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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 回忆室

冰水将她激醒:狂风暴雨般的冰水,冲得她打横滑过冰冷的石头地板,撞到一堵白色瓷砖的墙上。她喘了口气,放声尖叫,却发出咕咕的声音。水灌满了她的嘴巴。水将湿漉漉的头发涂满她的脸,她什么也看不见,不过当她把头发扒到一旁之后,也没什么可看的,只有一个白森森的房间,被一个氩气灯泡照亮,还有几个穿白色制服的男人用水管指着她。
“够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喊道。冰水风暴随之停歇,那些人转身离开,将水管仍在滴水的喷口挂在钉于墙上的金属架子上。赫丝塔呛了几口,一边咒骂,一边往地上吐着水。这些水打着旋流入中央排水口。模糊的记忆碎片逐渐回到她的脑海中,在阿尔汉格尔斯克,还有一个商人:从睡梦中悠悠醒来,发现自己置身于“鬼面鱼”号寒冷且摇晃的货舱里,被绑了起来。她奋力挣扎,试图叫喊,然后那个商人来了,满脸抱歉,接着她的脖颈上又被蜂刺蜇了一下,随后一片黑暗。他给她下药,连续不断地下药,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带着她从阿尔汉格尔斯克飞到了这个天晓得是哪里的地方……
“汤姆!”她呻吟起来。
一双穿靴子的脚踏着水朝她走来。她咆哮着抬头仰望,以为会看见那个商人,但来的却不是他。这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身白衣,胸口别着一个铜徽章,标志着她是一位反牵引联盟的中尉,另外还戴着一条臂章,上面刺绣着绿色的闪电。
“给她穿衣服。”中尉厉声说道。于是那些男人拖着赫丝塔湿漉漉的头发让她站了起来。他们没在乎用毛巾将她擦干,只是强行将她虚弱的四肢塞进一条看不出形状的灰色连身衣的袖管和裤腿里。赫丝塔连站都站不稳,更别说反抗了。他们推着她,让她光着脚走出淋浴房,沿着一条潮湿的走廊前行。那个中尉在前面带路。两边墙上贴着海报,上面印着飞艇部队正进攻一座座城市,英姿飒爽的年轻男女身穿白色制服,凝视着太阳从一座青色小山上升起。其他战士从他们身边经过,靴子的声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十分响亮。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不比赫丝塔大多少,但全都在腰间佩着剑,戴着闪电臂章,脸上带着自认为正确的人才有的灿烂而得意的神情。
通道末端是一道金属门,门后是一间牢房。一个高而狭窄的坟墓一般的房间,只在很高的地方有一扇窗。供热管道像蛇一样盘绕在皴裂的混凝土天花板上,却释放不出一丁点热气。赫丝塔打着颤,身子在粗糙的连身衣下渐渐变干。某个人将一件厚大衣甩在她身上,她认出这是她自己的衣服,赶忙心怀感激地穿上。“其余的呢?”她问,然而却难以让他们听懂,因为她的牙齿还在打战,而那个商人给她下的药也仍旧令她本就笨拙的嘴麻木不仁,“我其余的衣服呢?”
“靴子。”中尉说道。她让手下的一个人脱下靴子,扔给赫丝塔:“我们把其余的烧了。别担心,野蛮人,你不会再需要它们了。”
门关上了,一柄钥匙在锁眼中转动,靴子的脚步声远去。赫丝塔能听见下方很远的某个地方传来海的声音,咆哮着撞到嶙峋的岩岸上,碎作一片叹息。她紧紧搂住自己以抵御寒冷,然后开始哭泣。不是为她自己,甚至也不是为了汤姆,而是为了她那些被烧掉的衣服。她的马甲口袋里还放着汤姆的照片,以及那条心爱的红围巾,是他在巡回城给她买的。现在她没有任何他的东西留下来了。
在那扇高高在上的小窗外,黑暗渐渐淡去,转变成褪色的铅灰。门当啷一声打开,一个人望了进来,说道:“起来,野蛮人,指挥官在等着。”
 
指挥官在一间宽敞干净的房间里等着。墙上刷着的白石灰下面,依稀能看见模模糊糊的海豚和海中女妖的图案。一扇圆形的窗俯瞰着有如奶酪刨一般的大海。她坐在她那张巨大的钢材书桌后面,棕色的手指在一份吕宋纸的文件夹上敲打着狂躁的拍子。只有当赫丝塔的守卫们向她敬礼的时候,她才站了起来。“你们可以离开了。”她对他们说道。
“可是指挥官——”守卫之一说道。
“我想我可以对付一个皮包骨头的野蛮人。”她一直等到他们离开,然后慢慢地绕过书桌,在此过程中一直紧紧盯着赫丝塔。
赫丝塔以前遇见过这对凶猛、黝黑的眼睛,因为这位指挥官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名叫萨特雅的少女,方安娜在永固寺的那个年轻凶猛的女学徒。赫丝塔并不感到特别惊讶。自从到了安克雷奇之后,她的生活就开始遵循梦境一样的奇怪逻辑。在这个梦境的终点,遇到一张熟悉而不友好的面孔,看来就是唯一合乎这种逻辑的事情。自从她们上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年半的时光,可是萨特雅的年纪似乎变得大得多:她的脸消瘦而严厉,在她黑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赫丝塔难以解读的神情,就好像愤怒、内疚、骄傲和恐惧在她体内全部混合在了一起,转化成了某种新的东西。
“欢迎来到本机构。”她冷冷地说道。
赫丝塔瞪着她:“这里是什么地方?是在哪里?斯匹兹卑尔根被吞噬之后,我不认为你们在北地还留有任何基地。”
萨特雅只是笑了笑:“你不太清楚我们这些人,肖小姐。最高议会将联盟的军力从北极地带撤离,但我们中的某些人不愿如此平静地接受失败。绿色风暴在北地仍维持着数个基地。因为你不会活着离开这里,我可以告诉你本机构位于盗贼之窟,一个距格陵兰最南端约两百英里的小岛。”
“很好。”赫丝塔说,“你到这儿来享受好天气呢,是吗?”
