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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凌晨四点半,芙莉亚正坐在房间里为艾瑞尔伤心流泪,这时,一个字母从她的眼角流了出来。
那是一个N,不过她是在抬起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时才发现的。她坐在床边的一个老式梳妆椅上,给她照亮的是一支孤零零的蜡烛。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见自己背后阅读椅和阅读灯的轮廓,它们放在房间另一端的角落里。
阅读椅想跟她说话,但是被阅读灯硬生生地拦住了:难道它看不出来芙莉亚现在应该一个人静静吗,她不需要一把大大咧咧的椅子给的什么愚蠢的建议。阅读椅反唇相讥,它们吵了几句,但是随后就都一言不发,也不再动了。
芙莉亚弯腰靠近镜子,那个非常小的N贴在她脸颊上的泪痕里。她正奇怪,又有一个字母从她的左眼流了出来。这次是个A。
她用食指把那两个字母捏下来,但是却发现手指尖上只有泪水,等她把手指翻转过来,往镜子里看去时,就又能看到那两个字母了,一个N,一个A,比她皮肤的颜色深不了多少。她把指肚再次转向自己,字母不见了,再朝镜子转过去,又能很清楚地看见。
这两个字母只有从镜子里才看得到。
她慢慢地抬起眼睛,看着自己的脸。在橘红色的烛光中,她看到更多的字母正从她脸上缓缓滑下,在一片泪痕中。她用手背擦擦脸,翻转手,往镜子里看去:一个F,一个G,还有一个H。
镜子里的她正在哭出字母来。
她想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甚至还朝自己的床上看了一眼,就好像真有可能看到另一个自己躺在那里一样。床是空的。
她用手指尖捏起那五个字母,把它们按在镜子上来回搓,在她这边的镜面上只能看到泪水,而在镜子里面却能看到字母反着的镜像。紧接着,字母开始变淡,看样子一离开芙莉亚的身体,它们就会消失。几秒钟后,那里只剩下一片潮潮的水膜,字母不见了。
等她的注意力重新回到自己的脸上时,她发现眼泪只是个开始,她的轮廓开始变得模糊,表面开始动来动去,就像一群蚂蚁。她的头,肩膀,整个身体都开始融化,一眼看上去,她就像变成了一团雾,要仔细看才能发现,那实际上是一团团的字母。很多字母跟她皮肤的颜色一样,还有一些跟她头发的颜色一样,有些是白色的,就像她晚上穿着睡觉的那件长T恤的颜色。
她猛地一惊,跳起来,带翻了椅子。叮叮哐哐的声音惊醒了一动不动的阅读灯,它的金属灯罩吱呀呀地抬起,朝芙莉亚转过来,灯泡亮了,将光投进房间里。
“你还好吗?”阅读灯用破锣似的声音说。阅读椅也动了起来,发出一声带哭腔的哼唧。
芙莉亚猛地把目光从镜子上挪开,上下看看自己。一切都还是那样,她的手、T恤、T恤下面露出的光腿和光脚,什么也没有融化。但是当她再次看向镜子里面,玻璃里的她又变成了一团字母云,虽然还能看出人形,但是形状在不停地变化,轮廓也不清晰。
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
“芙莉亚?”外面的走廊上传来了裴申思的声音,“我听见了声音,你需要帮忙吗?”
她不知道,自己需要帮忙吗?她回过头看看镜子里那团涌来涌去的自己。“YZ?”她小声说。
但是眼前的这团字母跟她在书窖里看到的不一样。YZ的字母是黑色的,像蚂蚁一样在地下活动,而且会组成单词来回答她的问题。它们不是彩色的,不会模仿人形,更不会在空中飞来飞去。
房门猛地打开,砰地撞在墙上。裴申思两只手各握着一支枪,愤怒地看着房间里面,就好像要把芙莉亚、阅读椅和阅读灯统统击毙一样。
“出了什么事?”
阅读灯吱呀呀地朝他那个方向拧过去,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芙莉亚?”
“你能过来一下吗?”她请求道。
“你还好吗?”
我要知道就好了,她心想。“我只是撞翻了一把椅子。”
“就这样而已?”
“我坐着睡着了,做了个噩梦。”而且显然是一个还没有结束的噩梦,因为她依然能看到镜子里的那团字母。
裴申思走过来,阅读灯的光跟着他。“老天爷!”他说道,“你能不能告诉那东西,让它换个地方照。”
阅读灯的灯罩转了个圈。“喂!”它用金属的声音喊道,“真是个没教养的粗人!他是不是以为我没长耳朵?”
“你就是没长。”芙莉亚说。
“但我还是能听见他说了什么!”
裴申思突然朝阅读角那边迈了一步,阅读灯吓得缩了回去。阅读椅的皮垫子下面传出一阵阴沉沉的笑声,听上去心满意足的样子。
“你就会幸灾乐祸!”阅读灯恶狠狠地冲它说。
裴申思在芙莉亚面前站住,他的声音突然变得非常温柔:“我知道做梦是怎么回事,会让人特别累。”
“你注意到什么了吗?”
他的目光警觉地在屋里四处看看,观察了那两扇窗户,所有昏暗的角落。以防万一,他还打算看看床底下,这时芙莉亚拦住了他。“是我身上。”她说。
“你哭过。”
“不是这个。还有什么吗?”
