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芙莉亚用了很长时间才醒过来。有的时候，她试着睁开眼睛，但是眼皮沉重得像铅一样。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在睡觉，但这应该是一种半睡眠的状态，并且她会不断地重新回到深度的无意识状态中。有时，她清醒到足以弄明白周围的情况，但又会觉得这种清醒的状态也是她的梦境，她感觉就是这样的，虽然没有奇形怪状的脸，没有折磨她的东西。但这就像是一个冰冷的黑色噩梦。
偶尔，她也会看到颜色，就像几百个彩虹一样，五彩斑斓。等她想抓住这些颜色时，它们就又都乱糟糟地交缠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缕缕的，各种螺旋、各种形状，化身为幽灵的记忆。她就在这些色彩中间，被它们吞噬，触摸，探查，接着又被浸泡在色彩里，再被像果核一样吐出来。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就算是这样，她还是觉得很难摆脱意识的模糊不清。她就像是在深夜里从海底浮出，在一片黑暗中，看不到正在靠近的水面，就像是突然穿过了一片玻璃，却发现玻璃那边依然是黑暗和冰冷，没有星星，像浸了水的天鹅绒，沉甸甸地压在眼睛上。
不知过了几小时，还是几天，黑暗中出现了一张脸，就像月光中的一丝雾气。芙莉亚昏昏沉沉的，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那张脸棱角分明的，薄薄的嘴唇突然张开，短头发很不齐整。那双眼睛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芙莉亚，左边那只充血了。
“芙莉亚。”一个沙哑的女人声音说。
这个陌生人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毛衣，毛衣下面是她健硕的肩膀和上臂，芙莉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女人，身材这样粗壮，线条这样硬朗。她大概有四五十岁：不管她经历过什么，这些经历都让她看起来异常苍老。只有那双眼睛还显得非常年轻，黑色瞳孔四周的虹膜是金色的，就像隐页世界里的那片虚空一样。
“我在哪里？”
“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听说过你，你和你的家人，你家的房子，还有那里面的收藏。”
芙莉亚坐起身，同时努力想挪得离这个女人远一点。她躺在一张咯吱作响的行军床上，床架已经生锈了，这里唯一的亮光来自床边一盏暗淡的灯。灯光照得不远，落在灰色的岩壁上。灯旁边有好几本书，书页已经皱了。这里有一股潮湿地下室的味道，几乎跟霉鳐的味道一样难闻。只有在那个女人走动的时候，才会飘过一阵好闻的书香。
“我的心灵书在哪里？”
“我在这里，”鸟喙书在她腰旁边的位置痛苦地说，“我很好，多谢你问起。”
芙莉亚掀开被子，看见鸟喙书躺在污渍斑斑的床垫上。鸟喙书把书脊紧紧地贴在芙莉亚身上，长脖子缩回去了一半。
“它不想离开你，”女人说，“放到你旁边的桌子上都不愿意。”女人指指灯下的一摞书，“上一次我被书啄了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有足够的理由！”鸟喙书说，“别以为我愿意那么干，那根手指脏死了！”
“这里的卫生条件不好，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里很潮湿，”鸟喙书还在诉苦，“对我娇嫩的纸张来说简直就是毒药！”
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呼啸的风声。
“这是哪里？”芙莉亚问。
“沦丧之地，”女人回答说，“你在永夜庇护所里，是我手底下的一个人带你回来的。”
芙莉亚本来应该感到害怕，但是她听到这些的时候非常平静，也许是她在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变迟钝了。她的记忆一点点地回来了，想起了圣堂里发生的一切，像一团混乱色彩的“想法”，向虚空中的坠落。然后，她又想起找到自己的那群墨妖。最后是那个打开胸膛，分离了胸口的书页之心的男人。随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那是个七芒星书妖。”她说。
“他是我的人。”
