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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葛德

  黎明前,酷寒的微风喃喃穿过葛德的帐篷,吹得油灯的火焰不住闪烁。他低声咒骂着靠过去把灯调亮,火焰立刻明亮起来,冒出灰烟,于是他又把灯缓缓调暗,直到不再冒烟。稍亮的灯光未必可以让他读懂那些褪色的墨迹,但至少可以辨识。他将手塞进腋下取暖,靠向书旁。

  于是最后那段时间,三大派之间掀起血腥且巧诈的战争。无数的石船飞过天际,船上装备着能射杀飞龙的铁叉,还有深而长、可供躲藏的舱体,直到被淡忘后再对没有防备的敌人展开攻击,以剧毒的剑杀死主奴。交战的战友之中,强大的金鳞莫拉德最疯狂且最厉害,创造出一种有史以来最可怕的武器,在赫阿卡倍(葛德推想是当今的赫尔斯卡)南方和珊摩(葛德几乎能确定是第五城邦对喀西特的称呼)东方的高山里,造出能看透谎言又说服力强大的真理使者,其符号是罗盘上的方位基点,代表全世界八个方位皆无谎言藏身之处,伟大的莫拉德即藉此得到祂最奥妙的力量。

  葛德揉揉眼睛。书本泛黄的厚纸页带着土味、霉味,还有装订胶在经过近五世纪无人翻动后,也散发奇异的甜味。他在瓦奈城一间贩卖拾荒旧物的店家找到这本书时喜出望外,然而热情伴随辛苦缓慢地翻译而渐渐消退。

  作者声称这本书是由久远前一卷书誊译来的,那卷书早已散佚,年代可追溯至龙族帝国覆亡之后早期的数代。首先,这是常见于理论论文中的老套背景手法,葛德读到这里时,一颗心便沉了下去。其次,这表示论文中写到的其他事都是有凭有据的历史,比较勾不起他的兴趣。最后,作者爱用长句与复杂的文法,试图让文章读起来显得更可靠,却让读者手中的每一页都变成对耐性的考验。葛德好不容易找到动词,还得回头提醒自己那句在讲什么。

  如果是待在瓦奈,他一定会把这件事丢到一旁,但瓦奈城的摄政官艾伦.克林爵士听说城中财富被偷运出城的事后,便视揭露真相为优先任务。他派遣了自己的手下爱将经龙道前往喀尔斯,带领搜查队的其余人等所负责搜寻的范围离可能查获的地区愈来愈远,最后由乔瑞.凯廉负责干涸荒土,法隆.布鲁特负责往依拉萨的滨海路径,葛德.帕里亚柯则率领两打忠诚度可议的提辛内士兵,穿越自由贸易城邦南端冰冷的泥泞。

  他们在农径和兽径走了几星期,发现了三个商队。都没什么。每队不过三辆马车,只是带着冬季货品往来当地城镇。此外的时间里,日间的泥泞和夜里的刺骨寒意令葛德精疲力尽,写着龙族揭露谎言能力的论文虽不是多好的陪伴,却远胜过士兵。一天将尽时,其他人饮酒高歌或咒骂着天气,他则窝上床睡觉,早晨再和厨师一同早起,开始阅读、翻译,假装自己置身于他处。

  门上传来慎重的敲门声,接着他的侍从和当他的提辛内副手便踏进房里。侍从端着托盘,盘上的骨碗装着加了葡萄干的燕麦,和一瓶漂着油的温热深色液体,号称是咖啡。提辛内人敬了礼,随从将食物搁在面前,葛德把书合上。

  「斥候怎么说?」葛德问。

  「马车没动静。」他的副手说。「他们离这里不到两小时的路程。」

  「噢,那就不急了。」葛德的声音听起来比他的心情还要开心。「传话下去,我们吃完早餐就拔营,中午就把这事搞定。」

  「之后呢?」

  「往南方或西方去。」葛德含着一口燕麦说。「顺着路走下去就是了。」

  副手点点头,敬个礼之后向后转离开。葛德感觉他的动作中有种轻蔑之意,但或许只是他自己多想。吃着燕麦时,帐篷的接缝在光线下变得清晰,外面渐渐有了声响:男人彼此吆喝声,马匹不满的喷气声,还有炊事平台上劈开木片的声音。帐篷外的天色由漆黑转成灰暗,之后是苍白的淡蓝黎明,光明却不带暖意,当微弱的阳光终于驱走空气中的刺骨寒意时,葛德已经上马,手下也准备上路。按斥候所言,他们新发现的商队至少象样一点。

  葛德预期又是一场徒劳无功的搜查,拦下的又是坏脾气的当地人,直到他看到那个特拉古人。

  那人坐在最远的马车上,脸上没什么反应,耳朵却好奇地往前翘。他记得威斯特的副手应该就是个特拉古人。葛德的目光扫视过停放于老旧磨坊旁的马车,低声估算。他获得的资讯太过简略,记忆也不怎么可靠,加上马车散落在杂乱人群中很难确定数量,不过看起来很接近他们要找的商队。葛德的心跳稍稍加速。

