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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鬼城

这一天是星期三,每到星期三弗蕾娅的司机都会载着她去冰原诸神的庙宇,让她能向他们祈求指引。这座神庙距离她的宫殿不到十码远,就位于临近城市艉部同一座抬高的平台上,所以真没什么必要按部就班地召唤司机,钻进她的专属甲壳虫车,行驶短短一段距离再钻出来,不过弗蕾娅还是走了一遍整个过程——让一位女藩侯步行可太不像话了。
她又一次来到冰冷的神庙里,跪在昏暗的烛光下,仰望冰雪之主与冰雪女神的华美冰雕像,祈求他们告诉她应该做什么,或者至少降下一个征兆,让她知道她到现在为止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而又一次地,没有任何回答:没有奇迹的光辉,没有在她心灵中呢喃的语音,没有在地板上自动排列成字句的霜花,只有引擎持续不断地隆隆低鸣,甲板在她膝下微微震颤。冬季的暮光沉沉逼压在窗外,她的思绪不断散漫开去,想着一些愚蠢的、烦人的事情,好比宫殿中丢失的那些东西。有人能溜进她的房间,拿走她的东西,这事令她愤怒不已,也有一点儿惊恐。她试着询问冰雪诸神小偷是谁,可他们当然也不会告诉她这个。
最后她为妈妈和爸爸做了祈祷。她猜想着他们在幽冥之国会是怎样一番情景。自从他们去世以后,她才开始渐渐意识到她并不真正了解他们,不是以其他人的方式了解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嬷嬷们和侍女们照顾着弗蕾娅,她只有在晚餐的时候以及正式的场合才能见到妈妈和爸爸。她得尊称他们为“殿下”和“爵士”。她与他们最亲近的时刻是在夏天里某些日子的黄昏,他们去女藩侯的冰上驳船野餐——简单的家庭活动,只有弗蕾娅和妈妈及爸爸还有七十名仆人和侍臣。后来瘟疫降临了,她甚至得不到许可去见他们,再后来他们就死了。一些仆人把他们放在驳船上,在上面点起一把火,然后将驳船送到冰原上。弗蕾娅站在她的窗前,望着烟气升腾,感觉就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神庙外面,司机等候着她,来回踱着步子,用靴尖在雪地里刮出图案。“回家,鱼鸭。”她宣布道。当他匆匆跑去拉开甲壳虫车的盖子时,她朝艏部方向望去,不禁想到最近几天城市上层的灯火真是少得可怜。她记得曾发布过一个关于空置房屋的公告,说是任何引擎区的工人,只要想要的话,就可以从他们的破败的小单元房里搬出来,住进城市上层的空置别墅里。可是没有多少人这样做。也许他们喜欢自己破旧的单元房。也许他们就像她一样迫切地需要舒适和熟悉的事物。
下方的空港里,一抹红色在四周的白色与灰色中鲜艳地凸显了出来。
“鱼鸭?那是什么?不会是一艘飞艇来了吧?”
司机鞠了一躬:“它是昨晚到的,殿下。一艘叫作‘鬼面鱼’号的贸易船。它被空中海盗或别的什么射中了,急切需要修理。这是港务总监阿丘克说的。”
弗蕾娅盯着那艘飞艇,希望认出更多细节。雪粉从房顶上被风刮下来,在空中打着旋,遮挡住视线,很难看清多少。经过了这段时日之后,再度想起有陌生人在安克雷奇上漫步,这种感觉真是奇怪!
“为什么你先前不告诉我?”她问道。
“仅仅是几个商人抵达,一般不会通知女藩侯的,殿下。”
“可是在这艘飞艇上的是谁呢?他们有趣吗?”
“两名年轻的飞行员,殿下。还有一个老人,是他们的乘客。”
“哦。”弗蕾娅说道,顿时没了兴趣。刚有那么一小会儿她几乎都激动起来了,想象起邀请这些新来者前来宫中的情景,但要是安克雷奇的女藩侯与两个流浪飞行员以及一个甚至都买不起自己飞艇的人开始厮混在一起,那可绝对不成。
“阿丘克先生告诉我,他们的名字是纳茨沃西和肖,殿下。”鱼鸭一边扶着她钻进甲壳虫车,一边继续说着,“纳茨沃西还有肖还有彭尼罗。”
“彭尼罗?不会是那个宁禄·彭尼罗教授吧?”