“您是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吗？书巫世界的始祖？”
女人微笑着，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真希望我不是。”
“您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芙莉亚说。
“我想象中的你也不一样。以为你年龄会更大一些。”
与菲德拉·赫库兰尼亚早就相识的念头如此荒唐，让她一开始竟然没有觉得惊讶。她依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梦的逻辑，她自己无法左右，更无法理解。只是周围的环境，那种肮脏和潮湿，甚至这个女人让她觉得真实得可怕。
“您想要我做什么？”
“你能够帮助我，我们这里所有的人。”
“我？”芙莉亚把目光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上挪开。“我不觉得我……”
“不，我觉得你可以。”菲德拉说。她曾经是个传说，一个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的人，现在却真的存在了。而且她也不应该向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求助啊。
假如那可以算作求助的话。
芙莉亚看看半掩着的门：“我想起来走走。”
“也是时候该起来了。”鸟喙书叹了口气。
菲德拉从一张小凳上站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好让芙莉亚把腿放到床边来。直到这时，芙莉亚才发现自己身上穿了一条迷彩裤，还有一件灰色的套头毛衣。两件衣服看上去都破破烂烂的，而且也太大了。
菲德拉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这不是个穿裙子和连裤袜的地方。这些衣服曾经是一个书巫的。”
死人的衣服，芙莉亚想到这里打了个寒战，这个人应该是在永夜庇护所之战中死去的。
芙莉亚的皮夹克还在，就放在角落里的地上。她拍拍夹克上的土，套在身上。衣服下面是她的靴子，套上靴子后，她摇摇晃晃地站在这个非常狭窄的房间中央：“我在这里躺了多久？”
“在其他地方的话应该是好几天，但这里永远是黑夜。你的身体很虚弱。”
“我受伤了？”
“不是那种我能够治疗的伤，你的脑子……很乱。”
“说了一些胡话，”鸟喙书嘎嘎地说，“说到了一个岛，还有岛上的宝藏，还说到了那个男孩，那个霍金斯。”
她的腿一软，但还是站住了。一直到膝盖习惯了她的重量，她才跟着菲德拉走到了外面的通道上，刚走了两步，她的小腿就开始麻麻地痒，她觉得应该是身体在恢复。
那是一条短短的走廊，没有分岔。石头地面像经历过地震一样布满裂痕。在一个地方，裂缝的边向上抬升，形成了一个台阶。菲德拉打开走廊尽头一扇生锈的铁门。一阵刺骨的风带着灰尘的味道吹了进来。远处隐隐传来一种难以描述的闷响。
“来吧。”菲德拉说，既不是女神也不是传说，只是一个在沦丧之地历经沧桑而不屈服的女人。
芙莉亚跟着她走到外面。这个堡垒的门嵌在一座山的侧面上，周围的岩石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裂缝。天空的颜色像烧焦的肉，黑色上面有一条条的褐色。
“我们在所有灯塔的另一边，”菲德拉说，但她并没有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地方在不断地移动，山脉在灰烬之上像冰块一样整体移动着。永夜庇护所的这个部分以前在其他地方，靠近连通门的地方。”
在她们面前，已经凝固的岩浆形成了一堵矮墙。菲德拉爬上去，朝芙莉亚伸出一只手。芙莉亚犹豫了一下后，拉住了她的手。
在另一边，山坡直直地向下，大约一百五十米远的山脚下是一个宽阔的山谷，大到能够装下整个牛津。石头戈壁上有无数的火点，它们散落在像口大锅一样的岩石地面上，一直延伸到对面的山坡那里。
“这些全都是墨妖？”
“它们曾经都是书妖，”菲德拉说，“随着这个地方的改变，下面的那些男男女女们也都变了样子。”
成百上千的帐篷中间是点点的篝火，这些帐篷恐怕也是打仗时缴获的战利品，跟芙莉亚身上的衣服一样。
她无法把目光从这支部队上挪开，像被催眠了一样盯着下面的山谷：“是您派他来的，对吗？那个要偷造物书第十一卷的七芒星书妖。”
菲德拉没有回答，芙莉亚朝旁边看去，发现她已经又从墙上下去了，正在朝一个人走去，这个人是跟着她们从堡垒中出来的。
