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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主啊,我的敌人万千。
众多仇敌起来攻击我。
但我的信念扶持我;我必不至惧怕,
即便是与他们的军团为敌。
——试炼颂词,第1章第1节
布列甘不清楚他在囚室里呆了多久,因为他的神智常常会被痛苦的阴霾所掩盖,他恍恍惚惚时梦时醒,也没有分清白天和黑夜的参考物。他陷没在深沉的黑暗与绝望之中,时间便仿佛白驹过隙般消逝了。
当他时不时地从不踏实的睡梦中醒来后,就会感到一阵混乱,还以为自己实际上仍然身处蒙特西马的灰袍守护者要塞,被俘的痛苦经历只不过是场讨厌的恶梦。他潜意识里期待着柏树和亚麻熟悉的气味,搜寻着会从自己房间窗板间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可他很清楚什么才是现实。也许他内心还抱着无望的空想,拒绝接受自己所处的困境。
这种想法对他来说并不寻常,因为若有人问起,他会说虽然他许多年以来都以那座要塞为家,但那里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美好的回忆。成为灰袍守护者的一员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其实这种生活倒也算不上不幸,但也只是在他的容忍限度之内而已。他没有抗拒命运把他推向这条路,但他也并非心甘情愿。
而今他的内心竟渴望着回到那里,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个刻毒的玩笑。
这一点吉纳维芙肯定是不会认同的。她向来把他们在灰袍守护者中的地位看作是莫大的荣耀。在他成为灰卫指挥官的那天,他感觉到窒息与困窘,而她的眼睛里闪耀着无言的自豪。当然他还是上任了,接下了指挥权和随之而来的责任,可他的妹妹却常常觉得他榆木脑袋而大摇其头。
无论如何,榆木脑袋倒在他的下属中很受欢迎。布列甘从不自视高人一等。他们都作出了同样的牺牲,都和他一样喝下了那污秽之物,以同大多数人认为早已成为历史的那个威胁去战斗。他不求一己之名利,对高层授予他的嘉奖,他都爽快地推给了那些真正值得表彰的人,为此灰袍守护者们都很爱戴他。
吉纳维芙也同样无法理解这一点。他的妹妹为人除了严厉还是严厉,三句话不离职责,她在自己和部下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布列甘是她唯一允许跨越这道屏障的人,有时他知道她反感他处处受人欢迎。她以为他是有意为之,目的是收买人心,当他否认时,她不肯相信。
也许这是因为换了她她就会这么做?也许他的妹妹一直都渴望得到其他灰卫的拥戴,只要她觉得有这个可能,她就会不遗余力地付出。但是,他们俩都知道这永远都不可能。其他人在她看来就跟手中的武器一样,只是达成目标的手段。她更希望他们都能像她一样的冷酷无情、坚定不移,并且理智行事,当他们无法达到如此预期时,总是会令她惊诧不已。
他明白她得接任他的指挥官职衔,这是召礼来临前接踵而来的问题中最令他为难的一个。吉纳维芙若看到大家哀悼他,那必然会感觉心如刀绞,要知道在不久的将来她的这一天来临时,他们是定然不会如此缅怀她的。
想到他的妹妹,他的思绪便被打回了当下。他昏睡时梦见了吉纳维芙,梦中是一片痛苦与混沌的迷雾,他虽身处雾中,却能想象到她在遥远的地方呼唤他的名字,在吞噬了他们二人的一片漆黑中不顾一切地搜寻他。诚然是个怪异的梦,但他却清楚地意识到这也许不仅仅只是个梦。
她已经循着他的踪迹进入了深坑通道吗?她想营救他吗?
他不禁恐慌起来。他睁开眼睛,猛地坐起身来,满心以为眼前一定是笼罩在黑暗中的囚室。可恰恰相反,迎接他的却是光亮。囚室内弥漫着一团幽幽的黄光,看上去几乎会被四周的阴影淹没,但还是足以驱散彻底的黑暗。腐败的恶臭再度充满他的鼻腔,就好像他身边堆了一圈濒临变质的肉,不过不知为什么这股味儿似乎没他印象中那么刺鼻了。
可那个嗡鸣的声音却比以前更响了。它不再是某种遥远沉闷的声音,而是无处不在。它藏在墙后,它躲在地下;它充斥在阴影中,轻抚着他的皮肤。它现在有种骇人的美,在声音中悸动着某种极度的渴求,是在他意识的边缘拉扯,但同时却又令他惧怕厌恶的一股吸引力。
嗡鸣声遮蔽了他对暗裔的所有感知。每当他伸展意念试图感觉这些怪物的位置时,就只能感觉到一堵天籁之墙。这声音就像杂草一样在他的意识中丛生,挡住了一切有用的信息。
一股丧失理智的冲动突然占据了他,想伸手撕开自己的脸,抠掉血肉和骨头,直接把脑中的嗡鸣声挖出来。这个念头让他大笑,歇斯底里的疯狂傻笑,这癫狂险些真的被他付诸行动。
“你听到那声音了,不是吗?”缔造者平静的声音传了过来,它坐在墙边地面一块突出的岩石上,就在离他不到一米五的地方。
布列甘被这只暗裔的存在吓了一跳,不明白自己怎么在黯淡的光中都没有发现它。它是乘他胡思乱想的时候溜进囚室的吗?还是说他刚才睡着了,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睡过去了?