  身穿厚羊毛袍的一名提辛内人从路上走向他们。葛德打个手势,他的六名弓箭手就在身后以扇形的阵式散开。特拉古人往前挪,搧动一侧的耳朵。

  葛德问道:「你是这商队的老板吗?」

  「对。」提辛内人说。「你他妈的哪位?」

  「我是瑞分菡莫的葛德.帕里亚柯大人,代表西密昂王与安提亚王国。」葛德说。「你们从哪来的?」

  「麦席亚。现在正在回麦席亚的路上。贝林的路已经被雪封了。」

  葛德逼视着那双黑眼。提辛内人眼中的瞬膜合上又打开,不眨眼地眨了眼。葛德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实话。自由贸易城邦的确可能不只一个商队里有特拉古人护卫,这次仍可能是假警报。

  「你们在这里暂停吗?」

  「有辆车的轮轴松了,刚刚才捆回去。这是要干嘛?」

  「你的护卫队长是谁?」葛德问。

  商队老板转身啐了口痰,指向靠着马车的一个男人。那是个原血人,面孔友善而漠然,带着压抑暴力的感觉。小麦色的头发参杂着灰白,肩膀宽阔。有可能是马可士.威斯特,也有可能是千百个不同的人。

  「他叫什么名字?」

  「泰格。」商队老板说。

  他身后似乎有个士兵说了什么,但声音太低无法分辨内容,接着另一个士兵回话。葛德感觉自己的脖子涨红起来,无论这男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只要葛德表现出迟疑,便会让人觉得自己像个傻瓜。

  「把你的护卫叫到路上来。」他说。「让车夫站到车边。」

  「我干嘛听你的?」

  有人咯咯笑出声。葛德恼羞成怒。

  「你不听,我就杀了你!」葛德叫道。「你竟敢质疑我。把所有武器和防具交出来堆在路上,你的护卫不准靠近十步之内。要是漏掉一把工具小刀,我就把你的尸体丢去喂乌鸦。」

  瞬膜一开一合。商队老板转过身,步伐沉重地走回货车边。葛德示意他的副手过来。

  「把人派到两侧。如果有人意图逃跑就带回来,活捉不成也无妨。我们要把这地方查个彻底。」

  「磨坊也要搜吗?」副手问。

  「什么都别漏。」葛德说。

  提辛内人点点头,到队伍后面呼唤他的手下。葛德望着马车,刚才因怒气和困窘的情绪消退为焦虑。队长和商队老板交谈几句,队长抬起头,皱眉看着葛德,然后耸耸肩转身走开。他们如果有意抵抗,冲突即刻就会发生,而且想必相当激烈。葛德在马鞍上挪挪身子,未痊愈的腿伤立即痛了起来,磨坊和马车似乎纷纷传出动静。他们有多少兵力?如果米狄恩银行的所有财富都载在这些货车上,每辆货车应该都有一名佩剑的护卫或射手。葛德感觉头皮发麻,如果他们在马车里藏着弓箭手,他会被当成箭靶。恐惧在腹中游移,像吃了不新鲜的鱼一样,但表面上他尽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马调头,快步走到阵形后方。

  可惜由士兵脸上的表情看来,他没骗过任何人。

  第一个护卫从货车里出来,怀里抱着像柴枝一样成打的剑,她把剑丢到葛德指定的地方。接着是个年纪勉强能从军的瘦小子,他拿出两把没上弦的弓和一堆箭筒。随着别脚的队伍缓缓前进,地上那堆糟糕的武器、防具也逐渐增加,最后一个头发蓬乱、身穿羊毛和棉布的术士走到路上,从武器堆旁数了十步站到空地上,瑟缩着身体抵挡寒风。

  「上前。」葛德说。

  士兵拔剑走上前。车夫站在他们的货车旁,有的微笑,有的皱眉,有的困惑地东张西望。葛德骑着马慢慢在小营地周围绕一圈,搜索的声音如影随形──凶狠的声音、抱怨的声音,木头嘎吱、金属铿锵相击的声音。他看着一个手下从货车里拖出生铁块丢到地上,另一人上前刮擦金属,确认底下没有藏着别的东西,然后啐了一口,转身继续搜查。

  中午时分来了又去,一阵寒风扫起粉雪在他们脚边打转,士兵持续卸下货车上的东西翻看,并且检查马匹、骡只,以及开始搜查磨坊。葛德在磨坊的池塘边下马,望着空荡荡的货车、冷淡的车夫和风雨欲来的空中徒有气势的太阳。有个病恹恹、白皮肤、淡发色的女孩在商队中担任车夫,她蹲在一捆捆卸下的羊毛旁边,假装没在看葛德。葛德很清楚看她看到了什么──一个肥胖的贵族在欺凌她和她朋友。他真想走过去向她解释事情不是这样子,他不是这样的人。

  但他却转身走开。飘动的粉雪像水上涟漪一样吹过冰上,葛德沿着池边走,尽量不去在意女孩盯着他的眼神。不晓得哪个白痴刚在这里溜过冰,白色的痕迹标出了冰刀划过薄冰之处,没裂开算他们走运。他读过一篇文献,文中略述十三个种族在冰冻的水中分别要多久才会冻死。其实是十二个种族,因为溺人没……

