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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葛德

  旗帜摊在桌上,朱红的布料流泻在地上积成一团,在白色中央的那个深色八重符印皱在一起,葛德弯身把旗帜扯平。勒尔抚抚下巴,走近、走远,之后又走近,最后站到儿子旁边。

  「在我的教团之中,这是你们的种族之旗。」神巫说。「那颜色代表的是血,也就是所有人类种族之起源。」

  「中间的罗盘图呢?」勒尔问。

  「那是女神的标志。」神巫说。

  勒尔咕哝一声走向前,以指尖小心地摸摸布料。葛德感觉自己的手指被拉过去,像父亲一样抚摸着布料。神巫跟他说过祭司是如何收取蜘蛛丝、学习染色的,那面旗帜是十辈子的成果,布料的触感就像碰触风一样。

  「而你希望把这挂在……呃……瑞分菡莫吗?」

  「不是。」葛德说。「不是,我想应该是挂在坎宁坡的神殿。」

  「噢,对了。」勒尔说。「神殿啊。」

  由藏身辛尼尔山脉中的神庙返回家乡的路程,要比来时愉快上千倍。每天结束前,神巫会和他一起坐在火边,听着葛德记得的任何轶事和故事,听到有趣的就笑,听到悲剧则忧愁。仆人们一开始还无法掩饰有神巫为伴的不自在,结果还没到达喀西特与沙拉喀之间的边境,他们就平静多了。令葛德感到有点意外的是,神巫居然知道他们旅程的大约路线。他解释说,蜘蛛女神的神庙退出人世之后,人类世界虽然经过无数次的重塑、崩毁,但龙道却始终如一。他或许不晓得两个国家的国界和不断更动的河道位置,但龙道是永恒不变的。

  当他们停在伊南泰,让马匹休息、重新装备的时候,神巫像孩子一样在城里游荡,每见到一栋新建筑就惊喜得合不拢嘴。葛德那时想到,以某种角度而言,他和神巫或许十分相似。神巫这辈子只听过关于这世界的故事,但从没有在这世界生活过,而葛德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的神殿是用书籍建造,由他的责任、义务中雕刻而出。话说回来,相较之下葛德还是世故许多。他看过库塔丹人、提辛内人、锡内人和特拉古人,而神巫只知道原血人,事实上只见过与自己外表相似,那些最接近神庙的村民。看到黑皮肤或淡色头发的原血人,对神巫而言就像看到新种族一样新鲜。

  看着他起先迟疑,接着愈来愈笃定地穿过街道。葛德隐约了解父亲所说:目睹一个孩子探索的乐趣。葛德发觉自己因为他的新朋友、新盟友惊叹的反应,而注意到一向忽略和视而不见的事。在夏末拖长的尾声,他们回到坎宁坡时,葛德几乎惋惜旅程已结束了。

  另外,他父亲对于他的发现似乎莫名不安。

  「你该不会已经帮新神殿、失落的女神那些的选好位置了吧?」

  「我考虑建在靠近皇城的地方。」葛德说。「有座纺织工会总部多年来都空着,他们一定希望有人从他们手里接过去。」

  勒尔不予置评地应了声,见神巫开始卷起神殿的旗帜朝他点点头,便一手放上葛德的手肘把儿子拉向走廊,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葛德几乎没注意到父亲这个举动是为了把他和神巫隔开。阴暗的走廊里,黑石吞没了天光,仆人婉言有别的要事先退下,让两人独处。

  他父亲说:「之前提到的论文,你还在写吗?」

  「没有,其实没有。已经超出原先的架构了。我原本打算去找和莫拉德与龙族帝国殒落有关的可能范畴,这下子我找到女神、神庙的历史和一切,而我根本还没搞懂。在我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之前,下笔也没意义,是吧?那您呢,有什么新消息吗?」

  「我很期待你的论文。」勒尔有点自言自语地说,然后抬起头,勉强挤出微笑。「我相信每天都有新消息,不过目前为止,我都有办法避而不听。那些混蛋和他们的宫廷游戏啊,就算我活到龙族再临,也不会原谅他们在瓦奈对你做的事。」

