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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参崴的码头边,工人们忙着将一辆辆中古车从老旧货轮搬至码头。车型跟制造商都不相同,大多是丰田的Hiace,但也有一些本田及三菱的小货车。这都是日本偷运至此地的赃车,依然维持着被偷时的状态,每辆车内都散落着面纸箱、小玩偶等杂物。当然,值钱东西都在送运前被拿走了。定期收受贿赂的海关职员对货轮连看也不看一眼,彷佛它不存在。

  负责监督搬运作业的俄罗斯人大声斥骂韩国籍掮客,沟通出了差错。韩国人气得满脸通红,在对方胸口推了一把,两人接着扭打一团,周围工人赶紧拉开两人。

  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活力的象征。尤里站在冷风呼啸的港边,愣愣地看着眼前的闹剧。俄罗斯与韩国集团两分钟前还在互相辱骂,两分钟后互相拥抱和好如初。场面激昂且愚蠢。但在世界边缘之地,全都是家常便饭。尤里暗自寻思,自己正目睹一场国际犯罪,为何内心如此乏味?

  「尤里.米赫罗维奇!」

  尤里听见有人以俄语呼唤自己。转头一看,如枯木的老人自港湾管理大楼走来。那是绰号「老黄」的男人。瘦得彷佛随时会被风吹断的中国老人,两手插在束口外套口袋,缩起身子,相当寒冷的样子。

  「下一件工作确定了,你得跑一趟桦太岛。」

  「何时?」

  「船安排好就出发,快的话就在今晚。」

  「知道了。」

  尤里淡淡应了,两眼依然望着前方搬运作业。

  「这次工作得大干一场,你驾驶机甲兵装的技术真的没问题?」

  尤里默默点头。

  老人叹口气,转身回港湾管理大楼,但下一秒忽然停步,操着广东话轻描淡写地道:

  「别骗人了,我知道你是刚学会没多久的生手。这次的任务,你活不成了。」

  尤里以生涩的广东话回应:

  「无所谓。」

  老黄张开缺牙的嘴,呵呵笑起来。

  索罗托夫正逐渐与亚洲黑社会建立合作,他透过犯罪集团的人脉将尤里托付给中国人。这些中国人利用他们建立的人口买卖路径将尤里偷偷送离出境。

  遵守索罗托夫的法律,便是他协助尤里逃出莫斯科的条件。这不代表尤里是索罗托夫的部下,索罗托夫亦承认这点。但尤里许下的誓言,还是成为肩上的沉重负担与压力。面临何种处境,尤里心中都藏着索罗托夫的束缚。

  中国人虽然接纳尤里,却非将他当成贵宾。提耶尼在黑社会的势力逐渐壮大,中国人答应协助固然是讨好他,另一方面却也把这件事当成生意。中国人要求尤里背负债务,那是协助逃亡的费用。到偷渡的中继地点,中国人又将背负债务的尤里藉由人脉转交给其他组织。

  尤里经由哈萨克成功逃出俄罗斯,但其后又被转送到蒙古及中国各地,一年后来到海参崴时已负债累累。偿还债务,尤里被迫接下组织任务。若是一般工作,抵扣金额连偿还利息也不够。因此任务都是一些重大犯罪。尤里有权力拒绝任务,但还不出钱,即使晚一秒也会性命不保。他陷入流沙,难以抽身。

  基于工作需求,中国人强迫尤里学习广东话及驾驶机甲兵装。有时在冷清的港口仓库内,有时在航行海上的货轮甲板。尤里咬紧牙关,努力将机甲兵装的操纵法记在心里。教官都是中国籍的罪犯,有些是退役的人民解放军士兵,有些是离职的警察特种部队队员。他们毫不留情,一旦认定学徒资质太差就会放弃。而一旦放弃就意味死亡。不想死就只能全心全意练习。幸好信奉功利主义的罪犯们似乎认为尤里颇有天分。

  尤里躺在航向桦太岛的货轮船舱,油腻毛毯包裹住身体,思索着无数次的疑问。

  自己到底怎么了?为何沦落到这个境地?