一块照明石挂在那怪物身旁,那就是光源,它那根虬曲多瘤的法杖横在它盖着法袍的大腿上。他感觉这怪物已经在这里等了一会儿了。大概是在观察他?或者用它的魔法探查他的思想?有些法术是可以做得到的,他丝毫不怀疑一名暗裔特使会懂得这类禁术。
   但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几乎就毫无办法了。他的思想可能已经遭到侵入,他的秘密可能已经不保。他曾试图逃走,可到头来还是回到了一开始的地方。
他打了个哆嗦,这才想起自己身上现在没剩多少衣物,胸膛和腿部大半还包裹着简易绷带。他不记得被暗裔的攻击打倒在地之后发生了些什么,当时已感到它们在用牙齿啃咬他的肉了。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包在绷带下的皮肤痒得厉害,但他忍住了去剥开绷带的冲动。他盖着条破破烂烂的毛毯,他便把它裹在身上,同时慢慢地坐起身来。全身持续不断地传来麻木的痛感,就好像他的身体在抗议这个生疏的动作。这种迟钝引起了他的警觉。他的血液循环粘滞了,心跳也是迟缓的,感觉就像有什么异物在他体内扩散,吸取着他的力量。这只暗裔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要是你还没动手的话,现在就用你的那些法术来撬开我的内心好了。”布列甘吼道。“我不会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
缔造者缓缓眨了眨眼,一直瞪着他的乳白色眼睛里显出惊讶之色。“即便我能够做得到吧。”它客客气气地说,吐字简短而平稳。“是什么让你认为那就是我的目的呢?”
“因为那就是你们暗裔的天性,不是吗?”布列甘的嗓音沙哑,眼睛发花。他感到头晕目眩,摇摇晃晃。美妙的嗡鸣声渐渐到了高潮,持续不断的声响有如一支管弦乐队,几乎要把他的脑子扯碎了。好几轮音波轮番撞击他,才终于减弱下来。他用尽了气力才勉强保持坐姿,额头上汗如雨下,心脏在胸腔中缓慢地怦怦跳着。“你们挖掘……你们搜寻,它们的所在……”
“上古龙神。”缔造者补充道。
布列甘点头。嗡鸣声再次退入了阴影中,但它的力量仍令他颤抖不已。那声音中的低语……如果他静下心来,他敢说他差不多能听明白那是在说什么。可他决定不要做此尝试。他一只手遮住脸,让自己镇定下来。“你骗不了我。”他咬着牙说。“我知道那就是你想要的。你非要把我扣在这里还能有什么别的理由?”
缔造者细细地端详着他。它伸出一只布满疤痕和皱纹的手,用一根手指若有所思地摩挲着下巴。布列甘在它的审视下继续大汗淋漓,浑身发抖,精疲力尽,同时他又竭力不让这暗裔看出他到底有多虚弱。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到了。似乎并不太成功。
特使慢慢站了起来,它棕色的法袍发出沙沙的轻响。它用焦黑的法杖支撑着身子,倾身向前更仔细地观察布列甘。他发着抖,对这怪物的死鱼眼睛深感厌恶。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想要退开,但却连这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它柔和地说。
他清清喉咙,不知所措地瞥了它一眼。“我不知……”
缔造者挺直身子,用对人类来说有点古怪的姿势又摸了摸下巴。布列甘注意到它腰间松松垮垮地系着一根麻绳,上面挂着好几个小袋子和一些古怪的装置。其中一件像是个用石化的头骨制成的护符,那头骨大概来自某种爬行动物。“我提出你可能听到了那个呼唤。你确实听到了,对不对?”它好像比之前更加感兴趣了,“实际上,我打赌你现在听到的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你指那个嗡鸣声,那种乐声。”
“上古龙神在召唤,它们向来如此。”缔造者转身踱向囚室的另一头。照明石投射到墙上的影子不祥地跳动着。“那就是你听到的声音。对我的族类而言,那是我们无法置之不理的呼唤。它向我们的血脉低语,驱使我们去找出上古龙神。我们不断地搜寻它们的监牢,而当我们找到一只龙神后,我们就会触碰那完美的脸庞,从而永远地亵渎了它。”
这只暗裔垂下了头。因为它是背向布列甘的,他看不见它脸上的表情,但他却感到这只怪物满怀悲伤,也或者是懊悔。有这种可能吗?多少世纪以来,暗裔毫不留情地一波又一波攻击其他所有生物,既无仁慈之心也不求怜悯。它们会懊悔吗?他必须得承认,在他遇上这与众不同的一只以前,他曾对它们有不少臆断,现在看来都是不对的。可到底有多不对,还得拭目以待。
“完美的脸庞?”布列甘问道,“上古龙神是龙啊。”
缔造者饶有兴味地轻轻一笑。“它们仅此而已吗,人类?那么龙只是微不足道的吗?这种生物是不是遍布地表世界,不足为奇了?”
