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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居地下兮蔓瘟毒,累其众兮共广搜。
至末路兮终有获,得魔神兮众叛首。”
——挽歌颂词,第8章第27节
一阵风裹挟着雪花刮过岩石满布的丘陵,令玛瑞克哆嗦起来。他们差不多整天都在赶路,徒步走进了塔楼东北面的丘陵。他们这趟没有骑马,因为要去的地方是用不上马匹的。傍晚临近,头顶上仿佛真的打开了天堂之门,释放出了一场暴风雪。大风在峭壁间呼啸,而他们缓慢艰难地在结冰的小径上行进。
他记得这片丘陵。如果他们一路向北前进直至海岸,就会到达西山要塞附近。他在那里遭受了最惨烈的败仗,他领导的起义差一丁点就全军覆没了。数百名追随他的人在那里丧生,这全都因为他是个轻信谎言的傻子。那是令他警醒的一课。
数小时以来没人说一个字。吉纳维芙要把失去的时间补回来,于是人人埋头紧裹斗篷,默默地忍受这鬼天气。白雪覆盖的道路和宁静的农庄都被甩在了后头,面前只剩岩石峭壁,天际下星罗棋布的尽是大树和绝壁,几乎杳无人烟。
可怜的邓肯就在他身边走着,样子比以前更凄惨了。玛瑞克说不准这小伙子的种系,也有可能他就是天生不耐寒冷。如果可能的话,他一定会欣然留在金洛克塔楼,这很能表明他有多么怕冷,要知道大多数人对法师都敬而远之。
但吉纳维芙却急不可耐地把他拽了出来。她跟邓肯之间一定出了事情,玛瑞克不知道到底是啥。这位灰袍守护者指挥官忍受首席巫师的仪式长达大半个下午,终于失去了耐性,打断了他的发言,转身就去寻找她手下这个不见了的小贼。
说实话,到那时候玛瑞克才发现邓肯不在。最后吉纳维芙拖着他一起回来了,然而她的表情不算暴怒,更多的是尴尬与屈辱。玛瑞克问她时,她怎么也不肯说那小子到底搞了什么名堂,只是紧绷着下巴,脸居然都红了。邓肯站在她身后面如死灰,看起来只想爬到哪块岩石底下把自己压死。
所以让这小子苦恼的可远不止天气。自从他们离开塔楼以后,白发指挥官就几乎对他不理不睬。非跟他说话不可的时候,她就会用那双严厉的眼睛怀疑地瞪着他,邓肯在这非难的态度下打了蔫。玛瑞克本想站出来替他说句好话,可他总觉得这小子应该是干了点咎由自取的事。
就玛瑞克自己而言,他即使在暴风雪中也不觉得十分冷,直到他们看见了那扇大门,他才感到了寒心。那是一方巨大厚实的黑色花岗岩石板,足足有两人高,嵌在一条山脊的侧面,几乎被积雪盖没了。要不是他知道具体方位,会很容易错过的。风雪中,这扇大门慢慢进入了视线,他们谨慎地向那边靠近。他们离得越近,大门就越显庞大,玛瑞克心中也就渗入了更深的寒意。
这就是他八年前利用过的那个深坑通道入口,当初他孤注一掷赌命走这条路去渥伦,以免遭遇地表的奥莱伊篡位者军队。他能活下来只能说是运气太好。实际上,那段时间他有好多次都是凭运气才幸免于难。而现在哪怕他说出实情,崇拜他的费罗登人民也怎么都不会相信他们英武的国王解放他们更多依靠的是运气,而不是盖世剑技和高明判断。
他们只会告诉他这是因为上帝看顾着他,在上帝的恩赐之下费罗登才得以解放,也许真是如此。不过,他还是不禁想起了陪伴他进入这黑暗隧道的两个女人。一个成为了他的妻子、他儿子的母亲,而另一个……
他露出了苦相。他不愿去想卡翠尔。
起初正是她凭借对历史与传说的掌握,带领他们来到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很久以前矮人们把这扇大门作为登上地表的出口,那时肯定是为了搜集他们所需要的资源;但自从暗裔侵占了矮人王国以后,这扇大门就差不多成了痛苦的印记,被人们长久地遗忘。但不会被卡翠尔这样的人遗忘,他默默地纠正道。
