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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谎言与蜘蛛

一个星期过去了,然后又是一个星期,再一个星期。安克雷奇一路向西,沿着格陵兰的北缘爬行,不断朝前派出勘探雪橇,以侦测冰层。没有一座城市曾经走过这条路,派小姐一点也不信任她的航图。
弗蕾娅觉得她也好像是游荡进了一片不曾有人绘制过地图的土地。为什么她这么不高兴?当一切都曾显得那么正确的时候,它们又是怎么变得如此糟糕的?她没法理解为什么汤姆不要她。当然,她一边想,一边抹去更衣间镜子上的积灰,审视自己的倒影。他当然不会还想念着赫丝塔吧?他当然不会宁可要她而不要我吧?
有时,一边自怨自艾地抽噎,一边谋划着详尽的策略以赢回他的心。有时候她怒火上冲,重重地跺着脚走在遍布灰尘的走廊里,嘴里嘟囔着在他们争吵时她应该说出口的话。有那么一两次她发现自己在思考要不要下令将他以叛国罪砍头,可是安克雷奇的刽子手(一位年纪非常大的绅士,其职位纯粹是仪式性的)已经死了,而弗蕾娅很怀疑鱼鸭是否举得动斧头。
 
汤姆从他在冬宫的套房里搬了出来,住进了一套废弃的公寓,位于拉斯穆森大道上的某幢高大而空寂的房子里,距离空港不远。没有了珍奇陈列室或是女藩侯的图书馆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便将每一天用来悔恨,同时思考怎样才能让赫丝塔回来,或至少找出她去了哪里。
没有办法离开安克雷奇,这一点相当肯定。他一再缠着阿丘克先生,想把“山鸦”号装备起来进行长途航行,可是“山鸦”号只是一艘拖船,它以前从来没有飞出过空港半英里之外,阿丘克先生宣布,假如汤姆要乘着它回到东边去的话,他没办法给它加装所需要的更大号的燃料槽。“除此之外……”港务总监又加了一句,“你又能给它灌什么燃料呢?我查过了港口燃料槽的容量线。几乎一点儿都不剩了。我不明白。计量表的读数还是满的,但燃料槽几乎空了。”
燃料不是唯一丢失的东西。由于不相信斯卡比俄斯的那些关于鬼魂的话,汤姆一直在引擎区东问西问,想找到某个人,或许认识赫丝塔那个神秘的朋友。没人认识他,不过他们看起来都有自己的一些故事,说是曾瞄到某些身影出现在引擎区的拐角处,而原本应该没人会在那里的。还有的说换班的时候留下了工具,后来就再也找不到了。东西从更衣箱和上了闩的房间里消失,另外热交换街上的一只储油罐也空了,然而它的计量表却显示几乎是满的。
“发生什么了?”汤姆问,“谁会拿所有这些东西啊?你们认为会不会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人登上了城?一些人从瘟疫之后就秘密地留在这里,以中饱私囊?”
“保佑你,年轻人。”引擎区的工人们呵呵笑了起来,“谁会要待在像这样一座城上,除非他们想帮助殿下将它驶向美洲?没有办法离开,所以也就没有办法变卖他们偷走的东西。”
“那么会是谁?”
“鬼魂。”这是他们唯一所说的,一边摇头,一边触摸他们每个人脖子上都戴着的护身符,“冰封高原一直都闹鬼。鬼魂登上城市,捉弄活人。每个人都知道这事。”
汤姆却不那么确定。引擎区里的确有某些阴森森的东西,有时候当他独自走在破败的街道上,他会有一种正被人窥视着的奇怪感觉,然后他想不出为什么鬼魂会要燃油,还有工具,还有飞艇燃料,还有女藩侯博物馆里的饰品。
 
“他在跟踪我们。”某个晚上,考川看着屏幕上的汤姆挨个检查引擎区边缘的几座废弃建筑,于是阴沉地说道,“他知道了。”
“他不是知道。”泰摩虚弱地说,“他只是怀疑,没别的了。而且他甚至不知道他该怀疑什么,他只是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考川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笑了:“你对他的想法了解得很清楚嘛,对不对?”
“我只是想说你用不着担心他,就这样。”泰摩喃喃地说。
“而我只想说我们用得着,也许我们得做了他。让这事看起来像一场事故。你觉得怎样?”