芙莉亚又朝山谷转过头去，被眼前的火山岩戈壁搞得很恍惚。她慢慢地在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蜷起膝盖，用双手抱住。
她身后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随后，有个人坐在了她的身边，一根长棍子被靠放在石头上。
“塞弗林。”她小声地说，眼睛并没有看他。
七芒星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点点火光勾画出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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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她也会看到颜色，就像几百个彩虹一样，五彩斑斓。等她想抓住这些颜色时，它们就又都乱糟糟地交缠在了一起，变成了一缕缕的，各种螺旋、各种形状，化身为幽灵的记忆。她就在这些色彩中间，被它们吞噬，触摸，探查，接着又被浸泡在色彩里，再被像果核一样吐出来。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就算是这样，她还是觉得很难摆脱意识的模糊不清。她就像是在深夜里从海底浮出，在一片黑暗中，看不到正在靠近的水面，就像是突然穿过了一片玻璃，却发现玻璃那边依然是黑暗和冰冷，没有星星，像浸了水的天鹅绒，沉甸甸地压在眼睛上。
不知过了几小时，还是几天，黑暗中出现了一张脸，就像月光中的一丝雾气。芙莉亚昏昏沉沉的，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那张脸棱角分明的，薄薄的嘴唇突然张开，短头发很不齐整。那双眼睛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芙莉亚，左边那只充血了。
“芙莉亚。”一个沙哑的女人声音说。
这个陌生人穿着一件质地粗糙的毛衣，毛衣下面是她健硕的肩膀和上臂，芙莉亚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女人，身材这样粗壮，线条这样硬朗。她大概有四五十岁：不管她经历过什么，这些经历都让她看起来异常苍老。只有那双眼睛还显得非常年轻，黑色瞳孔四周的虹膜是金色的，就像隐页世界里的那片虚空一样。
“我在哪里？”
“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
“我听说过你，你和你的家人，你家的房子，还有那里面的收藏。”
芙莉亚坐起身，同时努力想挪得离这个女人远一点。她躺在一张咯吱作响的行军床上，床架已经生锈了，这里唯一的亮光来自床边一盏暗淡的灯。灯光照得不远，落在灰色的岩壁上。灯旁边有好几本书，书页已经皱了。这里有一股潮湿地下室的味道，几乎跟霉鳐的味道一样难闻。只有在那个女人走动的时候，才会飘过一阵好闻的书香。
“我的心灵书在哪里？”
“我在这里，”鸟喙书在她腰旁边的位置痛苦地说，“我很好，多谢你问起。”
芙莉亚掀开被子，看见鸟喙书躺在污渍斑斑的床垫上。鸟喙书把书脊紧紧地贴在芙莉亚身上，长脖子缩回去了一半。
“它不想离开你，”女人说，“放到你旁边的桌子上都不愿意。”女人指指灯下的一摞书，“上一次我被书啄了手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有足够的理由！”鸟喙书说，“别以为我愿意那么干，那根手指脏死了！”
“这里的卫生条件不好，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里很潮湿，”鸟喙书还在诉苦，“对我娇嫩的纸张来说简直就是毒药！”
从什么地方传来了呼啸的风声。
“这是哪里？”芙莉亚问。
“沦丧之地，”女人回答说，“你在永夜庇护所里，是我手底下的一个人带你回来的。”
芙莉亚本来应该感到害怕，但是她听到这些的时候非常平静，也许是她在经历过那么多事之后变迟钝了。她的记忆一点点地回来了，想起了圣堂里发生的一切，像一团混乱色彩的“想法”，向虚空中的坠落。然后，她又想起找到自己的那群墨妖。最后是那个打开胸膛，分离了胸口的书页之心的男人。随后，她就失去了意识。
“那是个七芒星书妖。”她说。
“他是我的人。”
“您是菲德拉·赫库兰尼亚吗？书巫世界的始祖？”
