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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道森

  大裂谷边缘架着粗糙的木板梯和临时楼梯,像长在岩石上的地衣一样攀着古老的废墟。上方高处雄伟的银桥、秋桥、岩桥以石头、钢铁和龙玉打造,而挂着牢笼和皮带的犯人桥几乎隐没在雾霭中。较低处,裂谷两侧够接近的地方有腐烂的绳子相连,而在那之间,坎宁坡的历史毫无遮掩地摊开,每一层展现的年代和帝国都是上一层建造的根基。

  道森裹着剪裁简单的褐色斗篷,乍看之下就像大裂谷底垃圾场里的拾荒者,或正要前往遍布坎宁坡地基黑暗的地下通道的走私客,而文生.柯依可能是他的同伙,也可能是他儿子。晨雾缓下他们的脚步,空气中弥漫一股恶心的气味──来自污水、马粪、腐烂的食物、动物尸体和几乎动物不如的人类尸体。

  道森找到了拱道。古老剥落的岩石以古典方式切割,铭刻的文字还没完全被冲蚀掉,但已侵蚀到无法辨别的地步。拱道里伸手不见五指。

  「大人,我不喜欢这样。」猎人说。

  「你用不着喜欢。」道森说着,昂首阔步走进黑暗。

  冬天依然压迫着坎宁坡,但力道已经减弱了。地下充满细微的声响:春天第一批昆虫的唧唧声、融雪溪流清晰的水滴声、大地准备在青翠春日苏醒时轻柔的吐纳声。再过几个星期,这一切就会像在一夜之间降临。道森在一间宽大拱顶的瓷砖澡堂停下来,想到有许多事情也是以同样的模式进行:一开始是看似无止境的壅塞,接着在几个改变的细小迹象后,最后是突如其来剧烈的变动。他从口袋里拿出信,靠向柯依,就着火把的光再读一次。肯诺.达斯可林写道,有个门口上做了方形的记号。道森瞇眼望向黑暗中,达斯可林的视力可能比较年轻……

  「大人,这里。」柯依说,道森嘀咕一声。有人指出之后,记号就很明显了。道森走下有坡度的短廊,弯向一座楼梯。

  「还没看到守卫。」道森说。

  「有的,大人。」柯依说。「我们经过了三个。两名弓箭手,一个守着陷阱。」

  「那他们藏得很好。」

  「是的,大人。」

  「听起来不太让人放心。」

  猎人没答腔。走道来到一块巨石前,岩石表面十分闪耀着平滑的光泽,令火把的火光似乎增强了一倍。道森跟着他的影子绕过平缓的弯道,直到前方出现另一个光源。龙玉被雕刻成坚不可摧的柱子,撑起低矮的天花板,一打蜡烛让昏暗的空间盈满柔和的光线,而坐在那里围成一圈的人是肯诺.达斯可林、他左手边是道森的旧识欧德.法斯卡兰、右手边是一个道森不认得的苍白原血人。

  「道森!」肯诺说。「我正在担心你。」

  「没必要。」道森说着,挥手示意文生.柯依退向阴影。「真庆幸我在城里。我原来打算今年在欧斯特林丘待上一段时间。」

  「明年吧。」欧德说。

  「老天同意的话,我们明年就能恢复正常了。不过根据接到的最新消息……」

  「所以说,有新消息了?」道森说。

  肯诺.达斯可林比了比他对面的位置,道森坐下去。苍白的男人礼貌地一笑。

  「我想我们不认得彼此。」道森对那人的笑容说。

  「欧斯特林丘男爵道森.凯廉,」达斯可林面带微笑着说。「容我解决这个问题。这位是培林.克拉克。」

  苍白的男人说:「欧斯特林男爵,幸会幸会。」声音中带着北岸含糊的口音。道森手臂上的汗毛直立。这人没有头衔,不是安提亚人,却出现在这里。

  「是什么新消息?」道森说。「还有,我们这位新朋友扮演什么角色?」

  「他娶了科姆.米狄恩的小女儿。」欧德说:「他住在北岸。喀尔斯。」

  「我不晓得我们跟米狄恩银行有往来。」道森说。

  「伊桑德林知道我们在做什么。」达斯可林说。「不只是瓦奈的事。他还知道我们派人去骚扰农民,知道让费尔丁.玛斯失去他南方领地的事,他什么都知道。」

  道森不以为意地挥挥手,彷佛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他比较在意让银行家知道这一切,毕竟伊桑德林终究会发现他们的圈套和计谋。

  「他恳请西密昂王赞助竞赛。」欧德说。「参与的有伊桑德林、克林和玛斯,以及其他五、六个人。他们在筹措资金准备清理竞技场,雇用表演战士和骑士,以及勃尔嘉的长弓兵、术士。这原本应该是埃斯特王子的庆祝会。」

