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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 席丝琳

  战争结束了。

  这念头在席丝琳脑中感觉不太踏实,像摇晃罐子里剩下的一点干豆子一样吵杂不休。战争结束了,祭司不再,女神已死,莫拉德的复仇工具已从世上彻底抹灭。葛德死了。战争结束了。今天不会有人死在剑下,至少不会比平常多。她的心中应该充满歌声与欢庆,或许应该如此,只不过她却失眠了。

  她不再躲藏之后,身边的世界改变了。她住进第一次来坎宁坡时培林.克拉克带她去的那间旅舍的精神继任者。那彷佛已是上辈子的事。新旅舍就建在旧旅舍的遗迹上,大厅还弥漫着新木材和油漆的臭味。现在的房间比较大,她住的那间有个自己的小阳台可以俯望街道,有张自己的桌子可以工作(前提是她有工作),有个接待室让她的护卫睡觉,确保不会有人趁夜溜进来割了她的喉咙。旅舍老板是个达汀内老妇人,闪烁的双眼让席丝琳想起云后的太阳。老板的丈夫把席丝琳和她的护卫当作强国大使一般对待,或许他们确实是吧。晨光伴着咖啡和蛋香迎接席丝琳,夜晚则是酒液和咸脆饼。之后是更多的酒,不过没人质疑,她也没受到任何非难。然而席丝琳还是觉得自己好像一匹六条腿的小马快步跑出场,取悦群众。

  这座城市和这个王国(或许全世界),似乎都处于暂时的停滞状态,好像两次呼吸间隔的暂停。他们介于之前发生的事和接下来会发生的事情之间,而她正是这份不确定性的体现。席丝琳.贝尔莎库曾是安提亚的死敌,现在成了埃斯特王子、克莱拉.凯廉和她儿子乔瑞元帅的知交。她受到王室宫廷欢迎,一方面是由于埃斯特坚持,一方面也是因为那里所有人都又惊又怕,准备看着世界变成和从前不同的模样。只要席丝琳扬着头的角度完美,行动中带着威严,说话时充满自信,大家就觉得她握有权力。所以或许她确实握有权力。

  她在外行走都带着护卫。葛德除掉了宫中所有异议或不忠之徒。如果他活了下来,他们或许会利用言论操控宫廷,宫中应该还有相信他主张的人,只是他已无法推翻他从前的主张了。人们仍然会叫提辛内人为蟑螂,这称呼早在祭司出现之前就已存在。他们还是会歧视提辛内人,就像耶姆人轻视特拉古人,锡内人轻视库塔丹人,不论哪里的人都轻视溺人。战争结束了,但人性如故。仇恨可能永远无法抹灭,不公不义也是,狭隘的残酷和道德盲目也是。

  没必要认为战争永远不会再次开打,就像莫拉德的蜘蛛还没出现时的战争一样,是为了同样模糊或同样师出无名的理由。鲜血和无辜的人命仍然像帝国货币般交易,就像祭司尚未登场时一样。

  然而蜘蛛不会再蔓延出去,而席丝琳也还没歇手。

  白天里,她现身在宫廷和坎宁坡的商人阶级之中;夜里,她坐在她的房间,喝到自己坠入和沉睡在没那么不同的昏迷之中。她或是在剑士保护的某个夜色笼罩的广场街道上漫步,或是坐在酒吧里,一手拿着啤酒,看着那里的演员上演另一个版本的《屠夫之女》,便士的角色由面孔甜美的贾苏鲁人扮演,他似乎非常乐于嘲讽自己的种族。

  她的演员,卡莉、桑德和米凯,莎莉特.速恩和拉克都走了,像基特一样一去不回,像史密特一样一去不回,像碧卡.乌斯特哈尔和欧珀儿一样一去不回。他们没一声道别就离开,只留下字条写着坎宁坡对他们而言过于悲伤,说他们的巡演起于悲剧,将跟随剧团直到有喜剧可演。或是爱情戏。或是让他们有心情微笑的冒险剧。席丝琳不怪他们,但他们不在了,她彷佛觉得身上有个有形的伤口。