女人微笑着，一点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真希望我不是。”
“您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芙莉亚说。
“我想象中的你也不一样。以为你年龄会更大一些。”
与菲德拉·赫库兰尼亚早就相识的念头如此荒唐，让她一开始竟然没有觉得惊讶。她依然觉得这一切都是梦的逻辑，她自己无法左右，更无法理解。只是周围的环境，那种肮脏和潮湿，甚至这个女人让她觉得真实得可怕。
“您想要我做什么？”
“你能够帮助我，我们这里所有的人。”
“我？”芙莉亚把目光从那双金色的眼睛上挪开。“我不觉得我……”
“不，我觉得你可以。”菲德拉说。她曾经是个传说，一个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的人，现在却真的存在了。而且她也不应该向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求助啊。
假如那可以算作求助的话。
芙莉亚看看半掩着的门：“我想起来走走。”
“也是时候该起来了。”鸟喙书叹了口气。
菲德拉从一张小凳上站起来，朝后退了一步，好让芙莉亚把腿放到床边来。直到这时，芙莉亚才发现自己身上穿了一条迷彩裤，还有一件灰色的套头毛衣。两件衣服看上去都破破烂烂的，而且也太大了。
菲德拉注意到了她的眼神：“这不是个穿裙子和连裤袜的地方。这些衣服曾经是一个书巫的。”
死人的衣服，芙莉亚想到这里打了个寒战，这个人应该是在永夜庇护所之战中死去的。
芙莉亚的皮夹克还在，就放在角落里的地上。她拍拍夹克上的土，套在身上。衣服下面是她的靴子，套上靴子后，她摇摇晃晃地站在这个非常狭窄的房间中央：“我在这里躺了多久？”
“在其他地方的话应该是好几天，但这里永远是黑夜。你的身体很虚弱。”
“我受伤了？”
“不是那种我能够治疗的伤，你的脑子……很乱。”
“说了一些胡话，”鸟喙书嘎嘎地说，“说到了一个岛，还有岛上的宝藏，还说到了那个男孩，那个霍金斯。”
她的腿一软，但还是站住了。一直到膝盖习惯了她的重量，她才跟着菲德拉走到了外面的通道上，刚走了两步，她的小腿就开始麻麻地痒，她觉得应该是身体在恢复。
那是一条短短的走廊，没有分岔。石头地面像经历过地震一样布满裂痕。在一个地方，裂缝的边向上抬升，形成了一个台阶。菲德拉打开走廊尽头一扇生锈的铁门。一阵刺骨的风带着灰尘的味道吹了进来。远处隐隐传来一种难以描述的闷响。
“来吧。”菲德拉说，既不是女神也不是传说，只是一个在沦丧之地历经沧桑而不屈服的女人。
芙莉亚跟着她走到外面。这个堡垒的门嵌在一座山的侧面上，周围的岩石上全是大大小小的裂缝。天空的颜色像烧焦的肉，黑色上面有一条条的褐色。
“我们在所有灯塔的另一边，”菲德拉说，但她并没有解释这是什么意思，“但是这个地方在不断地移动，山脉在灰烬之上像冰块一样整体移动着。永夜庇护所的这个部分以前在其他地方，靠近连通门的地方。”
在她们面前，已经凝固的岩浆形成了一堵矮墙。菲德拉爬上去，朝芙莉亚伸出一只手。芙莉亚犹豫了一下后，拉住了她的手。
在另一边，山坡直直地向下，大约一百五十米远的山脚下是一个宽阔的山谷，大到能够装下整个牛津。石头戈壁上有无数的火点，它们散落在像口大锅一样的岩石地面上，一直延伸到对面的山坡那里。
“这些全都是墨妖？”
“它们曾经都是书妖，”菲德拉说，“随着这个地方的改变，下面的那些男男女女们也都变了样子。”
成百上千的帐篷中间是点点的篝火，这些帐篷恐怕也是打仗时缴获的战利品，跟芙莉亚身上的衣服一样。
她无法把目光从这支部队上挪开，像被催眠了一样盯着下面的山谷：“是您派他来的，对吗？那个要偷造物书第十一卷的七芒星书妖。”
菲德拉没有回答，芙莉亚朝旁边看去，发现她已经又从墙上下去了，正在朝一个人走去，这个人是跟着她们从堡垒中出来的。
芙莉亚又朝山谷转过头去，被眼前的火山岩戈壁搞得很恍惚。她慢慢地在一块棱角尖锐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蜷起膝盖，用双手抱住。
她身后传来了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随后，有个人坐在了她的身边，一根长棍子被靠放在石头上。
“塞弗林。”她小声地说，眼睛并没有看他。
七芒星把一只手放在她的手上，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坐在那里，看着点点火光勾画出的图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