兵的敌手。

  姿操纵袋人,让野战刀在手掌内上下翻舞,做出宛如特技表演的复杂动作。龙机兵的手指虽然极近人体结构,但毕竟不全相同。袋人能在手里如此把玩野战刀,凭的是驾驶者的熟练技巧。

  一下子扔到左手,一下子扔到右手,一下子抛上去,一下子接住。袋人手中的野战刀描绘出千变万化的复杂轨道。这在战术上都是毫无意义的动作。

  齐齐摩拉顿时站在原地发愣。难以预测的古怪动作,产生多得处理不完的资讯,超越齐齐摩拉的电脑负荷能力。

  ——你以为我疯了?

  袋人最后将野战刀垂直抛上天空。

  ——你确实是最先进的机种,可惜招惹错对象。

  齐齐摩拉变得迟钝的瞬间,袋人闪身绕到机身背后。

  野战刀掉落下来,插上雪面,袋人一把抓起武器,顺势刺入齐齐摩拉的背部。

  天空响起直升机的螺旋桨声。

  探照灯照亮正发出临死惨叫的齐齐摩拉,以及抽出野战刀的袋人。

  齐齐摩拉从悬崖边向前扑倒,摔入下方的熊熊烈火。

  县警直升机向本部直升机回报:

  〈火灾现场附近发现两架交战中的着武,友机已制伏敌机。〉

  冲津紧握麦克风问道:「附近有没有人?」

  好一会后,对方回应:〈发现三个人,似乎都受了伤,其中一人伤势严重。〉

  「立即前往救援。」

  〈周边无法降落,难以执行救援,将诱导三人至七崎滨港口。〉

  宫城县警的直升机并非搜索救难用机,因此机上并没有救助用牵引缆线。

  冲津迅速望向地图。奥兹诺夫的现在位置离七崎滨相当近,徒步也可抵达。

  齐齐摩拉坠落悬崖,撞破燃烧中的民宅屋顶,发出轰天巨响。扬起大量火苗及粉尘,整个机体遭火焰拥抱吞噬。

  巴拉拉耶夫正要起身,却被突如其来的声响吓得高声尖叫,再度跪倒在地。尤里将达姆琴科的遗体轻轻放在地上,低头望向左手掌。掌心烧得惨不忍睹,黑犬消失得干干净净。

  ——索罗托夫的束缚解开了……

  自从当年在桦太岛,这道阴影便纠缠着自己的灵魂。一条随时仰望自己的丧家之犬。刺在左手上的图案,留下耻辱的证据。尤里回忆着那段遥远的岁月,以及更加遥远的光辉时光。

  尤里起身仰望崖顶。袋人站在崖上,正俯视着自己。他的脚边,夏川与渡会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而在上空盘旋的直升机,投下刺眼的探照光芒。

  尤里毅然决然地翻身走向巴拉拉耶夫。

  「快走,站起来。」

  尤里踢着巴拉拉耶夫的臀部,驱赶他前进。港口就在前方不远了。

  巡逻艇探照灯的照耀下,登陆的海上保安官们在七崎滨港边大声交谈,搜证现场遗留的四艘小艇及两具颈骨断裂的尸体。

  绿听着现场嘈杂声,敲打着笔记型电脑的键盘。此时她坐在运输直升机内,而直升机停在一栋似乎是渔业仓库的建筑物边。直升机座位相当坚硬,坐久了感觉腰部传来阵阵寒意,但绿不在乎,专心地将无线电传来的讯息即时输入电脑。

  绿在地图上的山顶附近标示出「阿尔玛斯企业」名下宅邸的位置,接着标示出雪崩地点。追踪成员在此处兵分两路。输入目前可知足迹的位置及方向,接着输入袋人、报丧女妖及由起谷、夏川、渡会等人位置。如此就可预测出逃亡中的奥兹诺夫大致前进路线。

  绿注视着画面上出现的线条,差一点发出惊呼。因雪崩而被推向完全不同方向的奥兹诺夫应该会从山坡上不断往下。周围地形如一团漩涡,高度由北往东呈顺时针下降。奥兹诺夫若照着预测路线前进,最后将抵达七崎滨,也就是绿现在的位置。犬魔刚好就在这个地方,简直像命运的安排。

  倘若未遇雪崩,奥兹诺夫应该会前进相反方向的车道,而不会走这一路线。如此一来,便会被后头的机甲兵装追上。

  绿默默地独自摇了摇头。什么是命运,什么不是命运,自己凭什么判断?