事实是完全相反的。龙类已经被猎杀得濒临绝种,再次出现也其实不过是最近这些年的事。就算是这样,上古龙神仍然是传说中的生灵,这些远古的生物甚至比德凡特皇国更古老,要不是每次瘟潮期间暗裔大军都不容置疑地是由一头堕落的巨龙所率领,这些生物的存在恐怕还只是神话传奇。
“我不知道上古龙神的真实面目是什么,”缔造者承认。这只怪物乳白色的眼睛望向了遥远的地方,布列甘意识到它是在听那嗡鸣声。仿佛是回应一般,那声音提高了,美妙低语的歌声抚摸着布列甘的意识,令他颤抖。他咬紧牙关想把它挡开,却只能拦住一部分而已。“我此生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我也不知道与之相见是否就是件好事。我只知道上古龙神的呼唤就是种完全之美。”它回身又看向了布列甘,它的表情捉摸不透,声音却柔和忧伤,“我们是黑暗的造物,人类。你比谁都清楚。对于我们来说,这呼唤就是我们所能理解的唯一光明。”
他瞪视着这只暗裔,这怪物有着病态的皮肉、锋利的牙齿、死鱼一样的眼睛、细长的手指尖端长着黑色的利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们沉默了很长时间,布列甘就坐着观察这名特使,而它似乎陷入了沉思。他怀疑现在就认为它具有和人类一样的行事动机是否太轻率了点。毕竟它只是粗看起来有个人样。设想它的感情会和人类相似可能是一个错误。他必须记住这点。
“你不是说它驱使着你们么?”他问。
缔造者用力点头。“的确如此。我的大部分同类在这呼唤面前都毫无抵抗力。它们搜寻龙神是因为它们必须这么做。”
“你的大部分同类,”布列甘重复道,“可你不会?”
“我想你也不会吧。”
“我不是暗裔。”
这怪物又往前走了几步,重新燃起了兴致。“你的血液中流淌着和我们一样的腐蚀,灰袍守护者,可在你身上它的效果减弱了。我想问的是,你是一直都能听到上古龙神的呼唤,还是只在腐蚀升级之后才听到的?”
“升级?”布列甘疑惑地眨着眼。
特使阴沉地朝他示意了下,布列甘猛地意识到它是在指他裹在毯子里的手臂。他把手臂抽出来,在照明石昏黄的灯光中仔细观察,便感到喉咙发干了。他的胳膊有一半都被黑斑覆盖着。起初他以为那大概是某种伤痕,或许只是血污。可接着他觉察到了这些黑斑区域的皮肤质地:粗糙萎缩,就像暗裔的皮肉一般。
   “我们的身体再生迅速。”缔造者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解释道,“我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从不像你们的人那样研究治疗技艺。看来虽然你体内的腐蚀效果减缓,现在却已经升级到了你至少能体验到一项好处的程度。”
   “好处,”布列甘惊恐地大声说。他垂下手臂放在光照不到的地方,感觉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喉头泛着苦水。他突然有了种把自己的皮肤从身体上撕下来的冲动,他内心与之挣扎着。
缔造者伸出一只手想安慰他,可他反射性地退开了。他撞在身后的墙壁上,呼吸变得短促,开始恐慌起来。他想知道毯子下面的其他部分身体成了什么样。药膏下皮肤的瘙痒感,血液的厚重感——他现在全身都覆盖着这种黑斑了吗?他正在缓慢地变成某种怪物吗?
灰袍守护者活得太久就会发生这种事吗?当他们对腐蚀的抵抗力最终彻底消失的时候就会这样吗?很久以前那第一批灰袍守护者是不是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可怖的事实,才设立了召礼,避免后人亲眼目睹到这一切?
“我很遗憾。”缔造者说,这一次布列甘相信它的话。它收回了伸出的手,只是不安地看着他悲泣。他的眼泪一发不可收拾,他大声喘息着,全身都在发颤。他为自己在敌人面前大哭而羞愧脸红,可他就是无法抑制。他心中涌出的悲哀压倒了一切,加剧了天旋地转的感觉,还有那首在他意识的角落里不停撩拨、令人发狂的歌。
他明白过来,他也是被上古龙神呼唤来此的。是它们的歌吸引着他进入深坑通道,是它们的歌告诉他时辰已到。他跟那些暗裔都没什么两样。
“我……最近才开始听到这嗡鸣声。”他最终解释道。他的声音几乎完全嘶哑,只能勉强听清,不过缔造者倒听得津津有味。“一旦灰袍守护者听到这个声音,那就是我们执行召礼的时刻。那也就是我们赴死的时刻。”
“很贴切的名称,虽说目的不当。”
“这本来就没有任何意义。”布列甘冲口说道,“我从不希望这样。我根本就不想当灰袍守护者的。”
“不想?”
“不想。”他吐出这个词,不愿直视暗裔的脸。他对这只怪物说这些东西真是太愚蠢了。他以为它会同情他吗?他是来找人安慰的吗?要真是这样,深坑通道底下可不是个合适的地方。
跟赌气似的,他发现自己并不在乎。“我加入灰袍守护者是因为我别无选择。征召我的那个人……他不肯带上我的妹妹,除非我也加入。他说我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人,可事实上梦想着这一天的是她。”他奇怪自己为何想要解释这些,并感到十分惭愧,但还是说了下去,“我跟他说她一定会比他能找到的其他任何新兵更加苛求自己,她会成为史上最伟大的灰袍守护者。可他不管。他认为我会做得更好。”
那特使歪了歪头。它的神情布列甘在昆虫身上见过,甚至在狗类身上也有,当它们对主人的怪异举动摸不着头脑时就会这样。看来缔造者不是每件事都做得那么近似人类,他对这个发现倒挺满意。“那显然是一种赞誉。”它试探道。
“这是残酷的命运。要么我加入组织,要么我妹妹去别的什么地方入伍参军。她可能会成为某个城市的警备队员,或许就成了某个卫士的老婆。而她总会自感不幸,因为她一生惟愿当上灰袍守护者。我不能如此对她。”
这番坦白弄得布列甘上气不接下气,他人都几乎瘫了下去,虚弱地颤抖着。并不是说他妹妹从来都不知道这事。他们一生都亲密无间,他可以从她眼中看得出,她已经了解了。要说这有什么影响,那就是她更加奋发图强了。这事他们向来不挑明。他们从不提起,甚至从不暗示,尽管二人都知道真相。
然而,有些事在暗处倒更容易吐露。在这里说出来,也永远伤不到吉纳维芙,他虽羞于承认,但这感觉还不错。虽然身体各处都为受到腐化而悚然,仿佛他是个肮脏害人的东西,可他心底里却有那么一点奇特的解脱感。
“你们人类常会做奇怪的事。”
他对暗裔的困惑报以苦笑,他的诚恳表现在了语气上:“是的,我想我们就是这样。我看你没有兄弟姐妹吧?”