  达姆琴科与巴拉拉耶夫为什么陷害自己?米克丘拉、基古林及雷斯尼克为何被杀?若凶手杀死米克丘拉及基古林灭口,雷斯尼克呢?自己跟雷斯尼克只是诱饵,根本不知道须被灭口的秘密。达姆琴科与巴拉拉耶夫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件事。

  那天在楼梯上遇到的墨镜男人是谁?米克丘拉的办公桌上那只纸鹤又有什么意义?那是米克丘拉折的吗?还是墨镜男人带来的?纸鹤的翅膀上……纸上那些字,真的是军火制造编号吗?雷斯尼克遭杀害前,并没有提及数字及符号的具体特征。

  疑点越想越多,宛如陷入无尽迷宫,无限地狱。

  母亲不知过得如何?她如何看待弒警逃亡、玷污父亲名声的儿子?她如今依然在那个狭小的杂货店里卖菜吗?收入是否够她过活?接着尤里想到丽拉,最深爱的女人,出卖自己的女人。

  船体猛然剧烈摇晃,彷佛嘲笑企图躲进甜美回忆的自己,想将他拉回残酷的现实世界。

  当初向索罗托夫求助时,他打算暂时离开莫斯科避风头,将来一定要回来让真相水落石出。但后来明白自己太过天真。逃亡过程中,意志力很快烟消云散。而他亦不得不自觉,索罗托夫的束缚让他丧失以刑警身分追查真相的决心。

  瘦犬的尖牙磨损殆尽,连咀嚼现实也有困难。

  不过这是理所当然。自己仍是无能的半吊子刑警,连「瘦犬的七大原则」也还没全部学会。

  尤里在桦太岛的任务是担任帮派火拼的打手。

  俄国与中国帮派争夺违法捕蟹的利益而起冲突,局势剑拔弩张。俄国帮派背后有俄罗斯边防军的高层撑腰,中国帮派处于弱势,因此透过人脉向其他同胞请求支援。

  ——对手人多,你要有觉悟。若你有俄罗斯神灵庇佑,或许能留得性命,否则必死无疑。我可不会帮你盖坟墓,你别怨我。

  老黄轻描淡写。

  ——对方愿意付一大笔谢礼,至少足以付清这阵子累积的利息。

  老黄是最后一个接收尤里的组织「海」成员。海没有固定地盘,主要获利方式是协助排除中国帮派间的纷争与冲突。他们听说莫斯科逃出来的离职警察颇有两把刷子,因此付钱留在身边,派他前往各组织当帮手赚取佣金。倘若尤里第一战就死了,对海而言算一件亏本生意,但至少卖个人情给桦太岛的中国帮派。

  尤里跟着其他十多名走投无路的男人一同进入南萨哈林斯克,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便被编入一支乌合之众。队员多是亚洲人,但也有少许欧洲或美洲人。每人默不吭声,表情对他人毫不关心。在最龌龊的黑暗世界里,战争无关国籍。谁肯付钱,就为谁卖命。指挥官自称是人民解放军的退役菁英,但说穿不过就是流氓。双方冲突一触即发,指挥官决定在黎明前奇袭敌人的本营。

  弥漫着螃蟹腥臭的港湾仓库,聚集六架俄罗斯第一种机甲兵装「多莫渥吉」。这些机体都相当老旧,虽然会做基本维修,但出发前皆仅经过最粗略的检查。

  六架多莫渥吉搬到同样散发着螃蟹味的大卡车,沿着流经市区的铃谷川逆流前进。尤里坐在驾驶舱,感到行驶凹凸不平的路面所传来的震动。这是无风凌晨。六辆大卡车分成两组,包夹配置在河岸边罐头工厂的两侧。据说俄罗斯帮派所有兵力都集结在工厂。工厂并未舄出半点亮光,与昏暗河岸融为一体。敌人尚未察觉对方兵力已到营外。只要趁敌方机甲兵装尚未启动前破坏,就能在一瞬间分出胜负。

