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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克莱拉

  一直以来,事情都进行得那么顺利,很难相信它有多么容易失败。

  克莱拉和席丝琳.贝尔莎库商量完之后便离开勒尔.帕里亚柯的家,她很清楚自己已经待太久了,到达史基斯丁宁勋爵的宅邸时,几乎要确信她回来得太迟,因而泄露了他们的计画。然而她在门口却听见笑声。她进门时,门奴愉快地向她颔首,男仆领她到史基斯丁宁勋爵最大的会客室。曾是她儿子的那个东西一身祭司白衣,坐在一张长沙发上。莎碧荷和史基斯丁宁夫人和他坐在一起,小安尼莱丝在他腿上叽哩咕噜,天真的胖手指伸向他的下巴。想将宝宝一把抱开的冲动几乎强烈到无法克制,但她至少勉强表现得像是渴望宝宝陪伴,而不是恐惧。

  「母亲!」曾是维卡里恩的那东西说着搂住她。「我还担心妳又去参战了呢。」

  「亲爱的,少贫嘴了。」她说着吻了他的脸颊,因为这是她应该会做的事。「我确定目前乔瑞不需要我。」

  「他之前需要啊?」

  他声音中的揶揄显得温和、温柔而熟悉。在蜘蛛控制他之前,他就是这样说话的。

  她和她原来那个儿子在一起,可以大笑、扯谎,高兴做什么都好;和这东西在一起时,每句话都像审问,每个回答都是尽可能听起来不像回避的回避。「需要的或许是我。」她用着和他一样轻松的语调说。「看来你见过你侄女了。」

  「没错。」维卡里恩说。「时候这么晚了,她真不该还这么迷人。」

  「她一向晚睡。」莎碧荷说。「出生之后就是这样。」

  克莱拉把孩子放进母亲的臂弯,抓着维卡里恩的手腕把他带向沙发,带离宝宝身边。她想象着他的皮肤在她手指下蠕动,细小的身躯爬过血管,宛如活生生的血块。像已经死去的人,而且比死还要糟。她可以轻易想象一只那样的小东西从维卡里恩嘴里溜出来,偷偷爬进宝宝嘴里。因此即使她自己浑身发冷,也没放开他。「乔瑞还是老样子。」她说。「其他所有人都累得半死的时候,他总是最有活力。我说其他所有人,当然是指我和他奶妈。她叫什么名字?大概是依卓亚那之类的,讨人喜欢的女人。不过我当然已经将近三十年不需要奶妈,即使我需要,我想她应该也没待在这行了,毕竟人的身体没办法永远管用。亲爱的,别摆出那副表情。你现在待的屋子里都是女人。」

  「好吧,妳警告了我。」他说。

  「唉,把事情都告诉我吧。」她说。「奥丽华港有什么新闻?」

  接下来,要诱导他说自己的事就没那么困难。维卡里恩有点表演者的特质,即使是这么小的舞台,他也很享受。拜兰库尔的咖啡比坎宁坡好喝;奥丽华港经历了艰苦的一年之后,已经开始复苏了;黎昂尼亚来的商船开始洽谈新的合约;他得到了可罗.埃森的一份报告,埃森正在替葛德.帕里亚柯和王室寻找宝藏,十分不寻常地宣称发现一些通道经过黎昂尼亚地底深处,还有个深埋地下的机器,以某种难懂的方式和梦境连结。他带着报告,准备明天呈上给摄政王。

  明天。维卡里恩还不明白他早已死去,而明天他终于得以安息。她的喉咙发疼,整晚忍着眼中的泪水。凯史基斯丁宁夫人最先离开,接着是莎碧荷和孩子。克莱拉起身要走的时候,维卡里恩和她一同起身,搂着她的肩膀,两人一起走过走廊。

  「乔瑞很幸运。」他说。「这个莎碧荷看起来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女人。」

  「我现在很喜欢她。」克莱拉说。这是真话。是她可以说的话。如今她说任何话之前,都必须先判断是不是真的,她是否相信,是否会透露她没打算透露的事?他们前进时,维卡里恩侧着头,把头靠着她,就像以前那样。

