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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恰德雷·珀玛罗伊保驾护航

她发现她能应付。之前她还想要缩在角落里悲痛到死,可现在她已经都好了。这让她想起她母亲死的时候自己的感受;被死亡所带来的沉重无情的打击压垮,而同时又微微惊讶于生活仍然继续前进。而这一次至少还有狗狗在帮助她,以及贝维斯。
“凯特,我需要另一根螺栓,和这根类似但再长一点……”
她以前觉得贝维斯·珀德是一个可爱、笨拙又相当没用的人,是个需要她来照顾的人,她猜测这也是所有历史学家对他的感想。不过那天下午,她开始渐渐明白他其实比她要聪明得多。她看着他干活,在运输陈列馆角落里的一个氩气灯泡下弓着身,仔细地称量正确分量的去污粉和相片清洗液。现在他正用几段铜镜框线和一辆数世纪之前的甲壳虫车仪表盘零件在制作一个计时装置,然后把它整个塞进她帮他找出来的书包里。
“一个螺栓,凯特?”
“噢,对的……”她飞快地在他旁边地上的零件堆里翻扒,找到了他要的东西,把它递给他。她看了看表,已经八点了,很快她就得回到克莱奥公馆,往脸上配一个笑容,对父亲说:“抱歉我之前这么傻——欢迎回家——请让我和你一起去市长大人的派对好吗?”
“好了。”贝维斯说,手里拿着书包,“做完了。”
“它看上去不像一个炸弹。”
“这是特意的,笨蛋!看。”他打开书包,给她看窝在里面的包裹,以及到时候她必须按下去以启动炸弹的红色按钮,还有计时装置。“它不会造成一场非常大的爆炸。”他承认道,“不过要是你能把它放得足够接近计算机脑……”
“我会找到一个办法的。”她一边保证,一边把它从他手里接了过来,“我是瓦伦丁的女儿。假如说有谁能接近美杜莎的话,那就是我。”他看上去有些懊悔,她想道,于是她不禁猜测,他是不是正想着所有那些美妙的旧日世界的计算能力,那是工程师的梦想,却要被牺牲掉。“我必须去做这件事。”她说。
“我懂。不过,我还真希望能和你一起去。”
她拥抱了他,把她的脸贴在他的脸上,她的嘴贴在他的嘴上,感受着他微微发抖地举起手来,紧张地碰了又碰她的头发。狗狗发出一声低低的吠叫,可能是嫉妒吧,生怕它会失去凯瑟琳的爱,马上就会被遗弃,就像她卧室架子上那些可怜的旧毛绒玩具。“哦,贝维斯。”她悄声说着,颤抖着退后,“我们会怎么样?”
远处的叫喊声在楼梯井里回响,从下面几层楼传到他们耳中。喊声传来时已经太微弱了,听不清任何词语,但他们俩都立刻知道一定有什么不对了。从没有人在博物馆里叫喊过。
狗狗的吠叫声响了起来。它跑向门口,他们俩都跟着它,默不作声地挤开一条路,来到外面黑黢黢的楼梯平台上。他们越过栏杆向下望去,一阵凉风拂过他们的脸,长长的螺旋楼梯旋转着隐入下方的黑暗之中,只有黄铜扶手反射着微光。更多的呼喊声传来,随后是砰的一声,和什么东西稀里哗啦掉下来的声音。手电筒的光束刺破了下面一处平台的黑暗,接着他们便听清了叫喊声——是恰德雷·珀玛罗伊的声音——叫着:“这是一场暴行!一场骇人听闻的暴行!你们正在非法入侵历史学家公会的房产!”