  大卡车货斗掀开,手持武器的男人跳下河岸。紧接着机甲兵装解除关节锁扣,伸直双腿。尤里操纵两对踏板及拉杆,让机甲兵装跳下车,踏上黎明前的湿润泥土。宛如棺桶般狭窄的驾驶舱伴随排气音缓缓浮起,多莫渥吉离开拥挤的大卡车货斗,如伸懒腰般拉直四肢,笔直站立地面。隔着驾驶座的靠背,感受到引擎震动。心中满溢紧张与恐惧。这是尤里首次驾驶机甲兵装参与实战。什么俄罗斯神灵的庇佑,自己并没那种好运。但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铃谷川的轰隆水声中,步兵摸黑逐渐包围工厂。机甲兵装以三架为一班,各自逼近工厂前方与后方的货物搬运出入口。尤里是上流班的一员。指挥官一声令下,全队突袭。带头的多莫渥吉踹开铁卷门冲进工厂。蓦然间,门内的黑暗空间响起枪声与巨大撞击。踏入门内的机身上弹痕累累,转眼间动弹不得。

  枪声不仅未歇,且往左右扩散的同时逐渐逼近。

  在驾驶舱内的尤里慌了手脚。敌方机甲兵装已启动,还埋伏于工厂。至少在数十分钟前,敌人便察觉军队靠近。这意味有人通风报信,偷袭战术彻底失败。通讯机迟迟没有传来指挥官的进一步指示,取而代之自称退役菁英的指挥官所发出的惨叫。

  背后竟然也传来枪响。不过一眨眼,又一架友机遭摧毁。透过萤幕上的夜视影像,尤里看见周围步兵个个宛如损坏的玩具般扑地倒下。没有其他选择,他从不再动弹的友机后冲出,奔进工厂。

  尤里怒吼着拉动拉杆,固定在机械臂上的中国制W85式重机枪朝前方扫射。敌方两架机体完全停止,还剩七架。识别系统启动,讯息显示副仪表板。敌机机型是「佛列尼克」,与我方机体同样是俄制第一种机甲兵装。

  发热的脑中一片刺白,宛如点亮一盏钨丝灯泡。灯泡熄灭的瞬间,所有理性消失无踪。尤里任由身体摆布,冲入敌阵胡乱射击。机械臂上的重机枪不一会就故障了,但他毫不退缩,枪身棍棒般猛击敌机。阴暗的罐头工厂里掀起一阵疯狂乱斗。

  当他回神时战斗已经结束了。自己一息犹存,这场火拼获胜了?他机体所有萤幕跟感应器都失去机能,无法得知外头状况。

  尤里打开舱门盖。放眼望去,拂晓晨曦射入工厂。地面尸横遍地,躺着数架多莫渥吉及佛列尼克的残骸。中国人命令俄罗斯俘虏排成一列,一一开枪射杀处刑。真的赢了。这场火拼敌我双方都仅是半吊子的战争门外汉。敌人明明预先得知偷袭,却未事先将火力安排在最有利的位置,局势演变成拖泥带水的混战。最后敌方佛列尼克全灭,己方多莫渥吉亦仅幸存两架。一架驾驶员是尤里,另一架驾驶员则是自称由吉林省来到此地赚钱的男人。那男人也打开舱门盖,神色茫然的脸探出驾驶舱,注视着黎明中的罐头工厂。两人存活下来的唯一理由是运气好。自称退役菁英的指挥官早在一开战就丢了性命。

  一架佛列尼克静静地伫立在尤里面前,几道鲜血不断自扭曲的舱门盖缝隙向外流出。

  尤里凝视着这幕,知晓自己终于跨越最后底线。到昨天为止,自己在中国人命令下干尽坏事。抢劫、伤害、恐吓……但至少还没有人死在手里。

  这次的任务虽然是参与一场争夺捕蟹权利的纷争,但既然得驾驶机甲兵装与敌人火拼,双手势必染血。明明可以预期,自己却等到实际发生才惊觉真实。这让尤里认为自己已经疯了。就像罹患狂犬病般失去判断力,化为一条流着唾沫的悲哀疯狗。

  脚底蓦然传来咚一声沉重声响。低头一看,本地帮派的中国人正以手枪枪把敲打多莫渥吉的脚部。那男人额头不断流下鲜血,却仰望着尤里,露出戏谑笑容。那或许是庆祝战胜的举动。他接着将手枪举到头顶挥舞,示意赶快下来。