裴申思迷茫地摇摇头。
“看看镜子里。”芙莉亚对他说。
他照办了。“然后呢?”
“你看见了什么?”
“这就是你梦到的吗?镜子里的什么恐怖的东西?”
她轻轻叹了口气:“差不多吧。”她恐惧地看着镜子里站在裴申思旁边的自己:裴申思很清楚,轮廓鲜明;而她自己却是由一堆蹦蹦跳跳的字母组成的,绝大多数的字母还没有一个果蝇大。
“你觉得我看上去很……正常?”她又确认了一句。
“不正常。”
她舒了口气。
“很累的样子,”他说,“眼睛哭肿了,就是好朋友刚被杀掉后会有的样子。打仗的时候我经常碰到,如果有人死在战场上了,大家就会做各种奇怪的事,他们会哭,或者祈祷,或者只是坐着。有些人还会唱歌,就好像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一样,甚至还有人跳舞,不过这只是他们安慰自己的方法。我还见过一些人,他们……”
“我不是指这个。除此之外你就没看到什么?”
他又仔细打量了一下镜子里的芙莉亚,然后朝她转过身,把手枪插回枪套里,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听我说,你们不会有事的,你和皮普。我整夜都会坐在外面的走廊上,如果有必要,我也可以几天不睡觉,只要有事,我马上就会到你们身边来。”
几个月前,皮普从三楼搬到了芙莉亚隔壁的房间,芙莉亚希望他能住得近些,皮普也不反对。不过裴申思完全理解错了她的意思:她并不是害怕杀死艾瑞尔的凶手,不管那人在哪里。至少这时她不是在害怕这个。
裴申思是真的没看见,只有她自己能看到镜子里的那团字母。
“没事,”她边说,边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镜子里的那个自己,一群忙忙碌碌的字母组成的嘴唇正在那里面摆动,“可能只是个噩梦。”
裴申思点点头,用大手摸摸自己的脑袋,走回门那边。他不太有把握地看着门上的锁:“我可能把它弄坏了。”
“其实你可以按门把手的,门没有锁。”
巨人看着自己的靴子尖:“我很抱歉。”
芙莉亚离开镜子,朝他走过去,抱了抱他。她的眼睛刚到他的胸口。“我真的很感谢你这样照顾我们,谁会在意这么一扇门。”
“真的?”
“千真万确。”
他满意地笑了,用手指碰碰一个看不见的帽檐,敬礼告别,然后走出去,想从外面关上门,但是门锁已经合不上了。
“我可以去找根铁丝,”他在门外说,“然后把门闩上。”
“把我锁在屋里?”
“呃,这个办法可能不怎么好,我明天一早就来修门。”
阅读灯很大声地转动着灯罩。“这个笨蛋。”
“什么?”裴申思问。
“没什么,”芙莉亚说着,严厉地看了眼阅读灯,“我现在就去睡觉。”
“又没说错。”阅读灯固执地小声说。
阅读椅幸灾乐祸地说:“他把你吓坏了吧。”
阅读灯把光对准椅子的皮坐垫:“我才不会害怕这么一个……”
“嗨,”芙莉亚说,“别说了。关灯。”
灯光马上熄灭了,它们不动了。芙莉亚听见裴申思在走廊上向前走了一段,随后,他放在两个房门之间值班用的那把扶手椅响了一声。现在她明白艾瑞尔为什么会选他了。裴申思或许不是最聪明的一个,但他肯定是这栋房子里最忠诚的那个。
她打起精神,扶起倒在梳妆台前的椅子。镜子里的她依然是一堆字母,像地震时的沙子一样颤抖着。
她看看摆在床头柜上的心灵书,鸟喙哼唧一声伸出来,惬意地打了个哈欠。“出什么事了?”它含含混混地说。
芙莉亚轻声叹了口气。她虽然和鸟喙书心灵相通,但阻止不了这个家伙睡得像块石头一样,不管周围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她说。
鸟喙书看到镜子里的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我的大炮筒啊!”
房间外面的裴申思又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跑过来。
“一切正常!”芙莉亚冲他喊道,“是鸟喙书。”
脚步声停住,随后又走远了。
鸟喙书压低声音悄悄地说:“那个,我的姑奶奶呀,那是什么东西?”
“你能看得见?”
“我又不瞎!”
“裴申思什么都没看见。”
“我是你的心灵书!”鸟喙书很气愤。“我是在用你的眼睛看世界。我和你是一体的,我和你!”
“除了你睡觉的时候。”
鸟喙吞吞吐吐地问:“我又打呼噜了?”
她走到鸟喙书跟前,挠挠它满是皱皮的脖子。“有点。”她把书从床头柜上拿起来,带着它一起走到镜子前,想看看镜子里的书会不会也融化。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从镜子里看着她,乱蓬蓬的金发,太过宽大的T恤,眼睛下面的黑眼圈,没有颤抖着的字母了,她又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她迟疑地伸出一只手,用五根手指的指尖摸摸镜子,非常轻,就好像一不小心手就会插进镜子里一样,但是她只摸到了冰冷的玻璃,看到的是自己熟悉的样子。
她站了差不多有一分钟,看着自己,然后,她吹灭蜡烛,抱着鸟喙书钻进被子里,缩进黑暗中,缩进保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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