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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道森

  伊桑德林的游街由坎宁坡外围开始,蜿蜒穿过下层市场,接着沿着宽敞的国王大道向北,经过皇城门口,再朝东往竞技场去。大道上挤满西密昂王的臣民和裂土王座的效忠者,所有人都踮着脚尖,想看一眼把安提亚变得宛如艾斯特洛邦傀儡国的奴隶种族。群众的喧嚣声有如浪涛,体味几乎快盖过怡人的春日气息。伊桑德林集团的支持者雇了些贱民带着「为竞赛和埃斯特王子庆祝」的旗帜和标语,道森从他坐的地方看到一面美丽的横幅旗帜,蓝布上绣着王子名讳的银字,高高挂在旗杆上,却上下颠倒。那不啻是伊桑德林反叛的缩影:高贵的文字由有眼不识的人高举。

  贵族的看台按各家族的血统尊卑而排列。依一个人站的地方,可看出他向谁效忠,宫中的情势一瞥就能看尽,那可不是愉快的景象。国王与王子周围飘扬着十多个家族的横幅旗帜,大多数属于伊桑德林的集团,甚至还有费尔丁.玛斯的灰绿旗帜。西密昂王端坐在这一切之上,身穿丝绒与黑貂皮,面对眼前的一切仍挤出笑容。

  游行队伍中,一列贾苏鲁弓箭手穿过街道,青铜鳞的皮肤涂了油,在阳光下像金属般闪耀。

  他们举着象征勃尔嘉的剥制皮革旗帜,道森粗略地算了一下,大约有两打。弓箭手在王室的看台前停下来,向西密昂王和他儿子致敬,而埃斯特王子向他们回礼,脸上灿烂的笑容和他对之前每一队与之后每一队的笑容毫无分别。

  「伊桑德林真是残酷的混蛋。」道森说。「如果是要窃取那孩子的地位,至少该让他留点尊严,别为他挂上彩带。」

  「老天啊,凯廉,别在人家可能听见的时候讲这种话。」欧德.法斯卡兰说。肯诺.达斯可林在他们身后笑出声。

  街上有五名耶姆人笨重地前进,他们的獠牙染上夸张的绿与蓝,身形远远高出原血人观众一截,除了本身种族畸型的庞大身材,他们似乎没带防具或武器。走到国王面前时,五人停下来敬礼,由埃斯特王子回礼,其中一个耶姆人扬起声音,喊出隆隆的野蛮吼叫,其他四人跟着加入,一声压过一声,最后所有声音似乎缠绕在一起。道森感觉一道轻柔的微风牵动他的斗篷,围着街道的树木晃动颤抖,接着四面八方的空气似乎被呼喊过来,吼叫的声音变得更低沉,中央的那个耶姆人举起结实的大拳头,他们被小型的旋风吹袭着。

  所以是术士了。道森记下来。

  「你想会在竞赛开始前开战吗?」达斯可林的问法,像自言自语说着下雨的机率一样。

  「未必会开战,对吧?」欧德问。

  「比较可能在竞赛过程中。」道森说。「不过任何事都有可能。」

  「再考虑考虑培林.克拉克的提议吧。」达斯可林说。

  「绝不。」道森说。

  「我们别无选择。我看见的这一切难道你没看到吗?如果我们得与这些为敌,我们就需要盟友。说实在,还需要黄金。你有办法弄到吗?而我刚好有办法。」

  一群共有五十人的配剑士兵行军而过,他们身穿依拉萨明亮光泽的盔甲,最后看出是黑鳞的提辛内人和大眼睛的南陆人。蟑螂和夜猫子。原先为了服侍龙主人而创造的奴隶种族,列队走进原血人的权力中心。

  「如果我们不能以安提亚人的身分赢得胜利,那输了也活该。」道森说。

  道森由身后错愕的沉默可以听出他说过头了。他记下持剑的士兵。

  「老朋友,我开始这件事,是因为我相信你们是对的。」达斯可林说。「但我没说我会为你们陪葬。」

  「发生什么──」欧德开口说话,但道森没理会。

  「如果我们自己也上赌桌,就和玛斯、伊桑德林或克林没有两样了。所以,肯诺,你说得没错,我愿意为了安提亚牺牲,而且忠心不二,而不是其中一部分向着王室,大部分则在赌桌上押在北岸。」

