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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席丝琳

  多年前,席丝琳曾属于一个受到强盗攻击的商队,那好像是另一辈子的事了。路上一颗树横过龙玉,阻挡了他们。他们还没把树清除,强盗就从两侧和后方来袭。现在席丝琳在打的主意有些不同,不过差别并不大,她只需要一些琐碎的资讯。旅店坐落在一条泥土路和龙道的交口,亚尔丹和旅店老板打了商量,假装他们没带那么多钱,讨价还价在马厩里要到一个比较不会被人看到的地方。他对马夫和马厩里的小厮比较坦白,给了足够的银币,他们大部分都会跑去那儿或附近其他地方的交谊厅。

  至于演员,他们就像回到了家。拉克是例外,他从来不曾和卡莉、基特师傅与其他人一起巡演,旅店和酒吧的马厩对他而言几乎像是回到母亲的炉边。赫内特和米凯立刻和马匹变成朋友,逗着牠们,递一块块干苹果给牠们吃。莎莉特.速恩和卡莉巡过那里,找出所有人都能坐着,比较温暖而有隐私的地方,还有让女人可以不和男人睡在一起,降低当地男孩误会的机率。亚尔丹以同样恬淡的兴致看待这一切,那种态度就像一朵云一样跟随着他。只有巴利亚斯感觉格格不入。

  应该说巴利亚斯和她。

  席丝琳必须避人耳目。从冰冻的海岸到瑞分菡莫的整趟旅程,她都裹在一件素色羊毛斗篷和兜帽里,尽量不引人注意,却觉得自己像新娘礼服上的血迹一样显眼。锡内女人出现在安提亚,只会让城里人想到一个名字。席丝琳.贝尔莎库毕竟是污辱了摄政王、在提辛内人对付帝国的阴谋中协助他们的荡妇和谎言之女,使她因此受到银行家不希望受到的过多关注。她最好的防护是人们相信拥有那样地位和权力的女性,绝不会笨到只和几个演员、一个护卫就在乡间小路旅行;何况同行的还有一个叛国者,葛德下令只要他出现在国界之内,就格杀无论。如果她还有别人可以托付,她绝不会来。

  只不过不是这样。这其实好过默默坐在喀尔斯,等着消息传来。如果这是个问题,至少是她的问题。因为她的身分而失败,还是比较好。

  院子里传来莎莉特.速恩的轻笑声,还有一个男孩试图让粗哑的声音更深沉的谈话。其他演员安静下来,在他们明白她的任务的结果之前停止交谈。她惊叫、大笑,然后她一个人的影子从马厩门口投进来。男孩的脚步声安静到几乎听不见,即使在他走开前也一样。

  莎莉特的圆脸散发着光采。

  「他在他的领地。」她说。「显然勒尔.帕里亚柯勋爵,并不是你们所谓宫中的固定人物,即使宫廷是由他儿子掌理。」

  「这我大可以告诉你们。」巴利亚斯一脸不快地说。「等等,我的确有说,说了不只一次。」

  桑德故意和气地指出:「你没说他现在在家。」两个男人自从在北方登陆之后,就一直针锋相对。席丝琳隐约觉得她并不想确认两人为何处不来。

  「还有,」莎莉特.速恩说着扬起下巴。「他明天预计去巡视某一批农场。我甚至知道他会走的那条路。」

  「干得好。」卡莉说着转向席丝琳。「妳知道妳想怎么做了吧?」

  后面的马厩里,有匹鬃毛篷乱的瘦马叹口气挪挪步子,用木桩搔搔痒,轻柔的微风吹跑她脚旁的干草。其他人看着她,等她回答。

  「我知道我想怎么尝试。」她说。

  隔天他们步行出门了。马匹太昂贵,何况还会引人注意,不过路途并不遥远,而且风景宜人。瑞分菡莫仍然残留着冬季的萧索,但和风几乎已经把雪融尽,只有阴影浓处仍然有苍白骯脏,半冰半雪的团块,一切都臣服于正在降临的春神。嫩绿的新芽正冒出黑暗的泥土,成群突起的路面满是泥和砂砾,向北的斜坡连接着沟渠,沟中已经有混浊的褐色水流在奔腾,万物都带有肥沃土壤和春天将近的气息。瑞分菡莫领地西边的农地位在平原上,不过席丝琳和其他人没过去看,他们在树木间扎营,在又长又直的一块空地上搭起小小的营地,在那里等待。低矮的白色天空柔化了阳光,使得一切都带着冷色调,几乎没有影子。她已经做尽了其他事,现在她要试试当盗匪了。

  小时候,伊曼纽行长跟她解说过谈判的场地。他说,一场对话所在的建筑,有力量塑造那场对话,所以银行的办公室才保持得那么朴实。有人来存钱时,他们周围的一切都降低他们对于利润的期待。如果银行准备出钱投资时,最好在大教堂、宫殿或城市中心开阔的大广场进行。银行会选在宽敞开阔的地方进行交易,藉此定下涉入的金钱尺度。

