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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席丝琳

  奏效了。他的姿态和他说话的音质透露了改变。葛德.帕里亚柯在长沙发上如坐针毡,而他决心忍耐。周围其他人或站或坐,有的发言有的沉默,都在扮演自己的角色。席丝琳正在密切注意葛德。

  他看起来……不好。他的皮肤带着古怪的光泽,好像蒙着灰尘和油垢。他的双眼好像比她记忆中小,而且更黑了。他刚进会客室时,他父亲把他带向克莱拉,建立亲近、熟悉的环境。葛德当时的声音焦虑而紧绷,身体紧缩,像准备承受攻击。她一直担心自己说话时会发生什么事,因此比她原先打算的时机更早开了口。

  他看见她时睁大了黑眼,但没叫护卫。卡莉拥抱他,然后其他演员也抱了他,大家都像老朋友那样和他打招呼,好像他从藏身处出来那天到这一天之间,从来没发生任何暴行;那时他看来恍惚。基特坐到他身边,按她希望的为葛德的心灵打开一道门,这时有了更深沉的变化。向他揭露蜘蛛的过去,就像看着一个孩子头一次看见彩虹。换作别的情况,其中的喜悦和惊奇想必迷人,不过目前只是更令人不安。那是她期望的、来这里想达成的—但仍然令人不安。

  马可士以专业的口吻和他谈话,像报告战事的士兵一样,解释过去发生的所有事。马可士嘴边带着非难,但葛德没注意,他只是倾听。马可士扯掉葛德赖以为生的所有故事、所有被毒害的梦想之后,葛德的呼吸变深了,声音中紧张的感觉缓缓平顺。他逐渐平静下来时,席丝琳也平静了。轮到她时,她坐到他身边。他好像几乎是她在黑暗中认识的那个男人,而她至少能记得她自己曾经是的那个女孩。

  他们拿来茶和咖啡,葛德似乎毫无所觉地喝下。她利用卡莉和演员们长久以来教导她的技巧和魅力,揭露了伊倪斯和莫拉德的故事,而葛德听进了一切。他的双眼注视着她,眼中看的是深远的过去和辽阔的历史。她心想,他大可以杀了我,但他不会。

  这念头感觉像胜利。

  「可是为什么提辛内人想杀埃斯特?」葛德说。「为什么他们买通凯廉勋爵?」

  席丝琳思索着措词,思考怎么温和地表达。克莱拉.凯廉抢先了一步,她的声音像石头一样冷酷。

  「他们没有。」克莱拉.凯廉说。「道森绝不会听令于异国或异族的势力。我丈夫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他觉得王位被异国祭司的邪教篡夺,他们把你和埃斯特王子当成傀儡。」

  葛德双眼湿润,表情一片空白。他的目光飘忽,好像正读着空中的隐形文字,让席丝琳的腹部因兴奋与恐惧而紧绷。目前为止一切都非常顺利,这下来到紧要关头,一切都紧决于接下来的几秒钟。如果他把那女人的话当成侮辱,恐怕他们都活不到明天早上。席丝琳感到自己笼罩着深沉的平静。她不觉得他会那么做。

  亚尔丹在会客室边一惊,眨眨眼,双耳贴在头上。

  「我明白了。」葛德吐出的音节有如幼鹿一般温和。他的双眼盈满泪水,用一手的手背揩掉。过了片刻,他说:「我明白了。谢谢你们。」

  他站了起来,他的父亲走上前。老帕里亚柯的脸上的神情悔憾而坚毅。「你还好吗?」

  葛德的声音平静得不自然,「我想,今晚我或许最好待在这里,可以吗?我现在不想回皇城。还有,方便请你留下来吗?你们大家都会留下来吗?」

  「当然。」勒尔说。「你问都不用问。」

  「父亲,谢谢你。」

  两人拥抱,勒尔的脸颊淌下一滴泪。席丝琳一时纳闷,有个不论你做了什么都能接纳你的父亲或母亲,会是什么感觉。事情就发生在她眼前,但她还是难以想象。

  两人分开时,葛德无法注视他父亲的眼睛。他的双手在身体两侧握着拳头,一脸阴郁。他的双唇蠕动,像在自言自语,但动得太快,她或其他人都听不见,他摇摇头。

  这时她说:「只有你能阻止他们。」

  他的双眼像从迷雾后窥看一般找到了她。「什么?」

  「你可以阻止他们。只有你能终止这件事。把他们召集起来,所有人都要来,像黄昏议会那样的会议,只不过是祭司参加。你可以告诉他们,是因为叛教者造反的关系,这样不会让他们知道完整的真相,但也不是谎言。」