  达斯可林的脸变得像煤炭一样冷硬。

  「你是因为害怕才这么说。」他说。「所以我不会──」

  「你们两个,闭嘴!」欧德骂道。「那里不太对劲。」

  道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穿着皇城色彩的一个老女人在西密昂王身前单膝跪下,她身边站着一个年轻人,身穿皮甲,一身旅途的尘埃。埃斯特王子望向父亲,忘了游行的事,而西密昂王张着嘴,道森虽然离他有一段距离,仍可以看出他表情中的震惊。

  肯诺.达斯可林几乎喃喃地说:「那小子是谁?是谁带了消息给国王?」

  他们身后的木阶传来脚步声,来者是文生.柯依。猎人向其他二人鞠躬,目光停留在道森身上。

  「大人,是夫人派我来的。需要您回家一趟。」

  「发生什么事了?」道森说。

  「少爷回来了。」柯依说。「带了瓦奈城的消息。」

  「他做了什么?」道森说。

  「他把它烧了。」乔瑞坐在长椅上往前靠,搔着一只狗的两耳之间。「在街上洒油,关上城门,把它烧得精光。」

  道森与小儿子分别的一年来,这孩子改变很多。乔瑞坐在日光室里,看起来不只大了一岁,他的颧骨因为出征在外而消瘦,脸上也不见从前不论什么表情都隐含的笑意。疲惫压垮了男孩的双肩,身上都是马汗和士兵没洗澡的味道。这些不真实的细节让道森忽然有种感觉──从外表看来,乔瑞和柯依其实就像表兄弟一样。道森站起身,感觉地面彷佛在脚下倾斜,他走向窗边望向窗外的花园。阴影中积着残雪,入春后的第一波绿意让树皮变得柔和,后头的樱树绽放着白与粉红。

  葛德.帕里亚柯烧了瓦奈城。

  「他甚至没让我们打劫。」乔瑞说。「根本没有时间。他在发布命令的前一天派出信差,我努力想赶上他,累死了好几匹马。」

  道森听到自己说:「差点就赶上了。」

  「葛德知道是你让他坐上那个位子的吗?」

  道森几乎过了一次呼吸的时间才了解乔瑞的问题,那时他的脑子已经开始想自己的问题了。

  「帕里亚柯为什么要这么做?」道森说。「他想损害我的地位吗?」

  乔瑞沉默了好一会儿,只是望着面前狗儿明亮安静的双眼,彷佛在和牠交谈。当他终于开口时,语带犹豫。

  「我不觉得。」乔瑞说。「事态很糟,他做的一些关于城内决策的错误决定产生苦果了。他知道没人认真看待他。」

  「他只因为困窘,就烧了一座自由城邦?」

  「因为受辱。」乔瑞说。「因为他受到了污辱,也因为事情没有真正发生,感觉不一样。」

  一只狗儿此时拉长了声音轻轻呻吟,一只蓝鸟飞上枝头睨视着两人,然后又振翅飞去。道森将手指贴向日光室冰凉的玻璃,玻璃因为身体的热度染上一层水气,他脑中的思绪不断跳跃:伊桑德林向艾斯特洛邦借钱,雇来表演战士和佣兵来到坎宁坡,以及北岸的银行家培林.克拉克那冷淡而毫不宽容的表情,肯诺.达斯可林的怒气,这下还有那座烧毁的城市。

  太多事情同时进行,而且各自朝不同方向发展。

  「这下一切都会因此改变。」他说。

  「事后他变了。」乔瑞像父亲不曾开口一样继续说。「他向来不和我们其他人在一起,但以前是因为他是个丑角。大家习惯嘲笑他,当面挖苦他,而他大多时候都没发现。但在那之后再也没人笑,连他也不笑了。」

  男孩的目光望向窗户,眼中看到的却是别的景象。那景象虽然遥远,却比这间房间、玻璃和花园里的春树真实。乔瑞茫然的神情中带着痛苦,而他认得那表情──他儿子需要他。道森决定暂且撇下一切混乱,虽然这世界怒吼着想吸引他的注意,却得先等等了。