  太阳无影无踪地划过天空,以苍白的火焰照亮云层,席丝琳纳闷着伊曼纽行长会怎么看待这个没有人烟的路段、四面八方光秃秃的树木,以及向地平线延伸的道路。这是个卑微的地方,甚至没有高贵的龙玉。而且孤寂。不论如何,她必须控制葛德的父亲,接着她得控制葛德。她的注意力全放在路径消失之处,一心希望她的猎物出现,同时又心怀忧惧。

  卡莉唱起一首歌,她的歌声低沉模糊,不让曲调泄露他们的踪迹。亚尔丹以规律的男低音应和。林子似乎吸收了歌声,一时间景色显得美丽动人。

  蹄声的遥远回音制止了他们,远方出现三个人影,都在马背上。席丝琳回到路边的树木之间,皱起冒头。她原以为勒尔.帕里亚柯会坐马车旅行。正在靠近的那群人中,可能没有她想找的男人,也可能他就在其中,如果必须诉诸暴力,那他逃脱的路线将容易得多。不论哪种情况,对他们来说都有各自的困难。

  骑士靠近时,她的呼吸加快变浅。两个男性之中,一人穿着宽大起毛的外套,另一个穿着像护卫或猎人的轻皮盔甲。第三个是女性,身穿朴素的帆布衣和缝补过的羊毛衣物。

  席丝琳瞇起眼,努力看清楚穿着起毛外套的男人。他确实年纪较长,皮帽边缘露出的是白发,胯下的马昂然而立,带有傲气。很难想象堂堂摄政王的父亲,会以这么实际而纯熟的方式巡视领地,但也很难想象这会是别人。

  席丝琳的心脏快要跳进喉咙,她向亚尔丹举起手。他点点头,扬声呼唤,听起来像乌鸦叫了两声,接着又叫了三声。片刻之后,另一个假乌鸦叫传回来,先两声,再一声—路后面的其他人准备好了。她应该带更多人才对。只不过士兵帮不上什么忙,而演员比较不会引起注意。取舍。一切都是取舍。一向如此,未来亦然。

  席丝琳从树木间走出去,按照卡莉从前教她的,走动时把重心放在臀部低处。卡莉、亚尔丹、桑德和拉克跟在后面。马蹄声变了,慢了下来。亚尔丹和三名演员站在她后面,他们在后面一百呎的地方挡住去路,巴利亚斯和其他人如法炮制。席丝琳腹部紧绷的感觉比纠结更甚,她真希望想到要带一袋酒,或是更烈的东西。她独自走向骑士,还没走到时,骑士就停下了马。靠近之后,来者毫无疑问是葛德的父亲。他们的眼睛神似,老人的肩膀连接到粗脖子的模样,看得出葛德.帕里亚柯老后是什么样子。

  「帕里亚柯勋爵。」她说着行了屈膝礼。「我应该有荣幸能和瑞分菡莫子爵谈谈吧?」

  她准备听到他的回答,若他往前冲,她就闪到一旁,或是在他拔剑时退开,片刻间有如几小时那么漫长。

  「小姐,妳考倒我了。」老帕里亚柯说。「我不记得我们见过,如果见过妳这样迷人的年轻女子,我想即使到我这个年纪应该也会记得。」

  他的声音中毫无畏惧。他的男性同伴兼护卫(席丝琳不得不相信他是护卫)一手搭在剑柄上,穿着补丁外套的女子已经拔出一把凶狠修长的短剑。席丝琳面露微笑。之前她想象他们的谈话时,总想象事情会发生在马车里,大家比较不会想吼叫。然而此情此景却是这样,无可奈何。

  「我是你儿子的熟人。」她顿了一下,又说:「我想你应该听过我的事。我对你没有恶意,我是来和你谈谈的。我有个提议想让你听听。」

  老人诧异极了,剎那间明白了挡在他路上的这个混血锡内女子在说什么、她是什么人,还有她在此处的含义。

  「妳确定这不是绑架吗?」老人稍稍调转他的坐骑。「不瞒妳说,看起来有点像。」

  欸,如果他乘着该死的马车,应该会是绑架才对。如果他离开大路,跳过骯脏的沟渠,在树木间疾驰,她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她走向路旁,然后示意其他人。亚尔丹明白这状况的策略,率先移动,其他人跟着。他们没人亮出武器。勒尔.帕里亚柯向前的路无人拦阻,但男人没踢马向前。

  「你的儿子身处险境。」席丝琳说。「他需要你的帮助,而你需要我的帮助。」

  「我儿子有一大堆人保护。现在试图取他性命,恐怕不会有什么结果。」

  「有危险的不是他的性命。葛德受到腐败、令人崩坏的人所支配,他们会把他变成凶残之人。」

  「听起来大惊小怪的。」老人这么说,但还是没踢马前进。他的目光瞥向一旁,好像不愿承认自己还不了债的人。席丝琳的胸口涌起一股希望。除了希望,还有恐惧。她几乎成功了……

  「大人,我知道你听过我的事。但我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是因为我知道你儿子是好人。」她说了谎。「他有了麻烦。」

