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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伦敦看上去一片繁忙的景象,芙莉亚和凯特匆匆地穿过帕丁顿车站,她们已经许久没有到普通人中间来了。
穿过车站书店的时候,芙莉亚的目光被橱窗里的那些书吸引了。大部分书的封皮都花花绿绿的,十分显眼,跟她熟悉的那些图书馆里的皮质封面的珍贵书籍完全不一样。
“怎么了?”凯特问,她注意到了芙莉亚看向橱窗的眼神。
“作为书巫,我应该什么书都喜欢的,不是吗?”
凯特耸耸肩。“不知道。是必须的吗?”
“放在那里面的我不喜欢,但我喜欢这里有这么多书,在一个大多数人都只是匆匆经过,看都不会看上一眼的地方。”
“书总会有的,读书的人也是。”凯特不以为意地说,尽管她也曾看到过所有这些书是怎么险些全部变成空白书的。芙莉亚羡慕她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能力,而她自己总是纠缠在过去里出不来。最近,她又开始不断回想起七芒星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总有一天会有另一个人想要完成最后一本空白书的,而那个人很可能
就是你。
芙莉亚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好朋友那种泰然自若的坚韧,她能看得出凯特并不开心。凯特和菲尼安的关系一点都不和谐,他们两个都很固执,动不动就会吵起来,长此以往,两个人都会觉得很累。假如两个人中间再加上一个苏梅贝拉这样的人,那这关系很快就会变得岌岌可危,而且不是那种浪漫的危险。
“你有没有不停地想过一个人,一直想到你觉得那个人能感觉到你在想他?”凯特问。“并且他也这样想着你?”
芙莉亚迟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跟塞弗林每天通信的时候,她就是这样的感觉。那件事她已经放下了,就算是放下了吧,至少她是这样告诉自己的。她一边希望再也不要跟谁这样心灵相通,一边又希望能够那样。
让凯特伤脑筋的应该不光是菲尼安。想到菲尼安的时候,好的想法总会盖过那些不好的,但想到她的父母时就不一样了。只要想想在这么久之后要重新面对他们,凯特就泄了气,她那件皮夹克本来就大,这就显得她更瘦了。之前重回马杜克堡垒的时候,她看上去也没有现在这么忧心忡忡。
她们从车站打了一辆出租车,来到了伦敦的高档社区梅菲尔。司机把她们放在一栋白色建筑前,建筑上有高大的窗户、铸铁栅栏和架在白色柱子上的遮雨篷。凯特看着汽车离去的背影,然后又一言不发地看着台阶上方那个黑漆大门。
“咱们要走还来得及。”芙莉亚说,虽然她心里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凯特利用坐火车的几个小时,给她大致讲了自己父母的事,不过就这一点,也足够让芙莉亚看出走这一趟的迫切性。如果想弄清阿博加斯特找伊西丝是要做什么,她们能问的恐怕也只有乔纳森·玛尔什和艾薇拉·玛尔什了。
凯特看看人行道,这里的房子长得都一模一样,就像带着倨傲笑容的嘴里那两排白得毫无瑕疵的牙齿,能把所有来求助的人吓得落荒而逃。
芙莉亚也穿着沉重的皮夹克,不过她这件比凯特的要瘦。她下身穿着灰色的短裙,酒红色的长筒袜,黑色的靴子。为了配合山谷外的世界,她尽量把自己打扮得时髦些,希望看起来能有点像个伦敦人,实际上就是像凯特的样子,因为凯特是她认识的唯一一个同龄的伦敦人。不过,她现在发现她们两个和这个地方不太搭,就像是刚从摇滚音乐会上出来的吉他手,不小心跑到了高雅的舞会上。
“咱们要坚持到底。”凯特说。
“那还用说。”
几个小时来凯特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真高兴有你陪着我。”
“应该的。”
“不,并不是。”