当年他们找到这里时,入口洞开,那扇巨大的门早已被岁月侵蚀。几年后他造访奥兹玛的时候,曾要求矮人们修缮这个入口,并将它封起来。洛根担心暗裔可能会利用这个口子侵袭地表,尽管它们明显已有几个世纪没有如此行动了,但是多个小心总是没错的。
玛瑞克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回到这里。
又一阵强劲的狂风撩起岩石上的积雪,吹打在他们脸上。吉纳维芙抖掉身上的雪,朝入口走了过去。她厚实的白色披肩发疯似的飘舞着,她伸出一只手去触摸那黑色的石板,手指在石板表面摩挲。她好像是在感知什么。
“她在干嘛?”玛瑞克悄悄问邓肯。
小伙子连头都不愿抬,深埋在皮衣里耸耸肩。
最终吉纳维芙转回身,径直走向了玛瑞克:“你能把它打开,对吧?”
“矮人给了我一把钥匙。”
她点点头:“那我们就在这里扎营等到天亮。”
“什么?”邓肯愤愤不平地脱口而出,“我们不能现在进去吗?那里头不是暖和些么?”
指挥官冲他眼睛一横,他马上缩到一边去了。“我们无从得知门后是不是有暗裔,”她简短地说,“八年前国王来的时候没有,不代表现在情况也会一样。”
“你们不是能感知到它们吗?”玛瑞克问,“灰袍守护者不都有这种能力吗?”
“我试过了。我感到了……一种奇怪的存在,非常微弱。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暗裔在地下的位置太深,或者只是因为这门太厚了。”没等他回答,她便回头朝站在旁边那两个大块头战士中的一个厉声说道:“朱利安,叫其他人分头去找个附近能避风的地方。今天晚上我要盯着这扇门。”
没过多久,灰袍守护者们就迅速开始在一旁的斜坡上搭建营地。坡顶上积雪很深,但至少能挡挡强风,比他们一整天经过的地方都要好。玛瑞克看着其他人四处忙碌着搭建帐篷,觉得自己有点没用。
凯尔把结霜的木头堆成一小堆,玛瑞克正想问他准备要如何拿它们来生火,这位猎手就从背包里拿出了一个小烧瓶。他把里面的东西倒出了点,那发亮的黄色液体一碰到木头就开始咝咝作响,片刻,便升腾起一团旺盛的火焰。
“令人钦佩。”玛瑞克赞道。
凯尔咧嘴笑道:“它也能用来对付暗裔。遗憾的是我们带得不多。”
黄昏很快就转入了夜晚。随之降临的黑暗包围了他们,到了营火的明焰旁边才被驱散。高悬在丘陵之上的漆黑夜空阴云密布,仿佛永远遮挡着月光,让月亮总也探不出头来。谢天谢地暴风雪倒是停了,不过大风仍在抽打着大地,雪地被冲刷得光溜溜的。
营地里气氛十分紧张。玛瑞克从灰袍守护者们严峻的脸上看得出他们跟他一样,并不期待清晨的到来。至少他们知道他们在深坑通道里可能会碰上些什么。他第一次来的时候,可是毫不知情的。
帐篷搭好以后,凯尔就带着他的战犬和邓肯一起去打猎了。吉纳维芙大步登上了斜坡顶上的断崖,从那里她可以监视那扇大门。这名战士屈起一条腿撑在岩石上,一直站在那里看守着,她背后的斗篷在风中翻滚。好个威慑的姿势,玛瑞克想。她的专注程度看上去已经超过了以往的极限,好像是预料到大门随时都会猛然开启似的。
他转头看向那个编着铜色发辫的女矮人乌莎,她正和他一起坐在被他们拖到营火边那根结霜的圆木上。他觉得她的脸挺漂亮的。他见过的大多数矮人都仿佛是用岩石凿出来的一般,身体结实,棱角粗犷;而这个乌莎看起来竟有几分柔和。她看着营火,平静得令人不安,而且几乎就是……一动不动。
他想自己是不可能做得到的。到现在他的脑中也满是担忧——比如说,洛根在干什么?他留了张字条解释自己的计划,不过那家伙大概会判断那纯属伪造。他可能会认为玛瑞克被绑架了,没准现在正指挥军队搜寻他呢。洛根只要下定了决心去做,就绝少会再改变主意。
此外还有凯兰、他的幼子,现在一定正在疑惑父亲去了哪里。他的心立刻躲开了这些念头。不,他一点都不平静。
他用胳膊肘推了推矮人,然后指指吉纳维芙守夜的地方。“她总是那样吗?”他问。“你知道吗?”