工程师保安队噼噼啪啪地踩着橡胶后跟的靴子登上楼梯,电筒光在他们的外套和闪亮复杂的枪械上游移。他们跑到顶层后慢下了脚步,看见狗狗的眼睛闪闪发光,耳朵向后伏着,狺狺吠叫,往地下一趴,作势向前弹跳。众多枪口唰地指向了它,凯瑟琳抓住它的项圈,叫道:“它不会伤害你们的,它只是害怕了。别开枪……”
可是他们还是开枪向它射击了,枪支发出清脆短促的咔咔声,子弹的冲击力将狗狗从她身边甩了出去,把它打得尖叫一声撞在了墙上。然后是一片死寂,只剩下硕大尸体滑落在地的一声轻响。在晃动的手电筒光束下,血看上去好像是黑的一样。凯瑟琳大口喘着气。她的手臂和双腿急促而无助地战栗着,完全无法阻止。就算她想动,也动都动不了,但一个尖厉的声音还是要以防万一地厉声喝道:“站在原地,瓦伦丁小姐。”
“狗狗……”凯瑟琳终于能发出一声悲鸣。
“站在原地。这畜生死了。”
范布雷思博士穿过淡淡飘荡的硝烟走上楼梯。“你也是,珀德。”他看见这少年抽搐着朝尸体移了一步,便加了句。他站在最高一级对着他们微微一笑,“我们在到处找你,学徒。我希望你为自己感到惭愧。把那个书包给我。”
贝维斯把它递了出去,那个高大的工程师一把从他手中抢过,将它打开:“正如梅利凡特警告我们的那样:一个炸弹。”
他转身开始走下楼梯,他手下的两个人走上前来,拖起两个犯人跟在他身后。“不!”凯瑟琳哭喊着,奋力想要抓着贝维斯的手,但他们被拖开了。“不!”她的叫声刺耳地从天花板反弹回来,一路回荡着传下楼梯井,她觉得这声音听上去脆弱而无助,就像一个小孩在耍脾气,像一个小孩在玩愚蠢顽劣的恶作剧时被逮个正着,为自己所受的惩罚而大声抗议。她一脚踢上抓住她的那人的小腿,但他是个身形高大的人,还穿着长筒靴,被踢了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你们带我们去哪里?”
“你和我一起去顶层,瓦伦丁小姐。”范布雷思说,“你会成为市长大人小小聚会上的话题焦点。至于你的这位小情人,他会被送去深肠。”他听见贝维斯发出短促的支吾声,一声因恐惧而发出,又中途咽回去的无助尖叫声,便咧嘴笑了起来:“哦,是的,学徒珀德,有一些非常有趣的实验正在深肠里等着你。”
“这不是他的错!”凯瑟琳抗议道。她能感觉到事情正在崩溃,她的愚蠢计划失去了控制,反过来把她和贝维斯还有可怜的狗狗都牵扯了进去。“是我逼他帮我的!”她尖叫道,“和贝维斯没有关系!”可是范布雷思早已转身离开,抓着她的人用满是化学气味的手捂住了她的嘴,堵住了她的声音。
瓦伦丁的甲壳虫车在公会殿堂外面停下,大多数公会首脑的甲壳虫车都早已停在了这里。詹曲走出车,帮他的主人打开车门盖,等他出来后又为他上上下下整理一气,仿佛一位母亲送孩子去上学那样,从他的脸上把头发拂去,把他黑色长袍的衣领拉正,擦亮他的佩剑剑柄。
瓦伦丁心不在焉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落日正飞快地沉没,照亮了高天上羽毛般的轻云。风依然从东面吹来,带着雪的气息,一时间阻断了他对凯瑟琳的思考,让他再度想到了山国。赫丝塔·肖会找到你,垂死的风花轻声说道。可她是怎么知道赫丝塔的?她不可能遇到过那个女孩,她可能吗?可能会吗?赫丝塔还活着吗?她是否设法去了永固寺?而现在她是否等在那儿的群山之中,准备好了要爬回到伦敦上来,再一次试图杀死他——或者,更糟的,伤害他的女儿?
