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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悲哀之钻

一个朋友道别了,他们在首都探索,发现了敌人,九月学了一堂地下世界地理学和沉默物理学课程。
所有乘客一窝蜂地涌下鳗鱼号。铃声和吉他声响起,狂欢的群众雀跃不已,偶尔传来一声还是三声齐声歌唱,他们像一团色彩缤纷的欢腾云朵一样来到城中。大家几乎一下鳗鱼号就都戴上了面具。锡箱镜的城门打开时,一阵澎湃的音乐传来,乐声甜美黑暗又奇异,令九月屏息,让她那口气憋得弯弯曲曲扭成蝴蝶结。
九月回头看着哭泣的鳗鱼伯特伦,看着他高墙般的薰衣草色身躯和电光球的电光,良久,她说:“微光,跟我们来吧。”橘色灯笼飘在鳗鱼悲伤的大眼睛旁,金黃的文字又一次闪过灯笼纸面。
不行。
我现在很快乐。
我和我的鳗鱼在一起,
还有整个世界等着我去探索。
我会活到两百岁。
那会是多么棒的冒险!
九月,加油。
你一向很棒。
别理其他家伙的贬损。
九月用手指揩去眼里的泪。她真想念她朋友,她朋友曾在黑暗中抱着她。这下子谁会抱着她呢?她的新朋友都带着黑暗,而她曾希望——唉,她曾希望得到一点光亮。但只要有个新朋友知道她在这世界上的处境,那就够了。
噢,九月啊!你的朋友很容易就被好工作、奇妙的爱和高远的野心夺走。对你而言,这样的悲伤太过成人,像威士忌和选择一样,是危险又令人头疼的事,而且沉重如岁月。如果可以,我也希望你和你的同伴能永远在一起。我真想慷慨一点。然而有些故事会长出鲜艳的藤蔓,生出的卷须蔓延到我们的视线外,带走我们最爱的家伙。如果我知道该怎么优雅地接受这种情况,我一定倾囊相授。九月看着她的朋友在暗淡的紫丁香色气息中,乘着水银似的泪水逐渐缩小远去,如果我们对我们的九月轻声细语说些话,或许有帮助。来告诉她吧:“亲爱的女孩,许多光都始自黑暗。”
如果万魔都是丝绸与柔软布料之城,锡箱镜便是岩石之城。
伯特伦和微光乘浪而去,良久,带着泡沫的泪水轨道依然潺潺流动。空荡荡的干净月台微微泛着光,这看似脆弱的建筑是淡蓝色的鲜奶油状物体,貌似棉花糖,不过A到L清楚得很。
“那是蓝纹玛瑙——没错。往北边去,枕头花边山脉那里有家兄弟——他们用巨大的钻石纺车,像纺羊毛一样把玛瑙从原石里纺出来。可以纺得非常细,细到能穿过针孔;也可以纺得很粗,粗到能用来建农舍过冬。那可是世上绝无仅有。听说那些兄弟遇到命运三女神,双方有过一场纺织比赛。”
“谁赢了?”星期六幽暗的双脚让月台上的漩涡状石纹显得暗淡了。
“还没比完。”艾尔耸耸肩,拍着幽暗的翅膀从月台飘下来,“九月,我们进城之前,要我跟你说说锡箱镜的事吗?”城门热情地敞开,他们眼前有一条漫长的银色道路通向一条小径,小径两旁满是商店,挤满了身穿红丝绸,帽子上饰着羽毛的群众。角落有细长鼻子、弯弯黑眼的面具在窥探。青铜色的鸟面具闪闪发光,颧骨高耸的悲剧面具泛着光。有些面具上有着独角兽或羚羊的长角,有些面具得意地顶着系了黑石头的乱糟糟稻草头发。看不见的某座塔里飘出甜美黑暗的音乐,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兴奋气息,然而那地方却显得出奇地安静。
月亮上显示出几乎看不见的淡淡的罗马数字IX。
九月抗议道:“可是‘锡箱镜’(Tain)的开头是T!”她不自在地碰碰头发,突然想起自己的头发变得乌黑,上面还有一道道闪电的颜色。她在这些狂野的人之中,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红外套紧紧包在她身上,仿佛在说,放心吧,我们看起来好得很。