  「结果让战力入侵坎宁坡的城墙。」肯诺.达斯可林说。

  「那是小孩都能看穿的虚张声势。」道森说。「如果发生暴动,伊桑德林一定会输。要支助一场战争,他没兵力也没钱财。」

  「啊哈。」银行家说。

  道森像森林里的动物嗅到烟味一样扬起下巴。肯诺.达斯可林从他身边的位子拿了一迭折起的文件,递给道森。上头的字迹朴实无华,用的纸张也相当廉价,显然誊写自更尊贵的信件。文字在微弱的烛光下浮动,不过只要集中精神就能看得清楚。谨向您与您家人传达问候之意。我们共同的姨婆,希利内尊贵之地的男爵夫人伊卡琳娜.沙基亚林……

  「希利内。」道森说:「是在艾斯特洛邦。」

  「我们的朋友费尔丁.玛斯在他们宫里有亲人。」欧德说。「策略婚姻是当年艾斯特森条约调解的方式之一,已经是三代以前的事了,不过连结依然存在。据我们所知,玛斯至少和十来个表亲一直有信件往来通信,或许还有其他没拦截到的。」

  「他们疯了。」道森说。「如果他们以为他们能让艾斯特洛邦和西密昂王作对──」

  「事情不是那样。」银行家说。他的声音像新纸一样冷淡无情,立刻引起道森反感。「玛斯强调宫中的保守派策画着阴谋,一群古板的老人向西密昂王施压。据他所说,那些人愿意为了政治利益和安提亚的敌人结盟。」

  「真是愚蠢。」

  银行家说:「他认为反对艾伦.克林的人找来麦席亚支援瓦奈,而且提出的证据相当可信。有鉴于其他人寻求外国帮助以影响王室,玛斯别无选择,只好寻求艾斯特洛邦的协助,以保卫西密昂王的尊严与正统的统治权,以及埃斯特王子的安全。」

  「我们才是保卫西密昂的人!」道森喊道。

  「你说了算。」银行家说。

  肯诺.达斯可林双眼明亮,上身往前靠。

  「道森,事情开始运作了。如果伊桑德林的集团得到艾斯特洛邦的支援,在坎宁坡放了支武装兵力……老天,我想他们已经这么做了。他们不是冲着西密昂,他们是冲着我们来的。」

  「他们已经企图谋害过你一次了。」欧德说。「这些人不被束缚,也没有荣誉心,不能把他们当绅士看待。我们得让他们一败涂地。」

  道森举手要大家安静,他脑中满是怒气和不信任的嗡嗡声。他指向银行家。

  「这件事北岸有什么利益?」他问。也就是说你为什么在这里?他的语调让达斯可林眉头一皱,但银行家似乎不以为忤。

  「我不能说。达斯可林是北岸的特使,我确定他比较有立场提出更有影响力的观点。」

  「你们的银行在喀尔斯。」道森说。这句话几乎像指控。

  「母公司是在喀尔斯,但我们在北岸也有分行。」银行家说。「而且所有分行都是分别记账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道森问。

  「米狄恩并不是一家完全与北岸利益结合的商号。」银行家说。「相反的,我们与许多宫廷中人关系密切,既然瓦奈如今属于你们管辖,安提亚自然也包括在内了。尽管我们强烈希望北方国度和平共处,但很不幸的,在目前的情况之下,我们对借贷的规范很严格──」

  「即使你把钱装进袜子留在我家门口,我也不会拿。」

  肯诺.达斯可林喝道:「凯廉!」但银行家继续说下去,像没人打断他一样。

  「不过为了和平和安定,我们乐于扮演中介的角色。身为无利害关系的第三方,或许能接触到对于你们这些高贵的绅士来说,觉得尴尬而没接触的人。」

  「我们不需要帮忙。」

  「我能理解。」银行家说。

  「别傻了。」达斯可林说。「米狄恩银行在纳林岛和赫瑞兹、依拉萨等地都有分行。如果落到要动刀剑这一步,我们会需要──」

  「我们不该谈这种事。」道森说。「这里有客人在。」

  银行家微微一笑,点个头。道森真希望向没有头衔的人要求比武不会失礼。那个银行家不过是个骗人的商人,他不该在意,不过那男人做作的平静态度却令人忍不住动了杀意。肯诺.达斯可林的眉毛揪成一团,而欧德像看着猫打架的老鼠一样,目光不断在两人之间游移。

