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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夜渡渡鸟沉默的故事

这支五花八门的队伍搭乘鳗鱼号进城,见到了意料之外的人,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故事,故事里有枪、渡渡鸟赛跑和妖精的交易。
市集和海蓬子•古鲁夫消失在一团烟雾和亮点之中。
他们四个站在车站的月台上,火车进站前的钟声在他们四周疯狂敲响。某种带着水声的轰然巨响撼动了月台的木板。他们还来不及对彼此说句话,一股蒸汽腾腾带咸味的水流就拍打着涌过月台下的黑暗地面。一条靛蓝色的窄河突然出现,河水带着泡沫,哭泣的鳗鱼就高高漂在河面上。鳗鱼缓缓减速,优雅地停下来。
这条鳗鱼显然是电鳗。他比一般火车更高更长,薰衣草色的身子被几百个孔雀蓝色噼啪作响的电光球照亮,电光像气球一样飘浮在他两侧。他优雅的淡色鱼鳍在两侧的电光下舞动,和他的身子一样长。鳗鱼友善平滑的大脸上长着强靭的触须,触须泛着光,而他的眼睛睁睁闭闭,打出他已到站的讯号。青紫色的沉重眼皮半盖着半透明的巨大眼睛,那双眼里盈满靛蓝的眼泪,流到地上形成湿答答的轨道。
鳗鱼名叫伯特伦。
他的背仿佛没有尽头,坐满带着行李箱和手提旅行箱的乘客,他们欢笑畅饮,指手画脚地似乎在讨论着很重要的话题。送茶水和午餐的餐车不断来回,好几个棕仙、海豹人和蓝帽精呼唤着服务生。鳗鱼前进的同时,大家似乎都在鱼背上愉快地野餐。
哭泣的鳗鱼头上飘着一盏漂亮的橘色灯笼,基部伸出一双淡绿色的脚,顶上探出两只淡绿胳膊,膝边垂着一层绿流苏。假如灯笼会微笑,这盏灯笼一定在笑。鳗鱼柔软肥美的身边出现一道小阶梯让他们爬上去。
“微光!”九月大喊,扑向她朋友的绿色怀抱。几个乘客拍手鼓掌,虽然他们不明白为什么要鼓掌,只是觉得这个下午多么愉快,而这是鼓掌的完美时机。水妖和林精之中倒有^'两个长着黑暗马头的男孩怒目瞪视,以怨恨的目光看着九月,他们没拍手也没说话。
九月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拥抱,艾尔和星期六也分别抱过微光之后,九月才有办法开口说话:“但你不是影子啊!”茄子害羞地退到旁边,哭泣的鳗鱼发出一声哽咽的啜泣,再次开动,平顺地驶过自己泪水形成的轨道。
优雅的金色字体环过橘色灯笼的表面。
我已经没有影子了。
“为什么没有影子?和我一样拿去交易了吗?分开的时候痛死了,对不对?”
我死了。
“啊。”九月红了脸,她其实忘记了。
我的光熄了。没有光,不会有影子。
“可是你现在很好啊!”艾尔说,“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去安乐乡看了蛋糕人。九月,我们完全按你说的——我们带她去看这个世界。至少是这世界的一部分。这世界非常大。”
是啊,又大又疯狂。
但我的光已经熄灭了。没了光,我就当不了灯。
而影子一直钻进地里。
所以我就跟着他们。
不论他们要去哪,那都是我该去的地方。
那里谁也不需要光。
“可怜的微光!”九月喊道,“对不起,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回来,回来之后一切都复杂得要命……”
金黃色手写字打断她的话,那些字兴奋地环过灯笼的纸面。
不!
九月,我很开心!我遇到了哭泣的鳗鱼,
从前没有乘务员跟他说话、讲故事给他听,
他好寂寞。
大家都利用他,
就像我还是灯笼的时候他们利用我一样。
伯特伦其实是很有趣的家伙。
他喜欢当收票员。
现在我可以见识所有事。
整个地下精灵国,一座又一座车站!
