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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 道森

  「我不听。」西密昂王说。这几个月对他并不仁慈,他的皮肤比之前灰白,嘴唇带着不健康的青色,在不算热的房间里,额上却布满汗珠。「天啊,道森,听听你在说什么。你结束放逐才一天,才一天!又开始老调重弹了。」

  「如果克莱拉判断得没错,玛斯的确密谋危害埃斯特的性命──」

  西密昂一掌拍在桌上,响声在会议室里回荡,而在那之后的沉默里,只听得见窗外雀鸟的鸣叫与喷水池汩汩的水声。后方墙边的护卫依然面无表情,身上的护甲是象征皇城的黑与金色,剑收在腰间的鞘里,道森纳闷着如果他们可以表示意见会说些什么。一定有人能和西密昂讲道理,只不过那人不是他。

  国王说:「如果当初我听你的建议,如今伊桑德林已经带领着一群广受支持的成员对付我了。但他昨天来到此地,单膝跪着求我原谅,并以自己的性命发誓他没有计画或策动佣兵暴动。」

  「若不是他,就是别人。」道森说。

  「欧斯特林男爵,我是你的君王。现在给我听好,我绝对有能力和平统治这个王国。」

  「西密昂,你也是我的朋友。」道森轻声说。「我很清楚你怕得要死的时候,说起话来是什么样子。你能延到明年吗?」

  「什么延到明年?」

  「寄养王子,任命他的监护人。再三个星期宫廷就要闭幕了,只要说这季的事件让你分心,因此还没做出决定,之后还可以慢慢思考。」

  西密昂站起身,走路的姿态有如老人。窗外的叶子依旧是绿色的,但已不如之前青翠,随着夏季走到尾声,不久那抹绿也将消逝,田野将被红与金黄占据。那些颜色虽然美丽,但本质依然是死亡。

  「玛斯没理由对埃斯特心怀不轨。」西密昂说。

  「但他和艾斯特洛邦有联系,他和他们合作──」

  「而你和麦席亚合作为瓦奈城增援,达斯可林与北岸起舞,崔蒙泰尔勋爵和勃尔嘉的特使密会,阿密宁勋爵去年待在赫尔斯卡的时间还比待在安提亚的时间久。难道我该把和国外有联系的贵族都杀了吗?那你也活不了。」西密昂的呼吸短促,靠着窗台稳住自己。「我父亲死时,比我现在年轻一岁。」

  「我还记得。」

  「玛斯有盟友。从前爱戴伊桑德林和克林的人,在他们离开后都转而支持他。」

  「我的则转而支持达斯可林。」

  「道森,你没有盟友,你只有敌人和崇拜者。当帕里亚柯家的男孩成为一时英雄,你甚至没办法把他留在身边。勒尔宁可让他去世界的边缘,也不让他再去你办的任一场宴会,你的身边不是敌人,就是崇拜者。」

  「陛下,那您是哪一种?」

  「是敌人也是崇拜者。自从我们十二岁那年,你在比武场上藉调情从我身边抢走那个锡内女孩开始。」

  道森轻声笑了。国王的微笑几乎有点羞愧,接着也放声大笑。西密昂走回来,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我知道你不认同我。」他说。「不过你要相信,我已经尽力了。有太多事得求取平衡,我太疲倦,已经精疲力尽了。」

  「那么至少别把埃斯特交给玛斯,我不管他是不是目前宫里最有影响力的人。找别人吧。」

  「感谢你的建议,老朋友。」

  「西密昂──」

  「不,谢谢你。就这样了。」

  回到前厅,宫里的仆人交还道森的剑和匕首。西密昂坚持私下谒见不可佩刀械,这规矩感觉是好多年前的事了,而他们如今竟堕落至此。道森一边走出去,一边调整腰带的扣环,外头的空气温暖,烈日高挂,但微风带了点寒意,夏日闷热的空气不再,季节又将交替。道森拒绝了男仆伸来协助的手,自己爬上马车。

  驾驶问道:「大人,要去哪?」

  「巨熊。」道森说。

  马车在鞭子劈啪挥动下向前开动,将皇城矮实的楼塔和防护严密的大门抛在后头。道森靠向椅子,让颠簸震动带来的阵阵痛楚传上他的背脊。先是欧斯特林丘回坎宁坡的旅程,接着又花了大半天等待国王结束接见别人,他以前不曾被这些事折腾得这么惨。