芙莉亚抱住她,发现凯特的身体在颤抖。难以置信,这还是第一次见面时那个冷血地把警察从房顶上踢下去的女孩吗?凯特不一样了,她们每个人都不一样了。不过凯特现在的颤抖并不是这种变化的结果,她现在并不是那个焕然一新的凯特,干干净净,举止合范,而是很多年前的那个她:她又变成了那个因为觉得自己被嫌弃所以从父母身边逃开的孩子。
芙莉亚放开凯特,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不管门里面等着咱们的是什么,都不会是你的过去,你已经跟当年不一样了,你的父母应该也不一样了。”
凯特点点头,但是无法掩饰自己的怀疑。过去的这些年完全有可能让这个家里的事情变得更糟糕,而不是更好。她的父亲乔纳森·玛尔什当年就已经是亚当学院的高官了,凯特最后听说关于他的消息,是说他即将被任命为公使。那样的话,他就将得到亚当学院能够任命的最高职位,成为书巫们安插在英国首都的秘密使者。
不知道他是否清楚自己的女儿已经加入了抵抗组织。到目前为止,凯特并没有出现在任何公开的通缉名单上,但这并不一定是玛尔什出于私心把她的名字从档案里抹去了。
她们慢慢地走上门前的三级台阶,为了保险起见,芙莉亚带了一本穿越用的书,能把她们带回费园。书藏在她夹克的一个侧兜里。
凯特按了一下黄铜门铃,门铃发出“咣”的一声,让房子显得既幽深又让人生畏。芙莉亚摸摸凯特的手,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马路对面传来了一只狗的叫声。
门开了,芙莉亚还以为住在这个地区的人都会有管家,就像那种陈旧的社会小说里的管家一样,僵硬、干瘦。但开门的是一个矮小的黑发女人,长得跟凯特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只是比凯特稍胖一点,嘴角左右各多了一条深深的皱纹。
“嗨,妈妈!”凯特说。
女人张开嘴,但是没有说话。
“这是我的朋友芙莉亚。”
凯特的妈妈看上去就像是快要站不住了的样子,芙莉亚真想从她旁边挤过去,从后面给她放一把椅子。
“凯特琳娜,”她小声说,“你好。”
她知道,芙莉亚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她知道凯特被通缉的事,知道我们做过什么。
女人使劲喘了口气,然后把门开大。“快进来吧。”
“您好,玛尔什夫人。”芙莉亚说。她拉起自己朋友的手,把她拽进了屋子里。进了门之后,凯特挣开她的手,又能自己走了,不过也就往前走了一步,随后便在母亲面前停下了。
正常人在这个时候会互相拥抱,哪怕只是出于礼貌。但凯特的样子看上去就像是要冲自己的母亲大吼。
“凯特……”芙莉亚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母女俩面对面地站着,两人的脸之间只有不到一拳的距离,都不说话。芙莉亚真想走掉。
这时,凯特的母亲缓过神来,绕过凯特,把门关上,问:“你们想不想喝杯茶?”
“非常乐意。”芙莉亚说话的语气就像苏梅贝拉。
“见到你真好,妈妈。”凯特说。芙莉亚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话。
她的母亲似乎也是这样想的。“噢……我也很高兴你来了,真的。”稍稍停了一下后,她补充说,“特别高兴。”
说着,她在前面带路走进去,走得有点快,就好像要逃开这两个不速之客一样。芙莉亚和凯特跟着她穿过白色的门廊,走进同样是白色的客厅。客厅高大宽敞,玻璃门一直通到天花板,门外是一个花园,里面的草坪修剪得整整齐齐。
“坐下吧。”艾薇拉·玛尔什指着白色的真皮沙发说。沙发上方挂着一幅巨大的雪景油画,有半个车库门那么大。桌子上的一个花瓶里插着一枝深红色的玫瑰,旁边放着半包烟与镜。
芙莉亚再看向凯特的母亲时,发现后者也在仔细打量她。她应该在大门那里的时候就发觉芙莉亚是个书巫了,跟自己的女儿不同,同样的,芙莉亚也感受到了这个女人的书巫力。
“我去泡茶。”她说道。芙莉亚还没来得及探明她的力量。“你们想吃饼干吗?”
