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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克莱拉

  宫中位高权重的人当然和任何人一样,都是血肉之躯,因此一样频繁地死去。克莱拉一向很清楚肉体必定死亡的真相。她第一次目睹有人来到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时,完全明白将会发生什么事,只不过死亡仍然令人震惊。

  榭拉.苹提里安是她母亲那边的姨妈,她死时,克莱拉只有八岁。她对榭拉生病前的记忆很模糊。克莱拉孩时家庭的背景中,她是有着胖脸的人物、深沉而几乎像驴叫的笑声、某种严苛的智慧,近乎滑稽的大屁股时常勉强挤上楼梯。榭拉染病时,最初看起来有种美感,脸宽体胖的体重减轻很多,肌肤紧实,染上一种古怪的光泽,彷佛她是蜡雕刻成的。

  克莱拉清晰地记得,在明白这种改变的原因之前,她母亲的朋友崇拜地喃喃低语。然而那样的趋势(肉体消瘦,皮肤紧实)并不是结束,而是某种演变的方向。榭拉继续失去她庞大的体态,直到她的锁骨投下阴影,双手失去力气。她的肌肤不再那么有弹性,染上了黄色,有如冷汤上撇掉的油脂。这时不再有人称赞她的美了。榭拉最后的日子都待在她的日光室,坐在温暖中,脸上紧绷的肌肤有如制革店里的手工艺品,绷在头骨上的面具。

  乔瑞的军队从可悲的营地拔营,准备穿越拜兰库尔冬季枯褐的田野时,克莱拉发觉自己想起榭拉。不是想着她姨妈,或是姨妈过世造成的哲学意涵,而是突如其来的视觉记忆冲击。她很清楚,如果她对心灵的事感兴趣,可能会把这解释为鬼魂想要和她联系。事实上,只是那么多士兵同样地消瘦苍白,行动时伴随着同样的痛苦,同样将身体逼到几乎耗竭。

  他们还得通过贝林的山道,她想到就恐惧。不久之前,这群人才涌进奥丽华港,这支战胜的军队强到足以击溃龙的力量。他们应该待在那里,待在南方。他们应当在他们占领的城市过冬,那里有船把谷物运进港口,渔夫可以带来海里的收获喂养他们。但葛德.帕里亚柯被伤了自尊,而祭司非人的声音让他们满脑子塞着刀枪不入的谎言。他们继续推进,追着席丝琳.贝尔莎库,直到几乎用尽气力。

  他们吃的不是食物,而是稀麦片粥,稀薄到应该称为汤。士兵拿着碗,驼着背,空洞的目光茫然瞪视。她发觉很容易忘记这是安提亚军的主力,一直想到应该有其他兵力—在安提亚、依拉萨或东方的某处—那才是她国家的真正力量。蹂躏大地的军队已经沦为这些形销骨立的家伙,真相可怕到令人难以接受,而且显然不是胜利的模样。

  文生说:「夫人,有什么问题吗?」牵扯到他的时候,她的心经常失拍一下。这小小的悸动很复杂—一方面是爱人出现时她像女学生似的喜悦,一方面是担心她不知如何曝露了他们暗中的关系,或许还有一方面是深沉的沮丧,觉得没地方可以让她方便又不引人注意地从他那儿得到她渴望的安慰。她由他的微笑猜到,他完全明白她的想法。她挑起一边的眉头。在他们能摆脱军队和战场得到自由之前,他们最重要的交流都缩减到这样的示意。

  「没什么重要的。」她只回答了他的话,没理会更深层的意义。「我有点疲倦。」

  文生点点头。她离开之后,他瘦了,不过没其他士兵那么憔悴。她离开的时间里他都在疗伤,因此食物稍稍不如军队里健康强壮的人那么贫乏。她往旁边一挪,在她选来当坐椅的小石块上空出位置。文生迟疑了。坐得那么靠近他服侍的女人,看起来非常像失礼的行为。讨厌的是,他这样没错。她的嘴唇抿得更紧,坐回原位。

  他说:「有人提议弄好一点的食物给妳。不过我想恐怕得等很久。到艾斯特洛邦之前,没什么东西好猎的。」

  「看起来会是漫长恼人的冬天。」她说着舀起另一匙麦片粥,然后把动也没动的碗放了下来。

  文生犹豫了。她猜得到他接下来会说什么。他大可不用开口,但他还是说了。「夫人,用不着这样,一小队护卫可以送妳去更舒服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更安全吗?」

  「而且有象样的食物和真正的床。」

  「好能睡在上面?」克莱拉问。

  他东张西望才回答。「没错。」

  克莱拉笑了。虽然饥饿又疲惫,她的笑声却令自己意外,听起来像更强壮的女人发出的声音。「多谢提议。」她说。「不过不用了。这是我开始的。我会看到最后。」

  在野地里待久了,他的肤色变深,但她想象他脸红了一点点。他让自己出糗,带给她片刻的乐趣。她纳闷着自己对此的感激,是否和别的事一样也能称之为爱。一部分或许是吧,不过爱这个指标一般而言太模糊,因此要是有任何人问起,她或许无法用任何一致或有用的方式为爱下定义。