她用一种令人费解的目光看着他,褐色的眼睛在火光的辉映下闪闪发亮。她打了几个奇怪的手势,他这才想起她说不了话。
坐在火堆另一边的两个战士注意到了玛瑞克的困惑,便停止了他们的窃窃私语。尼古拉斯——两人中金发而更为健谈的那个身子侧向他说:“乌莎告诉你,是爱驱使着我们的指挥官。”他的奥莱伊口音听起来文雅而亲切。
“爱?你是指对她兄长的爱?”
他点头道:“他们非常亲近。”
“能跟我说说他的事吗?关于他我几乎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是怎么被俘的?你们是怎么确定他还活着的?”
棕发的那个朱利安拣起他拿来照管火堆的那根长木棍,开始将几根木柴拨来拨去,火花飞舞。当尼古拉斯看向他的同伴时,他们脸上都带着谨慎小心的表情。从他们离开邓利姆算起,玛瑞克大概一共只听朱利安说过三个词,而且全是对尼古拉斯说的,可他黑色的眼睛却已表达得够多。那双眼睛现在就在告诉尼古拉斯不要跟玛瑞克讲多余的话。又是灰袍守护者的秘密。
乌莎皱起了眉头,举起一只手激动地朝那两个人打着手势。她手指的摆动就像是在为她无声的话语划下重音。尼古拉斯回以一副愁容,不大情愿地点了点头;朱利安什么也没说,可忧虑让他的黑眼更深了。
“她说了什么?”
“她说我们没有权利不跟你讲清楚。”尼古拉斯咕哝道。
女矮人继续向玛瑞克打手势,接着耐心地等尼古拉斯为她翻译。“他的名字叫布列甘,一年以前,他还是奥莱伊的灰卫指挥官,也就是组织在帝国的领袖。他担任那个职务很久了。”
“他退出了组织?”