  葛德说:「然后怎么办?」

  基特清清喉咙。「有出戏叫《弓箭之王》。大臣和贵族背叛了国王,而国王召集所有人办了一个庆功宴,然后关上交谊厅的门,放水淹了所有人。」演员摇摇头。「最近最方便的河是在大裂谷深处。所以我不建议那么做。」

  葛德一时没有回答,最后说的话却很沉着:「我们会想到办法的。」

  葛德和勒尔离开后不久,克莱拉.凯廉就走了。她说待到天亮会惹人非议,而她目前已经做过太多惹人非议的事了。演员们和基特师傅去了仆人区,那里的帆布床够他们所有人使用。勒尔.帕里亚柯热心款待,所以席丝琳在一间小房间里有她自己的床,房外通向一座窄小的院子,院里种着常春藤和紫丁香—看来她是她敌人屋里的贵客。她的窗户上有层薄纱,吹进的微风弥漫着花朵的香气,隐隐有城市的气味,香水和排泄物的混和。她没脱下衣裙,只是躺在床垫上,假装睡梦将会降临。

  她的腹部结成了一球,硬得像石头似的。她的身体疲惫得要命,累得发抖。然而她每次闭上眼,脑袋就转个不停—葛德现在在哪里,他在想什么,毁掉祭司是否表示他会忘记她忤逆他尊严的事,如果他现在在夜里来到她房间,她要怎么办—不知不觉,她发现她的眼睛又睁开了。

  屋外一直沉默的鸟儿开始喧嚣的合唱。她没看到黎明将至的迹象,但牠们看到了。她逼着自己的眼睛再度闭上,再次发觉眼睛睁开来,然后终于认命。即使她喝的酒足以让她陷入睡梦中,现在才睡也太迟了。不管她是否凄惨不堪,她都需要头脑清醒。她爬起床,用脸盆洗了脸,梳了头,尽可能做好准备来面对新的一天,以及她为这一天制造的危险。她打开通往走廊的门,准备叫唤仆人带食物来或带她去用餐时,却发现马可士等在门外。他背靠着她门对面的墙而坐,毒剑就在他身旁的地上,他的手搁在剑柄上。

  「队长?」

  「行长。」他的语气让这句话听起来像半开玩笑。

  「你……没事吧?你在做什么?」

  「据我所知,这是我的工作。」他说着咕哝一声撑起身,她瞥眼他肩上通常扛着剑的位置,那里的皮肤像晒伤一样发红脱皮。「以目前涉入的程度,我觉得妳的房外最起码该有个我们的护卫。我也考虑杀了我们的主人,从后面溜出去,不过感觉并不礼貌。」

  「你在这里待了整晚吗?」

  「没有。」他说着用手掌拂拂袖子。「亚尔丹站第一岗,我先补眠了一下。」

  「我没听见你们的声音。」

  「我们很行。」

  外面的鸟儿一下全安静了,然后一股脑儿发出更响亮的啼鸣。马可士瞥向走廊一头,接着看看另一头。他说话的声音低沉而带着非难。「我看到妳在那里做了什么。」

  「在哪里?」

  「跟摄政王在一起的时候。」

  席丝琳抿紧了嘴,朝她房间扬扬头。马可士跟着她穿过房间,来到小庭院。天空从黑色转为木炭色,高高的一朵朵云染上细致的粉红,紫丁香在微风中点头,好像神职人员向群众施洒祝福,让空气中弥漫了一股甜味,几乎令人觉得甜腻。马可士找到一张低矮的石造长椅,坐了上去。席丝琳扠起双臂。

