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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葛德

  不论葛德生了什么病,似乎都愈来愈严重,至少没有起色。晚上他睡不着,白天精神涣散,帝国的事务繁杂如昔,他却提不起劲处理。每天都有信件、报告和请求涌入,上层贵族为了形形色色的事要求谒见:税率、土地的争议、尊严受辱。他之前派搜索者去黎昂尼亚和赫尔斯卡追查古老的奇迹以及对世界的威胁,如今他们传回了报告,但他对那些事已经没了任何热情。葛德有个床那么大的篓子,篓子里装满各式各样的邀请:祝福玛肯.艾斯特林的新生孙女、奈丝婷.寇特夫人的梦幻花园、巨熊俱乐部的一间包厢里举办了品酒会,要品尝前一年从努斯得到的白兰地。所有人似乎都对他有所求,累积而成的重担压垮了他,直到最单纯的事也因为和其他所有事有关连而难以承受。

  女神敌人死前的挣扎愈来愈强,神巫告诉他,那是好兆头。伊南泰、努斯和苏达帕现在都公然反叛,一支提辛内人的军队正在向北推进,乔瑞和肯诺.达斯可林正竭尽一切力量阻止。手写的报告指出,努斯的神殿被烧得一乾二净,祭司也随着烧死,不过没关系。那样很好。神巫说那样很好。葛德曾在高大祭司的眼中瞥见片刻的困惑,那景象挥之不去,但葛德相信神巫。葛德听见那人的声音,他相信,但好累。在他脑中的迷雾不断滋长。

  日落的光辉使书房充满温暖。窗外有只鸟在鸣叫,三个扬起的音符,稍停之后又接着同样的三个音符,好像音乐家在练习华丽的吹奏。葛德扯扯刺绣外套的袖口,那件外套是艾斯特洛邦为了庆祝他战胜叛教者而进贡的。有时很难想起他做了那件事。

  书桌的一角搁着一瓶凉水,瓶子上结着水珠。凝结在瓶上的水珠干掉之后,会有个厨房女孩拿新的来替换,但葛德还是不会喝。他坐下之后,已经送来三瓶了。他总觉得他一直这么努力,但目前为止什么成就都还没完成或达到,真是奇怪。

  门上传来敲门声,吓了他一跳。一个穿着仆人袍的瘦脸达汀内女人弯腰鞠躬,身子几乎折成两半。她站起时,他瞥见了她乳房的上缘,但没激起任何欲望或羞耻,只觉得疲惫。

  「摄政王。」她说着递出一只银盘。银盘上盛了一张奶油白的长条纸片。他差点没理会,不过上面的字迹很熟悉。是他父亲的字。葛德拿起纸片展开时,感到喜悦和焦虑交杂,但至少他还有感觉。

  我在你城里的宅邸,我要你立刻过来。我们有事要讨论。我很爱你。

  葛德诧异地看着这些字,他的心跳不如前一刻那么迟缓了。令他恐惧的是末尾的示爱。发生了什么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他告诉达汀内女孩:「叫马车来。告诉护卫我得出宫。立刻就走。」

  虽是立刻,却仍然花了快一个小时。等到葛德的马车在他私人护卫的簇拥下,跶跶驶过逐渐昏暗城市中的小圆石时,太阳已经落到西方的屋顶和城墙之下了。大裂谷深处升起雾霭,钻进周围的街道,横越城里巨大峡谷的桥梁,像停滞的灰色湖泊表面一样移动、起伏。葛德的手指敲打着大腿,在心中催着车夫驱策马匹跑快一点。勒尔.帕里亚柯并不热衷于出现在宫廷,或是送出神秘的讯息。会不会是他病了?会不会是出了什么无力挽回的问题?他们到达大门时,葛德纳闷着他该不该带术士来,以防万一。

  马车一停下,葛德根本还没踏出马车,门奴就敲响了铃铛。尖锐的铃声有个长而清晰的结尾,声音还没消逝于寂静,勒尔.帕里亚柯就走到街上迎接葛德。所以他至少还能走路,或许不是健康的问题。

  「我的好孩子。」他父亲说。「我亲爱的好孩子。」他眼中少许的泪水映着火把的光。「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当然会来。」葛德说。「为什么不会?」