“我们是同胞。”它眨了眨眼,回答得有些迟疑,“我们全部,是一样的。”
“可你不一样。”布列甘又紧咬着牙奋力抵住了遥远嗡鸣声的一轮汹涌,“你自己也说过上古龙神不能驱使你。你会交谈。你跟我见过的任何暗裔都不一样。”
这个怪物点点头,再次迟疑了,可它没说什么。
“为什么会这样?”他追问。
“我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缔造者说。它又踱向远处,语气变得烦恼了:“你以为我没问过吗?暗裔在这深渊中出生,之前就已经经历了无数代,我的每一个兄弟都跟前几代毫无差别。然后我诞生了。”它瘦长的手指顺着法杖敲击着,它观察自己的动作,仿佛从中能找到某种答案,“也许人类也是类似的情况?也许偶尔你们之中也会降生一个异类,仅因不能完全符合世俗的期望而显得与众不同?”
“有些人会说这是上帝的意旨,不过没错。这点我们是一样的。”
缔造者没有立即回答。最后它满意地点点头。“或许你们之中的那些异类也是一样极少获得兴盛。他们是无力的、不合格的。他们的特立独行是对自身的诅咒,而且这样的特异是不可容忍的。”
布列甘叹了口气。“是的。很遗憾,这点也没错。”
“可有时候这不是诅咒。”缔造者走向囚室的门。布列甘不敢确定,但他觉得自己听出这怪物通常文雅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刚毅。“它站在局外,就得以从新的角度看待万事万物,它其他的同胞们恰恰缺乏这种视角。”
“你已经有了那种视角,是吧?”
“我有。”它打开了囚室的门,门发出吱呀的抗议声,但似乎原本就没有关严,更没有上锁。“愿意跟我一起走吗,灰袍守护者?”它回头看向倚墙而坐的布列甘,彬彬有礼地问道。
“你不担心我会试图逃跑么?”
“我确实为你担心。我对同胞们的干预能力是有限的,而再生力也只能达到这个程度而已。”
“意思是我还是可能会死。”
这只暗裔察觉到了布列甘语气中的苦涩。从它看着他的那副谨慎的表情他就看得出来。“你上次就是为这个逃走的?”它的语气很尖锐。他想它并不是真的在问他问题,不如说只是在作出评断。
他坐在那里久久不动,呆望着阴影深处。他的额头挂着汗珠,皮肤感觉湿粘而又暖和得过分。微弱的嗡鸣呼唤戳刺着他的思绪,他心不在焉地发觉自己饿得前胸贴后背。空无一物的胃呻吟着,但他却容不下吃东西的念头。一想到食物他就犯恶心。
缔造者继续注视着他,显然也没其他的什么事可干。他觉得回避这些问题确实没意义了。“我曾经希望自己被杀,是的,”他承认道,“毕竟那就是我一开始实行召礼的原因。”
“要死还有更简单的方式,人类。”
他痛苦的表情更加扭曲了。他站在那,任由脏兮兮的毛毯缓缓滑下身体落到地上,并低下头来看自己的身体。他只穿着血污肮脏的短裤,包裹着灰布绷带,其余肉眼可见的裸露皮肤已经全部被腐蚀了。就仿佛黑色的霉菌在他全身交织着一张网,凡黑斑所及之处他能感到皮肉之下在热切地翻腾。实在难以直视。
于是他径直走向等待他的缔造者,顺手拿起了照明石。“那么这次,我尽量不逃走。”他嘟囔着,“但我可不做任何承诺。”他感到自己与赤裸无异,毫无安全可言,不过努力不让这些表现出来。即使腐蚀已在他的皮肉上打下了烙印,但他还远远不是弱者。
这只暗裔什么也没说,而是转头走进了外面的大厅。布列甘跟了上去。他看着这怪物的法袍背面、它满是疤痕的光头,他略有点在意该不该干脆杀了它。他大概是逃不了的,事实如此,可兴许他能把这家伙连同它所带来的任何威胁都给除掉。它是一名特使,因而掌控着强大的魔力是一个原因……而它又是所有暗裔中独具智能的一只,这就是个相当主要的原因了。单从他灰袍守护者的职责出发,也该杀了它确保安全。
可他没有。他仍然紧跟在缔造者身后,将照明石举在前方,看着这异样的光芒照射在古老的矮人走廊中。他奇怪为什么特使并不怎么关心自身的安危。或许它有某种魔法防护,只要布列甘胆敢对它动一个小指头,魔法就会攻击他?