“我想就是他,殿下,是的。”
“那么我——那么我——”弗蕾娅踌躇不决,抚弄着她的系帽,又摇摇头。自从所有人死掉以后一直指导着她行动的传统风俗可不包括当奇迹降临时该做什么。“哦,”她低声说,“哦,鱼鸭,我必须去迎接他!去空港!带他去议会厅——不,去大礼堂。等你开车送我到家后你就立刻去——不,现在就去!我步行回家!”
随后她跑回神庙内,感谢冰雪诸神送来了她一直期待着的征兆。
 
就连赫丝塔也听说过安克雷奇。尽管它外形不大,却是最著名的冰上城市之一,因为它的名字可以一直追溯到古代美国。一群难民就在六十分钟战争刚爆发之前逃离了原来的那个安克雷奇,并在一座饱经风霜的北方岛屿上建立了一个新定居点。他们在那儿挺过了瘟疫、地震以及冰河时代,直到宏大的牵引时代浪潮席卷到了北地。随后每一座城市都被迫开始移动起来,否则就会被那些已经动起来的城市吃掉。于是安克雷奇的人们重建了他们的家园,启程开始了他们穿越冰原的无尽旅途。
它不是一座掠食城,位于它艏部的那几个小型钢颚只是用来收集废品,或者聚拢可以化成淡水的冰块,然后输送到锅炉里去。住在它上头的人们沿着冰封荒原的边缘进行贸易为生,在这儿他们可以用小巧的登陆跳板与其他和平城镇相连接,以提供一片集市,让拾荒者们和考古学家们可以聚集起来,售卖他们从冰下挖出来的东西。
那么,在这个远离贸易路线的地方,它一路向北,直冲入越来越深的严冬之中,究竟是要做什么?这个问题在赫丝塔帮忙系泊“鬼面鱼”号的时候就一直烦扰着她,而当她在港务总监的房子里,从让人精神焕发的长长一觉中醒来后,这个问题依旧萦绕在她心头。在这儿被当作是白天的朦胧黄昏里,她能看见那些新月形的俯瞰着空港的白色大宅上布满了条条锈迹,很多建筑物的窗户都破了,黑洞洞地打开着,就像是骷髅的眼窝。空港本身似乎也在一股衰败的潮流下濒临消亡,刺骨烈风卷起垃圾和雪片,抽打在一座座空荡荡的机库上,一条皮包骨头的狗跷起腿对着一堆陈旧的空中列车连接挂钩撒尿。
“真遗憾,真遗憾。”港务总监的妻子,阿丘克夫人说道。她正为年轻的客人们煮着上午茶:“要是你见过这个可爱的地方过去时候的样子就好啦。有多么丰厚的财富啊,还有多么熙熙攘攘的来往人流啊。唉,在我的少女时代,我们这儿经常是飞艇层层叠叠堆起二十艘那么高,排着队等待泊靠。空中快艇,轻便飞艇,以及竞速帆船,都来这儿试运气参加北地赛船大会。还有那些壮观的大游轮,都是以古代世界的电影女皇来命名的,有‘奥黛丽·赫本’号,还有‘巩俐’号。”
“那么后来发生什么了?”汤姆问。
“哦,我们的世界改变了。”阿丘克夫人悲伤地说道,“猎物变得稀少,那些大型掠食城例如阿尔汉格尔斯克,从前都不瞧我们第二眼的,现在只要有可能就会追着我们不放。”
她的丈夫点点头,为他的客人们斟了几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后来,就在今年,瘟疫降临了。我们让一帮雪疯族拾荒者登上了城市,他们刚找到了某件古代轨道武器平台坠毁在北极附近冰原上的一点碎片,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东西感染了六十分钟战争时期某种恐怖的改造病毒。哦,别这么紧张,那种古代的战斗病毒生效极快,但随后就会变异成某种无害的东西。不过它就像野火一样传遍了整座城市,杀死了千百人。就连前代女藩侯和她的配偶也死了。等到这场灾难结束,检疫隔离区解除的时候,唉,很多人便觉得安克雷奇没有未来了,于是他们乘上仅剩的几艘飞艇,去其他城市寻找生路。我怀疑现在我们这儿整片地方剩下的人已经不足五十个了。”
“就这些?”汤姆十分惊讶,“可是才这么点人要如何才能维持这么大一座城镇的运行呢?”
“维持不了。”阿丘克答道,“没法一直维持下去。不过引擎主管老斯卡比俄斯先生创造了奇迹——许许多多的自动化系统,智能的古代科技设备,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他会一直让我们走得足够远。”
“足够远到哪里?”赫丝塔怀疑地问,“你们要去哪儿?”