  他们尴尬地拥抱,然后勒尔拉着他,走向黑暗的大门和门后的花园。「来吧,把护卫留在这里,有些事我们得私下说。」

  「他们可以信任。」葛德说。「是我的私人护卫。神巫每天早上都跟他们谈话,他们是全帝国最忠心的士兵。」

  勒尔说:「把护卫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变得比较粗哑。一切都非常奇怪,不过葛德还是向护卫队长示意,于是士兵守在街上和墙边。如果他们不守护他,就守护他所在的房子。而且其实不会发生任何危险,这是他的房子、他的父亲。

  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他父亲就放慢了脚步。葛德和他并肩走过一大片月荷,荷花在轻微的微风中点头。

  勒尔说:「我要你知道,我以你为荣。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非常、非常以你为荣。」

  「当然。」葛德紧张焦躁地笑了声。「我是说,我是摄政王,就任之后,我们几乎让安提亚的版图倍增。谁想得到我们会变得这么显赫?」

  「我不是因为那样才以你为荣。」勒尔说。

  「不过那还是很了不得。你得承认,那样很了不得。」

  勒尔没回答。他们进入一小座院子,穿过一扇纱门,来到淡色的纱挡掉大部分虫子的一间会客室。克莱拉.凯廉坐在那里的一张长沙发上,她的脸庞又黑又瘦,他起初几乎认不出她,但她站起身的时候,毫无疑问是她的姿态。葛德心想,这是要告诉我,他们要结婚了吗?接着又想到,所以我和乔瑞是兄弟了?

  「摄政王。」克莱拉的声音温暖而和善。

  「凯廉夫人?」

  勒尔坐在一张丝质椅子上,身体前倾,两手在膝盖之间交握。「我亲爱的好孩子,我爱你,我爱你,我要你好好听。别……别害怕。」

  葛德说:「我当然不会害怕。」这不是实话。「而且我永远会听你说。」

  勒尔说:「不是听我说。」

  「那—」葛德才开口,这时后面有个声音说话了。

  「是听我们说。」

  是席丝琳.贝尔莎库。

  席丝琳身穿洁白的礼服。葛德听见低沉的咕哝声,好像有人被打了一拳,接着才发现那是自己发出的声音。提灯的灯光下,她像刚吹熄的烛芯一样闪耀。她的表情柔和,双手交迭身前。他隐约意识到她身边有人,但他无暇留意。他的心脏像茶壶突然煮沸似地在胸中扑扑跳个不停。

  他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刻的一些可能。席丝琳流着泪扑到他脚边乞求他原谅,或是傲慢而轻蔑、恣意羞辱他。

  这下子她真的在这里,他想象中的两种她都说不通了。为什么她在这里?而且她好美。为什么他屏着呼吸?

  他听见自己说:「我不晓得妳来了。」他说这些话时仍然感到畏缩。他当然不晓得。天啊,这话听起来好蠢。但她没笑他,只是举手打招呼。然而我确实来了。

  另一个声音唤着:「葛德!」是卡莉,那个演员。她从席丝琳身边走上前,展开双臂,大大地拥抱他;接着是咧嘴而笑的赫内特,还有米凯和桑德,以及葛德不认得的两个新人。他们都拥抱了他,拍拍他的背,开心招呼,哈哈大笑,好像把他当成他们许久不见的朋友那样寒暄。最后,克莱拉.凯廉也把他抱入怀中,她的脸贴着他的脸庞。

  然后席丝琳来了,她的双臂环绕着他,温柔地拥抱他。葛德心想,别醒来。如果这是一场梦,就死在梦中吧。不论如何都别醒来。

  葛德说:「我不懂。」接着他说:「我很抱歉。」但他不大确定自己的意思。

  「你得跟另外的某个人谈谈。」勒尔的手搭在葛德肩上。「之后再跟其他人这些人聊。」

  那个祭司看起来和其他祭司没什么不同,只不过或许瘦了些,比较憔悴。皮肤是橄榄色,头发刚硬,脸上带着温和溺爱的表情。那人说:「我们没见过,不过看来有不少共同朋友。我叫基特普.洛.喀西米特,有时也叫基特师傅。」

  他的双手握起葛德的手。葛德震惊困惑又喜悦,也感到一丝恐惧。「你是跟神巫一道的吗?」

  「我以前认识他,那时他还小。不过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葛德感到一丝冰凉的恐惧。「那你是叛教者?」