“他没有。他离开组织是因为他的召礼。这是一个仪式,仪式上灰袍守护者要独自一人进入深坑通道。”
“独自一人!”玛瑞克惊呼,“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战死。”乌莎打着手势,“这样的结局比让暗裔的腐毒占据我们逐渐衰老的身体要好得多。每一个灰袍守护者都知道召礼来临之时便是大限之日,每一个进入深坑通道接受召礼的人都死了,直到这一次。”
   玛瑞克沉思了一会。邓肯已经向他解释过在他们称之为入盟礼的仪式上,灰袍守护者们是如何喝下暗裔的鲜血,将腐毒摄入己身,从而获得有效对抗这些怪物的能力的。他们可不仅是擅长同暗裔战斗,他们对它们了如指掌。他们感知得到它们的存在,有时甚至能判断出它们的意图。知道这一情况的人可不多,吉纳维芙也是很不情愿地允许邓肯把这事透露给他的。
他想知道这腐毒是不是就是他多年前在深坑通道里遇到的那种。他清楚地记得,它像是肮脏的黑色真菌一样,盖没了地底隧道里的一切。玛瑞克在此期间幸运地没染上暗裔的疫病,但他总猜想若婉是被感染了。一直就没有谁能确诊她的病症,玛瑞克尝试了一切手段来挽救她,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慢慢凋零。
这令他非常痛苦。若婉本是个活泼的女子,她的活力被一点点抽走令她苦恼不已。临终时,她已经单薄得像个影子,仅仅只盼这痛苦能停止就好。玛瑞克捧着她瘦骨嶙峋的手,听着她用沙哑空洞的声音哀求他让她解脱,他心都碎了。
不,也许并不难想象为何灰袍守护者们情愿接受他们的召礼仪式。
不过,一想到竟有人愿做如此牺牲……他们竟将自己交给了缓慢吞噬身体的腐毒,就只为了对抗自上次瘟潮以来已经数个世纪未曾威胁塞达斯的危机?
可这就是他们来这里的原因,不是吗?如果暗裔能利用被俘的灰袍守护者找到它们的上古龙神,那么新的瘟潮就会开始,它们的威胁就突然迫在眉睫了——假设吉纳维芙和其他人告诉他的都是实情的话。
那个女巫的警告又一次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但洛根的话也一同出现了。要相信女巫指的是当前这件事,就是要警告他这会引发瘟潮倒是容易。可如果她不是这个意思呢?如果她撒了谎呢?此刻他满腹狐疑,这让他感到很不安。
“你们怎么知道她的哥哥居然还活着呢?”他问道,“如果他进入了深坑通道,那你们根本就没法知道他出了什么状况。还是说灰袍守护者连这也能感应出来?”
朱利安仍然盯着火焰,紧绷着下巴表示反对;与此同时,尼古拉斯则扭绞着双手,紧张地朝吉纳维芙站的山脊瞥去。她完全不理会他们,抱着双臂观察山洞入口,火热的意志在眼中闪耀。是的,玛瑞克看得出为什么其他人都不愿触怒他们的白发指挥官。他不知道她站在那边到底能不能听见他们,不过他相信她能。显然他们俩也是这么想的。
“指挥官和她哥哥非常亲近。”尼古拉斯低声说。乌莎严肃地点头,像是在肯定他的话。“我认识他们这么些年,他们很少分开。他们一同加入组织、一同训练,醒着的时候几乎都形影不离。我想如果她的大限也到了的话,她会跟着他一起进入深坑通道的。实际上,我觉得若她没有职务牵绊的话,是无论如何都会追随他而去的。”
“这么说,她只是一厢情愿相信他还没死?”
“她确信他没死。她梦见了。”
玛瑞克顿住了,不大敢相信他真听清了这人的话。“梦见,”他重复道,慎重地不让自己的语气带上贬义。尼古拉斯点点头,矮人也点点头。朱利安皱起了眉头,失望地摇着头。“你们应该知道这话听起来有多疯,对吧?”
“我们没疯。”菲奥娜忽然从飘扬的雪花中冒了出来,这个精灵抱着个大包裹走近营火,蓝色长裙凌乱地飞舞。她把包裹放在圆木旁边,冷漠地朝玛瑞克皱着眉头:“吉纳维芙也没疯。梦不总只是梦而已。”
“那么,不是梦的时候又是什么呢?”
她轻叩着下巴若有所思,大概是在考虑该怎么跟他解释。也可能是在揣摩该不该告诉他。她乌黑的眼瞳里仍旧燃烧着郁积的怒火,就跟他上次跟她说话时一样。“我想你应该听说过影界吧?”