又或者它不过是比他自己还要清楚,他是不会动手的。
他们在废墟中穿行了一小会,建筑全被腐蚀污染了,几乎都看不出本来的结构。现在这里是一个暗裔的巢穴了,到处都是黑色的触须和一团团腐化的肉囊。他知道四周都是暗裔,但他无法再伸展意念感知这些生物,这令他极为不适。现在嗡鸣声像堵墙似的包围了他,他的意念尽撞在这堵空洞的墙上。
没过多久,走廊就通进了某个庞大的房间,其面积大大超出了照明石照得到的范围。他能看到的是,矮人的石刻到这里就终止了。这里的地板和墙壁都是破碎的,就好像缺失的部分是被某种力量一把扯走,只留下洞开的地面。布列甘能看见天然的岩石,光照下石头有点湿漉漉的感觉。阴影中满满一团漆黑潮湿的什么东西,四周还有其他的一些什么在动来动去。实际上,这一大团东西发出的嘈杂声让他联想到了昆虫的巢穴。它的气味刺鼻而浓烈。他想不出这其中可能有什么,也不太想搞清楚。
缔造者转向他,乳白色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难以捉摸。“你看见了吗?”
“没,光线不够。但我——”
他反对的话还没说出口,特使就举起了它的黑色法杖。法杖向前射出了一道深紫色的光,布列甘一下子就看清了整个洞穴。这里很大,是一个极为宽广的地下洞穴,他都看不到边界,而且里面全都是暗裔。这成千上万的怪物在此劳作,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仿佛是一团在溃烂的尸骸上蠕动的黑色蛆虫。网状组织盖住了一切,其蜂巢形腐块就像神经簇一般散布着,悬荡在那些地下阴影中走动的恐怖劳工中。
它们是在挖掘吗?他预感这成群的暗裔是在从事什么工程,它们共同把大量的岩石搬出来,把洞穴扩得更大。可这里没有工具敲打石块的声音,没有锤击的声音,也没有卖力的哼哼声。他所能听见的只有一种有节奏的低吟声,似乎每只暗裔都在发出这哭丧般的音调。这声音令他直起鸡皮疙瘩,他还意识到嗡鸣齐唱在遥远处应和着它。宛如一只弓着背的猫,狂喜地迎上抚摸它的手;声音如潮涌动,几乎压过了他的理智。
他感到世界不断摇晃,自己也踉跄了起来,但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扶住了他。他的心脏在胸腔中急速地跳动,在漫长的一分钟里,除了那首震耳欲聋的歌,他就只听到自己吃力的呼吸声。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缓慢而压抑。他的脸涨得通红,头上汗如雨下。
他十分不适。也许他快死了。
“镇定点。”缔造者催促他。法杖射出的紫光黯淡了下去,巨大的洞穴瞬间又被阴影笼罩。可现在布列甘知道它们就在那。他能感到它们在走动,它们像蚂蚁一样成群涌上岩石,腐化的身体摩肩接踵。现在他看不到它们了,感觉似乎更糟。
他挣脱开特使的手,倚靠着旁边的石墙支撑自己,艰难地呼吸着。他胃里阵阵翻腾,要不是胃中空空如也他一定会吐出来。即使这样,他还是一阵又一阵痛苦得想吐,他奋力想压下自己的恶心感。光滑的岩石,冰凉的表面,皮肤抵在上面感觉不错。他曲身靠紧了墙,尽量无视爬过墙壁的黑斑。闭上眼睛还算管用,只要一会儿就好。
“真是不寻常的反应。”缔造者观察着。布列甘睁开眼睛,看见这怪物正带着对研究的入迷般望着他。它没打算靠近他,仅仅是由着他抽搐。他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便放松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这么多啊。”他喘息着。他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缔造者严肃地点头:“上古龙神呼唤它们,于是它们便四处搜寻。它们搜寻是因为它们别无选择。听到龙神呼唤者终归必须服从于它。”
“除了你。”
“还有你。”它歪了歪头。
布列甘倚墙而坐,尽力不去想那个巨大而黑暗的洞穴,虽然他很清楚那就在他旁边。他想退回他的囚室去,在那间小而安全的屋子里他可以假装附近没有这个恐怖的怪物群。可那样也是种软弱的表现。
他用颤抖的手擦掉了眉角的汗水。“那么你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声音发颤地问道。“你要我帮它们么?你一直都想要我告诉你上古龙神的所在,以更快地找到它么?”
“那么说你确实知道它们在哪里。”这怪物貌似挺好奇,但并不惊讶。
他大笑起来,一开始是尖声苦笑,继而转变成了一阵疯癫的傻笑,最后他笑得声音都哑了。特使对他这样的笑法似乎无动于衷。“你是说你真的不知道这事?你带我来这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缔造者弯下腰来,直视着布列甘的眼睛。它棕色的法袍随着它的动作摩挲作响,它小心地把法杖放在了地上。他不想看这怪物的脸,可他忍不住。那双乳白色的死鱼眼睛迫使着他注目。它的眼神好像出奇地清澈,其中蕴含的关切简直可以说是坦诚的。
“我不是带你来启动瘟潮的,”它谨慎地说道,每个字它都咬得很重,他绝不可能听错,“我同胞的数量逐年递增,假以时日,它们定能找到某个龙神的古老监牢。它们会打开监牢,新的轮回又将开始。不管你告不告诉它们要去哪儿找,这一切终将发生。我不希望它发生得太早。”
布列甘目瞪口呆。有一会儿他几乎都忘记了令他头疼欲裂、失去理智的持续嗡鸣声,他惊愕地瞪着这只暗裔。“那你想要什么?”