“爸爸在吗?”凯特问。
“上班,跟平常一样,”凯特的母亲看看细长形的手表,“不过再过半个小时应该就回来了,如果路上不堵车的话。”
“他当上公使了吗?”
玛尔什夫人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回答。“你听说了?”
“这又不是什么国家机密,对吧?”
“不,不是。”
“我在书城的时候从报纸上看到过。他的照片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就像一个真正的政客。”
“他工作得很努力,而且做出了很多牺牲。”
比如牺牲他那个没有天赋的女儿,芙莉亚心想。自己的孩子在书城下落不明,不会在公众面前给他丢脸,这恐怕正合他的心意吧。亚当学院的公使生的孩子竟然没有书巫天赋,这简直不可思议。芙莉亚敢打赌他从来没有对外提过自己有一个女儿。
“现在喝茶吧。”玛尔什夫人说着,钻进走廊里。
芙莉亚和凯特没有坐下。空气中有种紧张的气氛,而且不仅仅是书巫气场引起的。
“她知道吗?”
凯特撇撇嘴。“不清楚。”
她们左边有一扇敞开的门通向图书馆。客厅里面也放着书架,一个比一个整齐,上面的书应该是按照字母排序的。这里的藏书对芙莉亚来说有些奇怪,她自己是在乱糟糟的书堆里长大的,对她而言,那才是书巫术的心脏和灵魂。她的父亲依着直觉与热爱给自己的藏书排出了与众不同的体系,费园里那满墙的书,还有摇摇晃晃摞在一起的书跟这里书架上的整齐清洁有天壤之别。她彻底明白凯特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了,她自己才待了几分钟,就已经被这里的纹丝不乱搞得头晕了。这里没有跳来跳去、以书架上的灰尘为食的折纸鸟,也没有会说话的阅读灯和爱抱怨的阅读椅。费园虽然不在庇护所之内,但它毫无疑问是书巫世界的一部分,而这栋房子却完全是属于普通人世界的,不管房子主人的书巫力有多么强。
玛尔什夫人在厨房里把餐具弄得乒乒乓乓的。
“看这个。”凯特站在一个旧式写字柜前,写字柜上方挂着镶了框的照片,没有一张是凯特的,很多都是她父亲出席各种正式场合的照片。
“那些人是谁?”
“三大家族的成员。这个是格里高尔·罗恩穆特。”凯特指着一个头发花白,眼神阴沉的男人说。那个男人六十多岁的样子,正在将一本沉甸甸的书交给凯特的父亲。这本书就放在下面的写字柜上,被装饰得像个奖杯一样,深红色天鹅绒封面上用烫金大字写着《罗恩穆特家族编年史》。
书的旁边还有很多其他的礼物,都是乔纳森·玛尔什在为亚当学院效力的过程中获得的,另外那些照片记录的就是这些礼物的馈赠仪式。其中有珍贵的书籍、神秘的书签,还有一支金色的羽毛笔。在这些礼物的前面,写字柜的斜面上放了一本不起眼的书,旁边一张印了徽章的昂贵信笺纸上写着下面的话:
我们非常赞赏您的工作,谨以此略表谢意,希望您能够喜欢。——弗雷德里希·西摩尔男爵。西摩尔家族。三大家族委员会委员。
旁边还斜立着一个打开的信封,上面还贴着快件的签。这个小礼物应该是今天刚送到的。
“你父亲很爱炫耀。”芙莉亚说。
“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不能让菲尼安知道了吧?”
“这些跟你又没有关系。”
“我父亲是公使!”
“你又不是!你跟菲尼安一样痛恨亚当学院!”