他点了点头,不过没什么底气。影界是梦的领域,据说人在睡梦中就会去那个地方。那里到处游荡着灵体和恶魔,被一道法师们称为影障的屏障与现实世界分割开来。玛瑞克自己并不太相信这个概念。他和其他人一样会做梦,如果他的梦真的像法师们所宣称的那样,是他对那个虚幻国度的记忆,他就暂且信了吧。
“影界里是没有版图的。”菲奥娜继续道,“那里的空间和时间远不如概念和意象重要。灵体们仿造它们在做梦者意识中看到的事物来塑造自己的领域,因为它们以为那就是我们世界本来的面貌,而它们极度渴望成为我们世界的一部分。所以它们模仿出的景观是基于我们的感知和感情而非现实,又以此来吸引我们。”
“那又如何?”他无奈地摊摊手,“这对我来说没意义。”
“你梦到你所关爱的人,是因为你们之间有羁绊。灵体能辨识出这一点。这羁绊在影界中有一股力量。”
“我有次梦见洛根给我带来一桶奶酪。我打开桶盖,里面全是老鼠。奶酪做的老鼠。我们一边吃一边唱着水手号子。你是想说这里面其实更有深意?”他咧嘴一笑,被她鼻子都气歪的样子逗乐了,“也许我跟洛根的羁绊告诉我,实际上他心底深藏着对奶酪的热爱?我早点意识到就好了。”
“你做的每个梦都这么荒谬琐碎么?”
“我不知道。大部分我都忘记了。这不是常事吗?”
她把毛皮裹得更紧了些,好像这样能发泄点怨气一样。女矮人将手放在法师腿上安抚,可她无声的恳求被无视了。“不是梦的梦就是异象。”菲奥娜厉声说道,“因为影界是灵体眼中现实世界的映射,有些就可以用来阐释现实。我们法师可以在梦境中搜罗异象,我们寻找其中的规律,尝试从自己的意识之外看到真实。但是感应足够强烈的异象任何人都可能梦见。如果你梦见了,你就应该仔细关注。”
“异象。”玛瑞克带着质疑的语气重复这个词,“你们的指挥官梦见了些异象?这就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没别的了?”
法师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手掌上闪现出一小团火球。它缓缓地转动,光华四射,照亮了整个营地。他感到一股暖流拂过面颊。“跟这世上其他的奇迹相比,玛瑞克陛下,异象还真没啥不得了的。”她手腕一转,火球消失了。营火显得比方才黯淡清冷了些。
她的话有点道理。那女巫也是个法师,不过他要相信有关魔法的一切了吗?包括异象?他可拿不准。
菲奥娜在她的包裹上坐了下来,继续当众不满意地瞪着他。他只得装出忙于搓手的样子,目光定在火堆上不动。其他人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好像没人愿意打破僵局。乌莎看向法师,眼神中分明带着同情,然而玛瑞克不懂她为何要这样。与此同时,那两个战士又一次窃窃私语起来。朱利安的目光在玛瑞克和菲奥娜之间游移,显然他们成了谈论的话题,但尼古拉斯对其说的那些话实在无法听清。
“我们相信她。”菲奥娜突然大声说。她的声音让两个战士都吃了一惊,并愕然地看着她。玛瑞克没有抬头,但他能感到精灵那双深棕色的大眼睛恨不得在他身上盯个洞出来。“那就是我们来这里的原因。而我好奇的是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这问题抛给了他。
“你们不是需要我来吗?”玛瑞克回答,他开始烦躁了,“你们不是专程来我的宫廷寻求帮助的吗?要是当时你们能补充说这一切全是根据你们中一个人梦见的异象,那可就太好了。我下次要记得凡事多问几句。”
“是她求你帮助。”精灵指向吉纳维芙,“我知道她为什么会求你。我也知道她认为你能帮我们些什么。你可能真的相信她所说的话,但我不知道的是你为何要选择来这里?”
“保卫王国这理由还不够吗?”
“你亲自来保卫?你就这么轻易同意涉身险境?”