“我希望终结瘟潮。”缔造者起身走向洞穴的边缘,放眼望向洞穴内部,布列甘敢肯定它在黑暗中看得比任何人类都要清楚得多,“自从我们诞生之日起,我的同胞们就屈服于这种冲动。我们爬上地表,为了根除你们的种族而斗争,而每一次你们都会把我们赶回来,我们便又重新开始。这会一直延续下去,直到我们中的一方获得胜利,对吗?也就是直到我们中的一方被完全消灭为止,难道真有这个可能吗?”它转身看着布列甘,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微妙的紧张感:“可假如一切都不必是这个样子呢?”
“还能有什么别的选择?”
这只怪物快速走到布列甘面前,面带极度兴奋的表情俯下身,布列甘差点畏缩了。它抓起他的手,紧紧握住。“答案就在你的血液中,”它低声说,“你的血就是人类和暗裔之间的中间道路,一条通向真正和平的路。”
布列甘瞪着缔造者,不清楚自己有没有搞懂。“中间道路?”
“只要我们的腐毒在扩散传染,你的种族就总是会受到我们的威胁。”它强调说,“而只要上古龙神还在继续呼唤,我的种族就总是会想方设法毁灭你们,。”
“可我不明白。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啊。”
“不能吗?”它似乎挺吃惊,“你是人类,可你能免疫这腐毒。”
布列甘抬起手臂。在照明石的柔和光线中,他皮肤上纵横交错的腐蚀痕迹再明显不过。“再也不能了。”
“你不是垂死。你是在变异。”
这个词他听得脊梁骨一阵发凉。这怪物说得倒好像一点都不足为虑似的,可事实是,他唯有不去细想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才不至于发疯。他内心不愿去联想那些因暗裔的瘟病而倒下的可怜虫们的样子。那些没有痛苦地死于疫病之手的幸存者则变成了活尸,自我意识被毁坏殆尽,任由暗裔操控。他们成了暗裔的马前卒,甚至是仆人,直到最终凋亡消逝。
他最后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开始惟命是从?他是不是很快就会进入那个洞穴,和其他那些怪物一同挖掘,与它们摩肩接踵了?“这……这无所谓”——他吐字都结巴起来——“其他人类没办法获得免疫力。除非他们成为灰袍守护者。”
“是的。”缔造者点点头,好像这一点本就显而易见。
布列甘的脊梁骨上又是一阵寒意。汗水跑进了他的眼睛,他感到了片刻的眩晕。“可是成为灰袍守护者就意味着喝下暗裔的血。这么做的人大多会死。我们只有少数人能挺过来。”
“是的”——它又点头——“你们种族有许多人都很可能会死去。”不等他抗议,这只怪物就抬起了手,“你是介于人类和暗裔之间的存在。如果能把你的其他同类都变成你这样,那他们就没有理由再惧怕我的同胞们了。”
“事实不是暗裔一直想杀了我们吗?”
“这一点,也必须终结。人类和暗裔必须在中间道路上相互妥协。”它停下来仔细观察着布列甘,好像是要看他的反驳。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几乎没什么抗拒。他靠墙坐着,散漫地听着那低沉单调、仿佛就在这岩石中震动的嗡鸣声,等着自己的恐惧感涌上心头。可始终等不到。
他难道不该觉得恐惧么?除非他会错了意,缔造者是在暗示将暗裔的腐毒释放到整个人类之中,让所有男女老少都同样经历一次痛苦的试炼,变成灰袍守护者……当然,活下来的才是。不会有很多的。组织只选择最强壮最坚韧的人加入是有原因的。其他人熬过这一过程的希望微乎其微。
这种事竟然可能么?他不是该愤怒地质问这只怪物么?他内心部分觉得他理因毛骨悚然义愤填膺,他应该打探出这个计划的细节。他推想这其中肯定包含有某种暗裔法术的作用,可到底是什么?他不是应当想知道吗?
他就这样坐在那儿,下巴贴着胸膛,倾听着自己艰难而急促的呼吸声,此时他发现自己不想知道。灰袍守护者的职责不就是寻求结束暗裔威胁的方法吗?他们又何曾实实在在地接近过这个目标?每次瘟潮到来,战争随之而起,几乎要把人类社会整个抹杀。每次这个世界都仓促挣扎着挽救了自己,每次都只是险胜。
它还能侥幸再赢几次?下一次瘟潮是否就将是暗裔最终成功杀尽塞达斯大陆上一切生灵的一次?届时又有会有多少死者?