泰摩什么也没有说,他不想接受考川抛出的诱饵。事实上,自从汤姆开始进行调查以来,小贼们不得不比以前当心得多,这令他们的工作受到了拖延。考川急切地想要证明他夺过指挥权是对的,所以他决定当他乘着“钻孔虫”号回家时,交到大叔手上的船必须满载赃物。可尽管他和泰摩几乎每天晚上都上楼去,他们还是不敢偷窃任何太明显的东西,生怕激起汤姆进一步的猜疑。他们也不得不从空港的燃料槽上拆下他们的盗吸管,这一点很快就会成为一个问题,因为传信鱼以及“钻孔虫”号上的大部分系统都依赖偷来的航空燃料才能运作。
泰摩心里属于迷失小子的那一部分知道考川是正确的。当汤姆独行在街道上时给他的肋骨之间来一刀,把尸体从城市艉部扔下去,然后正常的盗窃行动就能继续。但他心里的另一部分,善良的那一部分,无法忍受这个主意。他希望考川就这么放弃,回到格里姆斯比去,把他独自留在这里,看着汤姆、弗蕾娅,还有其他人。有时候他甚至想着自首:向安克雷奇的人们投降,请求他们的仁慈。问题是,从他记事起,别人就一直告诉他旱地人是没有仁慈可言的。他在盗贼馆的教练们,他的同伙们,还有从格里姆斯比食堂扬声器里低低传出的大叔的声音,全都认同一件事情,那就是无论旱地人看上去多么文明,无论他们的城市多么舒适,无论他们的姑娘多么漂亮,一旦他们抓到某个迷失小子,他们就会对他做出可怕的事情来。
泰摩不再确定那是真的,可是他没有勇气上去证实这一点。他又该怎么做呢?你好,我是泰摩。我一直在偷你们的东西……
舱房后端的电报机开始激动地嘀嘀咕咕起来,打断了泰摩的思绪。他和考川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后同时跳了起来,而舒寇叶则惊恐地开始尖叫,因为自从考川开始他那严厉的指挥起,舒寇叶就变得越来越容易心惊肉跳。那台小小的机器剧烈地上下挥舞它的黄铜杠杆,就好像一只机械蟋蟀,从它玻璃钢顶罩上面的一条狭缝里开始吐出一长条白色打孔纸来。此刻在安克雷奇下方深处,一条来自格里姆斯比的传信鱼正在游动,将信号透过冰层不断发送上来。
三个男孩彼此互看。这很不寻常。泰摩和考川以前乘坐的贝壳船都从来没有收到过来自大叔的信息。惊讶之下,考川一时间忘记了他的新角色,而是担心地望向泰摩。
“你觉得那是什么?你觉得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现在你是船长,考川。”泰摩答道,“最好看一看。”
考川穿过舱房,将舒寇叶推到一边,抓起卷曲的纸带,当他仔细观察打孔的图案时,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的笑容消失了。
“是什么,考川?”舒寇叶焦急地问,“是大叔传来的消息吗?”
考川点点头,抬头看了看,然后视线又回到纸带上,就好像他没法相信自己读到的东西。“当然是大叔传来的,你这呆子。他说他读了我们的报告。我们必须立刻回格里姆斯比去。他还说我们要带上汤姆·纳茨沃西。”
 
“彭尼罗教授!”
过去几星期里,这位伟大的探险家罕少出现在安克雷奇,而是一直待在他的卧室里,甚至都不出席掌舵委员会的会议:“我发烧了!”当弗蕾娅派鱼鸭前来敲他的门时,他用仿佛被衣服捂住的沉闷声音解释道。不过那天晚上当汤姆从引擎区的楼梯走上来,来到拉斯穆森大道上时,他看见了彭尼罗那熟悉的戴着裹头巾的身影,正在他前方蹒跚地穿过雪地。
“彭尼罗教授!”他又叫了一声,拔腿就追,在接近掌舵塔底部的地方追上了他。
“啊,汤姆!”彭尼罗带着一个苍白的笑容说道。他的声音含含糊糊,手臂中抱满了他刚从一家名为“北国餐点”的废弃餐厅里借来的一瓶瓶廉价红酒:“真高兴再次见到你。我猜那艘飞艇还是不好用吧?”