“要么我来,要么洛根来,不是么?”
她抿了抿嘴唇,脸上露出不相信的表情:“你可以命令他跟我们一起来。”
“我不确定他会不会遵从我。”
“我很乐意打个赌,之前他肯定不顾自己的感受,提出过要替你来。”
“您真聪明。”
菲奥娜顿了顿,眯缝起眼睛怒视他。玛瑞克能感到营火周围气氛紧张,两个战士僵着身子,听到他们唇枪舌战很不自在,而女矮人却平静地凝视着营火。那一瞬他以为精灵不会再连珠炮似的提出问题,可他错了。
“你不是有个年幼的儿子吗?”她问道。
“凯兰。是的,他五岁。”
“他不是已经失去了母亲吗?也许我们在奥莱伊听到的传闻不可靠,可据我所知费罗登的王后已经去世了。”
他沉默了漫长的一分钟,却发觉其他人都没打算帮他换个话题或者调停一下,或许他们也同样想知道。一想到凯兰他的心就刺痛了。他像个懦夫一样,把告诉凯兰他父亲已经离开的任务丢给了洛根。凯兰永远都不会理解的。他的母亲不在了,现在父亲也走了吗?可如果玛瑞克自己去告诉儿子的话,他就根本来不了了。
“是的。”他平静地承认,“她去世已经三年了。”
菲奥娜愤慨地抿起了嘴:“那你现在还要让他失去父亲,就不感到羞愧吗?”
哀痛像波浪一样冲击着玛瑞克,但他硬起心肠遏制住这股感情。他宁可用叉子戳瞎自己一只眼睛,也不愿让这个女精灵在他心中翻江倒海,称心如意地用她那双冒着怒火的深色眼睛欣赏他痛苦的模样。“他已经有些日子没有父亲陪伴。”他回答。连他自己都听出了自己的声音刻板而空洞:“我就算留在邓利姆也不会改变什么。”
“所以你就放弃了?这就是救星玛瑞克,伟大的费罗登国王吗?”
愤怒在他全身上下奔涌。他原打算扭转女巫的预言,打算有所行动,而不是坐等瘟潮成谶。他认为也许她的警示就是要他来到这里,可没想到会成这样,被这个无礼的法师胡搅蛮缠、评头论足,实在太不堪了。他噌地一下从圆木上站起身,转身朝向了她。她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好像她完全有权利随意质问一样,这更加剧了他的狂怒。
“救星玛瑞克。”他轻蔑地吐出这个字眼重复道,“你知道人民这么称呼我,就自以为了解有关我的一切?了解我的感受?你想教我应当成为怎样的国王,还想告诉我我是个多么糟糕的父亲?”
她的态度缓和了些,但只有一瞬而已。“那么,你干嘛不亲口告诉我你是个什么样的父亲呢,玛瑞克王?”她问。
他转身离开营火,猛地走开了好几步。一阵猛烈的寒风阻止了他的前进。他闭上双眼,任由它冲刷自己的身体。他的心跳声慢慢缓和了下来,被一种熟悉的沉寂所替代。这让他回想起那些夜晚,当宫廷的嘈杂渐渐退去,他回到寝宫,却只发现自己被令人伤感的空虚包围,整个人都要被它吞噬了。这么多时间以来他华服环绕,仆从簇拥,还有所有与君王相称的享受,可这些全都再也没法给他任何触动了。
这些他要如何向别人去解释呢?