  不管龙骨、龙须系统,还是龙机兵与驾驶员间的契合,都只是单纯的科学现象,绝对跟命运扯不上关系。但「狗」是侮辱警察的象征动物,绿很清楚。奥兹诺夫驾驶的龙机兵刚好名为「犬魔」,这只是巧合吗?

  「喂,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燃烧!」

  运输直升机的机长柳井警部补指着窗外。机内所有人都转头望去。绿也推了推眼镜,抬头望向所有人视线彼端。黑暗中浮现明亮的火光,将那带的夜色染成鲜红。距离相当近。

  机外的海上保安官也一时慌了手脚。

  「发生什么事了?」「本部有没有提到这个?」「是不是该去看看状况?」

  机外传来嚷嚷声。

  绿打算起身之际,无线电通讯机传出冲津向县警直升机及巡逻艇下达指令的声音。

  〈奥兹诺夫警部正从起火处带着嫌犯走向七崎滨港,立即前往保护。〉

  绿赶紧放下笔电走出机外。强烈的寒气穿透警视厅内勤人员制服外套,宛如针般扎在身上。绿踏着双脚,凝视火灾方向。

  盘旋在火灾现场上空的县警直升机忽然降低高度,并且调转机头,朝向港口。它似乎引导着奥兹诺夫,并以探照灯照亮通往港边的道路。在港边待命的特警队员紧急集合,人手一把H&K MP5SFK冲锋鎗,朝着直升机探照灯照亮的地点疾奔。

  蓦然一阵巨响。

  寒冷紧绷的空气随之炸裂,一时之间天摇地动。刚开始众人都不晓得发生什么。只见县警直升机突然失速,宛如耗尽能量般朝着地面坠落。

  直升机在两百公尺前方坠地,接着便发生大爆炸。

  绿看傻了眼,愣愣地站着不动。

  紧接着岸边的巡逻艇甲板及司令室也开了数个大孔,探照灯及玻璃裂成碎片,站在甲板上的海上保安官则化成红褐色的血雾。

  ——遭到了狙击……反器材步枪的狙击……

  开枪位置不明,多半是在对面山腹的森林,依枪声大小判断应该不远。急忙回防的特警队员也一一被轰得粉身碎骨。反器材步枪的大口径子弹是用来攻击军事设备或远距离狙击,轰上人体的后果不忍卒睹。特警队员比照机动队标准,每人都穿着防弹背心,但只能抵挡三○口径的手枪子弹,遇上12.7×107mm子弹就跟薄纸没两样。

  宛如天雷的沉重枪响不断撼动夜晚的空气。港边的警察及海上保安官都陷入恐慌。

  ——直升机呢……犬魔呢……

  绿回过神,焦急地望向身后。直升机停在仓库后方,是狙击者角度的死角,因此完好无缺。绿赶紧奔到直升机旁边。幸存人员也赶紧往仓库奔逃。绿倚靠在直升机上,此时终于发出悲鸣。几乎扯裂喉咙的嘶喊,宛如彻底喷洒出沉睡在身体内侧的恐惧。不管叫多少声,似乎都无法恢复冷静。

  ——黑暗……黑暗涌上来了……

  那是绿见识过的黑暗,经历过的恐惧。没错,是当年的查令十字惨案。在那场大规模恐怖攻击行动中,绿失去双亲及兄长,亲眼目睹无止境的暴力在人世间制造出悲剧。当时的黑暗再一次出现眼前。死亡永远藏在活人的生活周遭,随时像海啸一样吞没一切。

  ——不要……我不要……我受够了……

  不知过多少时间。精神在嘶喊过后终于稍微恢复平静,但恐惧感丝毫未减。她害怕得牙齿不住打颤,还是勉强自己冷静思考。这不是早就知道吗?现在这个时代,黑暗总是存在任何地方。自己选择成为一名警察,不就是要对抗黑暗吗?