  「事情会怎么发展?」马可士说。「妳的脑袋中,最后要如何收尾?所有人都来了,给帕里亚柯一个拥抱,摸摸他的小肚子,突然之间他就成了我们的狗?这下子我们吹声口哨,他就会跑过来了吗?」

  「我让他有机会用不同的角度看看他的世界。」席丝琳说。「接下来的演变取决于他看到了什么。」疲惫使她的音调比原来打算得尖锐,感觉像她奉献了生命,马可士.威斯特却质疑她所有的决定。他大可以对她有信心一点。不只这样,她只希望她在她床上像他在她走廊上一样好好休息过了。

  「妳和蜘蛛一样把他当傻子。藉由所有人都非常喜欢他的假象,让他几乎无法招架。」马可士说。「那里所有人都碰碰他肩头,把他抱进怀里,朝他微笑,好像他一向是他们最爱的人。」

  「他从前要的是爱,现在依然需要。我只是指出我们是满足他需求的一个选项。」

  「但我们并不是。真相是那里所有人都憎恨那个男人。要是有办法,我们所有人都会把他从桥上丢下去。」

  「不是所有人。」席丝琳说。「他父亲是诚心的。」

  「如果有人偶然泄露秘密,那会发生什么事?葛德.帕里亚柯满脑子阴险念头,如果他判断是我们扯着他的偶线—」

  「那我们的情况几乎不比来之前凄惨。」席丝琳说。「我们会早一点点死去,而我们抛下的世界也不值得活下去了。」

  马可士半咳半笑的声音令她一惊。「欸,恐怕真是那样。」

  「事情会这样收尾。葛德做出他一向会做的事。他明白祭司把他当傻瓜,会发起脾气,把他们聚到一起,然后让我们杀了他们。」她摊开双手。

  「不会成功的。」

  「会成功的。」她说。「葛德很好预测。没错,我们对他确实要小心,但我们有他需要的东西,而他会付出代价来交换。对该死祭司的爱,这将—」

  「那不是计画的漏洞。」玫瑰色的那朵小云褪成了白色,灰色的天空已经明亮而发蓝,这时马可士的脸部轮廓比较清楚了,她可以看出他眼睛和嘴巴周围的纹路和皱纹,还有他象牙黄的眼白。「妳说妳可以让他摇响晚餐铃,要祭司匆忙跑来,我辜且相信妳办得到。我紧张得要命,不过我之外任何人的作战计画都令我紧张。问题在于陷阱。」

  她想朝他大吼大叫,说他只是想找出她可能会怎么失败。说只要不是经由他的手,他就不希望任何人成功。不过那是她太疲惫才产生的念头,于是她只说:「说下去。」

  「我们得建造那东西。宫中一定得有人准备好,从宴会厅的窗户丢进木板,或是把滚烫的油从假屋顶倒下去,或是……做某种事。在我们尽力而为的同时,宫里却到处都是那些专门嗅出谎言的祭司,就像一堆排泄物上的苍蝇。妳的这个阴谋已经太过庞大了,再加入建筑工人和仆人?提供油和木板的人?即使是葛德自己的护卫,人数也多到难以保密。」

  「那我们就找个更好的办法来建造陷阱。」

  马可士轻哼一声,搔搔头。「好吧。」

  「你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我没有。」他说。「不过如果妳需要,我会找个办法。也许问问亚尔丹吧。他总是以他自己的智慧和清楚的头脑自豪。但我们必须放聪明点,现在还有两支军队朝我们而来,以及怎么把所有祭司弄来这里的问题。如果我们耗太久,那些龟儿子到达这里的时候,坎宁坡已经沦陷了。」

  「还有救吗?」

  「这座城吗?没有。如果冬天时坎宁坡还没化为废墟,那只是因为卡罗.丹尼恩决定让这座城多喘口气。我们可以拖延,但我们无法阻止。」他咳着发出类似笑声的声音,然后望向窗外的东方,院子的墙上方勉强可见皇城的高塔。