  「我认识培林.克拉克和他家人很多年了。」达斯可林的声音紧张而自制。「我对他有绝对的信心。」

  「你真贴心。」道森说。「不过我今天才见到他。」

  「诸位大人,拜托。」银行家说。「我是来表明立场的,而我已达到目的了。如果凯廉大人改变决定,米狄恩银行的提议依然不变。如果他坚持这个决定,当然也无伤大雅。」

  「我们下次再谈。」道森说着站起身。

  「噢,没错。下次再谈。」达斯可林说。欧德没说什么,但银行家站起来,在道森离开时朝他一鞠躬。道森大步沿着坎宁坡根部的蜿蜒通道走上去,文生.柯依不发一语地跟在他身后。

  等他们终于回到街上时,他两腿酸疼,怒意已消。柯依在雪坡上捻熄火把,沥青在白雪上留下一个骯脏的污点。道森决定用走的,不坐马车,好让伊桑德林雇来的刺客知道他不怕他们,另外也有他谨慎的考量。停在大裂谷边缘,等着主人从地下世界出来的马车,就像插一根旗子指明他人在那里一样。不过谨慎似乎不是他那些同伙最在意的事。达斯可林在想什么啊?

  他走回宅邸,脸被寒风吹得麻木,并且因为心有旁骛而没注意到有辆不属于他的马车停在马厩外。道森走近时,老特拉古门奴紧张地搧搧耳朵。

  「大人,欢迎回来。」奴隶说道,身上的银炼因鞠躬叮当作响。「大人,一小时前来了一位客人。」

  「是谁?」道森说。

  「大人,是柯廷.伊桑德林。」

  道森心中一凛,突然听得见自己的脉搏声,寒冷与密会时的挫折感烟消云散。他瞥了眼文生.柯依,猎人的表情和他一样震惊。

  「你让他进去?」

  特拉古人低下头,那是恐惧与懊恼的表现。

  「大人,是夫人坚持的。」

  道森拔剑,三步并作一步爬上门前的台阶。如果伊桑德林伤害了克莱拉,接下来发生的事会是世上有史以来最短最血腥的革命。道森会在广场上烧了伊桑德林的尸骨,在火上小便。他来到房子的天井前厅时,柯依就在他身边。

  「去找克莱拉。」道森说。「把她带回房间,如果家里以外的人要进去,格杀勿论。」

  柯依点个头便像风一样迅速无声地消失在走廊尽头。道森长剑在手,安静地穿过自己的宅邸,在一个转弯处遇上倒抽一口气的女仆,她看见主人手里的武器,睁大眼睛。在他走进日光中庭时,他的狗找到了他,呜咽咆哮着跟在主人身后。

  他在西边的客厅发现正凝视着火炉的伊桑德林。男人古板的长发像狮鬃一样披散肩上,红金色发丝映着火光。伊桑德林注意到剑,挑起眉头,但没有其他动作。

  道森问道:「我妻子在哪?」身后的猎狗发出咆哮。

  「我不确定。」伊桑德林说。「她把我带到这里等你回来,之后就没有再看到她了。」

  道森瞇起眼睛,寻找着说谎的迹象。伊桑德林朝那些露着白牙的猎狗瞥了一眼,然后抬头看着道森,脸上毫无惧意。

  「你想先和她谈谈的话,我可以在这里再等一下。」

  「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王国的利益。」伊桑德林说。「凯廉大人,我们都是了解世事的人。我们都知道现在我们走的这条路最后通往什么地方。」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大家都在谈论这件事。伊桑德林的集团对上凯廉的集团,西密昂夹在中间立场摇摆,就看当下的风向如何。」

  「没人那样跟我形容过陛下。」

  「我可以站起来吧,凯廉大人?还是你的自尊容许你叫猎狗攻击手无寸铁的人?」

  伊桑德林话中的疲惫让道森犹豫了。他收剑入鞘,向狗群打个手势,牠们立刻畏缩后退,安静下来。伊桑德林站起身,他比道森记忆中还高一点,自信而自在的态度甚至比西密昂王更有威严。愿神保佑安提亚。

  「我们能至少讨论一下休战的可能吗?」他问道。

  「有话快说。」道森说。

  「很好。凯廉大人,世界正在改变,变的不只是安提亚。赫尔斯卡即将命他们的国王退位,选出新王,还有沙拉喀和依拉萨纷纷对商人和农民让步,贵族的权力开始势微,为了让安提亚在接下来的时代中占有一席之地,我们也得改变。」