“飞艇?”
“一只小鸟告诉我你问阿丘克要他的空中拖船。‘膳食’号还是什么名字来着。打算用它逃离这片北方国度,偷偷溜回文明世界去。”
“那是好几个星期前的事了,教授。”
“哦?”
“没有成功。”
“啊,真遗憾。”
他们站在一片难堪的沉默中。彭尼罗微微地摇晃着。
“我找了你好久。”终于,汤姆说道,“有一些事情我想要问你。问作为一位探险家和一位历史学家的你。”
“啊!”彭尼罗明智地说,“啊。你最好上来说。”
自从汤姆上一次见到名誉总领航员的正式寓所以来,这个地方已经变得邋里邋遢。一堆堆纸张和脏餐具就好像蕈类一样从每一块平面上生长出来,昂贵的衣物皱巴巴地躺在地板上,高高矮矮的空酒瓶环绕着沙发,仿佛是被偷来的红酒形成的潮水所冲上岸的浮木。
“欢迎,欢迎。”彭尼罗含含糊糊地说着,挥手让汤姆坐在一张椅子上,自己在书桌上的大片垃圾之间翻找开瓶器。“现在,我能帮你什么呢?”
汤姆摇摇头。现在要他大声地说出来时,这些话听上去就有些傻了。“就是……”他说,“嗯,在你的旅行途中,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入侵者登上冰原城市的故事呢?”
彭尼罗差点扔掉了手里的瓶子:“入侵者?没有!为什么?你该不是说现在有什么人登上了……”
“不。我不能肯定。可能。有人一直在偷东西,而我不觉得会是某个弗蕾娅的子民——他们能够得到他们想要的任何东西,他们没有理由偷窃。”
彭尼罗打开酒瓶,直接对着瓶嘴喝了一大口。酒似乎让他的神经镇定了下来。“也许我们沾上了一个寄生虫。”他说道。
“你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没有读过《蛇神的神庙之城》,我的那本记述穿越新玛雅的刺激旅途的著作?”彭尼罗问,“那里面有整整一章关于寄生城镇:吸血鬼城。”
“我从来没听说过寄生城镇。”汤姆怀疑地说,“你是指某种拾荒者吗?”
“哦,不!”彭尼罗在他边上找了个座,一阵阵温热的酒气直喷到汤姆脸上,“要猎食一座城市可不止有一种方式。这些吸血镇把自己隐藏在野外的垃圾中,直到某座城市从上方经过,然后它们就跳起来,用巨大的吸盘将自己贴在那座城市的下面。那座可怜的城市继续缓缓滚动,根本不知道什么东西挂在了它的肚子上,然而自始至终,那些寄生镇的人会悄悄登上城市,排干燃料槽,偷走各种设备,一个接一个地杀死居民,带走美丽的少女,卖到伊扎尔的奴隶市场上去,当作献祭给火山之神的祭品。最终,寄主城市颤抖着停下了脚步,被吸得只剩一个空壳,一层皮,它的引擎被扯掉,它的居民要么死掉要么被抓走,而那个养肥了的吸血镇则爬开去,寻找新的猎物。”
汤姆想了一会儿这个场面:“但那是不可能的!”他终于开口说道,“一座城市怎么可能不知道有一整个镇子挂在它下面?他们怎么可能看不见所有那些跑来跑去偷东西的人?这不合理!还有……吸盘?”
彭尼罗一脸震惊:“你在说什么,汤姆?”
“我说这是你……你编造出来的!就像是《垃圾?垃圾!》里的那些事情,还有你说你在美洲看见的那些古老建筑……喔,伟大的魁科啊!”汤姆突然感到一阵恶寒,尽管公寓里暖和而闷热,“你到底真的去过美洲吗?还是说那些也都是编造出来的?”
“我当然去过!”彭尼罗怒气冲冲地说。
“我不相信你!”以前的汤姆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敬重他的前辈们和尊敬所有的历史学家,那个汤姆绝不敢说出这种话来的,甚至连想都不会想。没有赫丝塔的三个星期改变了他,比他所意识到的改变更加彻底。他站在那儿,俯视着彭尼罗肥胖而汗流不止的脸,清楚地知道他在撒谎。“那只是一段幻想,对吗?”他说,“你的整个美洲之行就是一个故事,由飞行员们的逸事和老斯诺利·奥瓦尔逊那张失落地图的传奇共同编织而成,而那张地图可能从一开始就根本不存在!”