  她一时陷入令她出神的一段回忆。她想起维卡里恩五岁时带给她一枝紫丁香,而他的手脚沾满花园里的泥巴。那时她跪在他身边,既惊喜,又恼怒。他一本正经地把花塞进她手里,然后额头靠上她的额头。他的举动展现了男孩对母亲单纯无比的爱。当时,以及之后许多年,她一直觉得那会是她最珍贵的回忆。现在却只感到满满心痛。

  「晚安,母亲。」他说着退开来。「明早我会见到妳吗?」

  「我希望能和你一起走去皇城。」她说。「我在那里有些事要办。」

  事实。都是事实。

  「亲爱的凯廉夫人,那是我的荣幸。」他说着花稍地挥挥手,一鞠躬,接着用比较平凡的声音说:「我们确实需要设法让乔瑞把家族头衔弄回来,这是他应得的,再显然不过了。而且不能叫妳男爵夫人,感觉很奇怪。夫人太普通了,可能是指任何人。」

  克莱拉纠正:「现在是男爵遗孀了。」你曾是那么乖巧的孩子。那么好的男人。很遗憾我失去了你。

  「够接近了。」曾是他儿子的那东西说。「母亲,晚安。」

  她无法向他道晚安。这不是个安宁的夜,这是个可怕的夜,因此她只好强迫自己忽略他皮肤下潜伏的那些东西,轻轻在他脸颊上一吻。

  文生在她房里等着,像狗一样忠实地坐在她的窗边。也像丈夫一样。他们没交谈,他只在她哭泣时抱着她,用他令人安慰的肩膀和双臂,遮掩住她的抽噎声。

  他们一起坐着开敞的小马车穿过城里的街道时,克莱拉的目光不断飘向皇城。女神的血红旗帜仍因露水而沉重,颜色深凝,动也不动地垂着。她心想,这是我最后一天看到那张旗挂在那里,明天不是旗子不在,就是我不在了。恐惧、兴奋、悲伤与愤怒全在她体内融合,她像锻造炉里的金属般成了自己的合金,比任何纯粹的事物都要强韧。至少她是这么希望。文生骑在后面,但没跟太近。

  维卡里恩说:「妳今早好沉默。」

  「我很累。」克莱拉摆出微笑。

  「我可以问妳一件事吗?」

  她的心脏在胸中狂跳起来,但维卡里恩的态度没变,即使有,也只有一点局促不安。她没感觉他有恶意,至少和他改变之后相比,没有变强。她勉强不由衷地轻松说:「如果我保有不用回答的权力,有何不可。」

  维卡里恩点点头,但主要不是向她,而是自顾自地点头。他用手掌抹抹双颊,这是和他父亲学的动作,这时在他身上看到感觉像某种预兆。不是好预兆。「母亲,妳以为不会有人发现吗?」

  「我不晓得你是指什么。」她没说实话,她由他的表情看出他很清楚这点,但他还没揭露他们的密谋,对吧?如果他跟任何人说过,她现在应该已经被铐着送往监牢,而席丝琳与其他人都会和她一道。监牢,或是大裂谷。或许她的儿子、道森的儿子,还有些许残存在他心中。她屏住呼吸。

  「他和我同龄。」维卡里恩说。「即使他比较大,顶多也只大我几岁,而且他是仆人。妳居然找个猎人?父亲会怎么想?」

  克莱拉垂下头,开心的欣慰与羞耻的感觉互相冲击。他发现的不是银行家和龙。是文生。

  「希望你父亲会了解。」她说。否认也没意义。

  「乔瑞尽了他一切可能恢复凯廉家的尊严。」维卡里恩说。「母亲,我爱妳,永远别怀疑。不过妳会变成宫里的笑柄。跟着军队跑已经够古怪了,但至少可以说那是出于勇气与对王室的爱。夜里和妳亡夫的猎人共度?」他摇摇头。「妳知道这件事必须停止。即使不是为了妳自己的尊严着想,也要为了乔瑞的尊严着想,还有莎碧荷和安尼莱丝。妳能想象那个小女孩由妳得到的名字,居然伴随着和仆人上床的名声,往后她的人生会怎样吗?」