九月,这里很棒,你会明白的。
几乎所有事物都一百岁以上了。
我很有用。
我不再孤单。
他也不再孤单了。
茄子突然插嘴:“有那样的朋友,那么喜欢那些事物,一定很棒。”
是啊。
A到L问道:“微光,这里距离锡箱镜多远?”他胸口鼓起,为微光感到满心欢喜。“地下世界里好多事物名称的开头都
是字母表上靠后面的字母。”
但回答他的是茄子:“锡箱镜是万魔都的影子,会随着地上精灵国的首都一起移动。”她说着羞红了脸,羽毛悄悄地泛上了霜,“至少以前是那样。万魔都已经不会移动了。我……我想你们应该都知道吧。影子开始落入地下之后,锡箱镜永远都在这里,成为地上那座城市的完美影子。从前那里是市集的饮水处,他们会舒服地窝在周围,向大家推销各种东西。但过了一阵子,大城不再移动,锡箱镜也跟着不动。我们马上就要到了。鳗鱼不会让那么多人错过狂欢。”
“你怎么知道现在是什么时间?又没有太阳!”九月这么说,因为她觉得她很需要好好晒晒太阳。暮色和月光让她觉得既沉重又敏感。她好想念平常的感觉。
“要怎么看太阳分辨时间?”茄子懵懂地问,“有了水晶月亮,分辨时间很容易的——抬头看看就知道了,现在是晚上十点半。”
他们跟着抬起头,果然看到一个暗玫瑰红的影子隐约在月亮表面亮着,是一个“X”,也就是代表“十”的罗马数字。那个字微微闪烁,还不大清晰。
微光把手脚缩回灯笼里,飘下去和她巨大的朋友讨论事情,而四个同伴就在哭泣的鳗鱼舒适的皮上安顿下来,鳗鱼还好心地摆出微带湿气的薰衣草色座位和垫子给他们坐。茶水车推了过来,但九月喝茶喝够了。艾尔向九月保证,只要不是由妖精供应的东西就很安全,于是九月点了一份可口的芥末三明治,结果得到堆得像塔一般高的一大堆点心,或许曾经想过变成三明治,却在堆起来的过程中变得太有野心了。深色的烟熏抹酱和淌下的蜂蜜奶油上铺着冰色的甜叶子,黑李子、墨黑的无花果、黑得发亮的墨果点缀其中,上下夹的两片东西显然不是面包。那东西松松的,看起来很养生,不过颜色是鸽子灰,尝起来有点像馅饼,又有点苹果汁和雪的味道。
九月一边若有所思地小心地吃着她的三明治,轮流和茄子、星期六分享,一边说道:“知道吗,除了我,大家好像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见到女先知的时候,她说她从小时候开始就在守护通道了,当时她还比我小呢!而海蓬子•古鲁夫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去猎捕她的市集了。甚至微光也长大了,有了职业。我想我也该思考那类的事,但我完全不晓得长大以后要做什么!我想奥马哈甚至芝加哥都不大需要骑士、主教或女英雄吧,而且就算要当骑士、主教或女英雄,也一定有其他女生比我胜任。我想我从来没像女先知那样,一直一直做同一件事情。”九月转身面向夜渡渡鸟,她对夜渡渡鸟好奇极了,不过并不想无礼。“你既然已经脱离古鲁夫,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吗?我不是说她不好。她看起来还不错。只是因为,你知道的,”她清清喉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来的那个世界里,渡渡鸟算是……绝种了。”
九月说这种话实在没礼貌,她至少该等她们熟一点再提起,然而夜渡渡鸟只是悲伤地点点头,抖抖羽毛,蹲坐下来。九月注意到茄子和艾尔的体型有点类似,一样用两只强健的脚蹲着,只不过尾巴、鱗片不一样,而且夜渡渡鸟没有灼热的呼吸。
茄子害羞地说:“我出生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是在夜渡渡鸟的城市,那里叫愚鸠城,远在邓氏鱼歌唱的苦啤酒湖再过去,比巨人阿利凡法隆和他美丽的妻子住的南瓜花沙漠更远,甚至比食莲人之岛或遗忘之海滨的巴拉莱卡森林更遥远。”
“地下精灵国真的那么大啊?”九月惊讶地问道。如果有个王子沉睡在地下精灵国底部,那又会有多深呢?