  那两个字令葛德的胃一紧。勒尔嘴边的纹路是刻镂进皮肤里的忧伤与愤怒,让葛德有种脱离现实的冲动,想伸出大拇指将纹路抹平。

  「瓦奈没发生什么坏事。」葛德说。「我是说,没错,瓦奈城被烧了,这不是好事,但结果没有预期的糟,到头来,这样还不错。」

  勒尔凝视着葛德,目光在他的两眼间飘移。葛德吞了口口水,不懂为什么自己心跳加快。

  「到头来是不错。你说得对。」勒尔说着,拍拍葛德的肩膀。「你回来了真好。」

  「我也很高兴回来了。」葛德说得有点太急。

  总管咳了一声打岔,走进走廊。

  「大人,不好意思,乔瑞.凯廉来访,想见葛德爵士。」

  「噢!」葛德说。「他还没见过神巫。他在哪?你没让他在院子里等吧?」

  勒尔的手放开了葛德的肩头,让他隐约有种自己不知说错了什么的感觉。

  「他在前厅等候。」总管说。

  他进门时,乔瑞从椅子上起身,在城里待了一季,让这男人脸上长回一点肉。葛德露出微笑,然后两人就这么站着望向对方。从乔瑞的表情中,葛德察觉到自己有点犹豫。他们该握手吗?还是拥抱?正式地打招呼?最后他放声笑了出来,原来腼腆笑着的乔瑞也哈哈笑了。

  「看来你从蛮荒之地回来了。」乔瑞说。「这趟旅行很适合你。」

  「是吗?当我能睡在真正的床上的时候,差点没哭出来。远征或许是一连串的不适与屈辱,不过至少不用担心被强盗杀害。」

  「还有比诚实的强盗更糟的事。这里的人很想你。」乔瑞说。「你听说了吗?」

  「一堆人被放逐。」葛德勉强换上苦恼的语气。「如果我在不晓得能帮上什么忙。除了阻止城门关闭之外,我几乎没参与什么。」

  「那场混乱中,那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乔瑞说。

  「大概吧。」

  「是啊。」

  又是一阵尬尴的沉默,然后乔瑞坐了下来,葛德走向前。这间前厅像帕里亚柯家在坎宁坡的所有房间一样,空间不大,以皮革做成的椅子因岁月而硬化龟裂,空气中有股挥之不去的尘埃味。街上传来马蹄踩着石头的声音和驾驶的叫骂声。乔瑞咬着唇。

  「我是来请求你帮忙的。」他的话听起来像自白。

  「我们一起攻下瓦奈,一起烧了瓦奈,最后还一起救了坎宁坡。」葛德说。「你用不着求我帮忙,需要我做什么就直说吧。」

  「这么说是为了想让我轻松点吗?好吧。我父亲相信自己发现了有关埃斯特王子的阴谋。」

  葛德扠起双臂。

  「国王陛下知道吗?」

  「国王选择不听,所以我才来这里请求你的协助。我想我们可以弄到像信件这类的证据,不过如果由我拿给西密昂王,他恐怕会觉得信件是伪造的。我需要有人做这件事,但那个人又必须能够令他信任,至少不是他不信任的人。」

  「当然了。」葛德说。「想必如此。那叛徒是谁?」

  「艾宾波男爵。」乔瑞说。「就是费尔丁.玛斯。」

  「艾伦.克林的盟友?」

  「对,同时也是柯廷.伊桑德林的盟友。玛斯的夫人是我母亲的表妹,天晓得这听起来并不像着力点,不过我们得利用这层关系。她──我是指玛斯夫人,不是我母亲。她知道的似乎比透露的多,而且很害怕,这点无庸置疑。此刻我母亲正让她接受刺绣大师指点,希望能赢得她的信任。」

  「但她没招认任何事吗?没告诉你们确实的情况?」

  「没有,我们目前还处于怀疑与担心的阶段。没有证据。不过──」

  葛德手心朝上地伸出手,说道:

  「那么有个人你该见见。」

  葛德前一次去凯廉家宅邸时,那儿为了替他举办庆功宴而精心布置,如今少了花朵、旗帜和布幔,整栋建筑呈现出朴实雄伟的本质。身穿制服的仆役举止中带有私人护卫严谨的姿态,窗上的玻璃一尘不染,后厅传来的女性交谈声虽然听不出单独的字词,但声调优雅。神巫坐在角落一张凳子上,宽大的肩膀和略觉有趣的表情,看起来就像重访幼时游戏室的孩子。由祭袍朴素的剪裁和粗糙无染色的质料,看得出他不是宫中人士。

  乔瑞坐在一张写字台旁玩弄着笔墨,却没在写东西。葛德在一张铺了锦缎的长沙发后方来回踱步,暗自希望自己会抽烟斗。这场合似乎需要一点烟雾营造庄严感。

  接着,女性谈话的声量似乎变大了点,门口也传来外出跶跶的脚步声,那声响先渐强而后弱。她们没走进来。葛德走向门边,但乔瑞挥挥手要他回来。

  「母亲得送其他人出去。」他说。「不久后就会回来了。」

  葛德点点头。乔瑞说得果然不假,一会儿脚步声回到门边,人数减少为两人。两个女人走进房里时,乔瑞站了起来,片刻后神巫随之起身。葛德曾在庆功宴上和欧斯特林丘男爵夫人跳过舞,不过经过几个月的时间,加上当时喝酒与困惑的状况,这时已经认不得她了。但他可以看出乔瑞的容貌得到她的遗传,尤其是眼睛旁的轮廓。她脸上闪过讶异的表情,尽管比夜蛾振翅还细微,而她身后脸色苍白的女人有双黑眼睛,一脸憔悴,想必是菲丽亚.玛斯。

  「噢,不好意思。」克莱拉.凯廉说。「亲爱的,我无意打扰。」

  「母亲,不会打扰。我们正希望您能加入。您还记得葛德.帕里亚柯吗?」

  「我怎么忘得了守住东门的男人?大人,这一季我还没在宫里见过你,不过据我所知,你在外地旅行,是某种探险吗?请容我介绍,这位是我的表妹菲丽亚。」

  有着黑眼睛的女人走进房里,向葛德伸出手。她的微笑里有种松一口气的感觉,似乎原先畏惧着什么事,而此时认为自己躲过一劫。葛德欠身,然后发现凯廉夫人注意到角落的祭司而挑起眉头。

  「两位女士。」乔瑞说。「这位是神巫。他是葛德从喀西特带回来的一位圣人。」

  「真的吗?」凯廉夫人说。「我还不晓得你在收集祭司呢。」

  「我自己也很意外。」葛德说。「不过,两位夫人先请坐吧。」

  葛德按照自己的计画,让菲丽亚.玛斯背对神巫坐在沙发上,自己则坐在她对面。乔瑞坐回写字台的位置,而他母亲则坐到附近一张椅子上,幸好没挡住葛德与祭司之间的视线。

  葛德像记起什么似地说道:「玛斯啊。」其实他就把该说的话计画好了。「在瓦奈城,我手下有个叫亚柏瑞斯.玛斯的。是您的亲戚吗?」

  「是侄子。」菲丽亚说。「是我丈夫的侄子。亚柏瑞斯回来之后,经常提到你。」

  「所以您就是艾宾波男爵夫人了?」葛德问道。「克林爵士是我在瓦奈之征的指挥官。他和您的丈夫是朋友,对吧?」

  「没错。」菲丽亚微笑着说。「克林爵士是费尔丁亲近的好朋友。」

  她身后的神巫望着不远前的虚空之中,面无表情,彷佛倾听着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他摇了一下头。不对。

  「不过他们失和了吧,是不是?我一定听过之类的传闻。」葛德装作这是他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一件事。女人的脸僵住,只有眼睛由葛德闪向凯廉夫人,又看回葛德,从双手的姿势和嘴角的表情都可以看出她很害怕。葛德感到胸里有股缓慢愉悦的暖意在滋长。要成功了。乔瑞的母亲坐在他身边,好奇地打量他。