  「我听过这种老调,对那些论点没什么好感。」

  「我们喜不喜欢不重要。改变正在发生,我们可以随之应变,或试图力挽狂澜。」

  「所以说,你的农民议会都是为了王室的无私之举?和你个人的飞黄腾达毫无关系?试试别的计策吧,小子,这次你已经露馅了。」

  「我可以让给你。」伊桑德林说:「如果我让出农民议会的赞助人之位,你愿意接下吗?」

  道森摇摇头。

  伊桑德林问道:「为什么?」

  道森转身指着紧张地坐在身后的那几只狗。

  「伊桑德林,瞧瞧牠们。牠们是好牲畜,对吧?至少以家犬而言非常出色。我打从牠们还是小狗就开始照顾牠们,确认牠们吃得好,给牠们栖身之处,有时让牠们窝在我的长沙发上,帮我暖脚。但我该给牠们穿我的衣服,让牠们坐上我的餐桌吗?」

  「人并不是狗。」伊桑德林说着扠起双臂。

  「你错了。三年前,在我领地工作的一个男人趁夜闯进他邻居的家里,杀了他的邻居,强暴了他的妻子,就连小孩也遭到毒打。你要我给那样的杂种一个法官席,让他对自己的惩罚表示意见?还是我该直接把他的手和阴茎钉在原木上,丢进河里?」

  「你说的是两回事。」

  「是同一回事。不论男人、女人、狗和国王,我们各有各的位置。我的位置在宫里,在于遵从王室的声音和法律,而农民就该待在田里。如果你告诉猪农,他有权在法庭里有一席之地,就等于让社会的秩序受到质疑,也质疑了我对他的行为做出判决的权力。伊桑德林大人,我们一旦失去那权力,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我认为你错了。」伊桑德林说。

  「你派人在街上暗算我。」道森说。「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怎么想。」

  伊桑德林一手捂着眼,点点头,看似很痛苦。

  「那是玛斯做的。或许你觉得不重要,不过我是事后才知道。」

  「随你怎么说。」

  两人沉默了下来,炉里的火焰呢喃,一旁走动的狗儿显得很焦虑不安,不知主人要牠们做什么。

  伊桑德林问道:「没办法弥补了吗?」声音中的严肃透露着他已经知道答案。

  「放弃你的计画和你的意图,解散你的集团,把费尔丁.玛斯的头刺在矛上,他的领地归我儿子所有。」

  「那就没办法了。」伊桑德林一笑。

  「是的。」

  「你的荣誉允许我安全离开你府邸吧?」

  「我的荣誉要求我让你安全离开。」道森说。「除非你碰了我的妻子。」

  「我只是来谈谈。」伊桑德林说。「根本无意伤害她。」

  道森走向房里另一端,弹弹手指,叫狗儿为他的敌人让开一条路。伊桑德林走到门口,停下来。「信不信由你,不过我的确忠于王室。」

  「但你却在艾斯特洛邦有盟友。」

  「而你还和北岸会谈。」他说完便离开了。

  道森坐了下来。狗群的领袖悲呜靠近,将头靠在他手上。他心不在焉地搔搔牠的耳朵,等他确定那男人应该离开了房子,才起身走去克莱拉的私人房间。她坐在她的沙发床边,两手在膝上交握,睁大了眼,脸色苍白,全身散发着恐惧和紧张的气息。

  「柯依呢?」他说。「我派他──」

  克莱拉举起一只手指向他身后。柯依站在敞开的门后那片阴影中,一手拿着出鞘的剑,另一手是凶狠的弯匕首。道森如果是来犯的敌人,会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做得好。」他说,昏暗中很难分辨柯依有没有脸红。道森朝门口点点头,等猎人走出才在他身后把门关上。

  「亲爱的,很抱歉。」克莱拉说。「男仆传话来说伊桑德林来了,而我没多想,只叫他们好好招呼他,总不能让他像送货的一样坐在台阶上。而且我想如果他需要和你谈谈,那么最好真的和你谈到话,我没想到他可能心怀不轨……」

  「他没有。」道森说。「这次没有。不过如果他再来,别让他进门。任何玛斯那边的人都一样。」

  「如果是菲丽亚,我还是得见她。我不能就这么假装她不存在。」

  「亲爱的,即使她也一样。等一切都结束再说,现在绝对不行。」

  克莱拉用手背擦擦眼睛。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并不淑女,有些令道森心碎。他捏捏她的膝盖,想给她一点安慰。

  「所以事情变得更糟了吗?」她问。

  「伊桑德林在聚集兵力和术士,恐怕会以暴力收场。」

  克莱拉深吸一口气,缓缓由鼻腔呼出。

  「噢,是吗?」

  「所有人都宣称自己是为了西密昂的最佳利益,上天保佑,但愿有人有勇气真正领导群雄。

  艾斯特洛邦和北岸收买安提亚的两大势力,他们之中不论是谁看到自己的傀儡坐上裂土王座,都会很开心。」道森说着咳了一声。「我们得趁着还是我们的战争时,打赢这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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