“和精灵国度一样大。一定是这样——地下精灵国和精灵国度是孪生手足,像镜子一样,两个国度在上面和下面都有自己的另一半。但愚鸠城藏得很好,就在遗忘之海中央一个宜人的岛屿上,岛上长满鲜嫩的青草和大颅榄树,大颅榄树高痩多节,会结出可口的浆果和肥滚滚的种子。岛中央有座小山,有很多洞穴可以躲藏,我们引以为傲。狂风呼啸过愚鸠城时,山也会歌唱。善良的九月啊,天下的渡渡鸟都绝种了,至少几乎要绝种了,我们只有在愚鸠城可以好好活着,随心所欲地嘎嘎叫、摇摇摆摆走路。其他任何地方,都有人为了我们的蛋而处心积虑地猎捕我们。”
“那些蛋有什么神奇的地方吗?”影子艾尔急着想充实“渡渡鸟”(Dodo)这个D开头的词汇的知识。
“翼龙先生,我不大清楚,大家都一心想得到那东西,他们为了染指我们的巢,还把我们赶进海里,从亲爱的大颅榄树上射杀我们,打开我们雏鸟头上的蛋壳,丢进平底锅里煎。不行,我现在不能把秘密说出来。不过伟大的祖先伍夫在一场激烈的打猎中逃脱了,我妈妈就是以他命名。伍夫在他住的山里找到一个裂缝。裂缝里站着一位美艳绝伦的女士,她是如此美丽,让怕人的伍夫忘了逃开。她身穿银色军服外套,头戴银色软木遮阳帽,腰系银腰带,脚穿银色雪鞋。她银发银皮肤,骑在一头大老虎背上,也还真怪,勇敢的伍夫竟不怕那头老虎。那位女士说:‘你看起来真是只可怜心烦的小动物。要不要跟我走?你会永远平安无事的。’而伍夫发出最隐秘也最令渡渡鸟警觉的嘎嘎声,即使是在危崖上,那叫声也能唤来同伴。接着他拔腿狂奔。他们大家跟在老虎尾巴后面挤过缝隙,同时,狩猎队的第一批枪响也扰乱了山边的清静。而渡渡鸟就这么来到了精灵国度。”
“她一定是银风!”九月欣喜地说。她背后的乘客再一次鼓掌欢呼,仿佛分享了她的喜悦。那几个马头男孩依然瞪着眼睛。九月记得西风城所有颜色的风,不只有绿风,还有蓝风、黑风、银风、红风和金风。没记错的话,银风惹上了什么麻烦。啊!小船里那位女士的皮肤和头发不也是银色的吗?或许她这一次也是跟着风而来,却后知后觉!
星期六埋怨道:“真是够了,他们因为能坐鳗鱼而兴奋得要命,什么事都能欢呼。”
“噢,不知道绿风有没有影子,可以和我在地下精灵国相见呢?”九月说,“我真想念他,他却没来找我,真有点没礼貌,
不过我想风的礼貌就是那样吧。这么一说,我想我其实没看过翻腾的风投下影子,所以还是别期望太高。不过我们都跟着风来到了精灵国度,真是太好了。”
茄子悲叹地敲敲她的喙:“唉,可是上面来的孩子啊,精灵国度的情况更糟!精灵太爱赌博。他们哄骗伍夫和其他渡渡鸟当燕麦刺比赛的坐骑,以前每次满月举行一次,要跑过环绕精灵国度的漫长赛道。从前,渡渡鸟跑的速度就是那么快。赛渡渡鸟可是精灵社会的盛事。他们做的鸟鞍真不得了,挂着穗饰、蕾丝和樱树枝,用魔毯、垫子和椅子垫得好高。骑具上施了魔法,这样精灵骑师和渡渡鸟就不用正式见面,从而可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骑着可怜的伍夫比赛,凝脂奶油公开赛的最后一圈,他的心脏就这么爆了。他的骑师是个黑角山精,老爱向问起的少数家伙和没问起的大多数家伙炫耀她十六分之一的玛布仙后血统。伍夫倒下时,她从高高的坐椅跌下来,摔断了脖子。精灵咆哮着要渡渡鸟血债血偿。原来报仇也是精灵的一大嗜好,但他们其实不大在乎死去的那个少女。那晚在鸟厩里,伍夫的姐妹斯卡夫把所有渡渡鸟召集在一起,他们做出了孤注一掷的抉择——向南逃往日光兰,永远消失到这世界之下,炫丽的鸟鞍也一起带走,所幸没带走鞍上的骑师。
那些鸟鞍现在还收藏在愚鸠城,放在一个精灵家具的小果园里,我们会带我们的雏鸟去,跟他们说这个故事,让他们知道他们必须在遗忘之海的中央保持沉默,守着秘密。那里是所有世界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艾尔轻声开口:“现在精灵已经不办赛鸟了。”
“很好。”茄子没让他说下去。她对精灵消失的古怪谜团没兴趣——对她而言,他们永远消失最好。
星期六问:“可是,如果那么隐秘、那么安全,你怎么会被卖给一只妖精呢?”鳗鱼的电光之外,飘过温柔的黑暗。巨兽微微左右摇摆。
“唉,妖精市集和拱廊商场就麻烦在这里。”带着霜的红晕又泛上茄子的喉咙,“躲到哪里,他们都找得到。斯卡夫和她那伙渡渡鸟啊,他们的腿虽然还健壮,但又酸又痛,已经不堪操劳,几乎还没在地下精灵国安顿下来,市集就嗅到他们的气味,跑了过去。这个嘛,我们不需要任何连衣裙、纺车、魔法鞋、春药、粉末,甚至水果——好吧,我们其实需要水果,但我们那时已经学到一点精灵食物的事了。市集吼叫悲泣,最后还是走开了。只有海蓬子•古鲁夫和她那座骨子里深切渴望的商场留了下来。”
九月屏住呼吸:“她给了你们什么?”