“事实是,”他也不在乎后面的人能否听清,只是迎着风喃喃道,“自从我儿子的母亲过世,我就不再是合格的父亲。我每次看到他,就会再想起她,想起种种假设、种种遗憾。他理应得到更多的爱。他理应拥有一个能坦然面对他的父亲。”
又是一阵狂风抽打着他的脸,使他感到麻木。麻木是好事。这时他感觉到有一只手在犹豫地轻触他的肘部,他有点惊讶,便睁开眼睛转过头,看见女矮人站在那里抬头凝视着他。她眼中充满着同情,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胳膊。
“所谓救星玛瑞克只是个名号,他们这么叫我,是因为他们说我拯救了王国。”他如此告诉法师。她仍坐在他身后的火堆旁,没有朝他看。“但事实是,一直以来我谁都救不了。”
说完他转回头走进雪地,把他们甩在了身后。女矮人松开了手,其他人也许在背后瞪着他,可没有人说话。他不再在乎精灵法师是否满意他的回答,让她去鄙视吧,她指责他的话好像也不假。
营地外很黑,玛瑞克吃力地在阴暗的积雪中跋涉。月亮终于从云层后露了出来,光秃秃的雪地反射出银辉,照亮他的道路是绰绰有余了。当他登上一座石山顶峰时,眼前的风景让他不禁屏住了呼吸:好似整个山谷在他面前伸展开来,大地银装素裹,天穹星光璀璨。
美极了。他不知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呵出白色的雾汽眺望广袤大地。这片景色仿佛延绵不绝,只是偶尔掺杂着几簇松树。他为什么都不记得自己上次看到如此美景是什么时候了?
这是我的王国,他哀伤地想着。可我都忘记她的模样了。
雪地里传来的嘎吱轻响表明玛瑞克身后有人走近了,他绷紧了身子。“让我一个人呆会。”他头也不回地咕哝道,“你们这些人审我审得还不够吗?”
“若是我的灰卫们无礼冒犯,那我向你道歉,玛瑞克。”是吉纳维芙。他在寒气中打了个冷颤,意识到她是离开了自己的瞭望哨一路跟来的。或许她打算来替他们做个了断?“那绝不是与一位君王对话应有的态度。我会提醒他们注意自己的礼貌。”
“不碍事。”他叹息道。他一边紧了紧自己的毛皮大衣,一边转身离开那片景色。指挥官就站在不远处,她的白发在风中飘动。他看到她的目光分明在评判自己,感觉很是不安。“我说过要你们都把我当普通人对待,所以你们现在照做了,我也没必要大惊小怪的。”
吉纳维芙没说话,不过他从她的表情看得出,她正思考的不只是他遭遇的不快。她略一点头,似乎下了决心:“也许你回王宫去更好些,玛瑞克。恐怕我们没法护送你回去,但我猜想那总比你跟我们进入深坑通道要来得安全。”
“你改变主意了?”
她挑了挑一边苍白的眉毛说道:“你的主意不是也改了吗?”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延续的沉默不一会儿就产生了尴尬。“如果你不相信我看见的异象,我也不怪你。”她终于开口了,语气相当温和,玛瑞克更相信这不是客套话。“就连灰袍守护者们也不是全都相信我的。有的人告诉我我哥哥已经死了,而且就算不是这样,我也什么都做不了。”
她耸了耸肩,慢步走向玛瑞克,站在他的身边遥望刚刚被他赞叹过的那片山谷。她的目光掠过地平线,眼神柔和了许多。“我哥哥的召礼来临时,我很难放手让他走。我想,好多年来我们一直都是以为我们俩的大限会同时到来的。我跟他一起去了奥兹玛,和矮人们一起为他的荣誉干杯,最后我站在关口,看着他走进阴影之中。”她声音中带上了一丝酸楚,“我哥哥一直以来就如同我的臂膀,如同我身体的一部分。他就这样被从我身边撕扯走了……简直不堪忍受。”随后她朝玛瑞克瞥了一眼,眼睛明亮而又冷漠:“可劝他接受自己命运的也是我。我留下了。异象第一次出现时,感觉就仿佛他从阴影中伸回手来,触及了我的心。我能确实地感受到他,就像能感受到自己的手臂一样。我知道这是真的。”
玛瑞克皱起了眉头。刚起的一阵大风从他们中间刮过。远方传来狼嚎声,这孤独的一声越发突出了这片土地的空旷。“你之前怎么没提过这事?”