  他年轻的时候,曾经从欧斯特林丘骑来坎宁坡,途中只停下来换过几次马,赶在王后的晚宴开始前抵达,然后跳舞至黎明。当然舞伴几乎都是克莱拉。如今那段回忆感觉就像听别人说的故事,只不过他彷佛还能看到她穿的那袭衣裙,闻到她颈后的香水味。他赶紧将记忆推开,免得妻子年轻的身影让自己兴奋起来。他虽然老了,倒还不会硬不了,他还想直着身子,抬头挺胸地走进俱乐部。

  巨熊俱乐部的正面以永恒之城的黑石金叶片装饰,街上的马车和四轮大马车熙来攘往,驾驶们也争先恐后地抢位子,想把马车停到最靠近门口的地方。空气中弥漫着新鲜马粪在上百个蹄子下被踩成泥的味道,道森半好玩地考虑要跳下马车,直接走进去,但他的身分不容许,只好转而责骂驾驶的慢动作和无能。俱乐部的男仆匆忙抬着踏阶来给他的时候,几乎令他愉快了点。

  俱乐部里,烟斗的烟雾、热度和因为顾着交谈而无人理会的音乐彷佛交织成一块布。道森将外套交给女仆,女仆接过以后,鞠个躬匆忙离开。当他走进大厅时,五六个人转向他鼓掌表示欢迎,各自带着不同程度的喜悦与讥讽。敌人和崇拜者啊。道森一欠身,看在不同的人眼里,这动作可能是致意,也可能是污辱,接着他拿起盛着加烈酒的水晶杯,大步走向左方的小厅。

  其中一间小厅的中央搁着宽大的圆桌,桌旁坐了十来个人正七嘴八舌地说话,在纷杂的肢体与洞见之间,看得到伊桑德林的长发和克林爵士脸上天真的表情。伊桑德林瞥见道森后站起身,没鞠躬,只是点点头。或许因为光线的关系,那男人看起来瘦了,彷佛放逐果真让他变得谦逊。在他桌旁的其他人逐一安静下来,即使迟钝得弄不清状况,也知道周围有事发生。道森拔出匕首行以决斗之礼,伊桑德林则露出近似赞许的微笑。

  小厅的后方是私人会议室,最小的一间几乎不过与马车相同大小,黑皮沙发吸走了室内微弱的烛光,达斯可林就坐在其中一角,进门者都逃不过他的视线。他背着墙,剑虽然没出鞘,但就在手边。

  「好啊。」道森坐到对面的沙发上。「看来我不在时,你把我们仅有的一切都挥霍光了。」

  「呵,我也很高兴见到你。」肯诺.达斯可林说。

  「我们明明成功守护了坎宁坡不受外国武力侵犯,怎么会落到让费尔丁.玛斯领头了呢?你能解释一下吗?」

  「你要听完整的解释还是简短的?」

  「完整的解释会比较顺耳吗?」

  达斯可林弯身靠向他。

  「玛斯有后台,而我们没有。我原来有,至少我之前以为我有,谁知后来资产负债表产生变化或发生诸如此类的事,克拉克就匆忙跑去拜兰库尔了。」

  「和银行家合作,发生那种事也是活该。」

  「不会再有了。」达斯可林郁闷地说。

  道森顶多只能得到这样的道歉,这事就这么算了。他干了杯里的酒,靠向门边敲着酒杯,直到一个女仆出现,为他把酒添满。

  等女仆离开,道森问道:「目前的状况如何?」

  达斯可林摇摇头,咬牙呼着气。

  「要是动了干戈,我们可以守住阵地,还有不少依然痛恨艾斯特洛邦的领主,要凝聚他们的力量并不难。」

  「如果埃斯特没活到即位那天呢?」

  「那我们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新的男性继承人身上,诚心祈祷陛下的男性尊严依然管用了。我请系谱学家查了族谱,发现西密昂在艾斯特洛邦有个表亲有权继承王位。」

  道森靠向前,问道:「有权继承?」

  「恐怕没错。而且你猜怎样?那个人赞成成立农民议会。我们失去许多谋过于勇的支持者,其他人群起支持瓯耶尔.维伦宁,或许还有乌曼辛.托尔。他们两人也有继承权。艾斯特洛邦则藉由玛斯和伊桑德林集团的协助,支持他们自己的人。这是场内战,而我们输了。」