  祭司叹了口气。「恐怕你得自行判断。」

  葛德摇摇头。

  他的身体有种古怪的疏离感,好像是从一段距离外看着自己。「自行判断?」

  勒尔扶着葛德的手肘,带着他走向一张椅子。基特跟他们一起过去,坐到葛德身边。钻过纱框和薄纱的一只甲虫在空中飞舞,翅膀迅速拍打,他看不见翅膀,只听到轻柔的嗡嗡声。

  「我想你应该知道蜘蛛让我这样的人拥有的奇异天赋,对吧?那样的话,希望你能了解我发觉自己是什么处境。」

  葛德说:「我想我并不知道。」葛德的父亲坐在一旁,身子倾向祭司。席丝琳靠向长沙发一侧,随性地靠在上面。她的礼服贴在她手臂上,从肩头和胸部垂下。除了她,葛德无法清楚地专注于其他事物。至少基特再次说话之前是这样。

  「摄政王,我相信你被当成傻子愚弄。我相信是这样,但你必须对此下定你自己的决心。而且由于我的……处境,我发现我跟你说话时,用字选词必须非常慎重。」

  「这是什么意思?」

  「关于女神和祂在这世界的角色,你听到的一切都是错的。」基特说。「你必须仔细思考,得到你自己的结论。知道你想对我、对神巫,以及所有和我们一样的男人做什么事,你才能衡量你所知的我们和你所知的世界,然后自行判断什么是真相。我们很有可能无法取得共识。」

  葛德脑中有什么动静。「无法取得共识?」他重复了基特的话。

  基特说:「你可以不同意。」他的声音像鼓声一样低沉宏亮。「你有权力看着这个世界,怀疑你听到的故事,甚至该说你有责任。如果有什么事被质疑就会动摇,那我会觉得质疑得好,甚至必须质疑。尤其是我这样的人说出来的事。」

  「但神巫—」

  「神巫说的话也可能有错。」基特说。「你应该亲自检视证据,看看内心有什么想法。据我所知,你是位学者。」

  葛德说:「以前是。」他的双手发抖。太奇怪了。他的双手为什么会发抖。「对,我是。我翻译了十几种语言的史料,未必都做得很好,不过……我有……我有收集理论论文。」

  「那么或许你已经了解,跳脱一个故事、寻找某件事是否为真的其他证据,有多重要。」

  「但写下的文字是死的。」葛德说。「文字没有生命,无法判断真假。说出的话和写下的文字不同,可以乘载意图。」

  「可能吧。」基特说。「但只是有可能,而你能确定吗?」

  「可是你正在对我这么做。」葛德说。「你用了女神的力量来……来……」

  「来让你的头脑接纳怀疑。」基特说。「还有请你重新评估你目前得到的结论。不是我的,是你自己的。如果那是真的,思考一下也无伤大雅。比方说,你听过这说法—写下的一切都无法判断,而说出口的可以。我从前在神殿时也听过。你的经验是这样吗?」

  「对。」葛德说完看看他父亲。葛德很少看过勒尔脸上交杂的恐惧、痛苦与热切。葛德说:「我是说,大概吧……」

  「葛德大人,听我的声音。」基特说。「神巫告诉你的有些事可能是真的,有些可能不是。你必须自行判断,决定他描述的世界和你所知的世界是否相同。而你有权不同意。」

  「可是—」

  「朋友,听我的声音。你可以不同意。」

  卡莉来到他身边,手里拿了杯水。葛德出于习惯接过,啜饮了水。他透过淡色的纱看向坎宁坡屋顶上的月光,望向皇城的巨塔。女神的旗帜在日光下是红色,这时几乎褪为黑色。高处窗户透出亮光,神巫和其他祭司在那里进行仪式,大门在夜晚的凉风中向所有人敞开。葛德感觉自己有如那座塔。过去几个月笼罩他的那场雾,似乎被一阵冷风吹散了,所有术士都无法诊断、更无法治疗的不适开始缓解。那感觉很确实,带来的讯息是我可以不同意。他没病,他只是混乱。在他无法调解的两种想法之间左右为难,最后某种道德的晕眩吞没了他。但他可以不同意。

  「孩子,他们是来帮忙的。」勒尔说。

  神巫说的一切,和战争、女神与叛教者真相的事……他都可以不同意。话一出口,他就知道他的确不同意,这感觉的力量冲击着他的喉咙,感觉像太多人争相通过一扇过窄的门。

  「我不知道。」葛德的话彷佛告解。「我不知道,我不……确定。」

  基特问:「大人,你有什么疑问吗?」

  「火的年代。」葛德欲言又止。他辛苦地说出这个词,下巴几乎有种僵硬的感觉。他暂停一下,努力调整呼吸。这些话语令他难受,感觉很难解释。不是实际的感受,不过真要形容,就像撕下结痂时强烈发痒的痛楚。「神巫说,龙覆亡之后,有几年全世界陷入火海,但历史上没有任何相关的记载。」