“相互参照!”A到L开心地说,“这是你教我的,还记得吗?‘地下精灵国’(Fairyland-Below)开头是F和B,而‘首都’(Capital)的开头是C,这样我就知道了:这就是锡箱镜!”他的黑脸、紫罗蓝触须和大黑眼闪着光芒,急切地想重温过去,和她共度这一刻,但这次不只是以沉默影子的身份,而是亲身经验,可以像他想象中另一个艾尔一样一心一意,全心投入。他甚至没等她回答又继续滔滔不绝:“地下精灵国的首都由两条河孕育,一条叫苋紫河,另一条是姜雾河,两条河都源于火马荒地的地狱火河。全城分为四区:玻璃蒜区、茴香薄暮区、飞驰冰雪区和黑夜洋葱区。人口估计:不稳定,无法确知。至高点是截断螺旋塔,那是一根中空的角鲸角,里面是物理学家群居之地;最低点是蚁冢精洼地。不论你觉得从他们的巢里偷黑蜂蜜有多简单,都要小心他们的蚁冢。常见输入品:米、天然磁石、雨、备用引擎、不要的孩子、春季的少女、有待证明能力的英雄、鬼魂和影子。常见输出品:魔法、茶、咖啡和石榴。两条河在城中央相交,三叶草王宫用高高的苦杏精腿蹲踞在那里(九月,苦杏精是一种宝石,看起来像冰洪淋甜筒,整个都是紫粉红和黃色),上面缩为尖顶的塔,由除了铁之外的各种金属拼凑成——有黃铜、铜、金、银和锡烬,此外还有甲虫铅。两大片珍珠叶子一白一黑,从塔顶往前展开,变成楼梯一样降下,末端是壮观的浮石凉亭。想错过都难!”
九月听完只答道:“艾尔,谢谢你。”她来不及思考这里和万魔都多么相像,又多么不同!她的头脑转着,真希望微光能用淡绿色的手臂搂住她。
但A到L的影子懊恼地说:“你应该说,‘跳到说我离九月这个女孩距离多少英里的地方”或至少说,‘跳到距离是零英里的某个地方,因为我们已经到了’。你让我讲那么多,一直都没打断我!这样非常不对劲!”
“艾尔,为了逗你开心,我以后会更常打断你。”九月笑了,真想搂搂他,安慰他,因为他和她心爱的那条图书馆翼龙并没有那么不同。她本来没想抱他,但之后又改变主意抱了。他幽暗的皮肤散发着温暖光彩。他们四个一同穿过镂雕玛瑙大门,进入锡箱镜。
就在他们进城的同时,前面的人群中爆出一阵金属摩擦碰撞的声响。不知谁在弹奏某种古怪可怕的六角手风琴——弹得不坏,也有点琴艺,但每个音符都充满恐惧,艾尔听了把脸藏在九月背后,当然完全藏不起来,星期六则抓紧了她的手。茄子直挺挺站着,动也不动,静止得恐怖吓人,九月转身正要将她纳入一家和乐的拥抱中,却发现夜渡渡鸟不见了。
一辆黑暗的大卡车嘎吱开上首都的银色道路,群众随之散开,地上散落了一堆羽毛、帽子,甚至鞋子。那显然是辆精灵卡车,车上笼罩着疯狂的七彩光芒,有些颜色九月甚至叫不出名字——或许是紫罗黄、绯银或是青橘色吧。荆棘藤蔓上挂着发光虫,一朵巨大的深色花朵包覆着基座,像军用卡车上盖的帆布。车头灯是玻璃球,里面飘着灰蜡烛。人们没听到引擎声,只听到深绿色的南瓜皮轮子在街上发出的湿润的嘎吱声,可怕的六角手风琴继续演奏。
“驾驶那东西的不论是谁,应该都不是来参加狂欢会的吧。”九月说,“我想不管驾驶员是谁,应该都不可能为任何事狂欢才对。”果然,无论九月再怎么努力偷看,在精灵卡车的驾驶室里也看不到任何驾驶员,只看到一顶怪模怪样的尖顶红帽子飘在头的高度,帽子上插了两根斑纹羽毛。
她身边,茄子不久前还站着的地方传来渡渡鸟压低的声音。
茄子低语道:“那是阿勒曼。”