  因此,威斯特说他也要离开时,她加倍难受。

  他下午时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她。安提亚以明亮的早晨和豪雨,宣告盛夏的尾声即将到来。当时席丝琳才结束了和克莱拉.凯廉以及一个名叫柯廷.伊桑德林的贵族,一起进行的情报侦察。走在路上,乌云把一条河倾泄在这座城里,于是她在一间面包店逗留了一会儿。要不是城里的男男女女对隆隆水声无动于衷,水声应该颇为吓人。席丝琳配着柠檬茶和一盘薄薄的奶油面包,欣赏面包师傅和她儿子把倾盆大雨视为麻烦的情景。她坐在店前,隔着一点朦胧,愉快地看着街道化为小溪,人类一天之中产生的秽物和残骸就这么被水冲走。马可士坐在她对面,意有所指地清了清喉咙。

  「我派人去找依南了。」他说。「她是很牢靠的领导者,自从奥丽华港就跟着我们。她会带来一整个军团的守卫。只要妳在这里,妳就需要有人守着,而我不建议雇用当地人。这座城里太多人已经沉睡太久,不能轻信只因为天亮了,所有人就都会醒来。」

  她说:「你觉得我们需要更多守卫吗?」这时她已经感到胸中一紧。

  「主要是成员不同。」他说。「我和亚尔丹有些事得处理。」

  面包师傅对大雨不以为意,而马可士说起这些话,就像是说要去见个亲戚,或是签个合约那样简单。她不情愿地理解了他的意思,而且想必做出什么反应,所以马可士才拉起她的手。

  「伊倪斯吗?」她说。

  「还有些其他的事。」马可士说。「只是有些事需要处理一下。」

  她脑中涌过上百个问题,每个问题都想抢先脱口而出—你要怎么追踪一只龙?你觉得牠真的会造成危险吗?如果坎宁坡为了替葛德、皇城和战争结束报仇而兴起动乱,该怎么办?如果依拉萨改变主意,带兵回来怎么办?她的世界有如不确定性、意外和勉强压抑的混乱形成的迷宫。说实在,世界一直是这样。

  她问:「你会回来吗?」一切的资讯她都关心,但这是唯一要紧的。

  马可士的微笑和他的话一样称不上回答。「我希望会,不过妳也知道这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她说。他点点头,两人最后一次的交谈到此为止。他们回到旅舍时,亚尔丹已经准备好出发的坐骑。这个特拉古人把她抱入庞大温暖的怀抱里,他的下巴靠着她的头顶,她流了点泪,然后他们就离开了。

  那天傍晚她在旅舍屋顶度过,坐在一张凳子上,看着马车从北方的王室建筑载着残垣断瓦丢入大裂谷。太阳在她背后落下,高挂的晚霞映成金橘,然后化为灰色。她坐在那片屋顶上,一个人喝光一整瓶酒,爬下来时稳得像颗石头一样。

  于是三天后伊莎杜行长无预警地出现时,她有点酒醉,有点脆弱。

  席丝琳从阳台瞥见伊莎杜时,她和她的护卫正从公共马厩走向旅舍。她身穿金黄色礼服,披着比她的鳞片更黑的蕾丝披肩,席丝琳看不出她有穿护甲。她的护卫是原血男人和耶姆女人,人人身穿盔甲,配着刀剑战斧,一脸凶悍,看起来是以伤人为乐才接下这份工作的人们。夏季薄暮时光线较差,但这群人周围仍然有群众徘徊,毕竟有个提辛内女人走进了坎宁坡。这表示不论他们欢不欢迎,改变都已然发生。席丝琳心情极端复杂,既引以为豪又感到忧虑,更麻烦的是她脚边的许多空瓶。

  她有股冲动想挥手呼唤,爬出窗户,从瓦片屋顶滑到屋檐,然后跳到院子里,但理智对抗着冲动,她觉得该表现得像自己已经是米狄恩银行在坎宁坡的代言人。这表示她该快快清掉酒瓶和酒袋,嚼一把薄荷叶。她抹去之前的泪痕,把堕落的证据丢进袋里、藏到床下,洗洗手脚,这时门上传来轻敲声。

  席丝琳说:「谁啊?」她的心跳加速。

  护卫的声音传来:「有位伊莎杜行长求见。」接着是伊莎杜的声音:「我来和妳谈谈……大概是谈谈和平的事吧。」

  席丝琳打开门。年长的女人站在门边,彷佛梦中出现的幻象,她的笑容平静而带着玩味,双手交迭身前。她眼睛的瞬膜一开一合但不会妨碍视线,只有瞬膜的眨动速度泄露了伊莎杜的激动情绪。席丝琳一时间动弹不得,心中满是强烈而不理性的恐惧,担心这位提辛内女人其实气得发抖,担心自己从依拉萨军队的手下拯救了坎宁坡,因此失去了她的敬意。