  说实在,她没想过。她想象了一下,发觉并不喜欢那个情景。她没问他是怎么发现的,不重要。

  「在别人发现之前,必须停止。」维卡里恩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们几乎已经来到通往王室住所路径前的矮墙与木头大门。那个高大的祭司,神巫,就站在开敞的门边,拥抱着一个和他十分神似的男人。她猜想是来自喀西特的另一个原始祭司。她真蠢。真是傻瓜。像那些笑话里描述的好色老寡妇,还要她恐怖的儿子指出来,才让她看清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什么模样。

  他又说了一次:「事情必须停止。」

  「我说过,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他嘟哝一声,转过头,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她听见文生的马蹄声跶跶停下,但她没回头看他。她爬下马车,两腿摇摇晃晃。史基斯丁宁夫人知道了吗?莎碧荷呢?乔瑞呢?事情必须停止,她内心深处早知道她该叫文生离开。如果她真的叫他离开了,她还会剩下什么?

  壮硕的祭司唤着:「凯廉弟兄。」双臂搂住维卡里恩的肩头。

  「神巫。」曾是他儿子的那东西回应拥抱。「您记得我母亲吧?」

  「当然。」神巫说着朝她鞠躬。「令人敬畏的凯廉夫人,以及在她身边战斗的剑士。」

  那他也知道了吗?但其实不是。神巫和文生之前相遇过。在早已逝去的那个世界里,曾经一起抵抗费尔丁.玛斯。天啊,她怎么以为她生命中有哪部分能不受彼此影响?一切都混杂在一起,一切都渗入周围的一切之中。

  祭司问:「夫人,您没事吧?」

  「没事。噢,不。不是没事。不过我会没事的,神巫。」她说。「我恐怕需要透透气。」

  「没有仆人或守卫为您领路。」他声音中带着歉意。他们都礼貌得该死,令她痛恨极了。他继续说:「今天皇城主要是女神的神殿,明天又将变回帝国所在。」

  「我想我可以自己去。」她说完,赶在任何人来得及阻止之前速速走开。她又哭了,而且哭得很惨。羞辱的感觉猝不及防,令她完全无法自持。她大步走向较小的一间建筑,但不晓得也不在乎那是什么。她希望文生不会跟来,或者也希望他跟来。她转身一看,发现自己在一间马厩。她坐在一张木凳子上默默咒骂,一打的马匹静静站在自己的栏里,睁着温和的大眼睛看着她。

  是他的声音。是维卡里恩声音里的蜘蛛。牠们的力量会让任何事显得可信,看起来像真的。他几乎骂她是愚蠢的老婊子,而她不由自主地相信了。那是他受到的诅咒,也是他的魔法,是数千年仍活跃的龙族恶意。

  「不是真的。」她说。「不是真的。」

  只不过,或许真是那样。她心中多少已经想过(或着怯于思考)他说过的所有事。那些话出于蜘蛛之口,不代表不是事实。她听见远处皇城方向的人声渐渐减弱,她必须站起来,她得找到席丝琳和其他人,准备好等葛德回来。她听见脚步声,用袖子擦干眼睛,摆上勇敢的面孔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任何屈辱。

  「凯廉夫人?您没事吧?」

  「埃斯特王子。」她说。「我想说我没事,不过那就太敷衍了。」

  「我看到令郎走向高塔,但没人知道妳在哪里。我问了神巫,他也不知道,我担心您可能……」

  「一切都很好。」她边说边咀嚼着这些话。「计画仍然没变。」

  「事情很快就结束了。」埃斯特说着牵起她的手安慰她,或许也想由她这里得到一些安慰。「他们就要死了,而我们可以改正一切。」

  王子口中吐出最后那些话时,她瞥见门口的影子,一时以为是哪匹溜出去游荡的马,但当然不是。

  神巫前来察看王子是否找到了她,他或他的伪女神能不能帮上什么忙。埃斯特王子说完的时候,他走进牲畜之间,停下脚步,像被锤子击中一样愣住。他的大眼眨动,张大了嘴,恍然大悟,然后涨红了脸。