  道森坐了下来。乔瑞望着他,然后别开眼。

  「跟我说说吧。」道森说。

  乔瑞露出微笑,但眼中没有笑意。他摇摇头。

  「我经历过战争。」道森说。「也看过人们死去。你现在所背负的,我同样一直背负着,而只要你闷在心里,那痛苦就会阴魂不散。跟我说说吧。」

  「父亲,你不懂我们做了什么。」

  「我杀过人。」

  「我们杀了孩子。」乔瑞说。「还杀了女人。还有那些老人与那场战争唯一的关连是住在瓦奈城里,而我们也杀了他们。我们把水引走,放火烧了一切,只要有人想爬上墙,我们就把他们砍倒。」

  他的声音颤抖,惊恐地睁大眼睛,但眼中没有眼泪。

  「父亲,我们做了好邪恶的事。」

  「你觉得战争是什么?」道森说。「乔瑞,我们是男人,不是对彼此挥着树枝,宣布邪恶巫师战败的小孩。男人得尽忠职守和履行荣誉赋与的义务,为此通常得做一些可怕的事。阿宁堡围城的时候,我几乎和你一样大,我们把他们活活饿死。没有放火,却是让数千人缓慢而痛苦地面临死亡,先死的当然是那些弱者和老人。城里的瘟疫呢?是我们传进去的。厄杰里恩大人派骑士踏遍整个乡间寻找病人,然后任命找到的人为使者,派进城里。他们被杀了,但在那之前,疾病就传染开来。之后每天都有女人抱着婴儿来城门口,求我们带走她们的孩子,而我们大多不理会,有时则是抱走婴儿,在母亲不可及之处当场杀了他们。」

  乔瑞的脸上没了血色。道森靠向前,将手搁在男孩的膝上,这是男孩大到会坐之后他的习惯动作。他们的谈话令他回忆起自己与父亲的某次谈话,这一刻那瘦巴巴的男孩子不在了,却是那孩子长大成人的一个必经过程。道森感到一阵悲哀。乔瑞心中的孩子必须让位给男人,而这会使失落的纯真具有意义,并且勉强可以忍受。道森也只能给他这么多了。

  他说:「背叛王室的阿宁堡必须沦亡,为了让该城沦亡,他们就得尝到绝望的滋味。那些女人带来的孩子已经快饿死了,根本就活不下来,如果我们杀了孩子──如果我杀了孩子,能让结局早一星期到来,那我就做了正确的事。我那时和你现在一样痛苦。」

  「我不晓得发生过那种事。」乔瑞说。

  「我没告诉你。男人不会把他们心中的负担加诸到孩子身上。我也没告诉你母亲,因为同样不该由她承担。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瓦奈城不一样。没必要那样。」

  道森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愿是睿智而安慰的话,然而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些念头,清晰得有如实体一般。瓦奈城、伊桑德林、顶着荣耀埃斯特王子的薄弱理由,骑马前来坎宁坡的武装佣兵、在葛德.帕里亚柯率领下,由南方回到坎宁坡的占领军。

  「啊。」道森说。

  「父亲?」

  「帕里亚柯在哪儿?回来了吗?」

  「没有。他和手下在一起,大概落后我一星期的路程。」

  「太慢了。我们需要他早点回来。」

  道森又站了起来,然后走到门边叫柯依过来。猎人或许正等着他。第一个指示很简单──找其他人来。不只肯诺.达斯可林,还有和他站在同一边的人。他们的时间不多,而胜利无法预测。柯依敬礼后离开,没有质疑多问。道森转身回来时,乔瑞一脸不解。

  道森举起手,在他开口之前阻止他发问。

  「孩子,休息之前,我要你再帮个忙。很抱歉必须要求你,但我相信那关系王室的命运。」

  「没问题。」

  「把葛德.帕里亚柯带来。愈快愈好。」

  「我会的。」

  「还有乔瑞,瓦奈城灭亡,或许反而救了我们。」

  不到一小时,道森的客人就来了。除了欧德和达斯可林,瑞河迈屈边境伯爵和努林男爵也来了。其他人不在家,而柯依继续去找他们,不过来的这些人已经够了。这五人各个拥有贵族家族的忠诚和地处战略位置的领地,他们或坐或站,或像肯诺.达斯可林焦躁地在后面墙边跺步,身上还穿着观赏伊桑德林游行时的绵缎外衣和绣花帽。克莱拉让两名女仆端来小黄瓜调味的清水和几块重复烤过的干酪,但他们碰都没碰,搁在墙边。