  「给我钱!」尤里却听见自己这么嘶吼。

  男人还沉浸在胜利的欢愉中,听见他说出如此扫兴的话,登时皱起眉头。

  「约好的谢礼,快全交出来!」尤里宛如野兽般大声嘶喊。

  若要为铸下大错的自我找到完美的动机,就剩钱了。除此之外,他想象不出其他足以催眠自己的借口。

  底下一群人错愕地面面相觑。有些人流露出明显的反感,有些人动怒。

  「钱,只有钱是一切……快把钱交出来……」

  尤里瘫坐机甲兵装的驾驶舱里,哽咽着发出嘶喊。

  「第一次上战场就有这样的成绩,不错了。我还以为你死定呢。」

  回程的船舱内,老黄说道。尤里坐在坚硬的床板上,一句话也没应。

  「听说你在机甲兵装里大声叫他们把钱拿出来?桦太岛那些人都说你是要钱不要命的家伙。你帮他们打赢火拼,全因此反被他们当成瘟神。我真不懂,你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尤里懒得理会老黄。老黄凝视着尤里的脸,似乎领悟到什么。

  漫长沉默后,老人喟然道:

  「也对,钱是一切。」

  老黄弓起身子叹口气,转身走出房间。带上门前,他势利地说道:

  「既然是这样,接下来你可得好好赚呀。我会尽量多帮你介绍一些好工作。」

  离开桦太岛后,尤里在择捉岛待一阵子,又移动至国后岛。尤里在这些地方的任务大同小异,大多与违法捕捞或走私利益纠纷的冲突有关。除了俄罗斯人及中国人,偶尔日本或韩国帮派也牵涉其中。尤其日本帮派一直虎视眈眈地染指北方的海上利益。尤里数次与日本人拼得你死我活,但也曾在同一阵线并肩作战。基于任务需要,尤里还曾偷渡进日本,在北海道及东北地方潜伏相当长的时间。执行任务所需,尤里特地学了日语。

  「你什么也别想,专心赚就对了。」

  老黄不仅将这句话挂在嘴边,而且毫无节制地向各帮派组织承接任务。中国帮派大多在对外关系上有着诸多顾忌,但海这个帮派并不拥有固定地盘,因此作风相较自由,而这也成了海的优势。不论什么任务,尤里都咬牙接下。但债务过于庞大,不管多拚命,还是无法还清利息。这也许是索罗托夫的圈套。巨额负债就像一条缰绳,代替无形的「法律」套在尤里脖子。但无论真相为何,尤里不在乎了。怎样都好。尤里不想再思考任何事。

  骯脏的任务五花八门,但他多半承接心狠手辣的抢劫或帮派火拼,而且常需驾驶机甲兵装。老手往往能在这种任务中得到优渥报酬。要在实战中驾驶机甲兵装须受过长期训练。从桦太岛归来的尤里虽然得到「死要钱」的贪婪形象,同时成为实力受到信赖的专业人才。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实战,尤里磨练出胆量。继第一种后,他又学会了第二种机甲兵装的操控方式。坐在驾驶舱内的自己不再全身颤抖,能够屏除杂念且在一瞬间集中注意力。高明的操控技巧不仅来自熟练,也来自逃避的念头。驱逐不好的事物,或许是身为刑警的本性。但这次尤里想要驱赶过去。既然操纵机甲兵装时能忘却悲伤往事,尤里愿意一直待在驾驶舱里。即便驾驶舱被比喻成钢铁制的棺桶,他仍然丝毫不以为意。

  由于任务往来桦太岛及海参崴期间,尤里委托老黄透过人脉打探莫斯科,尤其是谢尔宾卡案相关人物后来遭遇。此外还有独留莫斯科的母亲,以及牵挂的人们。

  巴拉拉耶夫成了内务部经济税务犯罪总局次长辅佐,达姆琴科成了刑事警察调整室的课长。这两人飞黄腾达,早在尤里意料。但令尤里吃惊的是布里哥金、夏基列夫、波格拉斯、卡西宁四人也全都升官。

  当初布里哥金说得好听,什么「班长那边我会帮你问个清楚」、「我也会帮你向他们好好解释」,到头来大家知道内情后,全都背叛自己。他们承认杀害雷斯尼克的人是尤里.奥兹诺夫,对这场骗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换来出人头地的机会。

  回忆起莫斯科第九十一民警分署刑事搜查分队达姆琴科班的昔日荣耀,他忍不住蜷曲身体哭泣。曾令恶棍闻风丧胆的「最瘦的一群瘦犬」竟如此不堪一击。如此窝囊地从世界上彻底消失,甚至令人怀疑那原就是不切实际的空中楼阁。其中亦包含父亲的教诲,以及自己原深信不疑的警察尊严。原来这都是不知天高地厚年轻人心中的幻梦。

  母亲玛尔卡病逝于伏努科沃的精神病院。据说她被诊断出罹患重度忧郁症,在强制住院治疗后不久就离世了。尤里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相信儿子的清白。母亲罹患精神疾病的肇因,是对陷害儿子的世间绝望,还是羞耻于不肖儿子让父亲名誉毁于一旦?