布列甘忽然想起介绍他加入组织的那个人。克里斯托弗 是个头发斑白、决不妥协的战士,为人严肃苛刻,一身的棱角。他担任灰卫指挥官许多年,直到被腐毒所压垮。布列甘当时陪同他进入奥兹玛,与他共赴满桌都是闹哄哄醉醺醺矮人的盛宴,然后目送他走进了深坑通道。那时节,布列甘悲痛欲绝。克里斯托弗虽沉默寡言,却是组织中唯一算得上他真正朋友的人。他允许布列甘这个学生照料他的坐骑,打扫他的住所,他知道布列甘宁可干这些活,也不想和其他新兵一起狂欢作乐。他会和布列甘用一副积灰的旧棋盘下棋,下雨天他们就在室内练习拳击。正是克里斯托弗推荐了布列甘为接任他的指挥官人选,尽管吉纳维芙对此晋升报以无声的嫉妒,布列甘仍然接受了,只因为这是克里斯托弗的命令。
然而他最后一夜对灰发导师的印象,却是这个人的释怀。当时布列甘所能做的只有强忍住令人难堪的泪水,而克里斯托弗则平静而沉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安宁显而易见,布列甘认识他的岁月里那种满腹牢骚的紧绷感彻底消失了。他抬头挺胸步入了深坑通道的阴影中,仿佛肩上重担已卸,接着他停下脚步,给他以前的这名学生最后的几句忠告。
“你要守卫他们,”他说道,“他们会因此痛恨你。只要地表没有瘟潮肆虐,人类世界就会不遗余力地忘却他们有多么需要我们。其实这样也不错。我们必须置身世俗之外,哪怕得是由他们来驱逐我们都行。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做得出艰难的抉择。”
那时布列甘曾想,什么艰难的抉择?已经几个世纪没有瘟潮了,最糟糕的境况不过是组织时常要去解决忽然跑上地表的小股暗裔。一位灰卫指挥官所要做的最艰难抉择,就是哪一个新兵可以接受试炼加入组织了。这抉择从来不容易,即使是最强壮的新兵也经常会丧命,但这似乎也没有克里斯托弗所说的那么难。
灰袍守护者一如既往地守望着、等待着,但如今的组织不过是很久以前战争岁月的虚影罢了。深夜,布列甘会在自己清静的单间里尽情畅想暗裔危害人间的日子已经彻彻底底、真真正正地结束了。
至少,在今天这一刻之前,他是这么相信着的。
“你什么也不说,”缔造者不自在地抱怨。
“我应该说什么?”
特使紧了紧法袍,谨慎地绕着布列甘转圈。它似乎在探寻某种迹象,苍白的眼睛十分专注。“我对人类的认知有限。”它坦陈,“你随时可能或不可能做的事,于我都是个迷。你们的种族经常会不理性。不过我预想大概会……愤怒吧?”
“那你认为我现在感受如何?”
它眨了眨眼。“我会说你很伤感。”
布列甘心情沉重。他的思维恍惚了,有极短的一瞬那疯狂的嗡鸣声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他只是坐在沉寂的黑暗中,汗珠滚过他潮湿腐化的皮肤,而身着法袍的暗裔则低头看着他。这一切怎么都那么地不真实。“你做得到吗?”最后他问,“你计划的事。你真的能做到?”
“我一个人不行。”缔造者没有多加解释,而他也不确定追问下去有没有用。他宛如一名旁观者一样,有些想知道他是否还是应该攻击这只暗裔。如果之前他觉得这只怪物危险,现在恐怕就得说它是全世界最危险的家伙了吧。
他什么也没做。他坐着看向下面开裂的地皮,那是被经年累月的磨损凿开的。这里本来铺有石砖,精巧地镶嵌着矮人典型的几何图案。他在奥兹玛的公共澡堂里见过极为相似的东西。也许这里以前也是跟澡堂差不多的地方?他尝试去想象这里当年到处是明亮的灯和蒸汽腾腾的浴盆,还有体态婀娜的女矮人“贵族猎手” 们被仰慕者簇拥着吃吃地笑。可他脑中浮现出的景象却都是腐化的烂肉和一潭潭污浊的死水。毒瘤已经侵占了这里,阴湿的病症悄悄地扩散着,直到向地表涌去。
这就是事实,不是吗?这个世界身染重病。他们灰袍守护者自创立伊始便一次又一次消除了各种症状。可他们从未能将这顽疾彻底击败。也许是时候下一剂猛药了。
缔造者举起一只黑色的枯手向他示意:“跟我来,灰袍守护者。”它没停步看他是否跟上,但布列甘这次没有犹豫。他呻吟着用力从地上站了起来,蹒跚地跟着特使,而它远离了洞穴,走回了他们来时的路。
不过他们并没有回囚室。他们在迷宫一样的走廊中穿行了好一会,有些过道窄小,还有些宽大的过道则被布列甘几乎看不到顶的残缺圆拱支撑着。他很快就迷失了他们的走向,因为要努力抗拒体内噬咬着他的无力感,并让特使始终走在照明石的光圈里。事实上它根本没有全速前进,可对他来说它走得太快了,他都开始担心自己会被它甩掉了。
他们碰到了两次其他的暗裔。一次只是几只矮小的矮魔人。第二次则是整整一队魔人,其中有一只是强壮的头目,它金属的武器和护甲像黑曜石一般闪亮。布列甘两次都很紧张,以为会遭受攻击,但那些怪物只是警觉地发出嘶嘶声,保持着距离。开始他还以为它们是对他这样一个混在它们之中的灰袍守护者敌人作出反应。可接下来,他更仔细地观察它们的反应,这才发现了真相。
它们所惧怕的是缔造者。
特使没怎么理它们,只是在擦身而过时伸出虬曲多瘤的法杖恐吓它们。它们后退了,喉咙深处发出愤怒的闷响,就像一群狗面对一只明显强出它们一截的猎犬,一边夹着尾巴,一边还要竭力挽回仅有的一点的自尊。布列甘觉得好笑,同时也因为自己完全被它们所忽略而感到窘迫。