  这时伊莎杜走进房间,对席丝琳展开怀抱。席丝琳投入她的怀中,这是席丝琳想象中身为妹妹会做的事。伊莎杜身上有股朴实的香水、汗水和清新空气的味道。

  「我好想念妳。」伊莎杜说。

  「我也是。」席丝琳说。

  席丝琳带她到小桌旁,一起坐下,两人四手交握,彷佛祭司正在安慰哀悼者。

  席丝琳问:「苏达帕的情况怎样了?」

  伊莎杜的笑声低沉而忧伤。「很复杂。非常复杂。不过在改进。奇亚里亚之后,全依拉萨的战事激烈。起初只是对安提亚人,但是把他们赶回去之后,仍然愈演愈烈。从前促使五城彼此良好互动的一些情况瓦解了,过去这一年里,我不只协助对抗安提亚,也在调解独裁者之间的休战协议。」

  「噢。」席丝琳的头脑这时接收到事实,找到了立足点。「所以他们才让丹尼恩领军,而不是让提辛内人领军吗?」

  「对。」伊莎杜说。「佣兵是大家最不排斥的妥协选择,而且他很优秀,这是我们的运气。他随着战胜的捷报送回了孩子们。幸存的孩子们。」

  「我很遗憾。」席丝琳说。「情况有多严重?」

  伊莎杜的微笑带着伤感。「卓林在战争中失去一个孩子,坎妮没事,不过我们的母亲不在了,她在上个冬天离开这个世界。不是暴力的结果,但我想是战争的关系。即使肉体没有伤痛,看着她的世界自我崩解,也带给她某种伤痛。战争的牺牲者总是不只眼见为实的这些,因为战争而无缘完成的一切也都一去不回。」

  「我们在这场战争之中失去的,原来应该能创造一个辉煌的世间。或至少建造几条不错的路。」席丝琳觉得自己说出了好像是威斯特会说的话,失落的心痛再度袭来。「等等。沙兰?他还……?」

  「击溃安提亚军那场仗里受了伤,患了败血症,不过没送命。他时不时还会发热,术士说他这辈子都会有这种后遗症。」

  「太可怕了。」席丝琳说。

  「只是让他得到一堆同情罢了。他不只一次乐于扮演残废爱国者的角色,按他现在的情况,他不大可能死于旧伤,倒可能死在愤怒的爱人们手里。」

  「话是如此。」席丝琳双手伸向颈间,解开颈子上的项链,拉起胸前小鸟的坠饰递给伊莎杜。年长的女人看着坠饰,移动手中的项链让坠饰映着光亮。「他要我保管到战争结束。」

  「现在战争结束了。」伊莎杜说着收起鸟儿。「不是吗?」

  席丝琳微笑着用手背揩揩眼睛。伊莎杜皱眉的动作轻到几乎无法察觉,但席丝琳彷佛芒刺在背。

  伊莎杜问:「妳好吗?」

  「我很好—」席丝琳轻描淡写地说。「—其实我不好。我不知道自己怎么样。我从前拥有的一切、曾经思考或感受的一切,都是为了到达这一步。所有的计画都带我走到这里,唯一的例外是之后如何处置葛德,但那些计画也不重要了。」

  「妳赢了。」

  「我赢了,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其实完全不明白胜利是什么。不知为何,我以前觉得胜利的意思是某种结束,表示我们除去了莫拉德的祭司,瓦解他们所有的作为,我们阻止了军队和战争,然后……我不知道。一切就会结束了。我们所有人都会团聚,所有人都会很好。只不过世事不是这样运作的,对吧?」

  「没错。」伊莎杜说。「我们所有人都只有一个最终的终结,而那通常不是我们期盼的。在那之前,只有下一个改变、下一个改变,以及之后无数的改变。而深刻的改变,即使是我们祈求的改变,也会令人不知所措。」

  「我没想到还得为我的胜利哀悼。」

  「这下妳学到妳不知道的事了。」

  外面街上一只狗兴奋地吠叫,一个女人怒吼回去。远方雷声低鸣。

  席丝琳的手拂过桌面,感觉着木头的质地,倾听自己皮肤磨擦的声音。她们任那一刻像第三者一般静静和她们待在一起,最后温和礼貌地离开。

  伊莎杜问:「妳想过接下来要去哪里吗?」

  「我不确定。我们需要在这里开个分行,我要不是最适合开这间分行的人选,就是糟到不能再糟的人选,而我还不确定怎么分辨自己是哪一种。另外还有奥丽华港,我知道拜兰库尔不在米狄恩银行的长期计画中,但我在那里的分行赚了钱,以那座城市受到的损害来看,一定会有好些机会。」