  达斯可林愤恨地拍了一下手掌。上方的蜡烛滋滋作响,在俱乐部的大厅里,有个女仆不知道喊了什么,引起一个男人大笑。道森的加烈酒尝起来比一开始更苦了,他放下酒杯。

  「会不会一开始的阴谋就是如此?」道森问道。「难道玛斯为了达成目的,一直在利用伊桑德林、克林和农民议会那些鬼东西?我们或许一开始就误判目标了。」

  「大概吧。」达斯可林说。「也可能他看到机会,便决定把握,得问费尔丁本人才知道。但我想即使问了,他也不会实话实说。」

  道森一根指头敲着酒杯,水晶发出微微的声响。

  「我们不能让埃斯特死掉。」道森说。

  「什么都逃难一死。人,城市,帝国,什么都一样。」达斯可林说。「关键在于时机。」

  道森和家人一起在家中非正式的餐厅吃晚餐。菜色是烤猪肉佐苹果、蜜渍南瓜和放了整瓣大蒜去烤的新鲜面包。桌上铺了一条奶油色的桌巾,排着远希拉密斯的陶盘和擦亮的银餐具,但感觉和废铁盛着灰烬没什么区别。

  「葛德.帕里亚柯回来了。」乔瑞说。

  「真的吗?」克莱拉说。「我不记得他到哪儿去了。不过绝不是南方,那里许多人有亲友在瓦奈。做出杀死人家的表亲之类的事,不能期待有什么好名声,否则就太不切实际了。他是去了赫尔斯卡吗?」

  「是喀西特。」乔瑞含着满嘴的苹果说。「还带了个术士跟班回来。」

  「那样对他是好事。」克莱拉说完摇铃呼唤仆人,然后皱起眉头,「我们不用再帮他办宴会了吧?」

  「不用了。」道森说。

  他当然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乔瑞提起鸡毛蒜皮的怪事,克莱拉喋喋不休地回应,然后将一切都变成问题,请他回答。时局不佳的时候,他们老爱用这种办法帮他打气,让他振作起来,但这一晚的担子太过沉重。

  他考虑杀死玛斯,这件事当然不容易,因为不可能采取正面攻击。一来,他们一定预期到这种可能,并且严加防范;二来,要是失败,玛斯在宫廷中会得到更多的同情。这些理由让直接向玛斯下战帖,并使事情出错的念头变得很有吸引力。他和玛斯经常决斗,不会成为太明显的借口,而决斗常常发生意外,剑刃可能砍得比预期得深。他刻意忽略费尔丁.玛斯比较年轻健壮,而上次决斗他之所以输,只是因为自己比较机灵的事实。这主意仍然很有魅力。

  女仆进来时,巴利亚斯说道:「其实呢,这艘船就要沉了,而我们还在用筛子舀水。」

  「这是什么意思?」乔瑞说。

  「西密昂是我的国王,我会为他赴汤蹈火,我想大家都是这样。」巴利亚斯说。「但他几乎无法自主了。父亲阻止了艾德福特许可状那等疯狂事,这下我们又得面对艾斯特洛邦的阴谋。即使我们阻止了这个阴谋,之后也会有其他危机,没完没了。」

  「亲爱的,这不是用餐时的好话题吧。」克莱拉说着从仆人手里接过一杯清水。

  「唉,让他说。」道森说。「反正我们脑里想的也都是那些事。」

  「至少等佣人离开。」克莱拉说。「否则谁知道他们在佣人区是怎么看待我们。」

  女仆红着脸退下去。克莱拉看着门关上,才对她的大儿子点点头。

  巴利亚斯说:「安提亚需要的是国王,但我们有的却是一个和蔼的伯父。我实在不想提坏消息,不过海军里人尽皆知。要不是史基斯丁宁勋爵鼓励船长施鞭刑,把闹事者丢下海喂鱼,船上早已发生叛变,可能还不只一次。」