  没错,自己现在是警察。当初任职之际,内心已有觉悟。

  ——冷静点!别受黑暗摆布!不管是存在周遭的黑暗,还是栖息心中的黑暗!一旦受到摆布就等于认输。不要逃避,睁开眼睛看清楚眼前的黑暗!

  脑里依然一团混乱。奥兹诺夫逃避追杀,应该正往这里奔来。杀害特警队员们的凶手就是追杀奥兹诺夫的敌人之一,而且很可能驾驶着机甲兵装。对面的山腹上可以将整个港口看得一清二楚,却无法攻击穿过森林往坡下逃窜的奥兹诺夫。因此敌人选择直接攻击直升机、巡逻艇等交通工具,以及碍事的特警队员们。敌人赶尽杀绝,就是不想让奥兹诺夫活着……不,应该是不想让警部带在身边的嫌犯活着。

  〈PD1与PD3正往你们那边赶去,大概再十分钟就能抵达。〉

  直升机内传来冲津的通讯声。虽然短短十分钟,但真的有办法撑下去吗?不,做不到的。连结港口与县道之间的道路,刚好通过机甲兵装潜伏的山腹旁。而且港口两侧都是高耸的岩壁,根本无处可逃。驾驶机甲兵装的敌人要杀光港口附近所有人,十分钟绰绰有余。

  宛如炮声般的沉重枪声戛然而止。敌人的弹药已经用罄?唯一肯定,敌人正往港口移动。港口再度陷入沉寂。这时,一阵踏雪而来的脚步响起。那不是机甲兵装声,而是人。

  绿鼓起勇气从直升机后探出头,两道人影在黑暗中逐渐奔近。

  「警部!这边!快过来!」

  那正是奥兹诺夫,身旁还带着疑似嫌犯的外国人。

  尤里听见绿的呼唤,往绿的方向疾奔。

  数名特警队员从仓库后头飞奔,将沾满汗水、雪水与血水的两人护送至仓库。

  「这个男人是重大刑案的嫌犯,麻烦你们看着。」尤里冷静地用日语将身旁的巴拉拉耶夫托付给特警队员,接着转头面对绿。「铃石主任,请问直升机上载的是犬魔吗?」

  尤里的衬衫脏污且破烂不堪,语气却异常坚定。

  「对……」

  「立刻启动它。」

  「好……啊,请等一下!」

  绿察觉尤里的手有些不对劲。不仅伸出手指的动作不自然,形状也有些怪。察觉那是重度烧烫伤时,绿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她仰头问尤里。

  「好严重的烧伤……难道你要这样驾驶犬魔?」

  背后远方传来撼动地面的沉重金属声。齐齐摩拉沿着山壁下滑,在港口边缘着地。

  齐齐摩拉缓缓横越港口,靠近众人,宛如兴致勃勃走向猎物的猎人。

  周围响起冲锋枪的枪声。散开在周围阴暗处的特警队员各自用MP5冲锋枪应战。

  「让开!没时间了!」

  「太乱来了!」

  「这是唯一的活路。」尤里凝视着绿。「若是一般机甲兵装,这样多半无法驾驶,但这是龙机兵,还有一试的机会。」

  绿登时明白尤里话中之意。没错,因为是龙机兵,还有一试的机会。但是……

  「就算驾驶,后果也不堪设想啊……」绿说道。

  「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后果别想了。」

  齐齐摩拉抬起港边一辆废弃车辆,当作盾牌抵御子弹,慢慢走近这里。数名机动队员想绕到敌人的侧面,却被齐齐摩拉挥舞废车撞飞,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剩下的队员依然拚死抵抗。

  虽然仅差数分,但袋人与报丧女妖都来不及赶到现场。这样下去众人死路一条。

  尤里毅然走向直升机,背后的绿对着直升机上的柳井机长喊道:

  「请打开后面的货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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