  「他们的那座神殿啊,爬上去要很久,对吧?唔……哈。好啊,我或许有个办法。」

  但席丝琳几乎没听到他的话,她的身体精疲力竭,已经令她无法动弹,这时又加倍疲惫。依拉萨的军队要来了,而她应该要高兴才对。不久之前,她应该会高兴。他们是犯错的一方,人们呼喊着自己应当伸张的正义,那是她和伊莎杜行长与马可士付出了一切而达成的(克莱拉.凯廉则是以她自己的方式有所贡献)。她看过提辛内人祭司的身躯吊在他自己的教堂上。她看过儿童被迫离开家人,他们的父母沦为奴隶,用船运走。这些儿童之中,有许多人现在已经死了。她怎么能希望这些事无法讨回公道?然而杀死坎宁坡的银行家、马夫、街上的清洁员、酒吧服务生,又能成就什么?暴力无论轻重,从没让任何死去的人起死回生。死很多人,就只是死更多人而已。

  她说:「我不晓得正义是什么。」

  「那是我们要发掘的东西。那是我们创造的东西。」

  她看着他,耸耸肩。

  「有些东西本来就在这世界上,像是岩石、溪流和树木;而有些是我们创造的,就像房子,或是歌曲。并不是说房子和歌曲不是真的,而是我们不会在哪里的田中发现这些东西,可以拖回家去。这些都必须下工夫。创造。」

  「就像战争黄金。」她说。

  「我不会特别用那个来举例,不过有何不可?跟我想的创造出一个东西差不多。」

  「安提亚的罪行无法弥补偿还。」她说到这里,才第一次尝试思考这个念头。「即使他们把两倍的死者填进大裂谷,也无法重建苏达帕,或是让他们的孩子起死回生。」

  「一点也没错。」

  「那是永远无法偿还的另一个债,那是……」马可士猛然朝她抬起头,但她只摇摇头。就在那儿,她几乎就要理解,但她已经太勉强揣测了。如果有足够的时间,她会想到的。前提是她要有足够的时间。

  她穿过屋子,但几乎视而不见。挂毡延着墙面悬挂,讲述着帕里亚柯家族的故事,或仅仅展现绣工的技巧。几名仆人在她前面匆匆走去,按主人的吩咐不挡她的路。战争是以债还债,双方都因此变得更穷。总是这样,不论歌谣和故事怎么宣称,从来没有别的可能。莫拉德见识到、欣然接受的正是这样。疯龙皇试图把世界拖进会蚀去一切的酸液之中,但牠已经失败一次了。

  餐厅比以前阿桑布老板的咖啡馆小,以两张长木桌彼此垂直布置,一盘盘蛋和豆子、面包和果酱已放妥,准备让人享用。席丝琳闻到味道,胃猛然醒来,突然食指大动。勒尔.帕里亚柯和葛德在一张桌子离她较远的那一头相对而坐,比手划脚地交谈发笑,看似一对乐于和彼此为伴的父子。看到他们彷佛俯望一道悬崖,她感到有点晕眩。或许只是肚子饿又睡眠不足。

  「行长!」勒尔说着站了起来。「来,请过来跟我们坐,空间很够。上天为证,孩子,我们的空间很够,不是吗?」

  葛德点点头,但他看着脚,脖子通红,一路红上脸颊。他的目光终于闪向她,四目相交时,他勉强微笑,她以微笑回应。欺骗比她预料得简单。接着她记起他所托非人的爱害死了多少人命,于是又别开眼。马可士来到她身边。

  席丝琳回应:「大人,多谢了,不过我和队长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不会久留。」

  「那就请用吧。吃完再走。」勒尔说着指向丰盛的食物。「这都是替妳和妳的同伴准备的。」

  席丝琳拿了一盘香肠。第一根香肠在她齿间爆开,让她口中充斥着油脂、咸味和烤洋葱的甜味。「您太慷慨了。」她说。

  「过奖、过奖。」勒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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