  「你一定误会了。」菲丽亚说。「艾伦和费尔丁非常要好。」

  不对。

  「我一向很喜欢克林爵士。」葛德这么说,只是为了享受自己能骗这女人,而这女人却骗不了他的感觉。「听说暴动的事归咎于他,我好难过。但愿您的丈夫没经历那样的折磨。」

  「没有,没有,谢谢你关心。我们非常幸运。」

  对。

  「帕里亚柯爵士。」凯廉夫人说。「今天怎么荣幸有你大驾光临?」

  葛德望了乔瑞一眼,然后注视着凯廉夫人。他原来打算问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看看能从中了解什么细节,揭露一些该揭露的事。他原来计画慢慢来的,但那女人愈来愈紧张,微笑中尽是脆弱,身上散发恐惧的气息彷佛玫瑰的香气,这些表现说服他改变计画。他不能把她吓跑,但他可以好好戏弄她。他朝凯廉夫人一笑。

  「说实话,我希望有人能把我引介给艾宾波男爵夫人,我有些问题要问她。其实我这一季并不是都在旅行。」他和蔼地说。「我在调查暴动的事。暴动的根源,还有之后的余波。」

  菲丽亚.玛斯脸上失去血色,呼吸变得浅而急促,像被抓住的麻雀快惊吓过度而死。

  「真想不到有什么可以查的。」她的声音微弱含糊。

  葛德发觉当笑意不是发自内心的时候,要露出亲切的微笑更容易。门外有个风铃偶然碰撞了一下,兀自叮当作响。乔瑞和他母亲都一动也不动,葛德的手指在膝上交迭。

  「玛斯夫人,我都知道了。」他说。「王子的事,暴动的事,瓦奈之征的事。或是那个女人的事。」

  「什么女人?」她轻声说。

  他完全不晓得是什么女人,不过在什么地方一定有个女人涉入。不重要。

  「说点什么吧。」他说。「随便哪件事的细节。即使妳无法想象别人会知道的事,我都能判断真假。」

  「一切都和费尔丁无关。」她说。葛德用不着看神巫就知道答案了。

  「不对,玛斯夫人。我知道妳很害怕,但我是来帮助妳和妳的家人。我能帮你们,但我得确定我能信任妳,懂吗?把真相告诉我。没关系的,因为我全都知道了,妳只要告诉我事情是怎么开始的。」

  「是艾斯特洛邦来的大使。」她说。「他在一年前来找费尔丁。」

  不对。

  「男爵夫人,妳没说实话。」葛德极其温柔地说。「再试试。」

  菲丽亚.玛斯颤抖了一下。她好像棉花糖做的那般脆弱得无法支撑自己的重量。她张开口然后闭上,吞了口口水后才又再次开口。

  「有个男人。他原来要参与农民议会。」

  对。

  「对。我知道妳指的是谁。妳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乌克特.阿宁波。」

  不对。

  「他不叫这个名字。妳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埃力斯.新港。」

  不对。

  「男爵夫人,我能帮助妳,或许全坎宁坡只有我一人帮得了妳。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

  她毫无生气的眼睛与他四目相交。

  「托桑.艾斯提蒙。」

  对了。

  「这就对了。」葛德说。「没那么难,是吧?妳现在明白,妳和妳丈夫没有事情能瞒得了我吧?」

  女人点了点头。她的下巴开始微颤,双颊泛红,下一秒便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乔瑞的母亲冲向她身边,一只手臂搂住她。葛德坐在那儿心跳加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四肢感觉十分放松。当初他将瓦奈城财宝一事瞒着艾伦.克林时,感到兴高采烈;而他决定烧掉瓦奈城时,感到义愤填膺,甚至觉得满意。但他不确定在这一刻之前,此生是否曾经这么心满意足过。

  他站起身走向乔瑞。男人睁大了眼,惊叹的程度几乎超过他所能置信的程度。葛德向他摊开手。明白了吧?

  「你是怎么办到的?」乔瑞轻声细语地问。「你怎么知道?」声音中带着股敬畏。

  神巫就在距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还低垂着和牛一样大的头颅,两手粗壮的指头彼此交握。菲丽亚.玛斯的啜泣彷佛海上刮起的暴风,凯廉夫人用保证与安抚形成的摇篮曲没让波涛稍减半分。葛德往神巫走去,紧紧靠向他,嘴唇几乎拂过巨汉的耳边。

  「你要多少神殿,我永远建给你。」

  神巫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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