萨特雅用力扇了她一个耳光,令她头晕目眩,直抽冷气:“这片天空是方安娜长大的地方。”萨特雅说道,“在被阿尔汉格尔斯克奴役之前,她的父母就是在这片地区行商。”
“对哦。那么,是为了伤感的纪念。”赫丝塔喃喃地说道。她绷紧身体,预备迎接另一击,但它却没有来。萨特雅转身离开她,走向窗口。
“三个星期前,你在风筝隘上空摧毁了我们的一支小队。”她说道。
“只是因为他们攻击了我的飞艇。”赫丝塔答道。
“它不是你的飞艇。”另一位少女呵斥道,“它是……它曾是安娜的。你偷走了它,在安娜牺牲的那一晚,你和你的野蛮人情侣,汤姆·纳茨沃西。顺便问一下,他在哪里?别告诉我他抛弃了你?”
赫丝塔耸耸肩。
“那么你在阿尔汉格尔斯克上头做什么?”
“只是出卖一两座城市给猎手团罢了。”赫丝塔说道。
“这话我倒能相信。背信忘义早已根植在你的血统之中。”
赫丝塔皱起了眉头。萨特雅一路将她拖到这儿来就是为了辱骂她的父母吗?“假如你是指我继承了我的母亲,嗯,她相当愚蠢以至于挖出了美杜莎,但我不认为她真正背叛了任何人。”
“她没有。”萨特雅同意,“然而你的父亲……”
“我的爸爸是一个农夫。”赫丝塔大叫起来。她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奇怪愤怒,这个少女竟然站在那里出言不逊,冒犯她对于可怜的已故父亲的回忆。她的父亲一生从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你是一个骗子。”萨特雅说道,“你的父亲是泰迪乌斯·瓦伦丁。”
外面,大雪纷纷扬扬,仿佛是在用筛子筛着糖霜。赫丝塔能看见冰山犁过永无止歇的冬季灰色海洋。她用微弱的声音说:“那不是真的。”
萨特雅从书桌上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这是安娜为联盟最高议会写的报告,写于她将你带到永固寺的那一天。她说了你什么呢……啊,对了:两位年轻人:其中之一是一位讨人喜欢的来自伦敦的年轻历史学徒,人畜无害,另一位是一个可怜的破相的女孩,我确定她就是潘多拉·芮和泰迪乌斯·瓦伦丁那个失散的女儿。”
赫丝塔说道:“我的爸爸是大卫·肖,来自橡树岛……”
“你的母亲在嫁给肖之前有过许多情人。”萨特雅用一种不以为然的清脆声音说,“瓦伦丁是其中之一。你是他的孩子。安娜如果不确定的话,她是不会写下这种事情的。”
“我的爸爸是大卫·肖。”赫丝塔啜泣着说。然而她明白自己说的不是真的。这两年来她在心里已经知道了这一点。早在她的视线与瓦伦丁在他那垂死的女儿凯瑟琳的身体上方相遇的时候,某种理解便像电流一样在他们之间噼啪闪耀,但她将这份即将成形的认知以她最快速最强烈的方式压得粉碎,因为她不想要他当她的父亲。尽管如此,在内心深处,她已经明白了。难怪她没办法下手杀死他!
“安娜关于你们俩都说错了,不是吗?”萨特雅说着,转过身去,站到了窗口。雪已经停了,一小片一小片的阳光点缀在灰色海面上,形成一块块较浅的灰色。她说道:“你没有失散,汤姆也并不无害。你们俩一直都与瓦伦丁联手。你利用了安娜的善良,潜入永固寺,帮助瓦伦丁烧毁了我们的空中舰队。”
“不是的!”赫丝塔说。
“是的。你将安娜引诱到了一个地方,让他能够杀死她,然后你就偷了她的飞艇。”
赫丝塔用力摇头:“你错得太离谱了!”