  丽拉则与有钱的企业家结婚了。平日在二手书店工作,深爱着诗词及小说的少女,毫不留情地抛弃瘦犬,一夜跻身新富裕阶层的灰姑娘。真是荒唐又现实得不够陈腐的结局。而且正符合俄罗斯的常态。

  全都是背叛与欺瞒,再也不存在足以倚赖深信的事物,甚至包含自己的灵魂。不,正因是自己的灵魂才更不值得相信。这灵魂属于腐败堕落的犯罪者。什么伊凡的高傲瘦犬……这样的自尊便是最大的谎言。

  堪察加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发生一场帮派火拼,尤里协助的一方获得胜利。这个帮派租下饭店宴会厅,举行盛大的庆功宴。因为帮派对老黄有恩,尤里基于人情不得不参加。宴会开头是当地耆老的演讲,但旋即变成杯盘狼藉的疯狂酒宴。

  如今尤里终于体会一个道理。俄罗斯人从小到大见识过太多贪赃枉法与为非作歹的行径。就像面对伏特加不可能保持彬彬有礼,人们不知不觉沾染深不见底的黑暗,尽管并未化为染指犯罪的无赖之辈,心态也会逐渐走向享乐主义。

  这是一场在世界尽头举办的宴席,一场聚集法外之徒的宴席。然而尤里无法对任何人敞开心防,亦无人愿意搭话。喝越多酒,越感到空虚。他阴沉地啜饮着杯中物,回想起当初就读初等教育时的教室。那时遭排挤的人不是自己而是索罗托夫。如今的尤里终于完全体会当年索罗托夫的心情。那个把自己当成了警察的孩子……那个一脸自以为是地说着天真言论的孩子……如此无知,如此愚蠢,如此傲慢得令人难以忍受。

  这原本是很简单的任务。

  尤里此时在纳赫德卡,这里是伊尔库次克州安加斯克市的石油输送管线终点站。由于这里兴建起一些新的石化工业设施,产生庞大的经济效益,许多帮派组织都争夺相关权利而进驻这块土地。虽然如今开发计划几乎结束,但帮派还续留此处,与其他帮派持续地盘之争。最嚣张跋扈的势力就属鞑靼人的帮派。当地华侨组织委托尤里武力恫吓鞑靼帮派的大哥级人物,逼迫他们退出陆运交通枢纽建设事业的招标案。

  ——这工作我带头,包准不出差错。

  夸下如此海口的人物是与「海」保持同盟的其他帮派成员,而且是掌权者的儿子。进入纳赫德卡的团队共五人,除了这人及负责护卫的尤里外,还有三名该人部下。

  ——鞑靼人根本没什么了不起,赶快搞定这个工作。

  愚蠢的男人不仅过于轻视对方,且动不动就夸耀办事能力。他搜集情报及安排计划都不够严谨,尤里一开始就察觉不妙。他试图提醒对方谨慎,但后者充耳不闻。

  不出所料,下场惨不忍睹。原计划趁敌方老大与情妇在公寓里独处时绑架,然而冲进去一看竟发现身强体壮的打手们早等在里头。原来男人雇用的情报商窝里反,泄漏绑架计划。一阵激烈枪战后,男人跟一名部下当场惨死,其他三人狼狈逃窜。敌方人马守住主要干道,光要逃离纳赫德卡都不容易。三人驾驶偷来的车辆狂飙小巷,最终被鞑靼帮派安排的一队人马发觉。虽然尽全力甩开紧追在后的三辆敌方汽车,但尤里背上中两枪。后来他躺在海的货轮船舱里,连发数日高烧。意识朦胧之际,隐约听见组织高层的几人站在枕边讨论如何处置自己。