  葛德还没意识到原因便停下脚步,池塘边有个狭长低矮的雪堆,一直延伸至冰上。冰刀白色的痕迹从雪堆下消失后,又从另一侧出现,彷佛溜冰的人直接穿过小雪堆,又或者雪堆是溜冰的人通过之后才堆在这儿的。葛德走近一点,发现雪堆本身也透露着古怪,不仅外层没结冰壳,还平滑得像扫帚扫过的沙。葛德抬头看了看,护卫都在商队另一侧,他自己的士兵则聚在磨坊入口,于是他开始绕过那堆奇怪的雪。

  在刻痕遍布的冰面上,有个黑黑方方的东西从他脚踝高度的地方突了出来。他蹲下拂开上面的雪,露出半埋在冰中的盒子,而那盒子旁边还有其他盒子,所有盒子都结着一层薄薄的冰,藏在精心布置的雪堆中。他抬起头,看见车夫女孩站起身探头望着他,双手绞在一起。葛德拿出短剑撬开盒上的锁。映入眼帘的是黄晶、玉、绿宝石、珍珠和像雾一般精致的金银丝工艺品,他先是像被珠宝刺伤一样退开几步,但在明白眼前是什么之后,他的胸中彷佛朝阳初升,涌起一股欣慰和喜悦,全身紧绷的肌肉也放松下来,脸上浮现笑意。

  他办到了。他找到失踪的商队和瓦奈城秘藏的财富。他不再是可以牺牲的傻瓜葛德.帕里亚柯,不必再为他爱读什么书、他的肚子有多大而道歉。再也不必。他的名号会乘着镶有红宝石的黄金马车传回坎宁坡和西密昂王耳中,成为宫中的热门话题,在王国最高尚的圈子里广受赞美、尊敬和颂扬。

  只不过事情不会是这样。在坎宁坡受人赞颂的,会是艾伦.克林的名字。

  那个污辱过他的艾伦.克林,那个烧掉他的书的人。

  葛德又深又缓地吸口气,慢慢呼出,然后关上盒盖,一会儿后再次掀开,掏出两把珠宝倒进衣服里,让可爱的小宝石积在皮带紧束肚子的地方。他拉上外套遮掩凸起,又盖起盖子将雪拨回盒子上。站起身时,他心中燃起一股强烈、恶毒的喜悦,令先前的欣喜显得小巫见大巫。葛德走向货车,不再提醒自己抬头挺胸,女孩看着他走过去,他像和老朋友或爱人打招呼一样朝她咧嘴一笑。他们成了共犯。他迅速举起一根手指放在唇上又放下,别声张。

  女孩瞪大眼睛,彷佛过了半次呼吸的时间,她点点头,就点了一下。我不会说的。他真想亲亲她。

  葛德找到他的副手时,那个提辛内人已经带着士兵把磨坊搜完一遍。他发现当自己走进磨坊时,那些士兵停止了谈话,但这次他毫不在意。磨坊内有股霉味和烟味,还有商队过夜栖身时在石头地上留下的痕迹,远处的墙边靠着一把扫帚,扫帚头湿湿的,一小滩水染深了附近的石地颜色。葛德刻意视而不见。

  「你们找到了什么吗?」葛德问。

  「没有,大人。」副手说。

  「在这里是浪费时间。」葛德说。「召集手下。我们该前进了。」

  副手张望一下。有个年轻的提辛内士兵耸耸肩,他的一身黑鳞像打亮过一样。

  「大人,我们还没看过地窖。需要的话……」

  葛德问道:「你真的觉得这样有意义吗?」副手没马上回答,他补上一句:「说实话。」

  「说实话,不觉得。」

  「那就召集士兵,走吧。」

  商队老板坐在一张凳子上,从喉咙后发出粗哑不耐烦的哼声。葛德转身对着他。

  「我在此代表王国及西密昂王,为我们带来的不便致上歉意。」葛德说着一鞠躬。

  「别放在心上。」商队老板愠怒地说。

  磨坊外,士兵如同往常一样列队待发。葛德小心翼翼地爬上马鞍,他的腰带很争气,宝石和珠宝扎着他的皮肤,微微刺着侧腰,不过没掉出半颗。商队护卫看着葛德拔剑行礼,他们若无其事的模样装得很好。葛德让马调头,以一路纵队领着队伍前进,每从商队旁走离远一步,他就感到自己的背脊放松了一点。太阳已落向地平线,几乎快看不见了,他伸长脖子数着身后的士兵,确保没有人落在后面或折回去。的确没有。

  来到山脊时,葛德停下马。他的副手来到他身边。

  「大人,我们可以在昨晚那个地方扎营。」他说。「早上再往西南方去。」

  葛德摇摇头。

  「东边。」他说。

  「大人?」

  「我们往东去。」葛德说。「捷利亚离这里不远,可以在温暖的地方待个几天再回瓦奈。」

  「我们要回去了?」副手的问话小心翼翼地不表露好恶。

  「有何不可。」葛德强忍着笑意。「反正我们什么也不会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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