  勒尔.帕里亚柯好一会儿没有动弹,身穿皮甲的护卫忧心地瞥了他一眼。席丝琳握紧拳头。最后他断断续续地吐了长长一口气,垂下头,说话时声音细微。

  「我知道。」他说。

  瑞分菡莫的领地比席丝琳想象的小。房屋本身是木造的,只用了一点石材,屋子挨在阴郁深谷的一侧。与领地同名的河流其实几乎只是一条活泼宽阔的小溪,在遥远的下方潺潺、隆隆流过。即使少了夏季的绿叶,这地方仍然阴暗。席丝琳可以想象稠密的树木枝叶最茂盛的时候,房子几乎都会笼罩在斑斑的绿色微光中。

  小门廊有个小窗俯望陡峭的山坡,席丝琳坐在门廊上,想象着幼小的葛德.帕里亚柯在她走过的地板上度过漫长宁静的时光。他的童年就待在这些房间、拱道和走廊之间,那个男人的种子就是在这里种下,她试图在其中寻找不祥的迹象,但找不到。瑞分菡莫的室内感觉亲近、温馨、温暖,不过或许也寂寞。

  勒尔.帕里亚柯抛下农地没巡视,带着他们回去。他的仆人接过演员、护卫和受放逐的巴利亚斯.凯廉的斗篷和外套,彷佛帝国的大敌不请自来、受到欢迎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也可能是因为除了他们,不大可能会有其他人来,似乎根本没人会来瑞分菡莫。

  「知道吗?他很小的时候,我妻子就过世了。」勒尔半是对她说,半是对着他手中的那杯酒说。「我独自抚养他长大,教他喜爱书本,教他做个好孩子,我尽力了。我一直不希望他进宫。他们是一群自以为是的混蛋,所有人都是。但不让于年轻人交朋友没有好处,在宫中要有人脉。他离开的那天,我就开始担心。打从那一天。当该死的道森.凯廉替他办凯旋宴时,我觉得……知道吧,我觉得我错了。我在宫中并不顺遂,不表示我儿子就不会成功。当时我深信不会有事的,只不过结果不然。」

  勒尔摇摇头,席丝琳在他身上看到了葛德。不是穷凶恶极、只因为对方直到最后一刻仍然不愿屈服,便用钝剑把人砍死的葛德,而是迷失而温柔的葛德,和她一起藏身在黑暗中的那个人。但她也看出另一个葛德的迹象。她心想,勒尔.帕里亚柯满心怨愤,却也深怀情感。她纳闷着他妻子在世时的他是什么样子。

  「另外还有那些祭司。」勒尔说。「我不知去找过他几次。我叫他别忘了自己,别让他们改变从前的他。现在的他,当西密昂任命他为摄政王时……我很自豪。但我承认我也害怕。」

  「你怕得没错。」席丝琳说。「他们血里的蜘蛛就是为了散布混乱而创造,为了使战乱不断,战争无可避免。他们骗了他,他相信他们,不是他的错。」

  「没错。」勒尔说。「一点也没错。完全不是他的错。是那些祭司、朝臣和政客,不是吗?是他们将他引入歧途,我可怜的小男孩。知道吗?他以前会救龙虱呢。他小时候会在泥里寻找翻着身子的龙虱,他会把牠们翻回来,尽量把牠们照顾到好,给牠们一点叶子和清水,替牠们保暖;若牠们死了,他会哭泣。他是个好孩子。」

  老人脸颊上淌下泪水。席丝琳隐约觉得他一直等着能说出这些话的时刻,只是他少了听众,少了可以理解的人。

  「那你愿意帮我吗?可以帮我帮助他吗?」

  「我愿意。」勒尔说。「你们就待在我身边吧。所有人。葛德在城里有个宅邸,没人会去那里找你们,而我们可以趁那些混账让事态更糟之前,把他弄离他们身边。」

  「你儿子很气我。」席丝琳说。

  「还有凯廉的儿子,巴利亚斯,妳带来的那个。我知道他很气,不过不会有事的。我们会确保一切顺利。他明白之后,就会原谅妳。」勒尔犹豫地伸出手,席丝琳只躇踌了一下,就牵起他的手。勒尔微笑了,眼中又涌起泪水。「妳应该会是个好女儿,很抱歉这一切演变至此。」

  「我也是。」她说完放开他的手。腹中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喝下烈酒,她的纠结解开了,虽然或许只是暂时的。

  她完成了第一阶段的任务。她得到了葛德所爱的人的信任。这下子只要想办法让年轻的帕里亚柯和他依恃力量的祭司反目成仇就好。虽然困难,但她已经选择了她要走的路。听着勒尔勾勒的一个个故事,一再追忆宫廷腐化葛德之前那个天真、仁慈的年轻人,她更加确定她办得到。

  祭司控制了帝国,的确如此。他们散布混乱,却毫不知道他们就是设计来做那种事。如果想要得到和平,他们就是必须被击败的敌人。

  火可以对抗火,暴力可以对抗暴力,然而葛德烧掉瓦奈时,并没有祭司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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