  「说来奇怪,不是吗?」她说。「一个词看起来明白得很,直到仔细思考,又变得像雾一样无法捉摸?」

  文生说:「比如说什么?」

  她还听得出他声音中的顽皮,却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爱。」

  他僵住,她这才明白她说了什么,还有她是在什么地方说的。她仰望着他,他眼中带着泪,而她也是。如果他们赢得这场战争,她能让这种完全不恰当的结合延续多久?她多快会被逼回不适合的身分,变回克莱拉.凯廉夫人,葛德或是埃斯特觉得适合封给乔瑞的某某公爵夫人遗孀?或许帝国会陷入混乱,而她会以无名小卒夫人的身分度过一生。文生心碎的眼神使得无名小卒夫人成为她能想象最尊贵的头衔。

  「我说的是爱。」她说。

  他们前进的速度缓慢而痛苦。她跟着军队从自由贸易城邦到奥丽华港的短暂日子,让她学会一些军队移动的事。他们在大地的肉体上切出一道痕迹,而她必须走在那道痕迹上。他们留在身后的满目疮痍看起来比较少,只因为周围的大地已经没有生息,是一片干草、旧雪和乌鸦的风景。马匹所剩不多,她怀疑大部分都被吃了。

  他们黎明前即起,时常是在威斯特的那个演员兼祭司的哄骗和威吓中醒来。他穿过帐篷之间,满口承诺和灿烂的微笑,和他的前人没什么不同。士兵从他的话中得到慰藉—一切都会很好,你们很快就会看见你们的家园,你们的努力会得到惊人的回报—让他们有力再次打包行囊,再走上一天。通常行得通。他们拔营之后已经有两人在睡梦中死去,精疲力竭,无力醒来。

  老演员不散布激励的谎言时,眼中都带着阴霾。克莱拉清楚威斯特队长背负着毒剑的代价,她不只一次想到,基特师傅也背负着类似的重担。她记得每一次对她自己的孩子说谎的情形—向维卡里恩保证会找到他最爱的玩具,告诉伊丽西亚,她的高烧隔天就会退了。照料无辜的伤者,需要惊人的大量谎言,而她忍不住觉得短暂冬日中蹒跚前进的消瘦人们如此无辜。

  是啊,他们杀戮提辛内人,把城镇夷为平地,劫掠城市。他们从孩子的家园夺走孩子,送去埃宁坡当人质。乔瑞和他的部下玷污了安提亚帝国,她很明白他们以裂土王座之名,犯下毫无良知的暴行。但是看到消瘦的脸上燃起希望,看着他们彼此依靠,在落日由红变灰时踉跄爬上最后一座小丘,她也放弃了批判他们。

  他们是士兵,但在那之前,许多人是农夫,或是小佃农、商人和文生那样的猎人。他们之中地位最高的是贵族家的儿子,那些人原先应该追着公鹿穿过林子,喝酒吹嘘高歌,直到白日再临。脆弱似乎赦免了他们。不只脆弱,还有她心知肚明他们的王国背叛了他们。

  道森一定会厌恶这一切。愚蠢的战争,帕里亚柯和银行女孩之间微不足道的宿怨,贵族无力照顾臣民的失职。当然他并不会亲自照顾他们。她没把他传奇化得那么夸张。他看到军队在冬季消瘦,看了会摇头,就像他看到打斗后没清理的决斗剑会摇头。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给自己的剑上油、照顾出身低微、无法照顾自己的人,无法做到,就算不上成年人。

  她的臀部发疼,寒冷和阳光使她的皮肤粗糙。她睡觉时没有梦境,夜里的寒意和悲惨力竭的身体把她拉向相反的方向。白天她尽可能和乔瑞一同骑行,威斯特队长伪装仆役,和他们骑在一起。两个男人开始谈话,起初尴尬,不过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愈来愈自在。威斯特对待乔瑞的方式,和克莱拉想象中他对待任何雇主的方式相同,某种冷酷的率直压抑了敬意。

  是啊,在北方野地里扎营是个错误。如果军队待在奥丽华港,就不会落入这么糟糕的处境。不对,任何向北的可靠路径,没有不穿过北岸边境的;即使有,那里的白昼也会更短、更寒冷。不如走比较漫长的南方路径,还有避开山另一侧的干荒土。干荒土和拜兰库尔的平原一样可怕,而且会更快害死他们。乔瑞以学生般的专注吸收了这些知识,甚至包括他自己失策的痛苦真相。换作别的状况,克莱拉想象她儿子和银行家的佣兵可能成为朋友,不过或许他们是因为绝望的征战才有了共通点。