“你怎么敢这么说,先生!”彭尼罗奋力站直他那沉重的身躯,挥舞着手里的空酒瓶,“你,仅仅是一个前历史学徒,怎么敢侮辱我!我要叫你知道,我的书卖出了超过十万本!被翻译成十几种不同的语言!我是受到极高评价的。‘奇妙,刺激和可信。’——《沙德斯菲尔德(与英国地名哈德斯菲尔德发音相近。)公报》。‘一篇好得呱呱叫的逸事。’——《装甲城市科布伦兹(现今位于德国莱茵河上的一座城市。)广告报》。‘彭尼罗的作品给沉闷的实用历史学世界吹来了一股新鲜空气。’——《汪泰吉(英国牛津郡的一个小镇。)每周唠叨报》……”
汤姆现在正需要一股新鲜空气,但不是彭尼罗所能提供的那种。他推开那位虚张声势的历史学家,奔下楼梯,跑到外面的街道上。难怪彭尼罗一直这么急切地想看到“鬼面鱼”号被修复,而当赫丝塔飞走之后则变得心急如焚。他那些关于绿色大地的故事全都是谎言!他清楚地知道弗蕾娅·拉斯穆森正驾驶着她的城市冲向末日!
他拔腿跑向冬宫,但是没跑多远就改变了主意。和弗蕾娅谈这些那可真是找错了人。她把一切都押在了西进旅程上。假如他冲到她面前,宣布彭尼罗一直以来都是错的,那她的自尊心就会受损,而弗蕾娅容易受损的自尊心实在太强了。更糟的是,她可能会以为这只是汤姆的计策,以让她掉转城市的方向,这样他就能去寻找赫丝塔。
“斯卡比俄斯先生!”汤姆大声说道。斯卡比俄斯从来没完全相信过彭尼罗教授。斯卡比俄斯会相信汤姆说的。他转过身,以他最快的速度跑回楼梯。就在他经过掌舵塔的时候,彭尼罗从一个阳台上探出身子望着他,冲他追喊道:“‘一个令人吃惊的人才!’——《车轮酒保周报》!”
在阴暗闷热的引擎区下头,随着引擎驱动着城市奔向灾难,引擎区的每一样东西都在伴着引擎的拍子不停震动,发出如雷轰鸣。汤姆叫住他遇见的第一群人,询问到哪儿能找到斯卡比俄斯。他们朝艉部点点头,摸了摸他们的护身符:“去找他的儿子了,每晚如此。”
汤姆继续跑着,跑进了一片安静、生锈的街区,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一动不动。或者说,几乎所有的东西。就在他从一盏挂在头顶的氩气灯下经过的时候,某一条通风竖井的开口处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他的眼角觑见了一抹银色的反光。汤姆停下脚步,重重地喘着气,心脏怦怦直跳,手腕上和颈后的汗毛像针一样竖了起来。刚才在因彭尼罗而产生的惊慌之下,他完全忘记了入侵者的事。现在他那些关于入侵者的半成品理论再一次涌满了他的脑海。通风管现在看上去空空荡荡,相当无害,但他确信刚才那儿有某个东西存在,某个在他目光触及时便心虚地飞快蹿进阴影中的东西。汤姆很肯定它还在那里,正在望着他。
“哦,赫丝塔。”他突然间感到十分害怕,不禁悄声说道,希望她能在这儿帮忙。赫丝塔肯定能应付这种事情,但汤姆并不确定他自己一个人能不能行。他试着想象若是她的话会怎么做,于是强迫自己继续动身,一步接一步,不要朝通风管看,直到他确信自己已经离开了藏在那里的无论是什么东西的视野。
 
“我想他看到我们了。”泰摩说。
“不可能!”考川嗤之以鼻。