  自信差来到西密昂身边的那一刻开始,已经传出十多种谣言。道森在他眼前的一张张脸上看到怀疑之色,就连吹过的微风中也可以感觉到这点,一股急迫感彷佛像活物般爬上他的背。如果要做,就要快,得抢在宫里判断出那消息的意义之前展开行动。在西密昂做出判断之前。

  道森像站在会众之前的祭司一样,举起双手。

  「瓦奈的屠杀──」他才开口,又改口说:「瓦奈的牺牲彷佛火把一样,出现在我们黑暗的时刻,而拯救裂土王座的办法,就在眼前。」

  全室悄然无声。

  达斯可林说:「你疯了。」

  瑞河迈屈边境伯爵说:「让他说话。」道森感激地向他颔首。

  「你们想想。葛德.帕里亚柯几乎从一开始就与伊桑德林最亲近的盟友艾伦.克林爵士不和,而他设法取代克林,成为瓦奈的摄政官──」

  「是他设法?」达斯可林说。

  「──他没利用职位之便谋取财富或玩宫廷权谋,却下了一个决定。一个勇敢而有原则的决定。」

  达斯可林伸手梳过他的头发,说道:「葛德.帕里亚柯是个丑角,我们把他拱上去,是为了让占领瓦奈成为一个进退两难的决定,让伊桑德林丢脸。他是个没经验的年轻人,这辈子唯一的军事经验是腿上中箭落马,这下子却成了嗜血的暴君。到了今晚,伊桑德林一定会找来一打人发誓任命他是我们的意思,特尼根大人也会在其中,而我们无法否认。」

  道森由其他人的眼神、紧张的肩膀、额头的角度里看见他们的不安。如果他以愤怒回应愤怒,一切就会在此画上句点,而他和达斯可林会像斗狗场里的狗一样互咬,集团里的信任也就此瓦解。道森笑了,达斯可林朝火炉里的灰烬啐了一口。

  「否认?」道森说。「我会得意洋洋地坐在帕里亚柯身边。难道你今天看到的游行和我看到的不同吗?有没有人想过,帕里亚柯麾下数百名忠贞的安提亚人现在正朝坎宁坡行军而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欧德说。

  「是这样的。」道森说。「帕里亚柯发现伊桑德林将武装兵力带进坎宁坡时,选择带他的军队保卫王室。他没有将瓦奈送入我们的敌人手中,反而采取行动,表现了钢铁般的意志。他没有将城中的金银掠夺殆尽,也没以瓦奈换取关税的让步,而是像昔日的战士、像龙一样烧了那座城。全安提亚还有更勇猛、意志更纯粹的人吗?还有谁能做到他做的事?」

  「可是,是国王允许举行竞赛的。而且这支军队怎么可能赶来救我们?里面有一半是伊桑德林的手下,剩下的一半则轻视帕里亚柯。」达斯可林说。「这是痴人说梦。」

  「不对,他们不轻视他,他们怕他。只要我们说得够大声,一再重复,伊桑德林也会怕他的。」道森说。「既然我们的性命有赖于此,我想我们最好串通一下说法。」

  达斯可林说:「所谓绝望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道森没搭理他。

  「如果伊桑德林对我们不利,就显示帕里亚柯师出有名。如果没有,也是因为帕里亚柯让他有所顾忌。无论如何,伊桑德林都会失去一部分他对国王的掌控,而我们用不着把自己卖给北岸和米狄恩银行也能达成计画。诸位大人,这是天上掉下来的礼物,要是拒绝的话就太蠢了。但前提是,我们必须现在提出这个版本的故事。今天就去。这样宫里晚上就寝的时候,他们对枕头喃喃说的才会是我们的故事,否则等到舆论定形,要再改变就难上百倍了。」

  努林男爵说:「如果伊桑德林用他的阴谋对付帕里亚柯家的小子呢?」

  「那原先要刺向你肚子的剑,或许会刺向他的肚子。」道森说。「好啦,说实话,你们不会不希望那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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