“没有谁比他更恨学院。”凯特躲开芙莉亚询问的眼神。菲尼安从来没有跟大家讲过他自己的过去,也没有提过在书签林里当学徒的那段日子。不过凯特现在知道的应该比其他人多些。
“反正他不会责备你,就因为你父母……是这个样子的。”芙莉亚指了指那些照片和珍贵的破烂。只有一张照片上有凯特的母亲,她在照片的最边上,被裁掉了一半。
“不是责不责备的问题,”凯特说,“这个我能接受,但菲尼安会不再信任我,不像以前那样信任我。”
“这是蠢话!他很清楚你……”
“他有理由那样做,”餐具的乒乓声停了,为了不让厨房里的母亲听到她们的谈话,凯特压低声音打断她,“不管这个人还有其他什么身份,他始终都是我的父亲。我绝不会看着他出事,不管是他还是我的母亲。”
芙莉亚在火车上第一次听到这些事的时候,就已经看出了凯特的进退两难。但是现在到了这栋房子里,看着这些照片和证明男主人的学院任职经历多么完美无缺的各种收藏品,芙莉亚开始理解凯特的感受了。这里有人的面孔、各种味道、她母亲的声音,这里曾经是凯特的家,不管如今发生了什么。
“我属于抵抗组织,”凯特小声说,“尽管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对学院中最重要的那些人物下手。我是世界上最差劲的恐怖分子。”
“你不是恐怖分子,而是抵抗者。”
“你觉得我妈妈也会这样认为吗?或者我爸爸?管制区之外的随便哪个人,会吗?”
芙莉亚正想回答,凯特的母亲已经把一个托盘放在了沙发前的桌子上。她们俩没有听见她走进客厅。芙莉亚察觉到房间里的书巫力猛地增强了,她不知道是不是玛尔什夫人,但她并没有在什么地方看见玛尔什夫人的心灵书。
“你们不能待太久。”
芙莉亚和凯特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但还没等她们俩说些什么,玛尔什夫人就接着说道:“跟你父亲见面恐怕不是什么好主意,凯特琳娜,他有看穿谎言的天分,因为他自己就很有说谎的天分,”她从容不迫地把开水浇在白色茶杯里的茶包上,“他是搞政治的,而且做了很久我的丈夫,他有很多说谎的理由。”
凯特的脸上掠过一丝同情,她朝母亲走过去:“哦,妈妈,这听起来真是……”
房间里响起了噼啪声,芙莉亚明白自己弄错了,但是明白得迟了一点点。房间里强烈的书巫力并不是来自凯特母亲的。
紧挨着西摩尔家族的信摆在写字柜上的那本小书发出炽烈的光,随即在空气中消散,两个人影突然出现在挂满照片的那堵墙上,乍一看,就像是在墙上的一张照片里凿出了两个人形,一开始颜色很暗,只有线条,眨眼间,线条里就有了生命。
那是一男一女,头发都是浅金色的,两个人都又高又瘦。不对,他们还不是成年人,或者刚成年不久,比芙莉亚大不了几岁。
凯特的母亲发出一声尖叫,打翻了茶壶,陶瓷碎片和滚烫的开水在地板上迸溅开来。
“凯特!”芙莉亚跳过去,将朋友从两个不速之客身边拉开。那两个蹲着的人正在用流畅的动作站起身。他们两个应该已经穿越过许多次了,所以能够这样优雅地着地。这样的能力,芙莉亚到目前为止只在伊西丝和苏梅贝拉那里见到过。
年轻男子四下里看看,迅速地摸清了在场的人和可能的危险。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狂喜的光,那喜悦慢慢向下蔓延到了他的嘴角。
凯特只扫了那个年轻男子一眼,随后就死死盯住了年轻女子的蓝眼睛。两个来访的人长得非常像,是兄妹俩,芙莉亚心想。男的大一点,一两岁吧。
年轻女子对凯特惊讶的目光报以一笑。“凯特琳娜。”她的语气里有种强装出来的友好。
“蕾切尔。”凯特说道。
芙莉亚趁着这一刻从夹克里抽出了心灵书。
“也是时候了。”鸟喙书用嘶哑的声音说。心灵书在芙莉亚手中摊开。
“来真的?”年轻男子懒洋洋地叹了口气。他的心灵书已经打开了。
芙莉亚分离了一页书页之心。
但不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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