  ——把他杀了吧。

  这样的意见占大多数。同盟掌权大哥的儿子被杀了,尤里并未尽到保护义务,必须为此负责。听说身为父亲的对方七窍生烟。维持组织间的良好关系,必须杀死尤里释出善意。神智不清的尤里隐约听见有人这么主张。

  ——何况治好他得花不少医药费,还是快把他扔下船。

  那些人对身受重伤的尤里投以残酷的视线。

  ——就算医好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接任务。

  这也是可以想见的疑虑。当工具不再锋利,没人愿意留在身边。何况尤里仅仅是抵押品,连工具也称不上。

  ——我看不如把他卖了。

  ——没错,现在正好卖掉他。虽然带伤影响价钱,但这种不吉的瘟神还是快送走才是上策。

  此时,突然有人力排众议。

  ——等等,我认为不用操之过急。

  那声音正是老黄。

  ——难得你会说这种话。

  另一人道。随时会失去意识的尤里也同感。

  ——我觉得现在卖掉还太早。这家伙还可以赚更多钱,我眼光绝不会错。

  ——但若饶了这家伙,道义上说不过去。他身为护卫,竟然自己逃了。

  ——这有什么大不了?计划失败是那蠢儿子闯下的祸,我们没向他们要求慰问金已经很客气了。他老爸也知道自己儿子多少斤两,凭我对那个人的了解,他绝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找我们麻烦。比起狗屁道义,更重要的是钱,如何赚钱才是该想的问题。你们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这老头负责。

  一提到钱,老黄判断从未出错,这点众人都很清楚。而且他是组织里的长老,说起话来分量十足。处分尤里一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伤口一度化脓,所幸没继续恶化,而且开始迅速痊愈。两星期后,尤里能自行走上甲板和更换绷带。久违的阳光与湿润的海风,彷佛渗入每一吋肌肤。甲板上还有其他几名船员,各自享受悠闲时光。尤里坐在距离那些人稍远处,尽情地呼吸外头空气。此时老黄忽然来到身后。

  「你的伤已经好了不少。」

  即使在天气晴朗的海面,老黄依然身穿束口外套且弓起身子,显得相当怕冷。缺牙的嘴往两侧撑开,那笑容带着三分孤傲与三分天真。

  「你为什么救我?」尤里就着上次对话问道。

  「我不是救你,只觉得卖了太可惜。」

  日本海的耀眼阳光让老黄忍不住瞇起双眼。

  「有什么不同?」

  「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赚钱。你得赶快把病养好,为我们赚更多钱。我特地把你留下,如果赚不了,我的面子可挂不住,人家会笑我老眼昏花了。」

  老黄云淡风轻地道,尤里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对了。」

  老黄忽然像想起什么,从外套口袋掏出包在保鲜膜里的圆物递给尤里。

  那是一颗包子。尤里愕然抬起视线,老黄若无其事地说。

  「快吃,里头是鲨鱼肉,能补气。」

  老人亲热的笑容让尤里不自觉接下食物。老黄深深点头后转身离开,尤里默默目送着那道矮小的背影逐渐走远。船员见到,不住说道:

  「不敢相信,老黄爷爷竟然拿食物给别人,我还第一次看见。」

  「我也是。那个势利的爷爷会做这种事。」其他人随声附和。

  「我倒见过,不过那是几十年前了。」其中一人叹口气后道:「当时老黄爷爷还没到被称为爷爷的年纪,他拿包子给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我刚好在旁边。那孩子是爷爷独生子,没多久就死了。」

  其他船员甚至不知老黄曾经有个儿子。尤里当然也初次耳闻。回想起来,那人从不曾对任何人提起自己。就算被问起,他一定会含糊其辞地回答:「与其说这个,不如好好想想该怎么赚钱。」

  老黄自称感冒,在桦太岛的廉价旅馆里连躺数日,竟然就这么死了。死因是肺炎。他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死了,临死的面孔亦透着死气。组织将他身边贴身用品全扔进海,并瓜分掉少得可怜的财产。

  老黄的死并没有为尤里的生活带来变化。唯一不同是现在须自行想办法承接任务,偿还债务。但不必再被抽取仲介费,到手报酬变多了。但要不间断地接到任务并不容易,这让尤里稍微体会到身旁有个贪婪老人的好处。