  他们无法靠辩解开脱。

  「去啊。」克莱拉说着把埃斯特拉到她背后。「去找席丝琳,告诉她。」

  「可是—」

  克莱拉大吼:「快去!」埃斯特拔腿就跑。

  她站在祭司面前,双手垂在身旁,但是握着拳。祭司的目光左右闪动,彷佛眼中看到的不只是她。他咬紧了下颚,她甚至听得见他牙齿的磨擦声,而他的声音中是赤裸裸的怒意。「这是怎么回事?」

  她现在说什么都不重要。她无法靠着欺瞒脱身。好吧,她准备好豁出去了。「女神并不存在。」她咬字清晰而尖锐。「你这一生侍奉的神是个谎言。」

  他大吼一声,冲向前。世界似乎缩小到她身上,周围的声响断断续续地沉寂下来,她躺在地上,脸颊贴着干草和秽物,被他打中的地方流血了,但她只感到温温凉凉的细小水流。暴力惊吓了马厩里的马匹,使牠们惊退、踢脚。她爬起身,但神巫已经不在现场,那粗如树干的腿正跑向皇城。

  她没思考也没迟疑,只低头跑去。她是女人,而且年纪比祭司大,不过他整个冬天都坐在神殿里崇拜一个谎言,她则步行穿过大雪笼罩的山脉,体重只有他的一半。她确信她能追上他。

  「文生!」她边跑边喊。「文生!快来!」

  快来,快来,谁反对就烧了谁。快来啊,该死的,不然他要逃掉了。

  神巫抢在她之前来到高塔,推开一扇仆人走的门。她后面有个期待的声音呼唤了她。

  「夫人!」

  「文生,阻止他。」她喊着,继续跑。她的膝盖发疼,双腿发疼,背上有股剧烈的痛楚,但她毫无所觉。只有追赶。全心全意追着气喘咻咻跑在她前面的混蛋,心中只有必须阻止他的决心。

  皇城对她而言就像迷宫,充满走道和回廊,楼梯和仆人的通道。要是她追丢了他,那一切就都完了。她卯尽全力,文生.柯依拔剑跑在她身边。

  他们在一道蜿蜓而下的宽阔楼梯前找到了神巫。她扑向他的腿,减缓他的速度,文生则绕过去挡住他,猎人的剑在光线中闪烁。神巫垂下庞大的头,像是受到打击正在恢复的人一样摇摇头。

  「你想砍伤我?」神巫说。

  「站住。」文生说。「不准再前进。」

  神巫笑了。「你想让我溅血吗?你想感受女神之吻吗?我可以替你办到。」

  克莱拉惨叫一声,爬离他身边。她之前纵身一跃,肺像着火一样,心脏感觉随时可能爆裂。文生挪向前,挡在她和祭司之间。

  「站住不许动。」文生说。

  神巫说:「我将永远继续前进。」克莱拉知道这是事实。他不是祭司,甚至不是人类。虽然他自己一无所知,但他是龙的声音。是战争、死亡和暴力,而那暴力孕育的暴力将孕育暴力,笼罩一切的火焰从时间之始到一切终结都燃烧着尸体。「你们已经输了。听我的声音,你不敢伤我,你和你骯脏的剑都一样,你爱的一切都已消逝,你冀望的一切都已成空。你们赢不了。」

  那些话像暴风的浪涛一样冲击着她。乔瑞会被提辛内人的刀剑砍倒,死在战场上;莎碧荷、安尼莱丝、史基斯丁宁夫人,大家都会死;维卡里恩已经不在了;道森也不在了。如果文生开了杀戒,如果他让敌人溅血,血中的蜘蛛也会找上他们。

  「不。」她说。「你得让他走。」

  「你们已经输了。」神巫说。「你们赢不了。你们永远赢不了。」

  文生的手动摇,剑尖垂向地上,眼中充满惊骇的了悟,恐惧的泪水淌下他的脸。神巫走上前,拿走文生手中的剑。

  「你们赢不了。」神巫说着把文生推到地上。她爬向他,双手握住他的手,高大的祭司在他们后方爬上楼梯,文生的剑在他手里像把餐刀。「你们拥有的一切已经消逝。」

  她心想,是蜘蛛。只是牠们的力量。他们还有希望。但她的心不以为然。

  他们输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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