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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亚历克西娅之前从未见过扎巴林,但现在,她的公寓门口有好几个,其中一个年轻女人穿着宽松的卡其色短裤、沉重的靴子和无袖背心,举手拦着亚历克西娅。
“你不能进去。”
“这是我的公寓。”
扎巴林女人顶着一头脏辫,发间编着缎带和珠子,头发往后梳着,用一个发夹固定。戴着手镯和珠子,满身挂坠。她的亲随是一个镶宝石的头骨。
“它不安全,朋友。里面有一个感染源。”
“一个什么?”亚历克西娅问。接着,他们的一名队员拖着一辆小动力车从她阳台向街的门走了出来,这个年轻男人有月球人的高度,穿戴也像个流氓。他的亲随是嵌长钉的头骨。
“现在我们弄干净了。”
“你们见鬼的在我公寓里干什么……”亚历克西娅正说着,便看见了那小货车里躺着的东西。鸟,数百只鸟,像子弹一般僵硬。明亮的绿色与金色羽毛,还有一抹抹红色。
“你们杀了小鹦鹉。”亚历克西娅喊道。四个扎巴林组成的小队陷入了真诚的迷惑中。
“这是规定,女士。”拉车的孩子说。
“无监管的资源滥用。”脏辫扎巴林说。
“这是强制措施。”另一个扎巴林说,这是个三代的月球孩子,皮肤颜色非常深,胳膊上和眼下有划痕。他的亲随是一个燃烧的头骨。
那肯定是扎巴林的某种特征。
“如果可以的话,请往后站。”最后一个扎巴林说。这个雀斑红发男人有四五十岁了,辐射伤害让他的短发变得全白,除斑点外,他脸上还有很多黑痣,那是早期的黑色素瘤。他打开一个钛制箱。空气中升起了薄雾,然后雾变浓了。烟雾环绕着他的头,然后涌进了他的箱子。“我们都有免疫基因,但它们可能会发生古怪的软故障。这不会死人,但会难受得像见了基督一样。”他关上盖子,关住了一片嗞嗞沸腾的黑色浆液。不是烟,是机器虫。他们用成千只昆虫大小的无人机猎杀了鹦鹉。
“祝您今日愉快,女士。”脏辫说。扎巴林高高兴兴地大步沿街走远了。
“小鸟儿!”亚历克西娅在她的小房间里喊着,“小鸟儿!”她在冰箱里找到了一些变坏的水果,把它们放在了阳台外面。她端着茶坐下来,看着熟过头的番石榴。扶壁间没有飞掠的色彩,没有翅膀的扇动,空中也没有吱吱喳喳的声音。
“王八蛋。”亚历克西娅·科塔说。

 
亚历克西娅从扎巴林那里得到了一个灵感:他们的着装风格。打印机把她要的东西挤进漏斗。之前,她作为铁手不得不忍受过度讲究的、紧身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风格,现在这些可真是太棒了:短裤、靴子、不太紧身的背心。她在家乡就穿成这样,管道女王的穿着。
这也是一种不错的伪装。
在等着电梯里的乘客出来时,马尼尼奥说:LMA劝告人们不要登上七十层以上 。走进电梯厢时,人们都在打量她。扎巴林的风格。今天你瞪着眼看,下周你就会穿上它。
谁知道这么穿是什么样子?
那里有人身安全问题。
第四十二层。有人出去了,进来的人更少。电梯门关上了。
上城高街的形势最近恶化了。到处都有人在偷水和带宽,还有人黑入了公共打印机。
也是在这个电梯里,曾有一个窒息的人向她乞求呼吸。她不知道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但她在梦里看见他:门关上时,他向外伸着一只手,喘不上气地说着她永远听不清楚的话。
我很抱歉,我是新人,我不知道要怎么做这事 。她当时这么说。
根本不值得我们付出呼吸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她一直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现在她必须弄清楚。
第六十五层。
亚历克西娅,我必须郑重劝阻你 ,马尼尼奥说,我可以雇佣私人保安 。
第六十八层之后,她变成了唯一的乘客。
第七十五层。她的靴子在网眼地板上轻响。声音吸引了注意力,她往下望去。她从小就经常待在屋顶、露台和塔架上,但此刻靴底下方的深度令她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由此到下一层地板之间足有半公里的落差,其间遍布动力管道。她伸出一只手来稳住自己,但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握住。
别往下看。永远别往下看。
她总算走到了一段楼梯处,它螺旋盘绕着一根汩汩作响的给水总管。她把手放在管道上,里面流动的液体唱出了她熟悉的曲调。然后她登上三段楼梯,来到一个小小的望台处。
往外看。
那不只是令人屏息的景象,那是惊心动魄的宏阔奇观。
她见到了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子午城。中心区是一个庞大的空心圆筒,桥梁、步道和索道在其中纵横交错,电梯在弧形筒面上上下下,而月环远远高出了所有这一切。她看着一个闪亮的乘客舱从地面向闸门升去。第一道气闸上是两百米高的防护岩,接着是通向子午城发射塔的第二道气闸。而她此刻仍在深深的地下。