港务总监的笑容消失了:“那可不能告诉你,赫丝塔小姐。谁能保证你不会飞走,把我们的航线消息卖给阿尔汉格尔斯克或是其他某些掠食城。我们可不想看到它们趴在冰封高原上守候我们。现在吃你们的海豹肉汉堡吧,我们等会儿去看看能不能翻出一些备用的零件来,好修理你们那艘破破烂烂的可怜的‘鬼面鱼’号。”
他们吃完后,便跟着他穿过码头,来到一座犹如巨鲸拱背般的庞大仓库。在昏暗的仓库内部,一堆堆垒得歪歪斜斜的古旧引擎吊舱以及船舱的舱板,从被解体的飞艇的飞行甲板上扯下来的零部件,还有如同巨人的肋骨般弯曲的铝质气囊支架,相互争夺着摆放空间。各种尺寸的螺旋桨高悬在头顶上方,随着城市的行进而轻轻摇摆。
“这儿以前是我表哥的地盘。”阿丘克一边说着,一边点亮废品堆上方的一盏电灯,“不过他染上那场瘟疫死了,所以我猜现在这儿就属于我了。别紧张,没有什么飞艇的毛病是我不会修理的,最近几天我也没什么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们跟着他走入一片染着锈色的黑暗之中。突然间,某个小零件发出锒铛的响声,仿佛正在摸索着离开那一层层堆满了废品残件的铁架。赫丝塔与平常一样时刻警惕着,闻声便骤然将脑袋转向那个方向,用她的独眼在阴影之中搜寻。没有东西在移动。在类似这个地方一般的胡乱堆积的陈旧房间里,各种小玩意肯定经常都会掉下来吧,不是吗?在一幢有着糟糕的避震器的房子里,每当安克雷奇犁过冰原,便跟着摇晃震颤,这种事肯定经常发生吧?然而她还是不能甩开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热内—卡洛引擎,对吗?”阿丘克先生开口问道。很显然他喜欢汤姆——人们总是喜欢汤姆——于是他花了很大的工夫来帮忙,在一座座废品堆成的小山之间匆匆走来走去,一边还在一本厚重阔大霉点斑斑的账本里查着记录:“我想我有一些合用的东西。你们的燃气电池从外表上看是旧时候西藏人的作品,我会用一艘张晨天蛾型飞艇上的上好的RJ50来替换掉那些我们没法修补的电池。是的,我想你们的‘鬼面鱼’号在三个星期内就能再度升空了。”
 
在下方深处的幽蓝阴影中,三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一面小小的屏幕,注视着汤姆和赫丝塔还有港务总监的粗糙影像。三对苍白得像是地底蕈类的耳朵,聚精会神地捕捉着从上方的世界传来的微弱、失真的语音。
 
回到港务总监的家中,阿丘克夫人给汤姆和赫丝塔装备上了长筒靴子、雪地鞋、保暖内衣、胚毛(天然绵羊毛上有一层油脂,通常在剪羊毛之后会去除。保留了这层油脂的羊毛称为胚毛,有一定的防水功能。)织就的厚毛衣、手套、围巾,以及带兜帽的风雪大衣。然后还有防寒面具;这东西是皮革做的,带有毛皮镶边、云母镜片和供呼吸用的过滤器。阿丘克夫人没有说明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哪儿来的,不过赫丝塔留意到了他们家神龛里的那些装饰着祭奠缎带的照片,她猜想她和汤姆穿的是阿丘克家已故子女们的衣物。她希望那些瘟疫病菌真像港务总监所保证的那样都死干净了。不过她倒是真的挺喜欢这面具的。
等他们回到厨房里,就看见彭尼罗坐在炉边,双脚浸在一盆热气腾腾的水里,头上打着绷带。他脸色苍白,不过除此之外风采依旧,一边小口啜饮着阿丘克夫人煮的一杯青苔茶,一边快活地向汤姆和赫丝塔打着招呼:“真高兴看到你们平安无事!呃,我们一起经历了一场多么难忘的冒险啊!我想,可以写进我的下一本书里……”
炉边墙上的一个黄铜电话机发出轻轻的丁零声。阿丘克夫人冲过去拿起听筒,十分仔细地倾听着由她的朋友、接线员乌米亚克夫人转述的消息。她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光彩照人的笑容,当她将电话挂回挂钩上,转向她的客人们时,她已经激动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了。
“好消息,我亲爱的!女藩侯答应了接见你们!是女藩侯亲自接见!她派了她的司机来接你们去冬宫!多么荣耀啊!想想看,你们要从我这卑微的小厨房直接前往女藩侯的接见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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