吉纳维芙忧伤地笑了笑。“那你又会怎么说呢?”她盯着他,语气十分严肃,“我打算找到哥哥,阻止暗裔知道它们绝不能知晓的信息。必要的话,我会亲手杀死他以防发生不测。这不是桩救援任务,玛瑞克。我不是为了自己能赶到哥哥身边,我是要阻止一场灾难。”
她耸耸肩,叹息了一声,又把目光转回去俯视山谷。“假如有人不相信我,我就得放弃他们的援助自己行动。我确实需要你的帮助,太需要了。可如果你不能带我们去深坑通道,那么你走吧……回到你儿子身边去,玛瑞克。没有人会为此怪罪你,尤其是我。”
言毕,灰袍守护者指挥官旋身走开了,既没有恳求,也没有道别。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白雪中,玛瑞克明白,他现在只需拎起行李返回金洛克塔楼,就不会再有更多的问题了。几天工夫他就可以回到邓利姆,把洛根肯定已经发出的那些警报解除,并且像吉纳维芙提议的那样,再度见到他的儿子。
他一想到凯兰,就愣了愣神。每个人都说这孩子长得很像他父亲,他也觉得他们说得不错。一样的金发,一样的鼻子,还有一样的微笑。可他有着他母亲那样的眼睛。他的眼里一定全是疑问,问他当时为什么要离开?当他看着这双眼睛时,他又该说些什么呢?
他想象得出洛根将说些什么,他会用恼怒掩盖释然的心情,责怪玛瑞克给所有人带来了麻烦。
可要想象若婉将说些什么就难多了。他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她的战士形象,是帮助他领导起义、从奥莱伊人手中夺回王国的那个女人。她在被病魔压垮之前一直有一种不屈不挠的精神,他始终认为她在很多地方都比他坚强得多。他们携手重建了这个国家,可最先明白什么值得去做、什么又需要放弃的却一总是她。
他试图想象若婉催促着他快回到他们儿子身边。作为一个母亲,她肯定会把凯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吧。可问题在于,他并不相信她会这样。他能够想像她坐在他们的房间里,就在窗边她最喜欢的那张椅子上,棕色的头发瀑布般垂在她苍白的皮肤上。她会放下手里的书,不解地看着他。
“你回来了?”她会这么问他,语气中的认同多于惊讶。
“是的,我回来了。”
“你不是觉得去那很重要吗?”
“我们的儿子比拯救这个王国更重要,若婉。”
于是她被他逗得莞尔一笑,偏过了脑袋,仿佛是在告诉他期望他能更明理些。“我所谈的不是拯救王国,你这个小呆瓜。”她的语调充满了爱意,这爱意伴随他们的婚姻与日俱增,而他却从不觉得自己值得她如此的珍爱。她坐在椅子上伸出手来,他走过去捧起她的手……
……接着这幻觉消逝了,又是只剩月光和吹雪伴随着玛瑞克。他的心痛了。他好像永远也回忆不起若婉的音容笑貌了。最近这几年他的记忆都变成了令人恼火的回闪,只留片段的印象、飘渺的气味和零星的对话。然而,就在刚才,她看上去却似乎非常真实。
非常类似一个异象。
这想法真是讽刺,他自嘲地笑起来,特别是想到他实际上根本没在睡觉的时候。当然,除非他刚才确实睡着了,走出营地以后栽进某个深深的雪堆里,现在正一边做着美梦一边活活冻死。天亮以后灰袍守护者们大概会来找他,然后相互看着耸耸肩,猜想他决定不说再见就回邓利姆去了。他们会进入深坑通道,而开春以后,某些旅行者可能会找到他半埋在泥里的尸体,没准还会偷走他的靴子。
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想法。但哪有可能呢?
他长叹了一口气,开始走回灰袍守护者的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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