卡车辘辘停下。荆棘遍布的帆布顶上,有一道银色的长梯子像活的一样不断伸长,不断变高,而且愈来愈高。梯子其实没有颜色,只是像水一样泛着光晕。卡车车门终于打开了,红帽子现身。能看得清楚之后,九月发现帽子看起来更红了。两根羽毛像犄角般竖起,那是雉鸡羽毛,或是某种可怕的怪鹦鹉羽毛。帽子飘上梯子,梯子的横杆发出嘎吱声,好像有沉重的脚踩在上面,但看不到脚。梯子延伸得好高,九月和锡箱镜城里的群众得伸着脖子遮着眼睛,才看得到梯子的尽头。红帽子飘到他们视线之外的地方,到了地下精灵国的高处,地下世界天顶和上面世界地底交会之处。
隐形的茄子靠向九月低语,九月光裸的手感觉得到夜渡渡鸟柔软的羽毛,却仍然看不到她。“听啊。他正在拿出他那把悲哀之钻。钻子的黑骨把手上闪烁着星光,那是他从万圣夜那里得到的生日礼物。他的礼物还有分离虹吸瓶和乳黃铀玻璃腰带,钻子和虹吸瓶就挂在他的两边腰侧,像挂手枪一样。这就是他的工具,是他的象征。阿勒曼把钻子抵在这世界的岩石天顶。钻子卡进岩石中,接着他开始转动曲柄。一下、两下、三下,他继续转动。岩石上裂开一条缝,但缝不太大,不比最小的手指粗。裂缝下,阿勒曼压着分离虹吸瓶的肚子,接着一个影子像烟一样飘了下来。影子飘下来,飘过虹吸瓶的水晶肚子,继续往下飘,飘过梯子,最后某种仁慈或不仁慈的风逮住它,影子就得在地下精灵国找到自己的一席之地。”
“你怎么看得出那些事?我连他的帽子都没看到!”星期六低语。
“我听到的。”茄子轻声细语地说,她的声音更小了,“这也是沉默物理学。这部分难得很,我是在男中音峡谷的大留声机门下学的,那时候我的妖精女主人卖了一只鹈鹕给他。如果能学习听见深刻完整的内容,不只是字和声音,还有心和光的肺动力学、悲伤和喜悦的粒子、悔恨的细微流体力学,那么什么真相都可以掲露。我听到星星沉思、钻子钻动、影子落下,还有阿勒曼缓慢稳定的呼吸。知道吗,钻子正钻着,他却哭了,他看着影子渗下来,就流了泪。他以为谁也没听到,但我听见了。阿勒曼是红帽妖精,这是一种隐形的大妖精,头上戴的红帽子就像他的心脏。那是他的力量,也是他的本体,是他身上唯一谁都看得见的部分。而红帽妖精的哭泣是最寂静的哭泣,是隐形的男人流下的隐形泪水。”
梯子收了起来,滑回卡车里,红帽子也跟着回来了。在他后面一段距离开外,有一缕黑烟正飘向它的命运。九月发现到处都有人抱着自己的身子或肚子,浑身是汗,努力不出声。影子们则似乎毫不在乎,而且很不耐烦的样子,但锡箱镜其余的部分颤抖着。红帽子停在黑色旧货卡车的驾驶室,像在评估所有人。大家都不敢呼吸。接着帽子落向驾驶座,然后阿勒曼滚动着南瓜皮轮子,慢慢离开。
周围的群众颤抖地吸口气,街上传来一阵阵紧张的笑声。九月说:“当然了。只要在下面这里,他当然没办法伤害任何人。他从地上精灵国带走影子,太可怕了。应该阻止他,但他在锡箱镜能伤害谁呢?”
A到L注视着她,表情中带着一丝惭愧、一点挑衅,他的尾巴像猫尾一样来回扫动:“喔,其实啊,这里住了不少不是影子的家伙。跟别的地方一样。午茶公爵、茄子、海蓬子•古鲁夫和其他那些都不是影子。还有水马、蚁冢精。有时候,少数的时候,不会太频繁的情况下,阿勒曼也会带走他们的影子,知道吗?”
“他们想留住自己的魔法。”星期六喃喃地说,“不能怪他们。但阿勒曼来的时候,最好停住别动,等事情结束。”
九月觉得说这种话实在是悲哀又讨厌。她记起她的影子被割下来的恐怖经历,几乎要沉浸在可怕的痛楚和她付出的代价之中,但这时狂欢群众又唱起歌,继续欢笑、闲聊、跳舞了。他们喊叫欢呼,呼声比之前更响亮,而且拼命跳舞,仿佛要抹去阿勒曼和他黑色大轮子留下的记忆。
茄子的羽毛一根根显现出来,她严肃的深色眼睛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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