  山峦出现时,是东方一道较浓的雾霭,掩蔽了日出。克莱拉原来以为山峦会更快巍巍升起,尤其是他们发现龙道的玉石路面让路程更加顺畅之后。又过三天,他们才到达安提亚和拜兰库尔前一年交战的战场。阴影处残留着原始而阴郁的雪,不过那里的地面大部分都是赤裸的褐色。她起初纳闷谁来埋了那个春天所有战死的尸体,他们停下来扎营时,她才注意到骨骸—这里一条肋骨,那里一个脚的骨结或关节。死者仍然和他们同在,只是尸骸四散,缓缓回到大地,像从前世世代代的人一样遭到遗忘。

  她发现马可士.威斯特站在攻城塔旁,望向葛德送去摧毁龙的武器,队长的表情有种古怪的悔憾。

  她走近时,他说:「夫人好。」然后他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其他人靠近到听得见他们说话。「我需要再扮演一下仆人吗?」

  「不用。」她说。「我只是在太阳落下、冷到无法到处走动之前闲晃一下。」

  「有道理。」他说。「或许早该把这些东西丢下,但我原来希望山道通畅到可以带着。至少带上一些。」

  爬升向东方的山道在落日余辉中闪烁,宛如余烬,让她纳闷着落日和黎明为何那么血红。「有多糟?」

  「路径吗?够糟了。」

  「无法通行吗?」

  「在我们试图通过之前都无法确定,但我看过更糟的情况。」威斯特说着瞇眼仰望攻城机器。「如果有更好的选择,我会大力支持。令郎的斥候都同意,即使是基特也无法说服那些庞大的混蛋自行穿过那里。我们得抛弃攻城塔。」

  「那要先毁掉吗?」

  「为什么?」

  「先夫从前常常说起这种事。毁掉留下的东西,不让敌人使用。」

  「前提是知道敌人是谁。」马可士说。「这些东西只在对付一个目标的时候有用。而我不大担心拜兰库尔最近会追到伊倪斯,把牠从空中抓下来。」

  「大概吧。」克莱拉说。

  「妳不觉得摄政王会做更多这种东西?」

  「我不确定。我在他做这些之前就离开坎宁坡了。」她说完,又说:「我担心跋涉回贝林是错误的决定。」

  威斯特低声咕哝表示赞同,然后用手掌拍拍攻城塔的边缘,然后转过身。「换作别的情况,我会建议不要。在冬天走那条山道,充其量是赌博,而且机会太小。往南去就有食物、温暖和栖身之处。但也表示会有更多祭司,而且放弃提供安提亚任何像驻守军队的功能,所以这是妳的取舍。」

  「我们确定那里会需要防御吗?」

  「确定。」威斯特说。「而且我们必须在天气变暖之前通过。」

  「之前?」克莱拉说。「我还在点蜡烛祈祷有一天我皮肤上的水不会结冻呢。」

  「我不会那么希望。」威斯特说。「如果要进行和我们一样鲁莽的行军,就会希望在隆冬,雪都不新了,所以不会都是松松的粉末,而且没暖到会融雪,被雪崩埋起来……这么说吧,这是我们冻死、饿死、困在风暴里之外最大的危险。话说回来,可以的话还是最好避开。在冬天的漫长行军,不是事情顺利的迹象。」

  「这是他们第二次在冬季行军,还是第三次了?」克莱拉说。「战争感觉从来不曾停止。」

  没想到他居然笑了。「如果把这算成龙之间的战争,的确是这样。」

  「太庞大了,不是吗?」她说。「我是说战争、历史。每一场仗都起自于之前的争斗,种下未来战争的种子。」

  「我尽可能不去思考这件事。」马可士说。「让这些人再撑过一天,然后安排隔天有不错的胜算,就已经够我忙的了。等我们通过贝林,其他一切都会水到渠成。」

  他声音中有某种感觉在她胸中共鸣,结合了刻薄的幽默、慈悲和绝望。她心想,他会尽他的一切可能,保护这些士兵不会因他们面临的种种危险而受到伤害。即使他们是敌人,即使他们一旦知道稍多的真相,就会当场杀了他,而她也逃不过。他选择这么做,既高尚,又有种命定的感觉。或许她无意之间发出了什么声音,所以威斯特看了她一眼,他挑起一边眉头表示疑问。

  「你在这件事上愿意帮助我们,令我很敬佩。」她说。

  「这是工作。」

  她一时以为他还会说什么,但他啐了一口,把手插进外套口袋,然后转身对着帐篷。北方吹来一阵变凉的微风,不算强,但已经刺骨。如果吹上整晚,可就难受了。他们一起走下坡,军营排列在下方,看起来不像让世界屈膝臣服的大军,倒像一群任宽广无情天候摆布的难民。威斯特一脸镇定,甚至显得平静,彷佛在苦难的荒谬之中得到安慰。或许他确实如此。

  落日的最后余晖把两人染成红色,也染红了世间骨骸散落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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