  伊莎杜说:「我想,实际上妳的见习还没结束。」

  「妳在开玩笑吧。」

  「是开玩笑,不过也是认真的。」伊莎杜说。「我不觉得现在有任何人可以说妳没经验,不过多个十年的人生或许会给妳一些优势。例如用共同经营分行的方式。嘉娜.米狄恩正在拟定提案。」

  「是吗?」

  「私下跟妳说,我觉得科姆因为顾忌妳可能开自己的公司、成为竞争对手,因此愿意通融妳。妳的立场很稳固。现在妳该思考一下,妳在哪里会快乐?」

  席丝琳诧异地眨眨眼。我在哪里会快乐?感觉像她不懂的语言。

  「我来这里有两个原因。」伊莎杜说。「国王加冕之后,依拉萨就会派一位大使来。依据常识,银行是真正拟订条约的理想中间人。我们受双方敬重,被视为中立,虽然有人仍不这么认为。而西方的战争黄金成了某种流行,让他们觉得有保障。敝国要我和妳商谈,带回任何他们可能有用的资讯。」

  「他们真的觉得妳会吗?」

  「他们没错。」伊莎杜说。「我爱我的同胞,为了替他们伸张正义,我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

  「抱歉。」席丝琳说。「这样很公平。」

  「另一个原因比较复杂,不过不算毫无相关。战争黄金发生了怪事。」

  席丝琳感到自己在椅子上往前倾身,伊莎杜眼睛一亮,看来她也注意到了。「怎么了?」

  「史多彭恩的商人公会把喀尔斯公债的价值算得比赫瑞兹高,他们称之为『信心折扣』。」

  「什么?」

  伊莎杜说:「价值五十块黄金的货物,如果是用崔希恩王公债的货币支付,只要付四十八块战争黄金。如果是赫瑞兹的契约,就要整整五十战争黄金。」

  席丝琳往后一坐。「可是都是同样的黄金或是非黄金,战争黄金,为什么会—」

  「赫瑞兹正在放宽远洋贸易的关税。科姆还不确定史多彭恩的决定,是不是为了让北岸的贸易维持现状,亦或是质疑赫瑞兹的信用状。不论是哪种情况,现在一块黄金不再只是一块黄金,还要看黄金属于谁了。」

  「这个嘛……」席丝琳说,「真是……有趣。」

  「科姆正在思考如何阻止这种状况,但是—」

  「不。」席丝琳说。「不,等等。我们应该先研究研究,也许有机可乘。妳觉得如果用钱买卖钱,会发生什么事?」

  「我恐怕连问题本身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

  「我也是。」席丝琳说。「我们得好好讨论一下……」

  一个小时后,席丝琳让人送晚餐给她们:迷迭香柠檬烤鸡,沾了蜂蜜和香料的青苹果和酒,那瓶酒难得没令她特别渴望。她们谈着钱、财富和价值,以及这三者各自代表着或许相关但不相同的东西。战争黄金可能如何分离这三者,或是让其间的关系更有弹性。银行能达成什么,尝试不同作法时会有什么风险。

  将近午夜时,伊莎杜说她累坏了,席丝琳陪她走去寝室。席丝琳的头脑感觉彷佛晨光与清凉的清水,她确信自己会睡不着,但她仍然在床上躺下,安提亚夜晚的微风像猫咪从窗户偷溜进来,她觉得枕头舒服得很。她在脑中不断想象各种剧情—如果银行宣布国家之间的债务不能转换,那会如何?如果只能依他们订下的价值来交易,那会如何?如果用商人自己订下的价值呢?如果银行替人转换时,每一百战争黄金收取一分呢?如果是由王室收取呢?

  随着剧情变得愈来愈天马行空,梦境中似是而非的逻辑,依据借款和信用的方向编造,这时那句话又出现了,清晰得像出自真人之口。说也奇怪,不是伊莎杜,而是马可士.威斯特的声音。

  妳在哪里会快乐?

  她心想,重点不是在哪里。这里也好,奥丽华港或喀尔斯也好。我或许会快乐,或许不会。即使我悲惨至极,仍然会做我最擅长的事。那样比快乐更棒,而且即使一千人之中,也没一个像我这么幸运。

  我不会有事的。

  她面露微笑,然后沉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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