  基特说:「原来如此。」但葛德停不下来。开了头之后,那些话就滔滔不绝地涌出,不说完不善罢甘休。

  「赫尔斯卡有些建筑有木制栖位。若不是建造栖位的木材不会燃烧,就是有人在世上没有龙之后仍建造了那些栖位,而且大裂谷任何废墟下都没有一层灰烬,火的年代就是说不通!」

  「那么或许并没有火的年代。」基特说。

  葛德感觉血管中的血液有了活力。他比手划脚的过程中,不知何时杯里泼出了一点水,水从他的指节上滴下来。克莱拉.凯廉一手搁在他肩上,俯望着他微笑,他的父亲点点头。不知多久以来,他的呼吸第一次感觉这么清新顺畅。席丝琳像一尊古代英雄的雕像一样站在会客室对面,扬起下巴,不过眼神和善。

  如果那不是敌人死前的挣扎,只是即将输掉战争呢?如果杀死艾斯特洛邦的叛教者并不是女神最终的胜利呢?如果在一座城里建造一座神殿,不表示那座城永远不会沦陷呢?

  所有的事难道不是更说得通了吗?

  葛德说:「告诉我。把你们知道的告诉我,然后我会说我有什么想法。」

  「好。」席丝琳说。这时基特清了清喉咙。

  「我想我恐怕不是最适合的人选。」他说。「你觉得,我们请威斯特队长来说如何?」

  这过程花了几小时的时间。基特师傅叛教的故事,他在可能这个词中找到的力量,以及他为此付出的代价,这些事都由马可士.威斯特和一个名叫亚尔丹的特拉古人述说,或许是不想让葛德觉得他受到叛教者血液中的蜘蛛影响。穿过黎昂尼亚荒野的旅程,以及南陆人部落保卫的古老废墟;剑与神殿,意图杀死女神的尝试,最后发现祂不过只是一尊雕像和一个故事。接着说到葛德自己随着达尔.辛拉玛开始的追寻,以及发现最后一只龙的事。

  接着席丝琳过来坐到他身边,她的声音低沉而严肃,淡色的眼睛注视着他,他原以为她再也不会这样看着他了。她没牵起他的手,而他也没向她伸出手。她说了她从伊倪斯那里学到的事。针对莫拉德的恶作剧促成了龙族之间的最后一战,发明了让龙失去奴隶的工具,释放蜘蛛,古老的世界覆亡。葛德倾听着,感到狂喜。就像他读过最棒的历史、诗歌和理论论文,加上了曾经在场的情报来源提供的确认。

  他心想,我掌权的那些时间原本都可以这么做。我可以这样谈话、听故事,把那些事拼贴在一起。他腹中因此有种熟悉而恐怖的感觉在鼓动。还不行。

  他们说到创造提辛内人—那是为了对抗莫拉德那只龙而创造的种族—这时他叫住了他们。

  「可是为什么提辛内人想杀埃斯特?」葛德说。「为什么他们买通凯廉勋爵?」

  「他们没有。」克莱拉.凯廉说。「道森绝不会听令于异国或异族的势力。我丈夫之所以那么做,是因为他觉得王位被异国祭司的邪教篡夺,他们把你和埃斯特王子当成傀儡。」

  而且他猜对了。但她用不着说出来。

  这一切隐含的意义第一次冲击了他,在他胸骨中留下庞大的空洞。如果这都是真的,如果神巫的女神是龙创造之物,如果提辛内人和所有人种一样,也是用原血人做出的另一个种族,如果大战的目的不是为了把光明和真理带给这个世界,那么乔瑞的父亲就没有错。

  他们在战争中攻陷的城市和土地,在其他战争中一样可能沦陷。葛德受到欺瞒,因此把那些孩子丢进大裂谷。他像大祭司手里揪着的布袋戏偶一样,一直把神巫灌输到他耳中的所有事告诉埃斯特,然而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被当成史上最蠢的笨蛋,因此几乎将安提亚带向毁灭。他腹中的骚动活了过来,涌向他心口、喉咙和脑中。

  他感到如释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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