他推开詹曲的大手,说:“假如你们不介意错过派对,小子们,今晚可能有必要驾着‘秘层电梯’号上去转一圈,以防万一联盟的那些可怜而又勇敢的傻瓜想要做些什么。”
“你说得对,老大!”这两个老飞行员一直就没期待过市长大人的招待会——全是小零食和装腔作势的聊天。没什么比进行一次美美的飞行更能让他们打起精神来。詹曲爬进车里,坐到皮尤西边上,甲壳虫车调头离开,令一路上的工程师们和伦敦塔卫兵们惊讶不已。瓦伦丁正了正自己的领带,匆匆拾阶而上走进了公会殿堂。
工程师们押送着他们的犯人穿过博物馆楼下的展览厅来到大堂。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凯瑟琳从没见过博物馆如此空空荡荡。历史学家们都上哪儿去了?她明白他们帮不了她,但是她想看到他们,想要确定有人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她一直留神等着听她身后狗狗的爪子啪嗒啪嗒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却吃惊地发现听不见,于是便回想了起来。贝维斯被押着走在她边上,可是他没有朝她看,只是笔直凝视着前方,似乎他已经能看见深肠里的牢房,和即将在那儿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然后,在往下通向大门的阶梯顶端,工程师们停下了脚步。
在下方的门厅里,历史学家们正背靠着巨大的玻璃门,等待着。当范布雷思的人在楼上忙碌的时候,他们洗劫了武器和战争陈列厅的展示橱窗,用古代的长矛和火枪,生锈的剑和锡头盔将自己武装了起来。一些人在他们的黑袍外面系上了胸甲,另一些人举着盾牌。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场业余童话剧里的土匪合唱团。
“这是什么意思?”范布雷思博士怒吼道。
恰德雷·珀玛罗伊跨出一步,手里拿着一把枪口阔得像大号的手铳。凯瑟琳开始觉察到其他的历史学家有的正从大厅四周的阴影里观望,有的躲在展示柜的后面,有的从搭接起来的恐龙肋骨之间探出蒸汽动力的来复枪。
“先生们。”珀玛罗伊紧张地说,“你们正站在历史学家公会的地产上,我建议你们立刻放开那两个年轻人。”
“立刻!”卡璐娜博士附和着,用她那布满灰尘的火枪指着范布雷思眉心处的红色轮徽。
这个工程师笑了起来:“你们这群老笨蛋!你们真以为自己能和我们作对?你们的公会将会因为你们今天在此地的所作所为而遭到解散。你们愚蠢的零碎小玩意儿会被扔进熔炉,你们的身体会在深肠的引擎上被痛苦地碾碎。我们会把你们变成历史,因为历史是你们唯一关心的东西!我们是工程师公会!我们就是未来!”
在他说完后的短短一瞬间,几乎一片安静,只有范布雷思的话音回响在陈腐的空气中,以及众人举起枪并用患关节炎的手指扣紧古老扳机的声音。紧接着,门厅被淹没在了烟雾和喷射而出的火光之中,噪音传到高高在上的圆形穹顶又向下反弹回来,粗糙刺耳的爆裂声中又响起珀玛罗伊的手铳的低沉轰鸣,以及售票亭后面的壁龛里隐藏着的一座古代榴弹炮发出的尖厉呼啸,当南卡罗博士把他的打火机凑到点火孔上,榴弹便挟着一蓬巨大的火焰飞射了出来。凯瑟琳看见范布雷思和他身旁的两个人被掀飞到了一边,看见阿肯伽斯博士双臂像风车一样挥舞着朝后摔倒,同时感觉到抓着她的那人猛地一晃,踉跄了几步,一颗滑膛枪弹射穿了他的橡胶外套,发出一声低沉的拍击声。
那人摔倒开去,凯瑟琳双膝跪地扑倒,不知该躲到哪儿去才好。范布雷思消失了,只留下他那双冒着烟的靴子,这场景可能会显得十分卡通甚至很滑稽,只不过他的脚还留在靴子里。他手下的人一半已经倒地不起,但剩下的人正在回过神来,他们有比历史学家们更加精良的武器。他们朝门厅倾泻着火力,打得大理石地板火星四溅,破碎的恐龙骨屑被高高地甩到空中。展览柜被射破,粉碎的玻璃化作一道道明亮的瀑布,躲在它们后面的历史学家们有的仓皇失措地退回到其他的藏身之处,有的和展览品一起摔倒在地一动也不动。在他们头顶上方,氩气灯泡纷纷破碎熄灭,直到整个大厅陷入黑暗,枪口不时喷出的火光断断续续地照亮大厅,仿佛一格格电影胶片,与此同时工程师们穿过大厅向着门口推进。