“别再撒谎了!”萨特雅吼道。她再度转回身来,眼中噙着泪水。
赫丝塔试图回忆起在永固寺的那一晚。大部分记忆只是模糊的火光和奔跑,但她觉得萨特雅并没有表现得很好。因为萨特雅那些攻击性的话语,导致她所深爱着的安娜独自跑去阻挡瓦伦丁,然后瓦伦丁便杀死了安娜。赫丝塔很清楚人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宽恕自己的。作为替代,你要么涂改自己的记忆,要么就沉浸在绝望之中。
要么你去另外找一个人来责怪。比如瓦伦丁的女儿。
萨特雅说道:“你会为你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但首先,也许,你可以帮忙进行弥补。”她从书桌里取出一支枪,比了比她办公室另一头的一扇小门。赫丝塔朝那扇门走去,并不在乎走去哪里,或者萨特雅是否会朝她开枪。瓦伦丁的女儿,她不停地想着。瓦伦丁的女儿穿过一扇门。瓦伦丁的女儿走下几级钢铁台阶。瓦伦丁的女儿。难怪她有这么大的脾气。难怪她能把一座满是好人的城市出卖给阿尔汉格尔斯克,良心吱都不吱一声。她是瓦伦丁的女儿,她像爹。
台阶通往一条隧道,然后是某个像是前厅的房间。两名守卫透过蟹壳盔上的彩色钢化玻璃面罩冷冷地看着赫丝塔。第三个人站在一扇沉重的钢门边上等候着,这是个好像一只焦躁不安的粉红眼睛小兔子似的男人,神经质地啃着指甲。墙上的氩气灯反射在他光秃秃的头顶上,映出明亮的光斑。在他的双眉之间有一个红色的轮子图案。
“他是个工程师!”赫丝塔说道,“一个伦敦工程师!我以为他们全都死掉了……”
“少数几个幸存了下来。”萨特雅说,“在伦敦爆炸之后,我受命带领一支小队前去搜寻从残骸里逃出来的幸存者。大多数都被送去了联盟领土内部的奴隶劳动营,不过当我审问波普乔伊博士,并了解到他的工作的时候,我便意识到他可能会帮到我们。”
“帮到你们什么?我以为联盟是仇恨古代科技的?”
“联盟里一直有些人相信,若要击败那些城市,我们就要使用他们自己的邪恶装置来对付他们。”萨特雅说,“你和你父亲在永固寺做出那些事之后,那些人的声音开始变得越来越响亮了。年轻的军官们组成了一个秘密社团:绿色风暴。当我告诉他们关于波普乔伊的事情后,他们立刻看出了他的潜力,并同意让我建立起这个机构。”
那个工程师紧张地笑了笑,露出又大又黄的牙齿,说:“那么这就是赫丝塔·肖,对吗?她可能会帮上忙。是的,是的。某个‘临终在场’的人,可以这么说。她出现在记忆环境中,也许能为我们提供一直在寻找的触发契机。”
“动手去做吧。”萨特雅呵斥道。赫丝塔看到她也显得极度紧张。
波普乔伊拉动门上一系列的杠杆,然后巨大的电磁锁伴随着空洞的咔嗒声和当啷声开启,就好像飞艇的系泊夹具解开一样。守卫们紧张起来,随着他们打开笨重机枪上的保险,蒸汽如幽灵般从机枪的烟道里滚滚而出。所有这些安全措施并不是设计用来阻止他人接近,赫丝塔发现了这一点。它们是用来看管里面的某个东西。
门打开了。
以后赫丝塔将会了解到回忆室是一个废弃的燃料槽:数十个簇聚在盗贼之窟的山坳中的钢铁球体之一。但在第一眼,它看上去只是一个大得不像话的房间,锈蚀的墙壁拱曲向上,在她头顶上方形成一个穹顶,又在下方形成一个大碗。墙壁上到处钉着巨大的图片:因放大而显得粗糙的人们脸部特写、伦敦和阿尔汉格尔斯克还有马赛城的照片、一幅镶在乌木框中的永固寺的帛画。在一块块刷成白色的墙板上,一段段潦草的影片无止境地循环播映着:一个扎辫子的金色皮肤小女孩在草地上欢笑;一个年轻的女子抽着一根长杆烟枪,朝摄影机喷了口烟。
赫丝塔突然间因恐惧而感到恶心,然而又不知道原因。
一条步道沿着这个球形穹隆的边缘绕了一圈,从步道一侧延伸出一条狭窄的天桥,通往球体中央的一片平台,平台上站着一个如僧人一般身披灰袍的身影。当萨特雅和波普乔伊迈步走上天桥时,赫丝塔试图留在后面,可一个守卫就在她身后,强硬地推着她往前走。在前方,萨特雅到达了中央平台,摸了摸那个等在那儿的人的手臂。她无声无息地哭泣着,她的脸庞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泪光。“我给你带来了一个礼物,我最亲爱的。”她柔声说道,“一名客人。一个你肯定记得的人!”
随后那个披着长袍的人转过身来,灰色的兜帽拉了下来,于是赫丝塔看见,那正是——不,那一度曾是——方安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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