泰摩闷闷不乐地耸耸肩。他们整个晚上都在用他们的摄像头跟踪汤姆,等待他走到某个足够安静,也离“钻孔虫”号足够近的地方,好让他们执行大叔的神秘命令。他们从来没有这么久、这么近地观察一名旱地人,当汤姆朝摄像头瞄过来时,他脸上的某些神情让泰摩觉得不舒服。“行了,考川。”他说道,“时间一长,自然会这样,不是吗?噪声,还有那种被窥探的感觉。而且他早就开始猜疑了……”
“他们从来看不见!”考川坚定地说。大叔发来的奇怪消息叫他紧张,而说到跟踪汤姆的任务,考川又不得不承认舒寇叶才是船上最好的摄像操作员,于是将控制交给了他。他紧紧抓着他那份对于旱地人的优越感不放,就好像这是世界上最后一件能够确定的事情:“他们也许会瞧瞧,但他们从来看不见。他们不像我们一样有洞察力。瞧,我怎么告诉你的来着?他走过去了。愚蠢的旱地人。”
 
那不是一只老鼠。安克雷奇上头所有的老鼠都死光了。而且无论如何,这个东西看起来是机械的。当汤姆从阴影里悄悄朝着通风管爬回去时,他能够看见一节节金属上闪烁的光芒。一个球状的,拳头大小的身体,下面是许多条腿。还有一只摄像镜头的眼睛。
他想到了在赫丝塔离开那一晚来到他身边的神秘男孩,想到了为什么他似乎知道在空港和冬宫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有多少这种东西匆匆行走在城市的管道里,四处窥探?而且,为什么这一只在看着他?
 
“他到哪里去了,舒寇叶?把他找出来……”
“我想他走了。”舒寇叶来回移动镜头,说道。
“小心!”泰摩警告道。他将手放在年幼男孩的肩膀上:“汤姆还在那里的某个地方,我能肯定。”
“啥,你现在还有心灵感应啦,啊?”考川问道。
 
汤姆深呼吸了三次,然后扑向通风管,那个金属物体一阵乱扒拉,想要逃进黑暗的竖井里。汤姆很高兴他还戴着他那双厚实的户外手套,于是抓起它那些乱扑腾的脚,用力一拉。
“他抓住我们了!”
“卷回来!卷回来!”
 
八条钢腿。脚上有磁铁。覆盖盔甲的身体上,凸出一个个铆钉。那个独眼镜头旋转着,挣扎着要对焦到汤姆身上。它太像一只巨型蜘蛛了,所以汤姆将它扔下,畏缩地退了开去。它八脚朝天地躺在甲板上,无助地扭动着一条条腿。随后,从它尾端延伸出去的一条细电缆突然绷紧,噌的一声拖着它往后朝通风管退去。汤姆朝它飞扑过去,但他慢了一步。那个螃蟹一样的东西被飞快地拖进竖井,然后消失了,只留下他侧耳倾听它被拖进城市深处时发出的一连串渐渐减弱的撞击声。
汤姆爬了起来,心跳得飞快。谁会拥有这样一个东西?谁会要监视安克雷奇的人们?他想起了彭尼罗关于吸血镇的传说,现在它突然间听上去不那么无稽了。他靠在墙上喘了会儿气,然后开始继续跑。“斯卡比俄斯先生!”他大喊道,回声或沿着他前方圆管形的街道滚滚向前,或向上消失在巨大、黑暗、滴着水、闹着鬼的穹顶下,“斯卡比俄斯先生!”
“又把他追丢了!不,在那里——第十二号摄像头……”舒寇叶狂乱地从一个摄像头切换到另一个。汤姆的声音从舱房里的扬声器传出来,尖厉而带着金属声,正在大叫着:“斯卡比俄斯先生!他不是一个鬼魂!我知道他从哪里来的了!”
“我想他朝着艉部走廊去了。”
“要快一点抓到他!”考川哀号一声,在储物柜里一通翻找,找出一支枪,一张网,“他会撕掉我们的伪装!大叔会杀了我们!我的意思是真的,真的杀了我们!神啊,我恨这事!我们是窃贼,不是绑票的!大叔在想什么啊?以前可从来没要求我们绑架过旱地人,至少不是长大了的……”
“大叔最有道理。”舒寇叶提醒他道。
“喔,闭嘴!”