茄子的眼泪终于落下,泪水滴在哭泣的鳗鱼丁香花色的皮肤上,流进下方宽阔的盐轨,和鳗鱼的眼泪汇合。
“愚鸠城。”她低声说,“我跟你描述过——但我从来没去过那里。其他市集四散,留下她一个的时候,她知道她有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而她把那东西藏在她的一个货摊里,那是唯一的货摊。缩小版的愚鸠城就搁在她紫罗兰色的丝绒枕头上——有大颅榄树、满是洞穴的山、甜美的青草,还有淡水池塘。这一切就在遗忘之海的正中央,不论是谁找到那里,离开、再次上岸登陆就会忘记这一切。太完美了。栖身的好地方。但是呢……”夜渡渡鸟的目光转向他们来的方向,投向早被高速前进的鳗鱼抛在后面没了踪影的妖精和摊子,“但是我们怎么付得起?于是我们在鸨鸟市集的那些日子过得昏头转向(和鸨鸟的暴富比起来,牛市和熊市根本不算什么),而古鲁夫那时不要吻,也不要时间,而我们虽然有眼泪可以让最贫困的妖精丰足,但还是免了。她要头胎的孩子。当然是头胎的女婴。精灵国度还没有谁知道渡渡鸟蛋的秘密,但妖精知道其他精灵想要渡渡鸟的蛋,所以我们的蛋一定很珍贵。古鲁夫要抢在其他妖精之前得到蛋,而且她绝不动摇。接下来发生的事不能怪谁。因为对愚鸠城而言,一切都是交易而已。
“所有母渡渡鸟都带来她们头胎的雏鸟给古鲁夫挑选。我妈妈想把我藏起来,给我安了一条长尾巴,让我看起来像公渡渡鸟,但古鲁夫很精明,从来没受骗过。她看着我,而且只看着我。我们俩都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九月、星期六和艾尔虽然知道她的故事有什么结局,但他们全都跟着坐着不敢动,屏住呼吸。他们背后的乘客伸长了脖子倾听。
“唉,九月,问题是你说得没错。有时候,你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不是永远这样——好心的阳光女孩,别担心!只是有时候。而我那时就已经是沉默物理学的天才了。我会动也不动地站着,但那样其实不好,因为我站着不动,不只尽量不动,而是达到站的时候最静止的状态。那时候会发生奇怪的事。有时我会消失不见,有时我变成黑色大理石雕像。有时我会发出可怕的光芒,会把光芒照到的任何东西冻结,把那些东西变得和我一样静止不动。真正的大师可以控制力量,做好多事。当时我跟着我的妖精女主人,可以称得上是熟手了,只是没经过沉默法定人数认可。我消失的话,海蓬子还会开心地欢呼。”
“古鲁夫把我当成她自己的孩子养大。她虽然彻夜不睡,喝廉价的酒,从她碰上的可怜邮差那里偷邮票,但她并不残酷。她用她最喜欢的蔬菜替我命名,她在其他交易里得到的另外两个孩子则叫狼妖小子和小绿帽。她教我计算货币,追踪预测、未来市场和她自己的热闹魔法——我一直学不好。谁也没办法违抗天性。这当然是市场崩盘,我们这些头胎孩子失去价值之前的事了。”
“最后古鲁夫选中了我,我的族鸟得到愚鸠城,有艘优雅快捷的妖精纵帆船可以载他们去,让他们不受遗忘之海影响。而我当时转身面对我的妈妈——她也叫伍夫——说了声再见,那是沉默的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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