  他不断地完成每件任务,心灵毫无杂念,宛如一条在垃圾桶里翻找厨余的野狗。不再有任何荣耀。不,最初就不存在这种东西。

  老黄死去一年后,有个人到桦太岛探访尤里。

  那是索罗托夫。

  尤里接到指示,前往对方指定的饭店。那饭店不高级,但索罗托夫住在最高级的房间。

  他进房时,索罗托夫一怔,接着缄默不语,仅凝视着尤里不放。

  尤里同样审视着许久不见的索罗托夫。

  索罗托夫穿着昂贵服饰,宛如上流社会的新兴财阀。但并未配戴任何装饰,反而品味脱俗。他容光焕发,令人眼睛一亮。据说索罗托夫贩卖军火,在莫斯科崭露头角。

  「你真的腐烂到骨子里了。」半晌后,对方发出打从心底的叹息。「警察本来就是堕落的存在……但我没想到事隔多年还会见到那张脸。尽管怀念,却让人作呕。」

  尤里不明白索罗托夫的意思,他只能沉默。

  索罗托夫朝站在背后的部下命令:

  「带他照照镜子。」

  两名部下将尤里拉到墙边,粗鲁地将他的头按上镜面。

  「放开我!」

  尤里奋力挣扎,甩开两人。这一剎那,他赫然在镜中见到宛如索罗托夫父亲的面孔。

  他顿时怔住。

  竟然……竟然有这种事……

  镜中人当然并非尼斯托尔,而是自己。

  他脸上没有刺青,但那双颊瘦削且窝囊的神情,正与索罗托夫的父亲如出一辙。五官并不相似,甚至截然不同。但此时脸上流露出丧家之犬般的落魄神情,近似当年索罗托夫的父亲。

  竟然会有这种事……

  自己不仅无法成为父亲般的警察,甚至成为像索罗托夫父亲那样受到唾弃的男人。

  「我要还你自由,让你不再受我的『法律』束缚。」

  索罗托夫的口气不知为何竟带几分失望。这名漆黑长发的沃尔到底对自己抱着什么期待?

  「你今天起要怎么活就怎么活。但不是在我的掌心,而是在这个垃圾堆中。」

  索罗托夫也颇意外自己此刻的心情。

  「不过,我得留下解除契约的记号。」

  「记号?」

  「是的,这可不容你拒绝。」

  索罗托夫打数通电话,接着强硬地将尤里带到南萨哈林斯克市区脱衣舞场的休息室。

  一名身穿运动服,拿着刺青机的男人正等在里头。

  「我是心地善良的梅菲斯托费勒斯,决定解除你的契约,但你得付点代价。」

  他两名部下从左右两侧按住尤里肩膀。

  「没必要抓着他。」索罗托夫笑着制止。「契约还没失效,这人绝不会反抗。我说得对吧,阿嘉纽克?」

  「阿嘉纽克?」

  「没错,虽然你不是沃尔,但既然要在身上刺青,有个代号也不为过。」

  索罗托夫握住尤里的左手腕。

  「这里不错,就刺在这只手掌吧。」

  尤里宛如丧失自我般伸出左手。

  不,这就是我的意志。我终于从索罗托夫的束缚中解放了。

  尤里说服着自己。

  刺青师转头问道:「提耶尼,不先打个底稿?」

  「不必,听说你技术不错,就直接下针吧。只要是我要的图案,随你怎么刺都行。」

  刺青师点点头,刺青机的针头凑向尤里掌心。

  「你是警察的儿子,我是沃尔的儿子,你以前就是我的影子。不,该说我是你的影子。」

  索罗托夫语气感慨,宛如缅怀着两人的过往。

  「也罢,哪边都无所谓。我若是阴影,你就是灯火。只不过如今你这盏灯快熄了。将之当成荣耀吧。今天起,你就是阿嘉纽克。」

  尤里蓦地想起玛丘宁的学生票。那是人生中第一次收取贿赂,却不知何时从手边消失了。如果仔细在家里翻找,或许找得出来。

  可惜没有家了。那栋曾与父母一同居住的公寓,那栋狭小却温暖的公寓,再也不是自己的家。

  针尖刺入尤里的皮肤,顿时一阵剧痛袭来。

  他咽下差点脱口的叫声,回想着那张学生票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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