它们现在是不是把他当一只暗裔看待了?他血管中流淌的尽是腐液,它们甚至都辨认不出来他是个灰袍守护者了?这念头让他更加不安起来。
过了片刻,布列甘开始察觉到他们是在往上走。他们爬了一段长长的阶梯,这段上坡爬得他筋疲力尽、气喘吁吁、浑身颤抖,然后他们进入了一条似乎倾斜向上通往地表的长隧道。那里的石头大多还没有受到暗裔腐蚀的影响,他便开始回想他们到底走了多远。他感觉四周的矮人遗迹还算完好,并没有转变成天然洞穴,可谁能说得清这些遗迹延伸得多远呢?据矮人元老所说,有些最古老的地城比奥兹玛本身还要庞大。现在这些地方都成了暗裔占领的溃烂地下世界的一部分。
他一阵眩晕,于是更加集中注意力挪着步子跟随缔造者,而后者则一言不发。他们的行程完全是沉默的,只听到一段段美丽的嗡鸣旋律拉扯着布列甘的理智。他尽力置若罔闻。等到最后他开始猜测他们到底要去哪里时,他无奈地认识到问了也没意义。缔造者向前走,他就这样跟着。
之后这名特使终于停了下来,停得太突然,以致布列甘差点撞上了它。他向上看去,看到隧道已经到头了。他们正站在某个入口处,通向前面更大的天然洞穴。借着照明石的那点视野,他看清了这是一块天然的岩石,几乎没有被腐蚀。一丝极微弱的风拂过他的皮肤,清凉惬意,他这才想起风意味着新鲜的空气。他们接近地表了。
在他不知所措的时候,缔造者伸出手让他平静下来。“其实没有看起来那么近。”它用平常那种镇定而文雅的语调提醒他,“这里还留有通风管,能让地表的空气流通下来。不过要从这里到地表去也挺容易的。”
布列甘狐疑地瞪着这只怪物:“可你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
“如果你又试图逃走,而我们还和我的同胞们在一起,它们就会阻止你。它们有时会听令于我,因为它们怕我,但是我跟它们不一样,它们也知道这一点。”
他好一会才吃透它的意思。他累坏了,现在他站定下来,就感到双腿火辣辣的。皮肉之下那火烧火燎的瘙痒感现在又扩散到了肌腱中。缔造者转身望向洞穴内,照明石照亮了它骷髅般的脸上每一处褶皱的枯肉。若要布列甘来猜的话,他会猜它感到忧愁。“你要我现在就逃?”
“你现在不还这么希望吗?”
“你会让我走吗?”
“我会。”
这回答让他为难了。他放眼看向缔造者凝视的阴暗通道,想知道这只暗裔看到了什么。布列甘来深坑通道是为了寻死。假如他离开缔造者,他还是能寻死。他可以按原计划继续完成他的召礼。
可如果他一心求死,那么有的是简单易行的办法。连缔造者都这么跟他说,一点没错。所以,也许他并不想死。也许他可以走上地表,如果真能到达那里的话。他可以警告灰袍守护者们这名特使所策划的事,他们就能有时间找出阻止它的方法……
……可他该这么做吗?
他不去想自己一在地表露脸就会被攻击(他的皮肤腐化得跟那些发狂的活尸没啥两样了),可他突然觉得也许特使的计划确实是有可取之处的。是的,死那么多人固然可怖,可如果这代表着继续生存呢?阻止瘟潮是灰袍守护者的真正职责,就算布列甘起初并不想接受这份义务,但如今它却真正是他仅有的一切了。
“你所计划的事情。”他缓缓地开了口。
“嗯?”
“你不仅只是对人类施放些什么吧?你说过暗裔也必须为中间道路作出妥协,是么?你肯定也有针对它们的计划吧。”
“你乐意的话,这点我们可以谈谈。”
“但目的是为了终结瘟潮?永远终结,再也不会发生。”
特使转头端详了布列甘一会,它的表情难以捉摸。它眨动着苍白的大眼睛,大半个身子都斜靠在它虬曲多瘤的黑色法杖上。他咬着牙,设想着假如这只生物可能从来就没这么计划过,那又会如何。把他带进深渊中,让那腐毒把他的理智侵蚀殆尽,直到最后……又能怎样?直到最后他终于承认他们灰袍守护者其实可能永远都解决不了所有的问题?他们竭尽所能保护这个世界免遭不可想象的灾祸,但却拿不出一了百了的办法,只能不断地把那些年轻的灵魂牺牲给腐毒?布列甘以往习得的一切都无法让他对当下的状况有丝毫的心理准备。
“那就是目的,是的。”缔造者喃喃地说。
“其他的暗裔对此怎么想?它们赞成你吗?”
“它们不具备这种能力。我必须为它们做下这个决定。”
布列甘发觉自己在慢慢地点头。他望向洞穴内,感到另一缕清凉的风掠过皮肤。能回到地面感觉会很好吧。他想着,这时候地面上应该都是积雪了,风冰冷的气息拍打着他灼烧泛红的皮肤,那会是多么舒适。
接着他想到了吉纳维芙,他白发的妹妹带着她严肃逼人的目光。他想起了他的梦,想知道她是否真的在寻找他。他现在要是爬上地表,她兴许还能找到他。而此时她要是看见了他,她又会说些什么?
“那么,我们就来谈谈吧。”这些话不假思索就从他嘴里冒了出来,可话音刚落,布列甘就知道自己也不可能说出别的话。远处嗡鸣声中的窃窃私语变得更响亮更锲而不舍了,在阴影中呼唤着他的名字,拉扯着他的意识。
而他无视了这些低语。
缔造者满怀敬意地深施一礼,然后向他们来时的路做了个返回的手势。布列甘整了整身上仅剩的那点衣物,便毅然决然地大踏步走下通道,向深处走了回去,这一次,那暗裔跟在他的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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