  「我不相信。」克莱拉说。「叛变如此野蛮、莽撞。皇家海军的人一定不会做出那么卑鄙的事。」

  巴利亚斯大笑。

  「母亲,您如果想听真正不适合在用餐时说的话题,我可以让您知道海员有多卑鄙。」

  「可是西密昂是国王,而埃斯特只是个孩子。」乔瑞说。道森心想,他是在阻止他们再度离题,然后乔瑞继续说道:「你不能期待他们变成截然不同的人。」

  「孩子,你说得对。」道森说。「真希望不是如此。」

  巴利亚斯说:「西密昂最好找个有威严的监护人照顾埃斯特,然后退位。摄政时期延续八或十年,等到埃斯特正式即位时,王国已经重拾秩序了。」

  乔瑞嗤之以鼻,巴利亚斯板起脸。

  「不好意思。」乔瑞说。「能在十年内解决国内一切纷争的摄政人选,不太可能放弃权位。他一定会篡位为王。」

  「你说得对。」巴利亚斯说。「那可就太糟了,是吗?」

  「哥哥,你听起来愈来愈像我们想阻止的人了。」

  克莱拉说:「你们两个要吵架,就离开餐桌。」巴利亚斯和乔瑞低头垂着眼,喃喃说着像『母亲,对不起』这样的话。克莱拉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好多了,更何况把手边的问题搁着而讨论还没有发生的问题只是白费工夫。我们真的得想法子说服西密昂,可怜的费尔丁实在跟艾斯特洛邦那些糟糕的人牵扯太深了。」

  「事情没那么简单。」道森说。

  「当然就这么简单。」克莱拉说。「他一定有信件的,不是吗?菲丽亚是那么说的。他总是忙着信件和会议。」

  「母亲,我想他和外国朋友的通信中不会写出叛国的细节。」巴利亚斯说。「例如:亲爱的某某勋爵,真高兴知道您会帮我杀了王子。」

  「他用不着写明。」乔瑞说。「只要证明他和拥有继承权的表亲通信过,或许就够了。」

  「从写信的对象,就能判断一个人。」克莱拉满意地说。「要拿到信不容易,不过上次菲丽亚看到我高兴得要死,我想再安排一次探访不会太难。当然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这次机会,所以我才邀了那位刺绣大师来家里展示绣样。刺绣看似简单,不过复杂的作品也可能很棘手。说到这儿,亲爱的道森,我明天要使用采光好的那间后厅,我们大概有五个人,毕竟只请菲丽亚有点太明显了,那样没关系吧?」

  「什么?」道森说。

  「采光好的那间后厅。」克莱拉说着转头向他挑起眉,但目光其实没离开她正在切的肉。「真正的刺绣不能在暗的地方做,需要──」

  「妳要和菲丽亚.玛斯套关系?」

  「她和费尔丁朝夕相处。」克莱拉说。「而宫廷即将闭幕,干等并非明智之举,不是吗?」

  从她眼中的光芒和嘴角扬起的危险角度,道森很确定他的妻子乐在其中。他发觉自己飞快动着脑子以赶上她的思绪,如果能说服菲丽亚让几个人进他们家门……

  「母亲,您在做什么?」巴利亚斯问。

  「亲爱的,我在拯救这个王国啊。」她说。「乖乖吃你的南瓜,别在盘子里推来推去假装在吃。那招从你小时候就不管用,真不懂你为什么还不放弃。」

  「西密昂不会相信我们的。」道森说。「尤其在我已经提出那么多异议之后,到时玛斯一定会声称那是伪造的。不过或许能动摇国王对于监护人的决定。」

  「让国王继续动摇?」巴利亚斯说。「我们真的需要那样吗?要不就让他果断而行,要不就别出手。」

  「可以让别人把信交给他。」乔瑞说。「某个和我们或玛斯没有特别结盟的人。」

  「帕里亚柯家的男孩如何?」克莱拉说。「我知道他看起来有点轻浮,不过他和乔瑞关系不错,而且又不算你集团的核心成员。」

  道森缓缓咀嚼口中的猪肉,好让自己有时间思考。说实在肉还不错,咸咸甜甜,隐约带着辣椒的辛辣,称得上美味。他感觉笑容在唇边扩散,然后意识到自己好久没笑了。

  乔瑞说:「这样好吗?」但道森挥手无视他的话。

  「帕里亚柯在结束瓦奈之征时派上用场,也阻止了佣兵暴动。他一直是很合适的棋子。」道森说。「这次没理由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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