“我去。”泰摩说道。紧急事态令他反而平静下来。他明白该做什么,他也明白他该怎么去做。
“我也一起去!”考川大叫,“我不信任你一个人在上面,爱旱地人的家伙!”
“好吧。”泰摩已经离舱门只有一半路了,“不过要让我来处理他。他认识我,你记得吗?”
“斯卡比俄斯先生?”
汤姆冲了出来,来到艉部走廊。月亮升了起来,低低地挂在城市后方的天空中,驱动轮搅动反射的月光,将它发洒在甲板上。那个男孩站在交替闪动的明暗之中等待着,犹如一条灰色的幽魂。
“你好吗,汤姆?”他问道。他看上去有一点紧张和害羞,但很友好,就好像他们像这样碰面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情一样。
汤姆将惊叫硬生生咽了下去。“你是谁?”他退后几步说道,“那种螃蟹一样的东西——你一定有一大批,爬满整个城市,监视一切。为什么?你是谁?”
那个男孩伸出手,这是一个恳求的姿势,请求汤姆留下来:“我的名字是泰摩。”
汤姆感觉口干舌燥。彭尼罗那些愚蠢故事的一点一滴在他脑海中像警铃一样叮当作响:他们杀死居民,留下只剩空壳的城市,一层皮,所有人都死了……
“别担心。”泰摩说着,忽然微笑起来,就好像他能理解汤姆的心情,“我们仅仅是窃贼,而且现在我们就要回家去了。不过你得和我们一起走。大叔是这么说的。”
几件事情在同一时刻发生了。汤姆转身就跑,一张挂在头顶某个支架上的细金属网朝他落了下来,令他摔倒在地。与此同时他听见泰摩大喊:“考川!别!”另一个声音叫道:“艾克斯尔?”随后他抬起头,看见斯卡比俄斯站在走廊另一端,正望着他以为是自己儿子鬼魂的那个身形孱弱的金发男孩,惊得呆住了。接着,在头顶上方的阴影里,一支枪轻咳一声发射了,冒出一道突如其来的蓝色火光,这是某种气枪,跳弹呼啸而过,发出像条受伤的狗般的哀鸣声。斯卡比俄斯骂了一声,扑到一旁寻找掩护。这时第二个男孩跳了下来,落到艉部走廊上,他比泰摩更高大,长长的黑发在脸颊边上甩来甩去。他和泰摩一道抬起了还在挣扎着想从网子里逃出来的汤姆。他们开始奔跑起来,争着将他们的俘虏运进一条昏暗的巷子入口。
四周很暗,地面以一种稳定的节奏振动着。粗大的管道从甲板上伸出来,伸进头顶上的阴影里,就好像一座金属森林中的树木。后方某处映着微弱的月光,同时传来斯卡比俄斯先生愤怒、受伤的叫喊声:“你这小子——!回这儿来!停下!”
“斯卡比俄斯先生!”汤姆大叫着,将他的脸紧贴纵横交错编织的冰冷金属网,“他们是寄生虫!盗贼!他们是——”
抓获他的人粗鲁地将他扔在甲板上。他翻过身,看见他们钻进了两条管道之间的一道缝隙里。泰摩的修长手臂抓住了甲板的一部分,正在将它举起来,正在打开它,这是一个伪装过的窨井。
“停下!”斯卡比俄斯叫道。他的声音现在更近了,他的影子在艉部的管道间飞快掠过。泰摩的朋友举起他的气枪,又开了一枪,在一条管道上打出了一个洞,里面开始冒出一股浓密的白色蒸汽喷流。
“汤姆!”斯卡比俄斯高声喊道,“我会去找帮手!”
“斯卡比俄斯先生!”汤姆大喊,但斯卡比俄斯已经离开了。汤姆能听见他的声音在旁边的某条管形通道里高叫着帮忙。窨井盖打开了,蓝光透过蒸汽笔直射了上来。泰摩和另一个陌生人抬起汤姆,将他朝里塞。他匆忙间只瞥见一条短短的舱梯,向下通往一个昏暗而映着蓝光的房间,随后他就往下坠落,好像一袋煤被扔进地窖那样,重重地摔在生硬的地面上。抓住他的那些人沿着舱梯噌噌地爬了下来,然后他上方的舱门就猛地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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