他们身后,在没有被注意到的情况下,贝维斯捡起一把扔在地上的枪并将它举起,他的修长双手触摸着闪闪发亮的金属枪身,找到了保险和扳机。凯瑟琳望着他。她周围的空气中满是尖啸的子弹,打着旋儿乱飞的大理石碎屑,以及呜呜地掠过的战斗飞镖,可是她无法将她的目光或思绪从贝维斯身上移开足够长的时间好寻找藏身之所。她看见他打开那支枪的纤细的折叠枪托,将它垫进他的肘弯里,随后就看见这支枪在工程师们的背后射出一个个蓝色的小洞。他们甩着双臂,丢下枪,转了半圈摔倒在地,贝维斯带着平静、严肃的表情,从晃动的瞄准器里看着他们,他不再是她那温柔的贝维斯,而变成了某个能够冷酷地杀死别人的人,就仿佛他内心中工程师的一面其实并不尊重人命,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他在深肠里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以至于他认为这是种微不足道的小事,不介意把死亡送给别人。
当他停止射击后,四周一片寂静,只有尸体滑落的橡胶摩擦声,以及一种短促的骨质撞击声,慢慢地凯瑟琳才意识到这是她自己的牙齿打战的声音。
历史学家们从大堂角落里爬了出来。他们的人数比凯瑟琳担心的要多。在战斗的间隙她一度以为看见他们所有人都被射中了,不过,虽然有些受了伤,仅有的死者是一个她从没交谈过的叫作维茅斯的人,以及阿肯伽斯博士。这位年迈的陶瓷研究员倒在门边,表情激愤,似乎死亡只是一种愚蠢的现代流行,因此他相当不认可。
贝维斯·珀德跪在地上,凝视着手里的枪,他的手在发抖,蓝烟从枪口袅袅散开,打着卷儿飘向屋顶。
珀玛罗伊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阶梯。他的假发已经被吹得不知所踪,他用手小心地处理着手臂上的一处伤口,这是被一片碎骨割开的。“瞧瞧这个!”他说,“我一定是七千万年以来第一个被恐龙伤到的人!”他朝凯瑟琳和贝维斯眨眨眼,然后又朝着倒下的工程师们眨了眨。没有人因他的小笑话而发笑。“好吧!”他说,“好吧,嗯?天呀!我们给了他们点颜色看看!我刚告诉其他人发生了什么,我们大家就都一致认为不能让他们得逞。好吧,是我们中的大多数人。其他人都被锁在食堂里了,还有任何我们觉得有可能会帮助克罗姆手下的学徒。你真该看看当时的我们,凯特!‘我们不能让他们带走瓦伦丁小姐!’我们都那么说,于是我们就没让他们得逞。这会给他们好看,你懂吧。一个工程师完全斗不过一个历史学家,如果这位历史学家他怒火中烧的话!”
“或者她怒火中烧,恰珀!”茉伊拉·普莱姆叽叽喳喳地说着,快步走上阶梯站到他身边,“哦,这下能给他们个教训,乱动我的家具会怎样,对吧!这下能告诉他们……”她戴着的头盔面罩啪地合上了,把剩下的话捂在了里面。
凯瑟琳找到了掉落的书包,它就在台阶上的污物和血泊里。除了一些讨厌的污迹之外,它看上去没有受损:“我得去顶层了,去阻止美杜莎,这是唯一的方法。我会去升降车站,然后……”
“不!”克莱蒂·波兹从前门三下两下跃上台阶。“两个守在外面的工程师逃走了。”她说,“他们一定会发出警报。随时都会有警卫出现在升降车站,也会有更多的保安人员到这里来,说不定还有潜猎者。”她的视线与珀玛罗伊担忧的目光相遇,便低下了头,仿佛这都是她的错似的,“对不起,恰珀。”
“没关系,波兹小姐。”珀玛罗伊温和地拍拍她的肩膀,差点把她拍翻,“别急,凯瑟琳。我们会让恶魔们在这里忙于应付,而你就能从猫行楼道偷偷溜到顶层去。”
“那是什么?”凯瑟琳问。
“它是一种历史学家们还记得,但其他人都已经遗忘了的事物。”珀玛罗伊眉开眼笑地说,“一条古老的楼梯,从伦敦的早期岁月遗留下来的,那时候升降车系统还不是很可靠。它从第三级一直通向顶层,中途经过博物馆。你准备好踏上旅途了吗?”
她没有,不过还是点点头。
“我和她一起去。”贝维斯说。
“不!”
“没事的,凯特。我想去。”他把死去的工程师挨个儿翻过来,寻找没有太多枪眼的外套。等他找到一件之后,就开始解橡胶纽扣。“要是工程师们看见你独自一人在那儿往上爬,他们就会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他解释道,“不过要是我和你在一起,他们就会以为你是一个犯人。”
“他说得对,凯特。”珀玛罗伊点头说道,与此同时克莱蒂·波兹帮助这位年轻的工程师穿上外套,并用自己长袍的褶边拭去外套上最显著的几处血迹。珀玛罗伊看了看表:“八点半。公共视屏上说,美杜莎在九点发射,这样就会给你们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做任何你计划要做的事情。不过我们最好还是在那些工程师带着增援部队回来之前送你们上路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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