三条主大道由此往外辐射出去,它们分别是子午城三个方区的轴线。在她眼中,大道并不是林荫马路,而是峡谷,它们比地球上任何峡谷都更深。远景充斥着光线,笼罩着尘埃。孙达科瓦大道从她面前伸展开去,她能看到更深处的景象,那是猎户座方区从中心往外延伸的另外四条大道。树木排列在大道边,它们的高度超过她曾见过的任何雨林,但在此时,它们小得就像花粉粒。右边,心大星方区正在变暗;而遥远的左面,晨曦正在填满宝瓶座方区。这是亚历克西娅第一次懂得欣赏子午城的设计:三个五角星,在中央交会。子午城的峡谷可谓太阳系的一大奇观。
在这个接近世界顶部的地方,日光线带来的幻象破碎了。在地面上,在她的阳台上,甚至在LMA的办公室高处,亚历克西娅都可以相信她是在一片时而晴朗、时而阴云的天空下。她听说它有时甚至会下场雨,好冲洗空中的尘埃。她很乐意看看那景象,那一定是水工程运行的壮举。但在这里,她能看到面板之间的接缝,看到投影出天空的光细胞颗粒。那只是世界的一片屋顶。
把手搭在眼上,往上望,她看到了贫民窟。一条通风管道上倚着泡沫板搭成的小格子。布料和偷来的包装材料组成帐篷,悬挂在垂落的电缆上。塑料板搭成隔间,勉勉强强地挤在基础设施的间隙里。露天营地、坡屋、棚子。上城高街随着亚历克西娅的视线渐渐展露出自己,这处高城的每一道裂缝和空隙里都塞满了凑合搭出来的避难所。她想到了昆虫或蜂鸟的巢穴,交织环绕在人类世界的周围。
她还想到了老里约的贫民窟。上帝之城,曼格拉,阿莱芒,罗西尼亚。人类需要片瓦遮头,而它们就是满足这些原始需求的应对措施。
现在,里约的每一处角落都变成贫民窟了。
在观望子午城全景时,亚历克西娅明白了一点:子午城远远不只是它所封围的空间。人们在岩石中深深凿出街道和住宅,更深的是城市的基础设施:水管和矮道、隧道和通风管、电缆和辅助系统隐在岩石内。远程电站、月表太阳能阵列及通信阵列、电线和管道伸展出数百公里。她看到了子午城的原貌,它不是一座城市,它是一台机器。一台生存机器,生活在其中的人类在其工作单元之间的空隙里匆忙奔走。
她爬向更高处。两层以上,每一条管道、每一根支柱和大梁上都挂着一些像是银色蛛网般的东西。她碰了碰其中一个,手上全湿了。这些塑料网上闪耀着露水。
冷凝网。管道女王很欣赏这聪明的设计。她之前不知道子午城还有云层。
“无监管的资源滥用。”她大声说。
是的,令人震惊 。马尼尼奥说。在她刚往眼中安上视镜,并接上网络的头两分钟里,亚历克西娅便知道亲随并没有“讽刺”这个概念。
“我要把你关闭了,马尼尼奥。”亚历克西娅打断他。她看见了一张脸,是个女人。短暂且冷漠地盯着她,然后隐没在了机器间的阴影中。这个女人可能从她踏出电梯起就在看着她。在那阴影里,可能有数十个人在看着她。主梁上、楼梯井里、裂隙中,有更多的人。
这里不是她的城市。
有东西在动,在那里,飞掠过了楼梯顶口。
亚历克西娅转身往下走,想回到电梯那里去。楼梯平台上站着人。她回过身。上方的楼梯转角也有人。
各种各样年龄的女人和男人,还有一些孩子。他们的穿着集合了各个时段的潮流:目前流行的二十世纪四十年代,过时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这个人穿着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的女装衬衫,那个人穿着二十一世纪五十年代的绑腿和卫衣。每个人都穿着自己被迫迁至上城高街时流行的款式。没有人有亲随。
“无监管的资源滥用。”一个孩子说。
他们走近了。
亚历克西娅从未如此害怕过,就算是古拉特家袭击卡约,以向管道女王宣战时,她也没有这么怕过。然后她发现了逃脱的办法。
“我是水力工程师,”她喊道,“我能告诉你们怎么从那些露水网上收取多20%的水。我能告诉你们怎么建造一个分配及净化系统!”
“哦,我不认识你,伙计,但我很乐意看到这些,”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澳洲口音。他从两段楼梯上方的栏杆上探出头来,“我们将永远感谢你。”这是一个年轻的白人,深色眼睛,利落的颧骨线条,一团黑色的卷发。他越过栏杆,向下落了五米,轻巧地落在亚历克西娅前面。他穿着一条褶裥裤,裤脚卷到了脚踝上,一件白色衬衫,袖子卷到肘部。没穿短袜。亚历克西娅瞄到了那高腰腰带下方刀鞘的轮廓。“你给的答案很不错,这答案救了你的命。”他坐在梯板上,打量着亚历克西娅。她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的指尖没了。“和你的行头一样。好了,我说伙计,他们一般都凭直接的印象来判断,但我会看到更深层的东西。表面上,你穿得像个扎巴林。我的伙伴们不喜欢扎巴林。我不喜欢扎巴林。但你没有扎巴林的亲随。你没有开启任何亲随。这让我很感兴趣。从你的基本体形来看,你是个月芽。扎巴林不雇佣月芽。你到这儿多久了,月芽?两三个月?”
“两个月。”
“两个月,这在我听来是LMA。如果说我的伙伴们不喜欢扎巴林,那他们对LMA就是痛恨了。但从事实来看,你一个守卫都没带就上来这里了,这行为要么蠢透了,要么很有趣,”这男人的手搭在膝盖上,“我给你一个自救的说话机会。”
他全说中了。她毫无防备。只有愚蠢或诚实能救她。
“我为LMA工作。”亚历克西娅说。一阵低语声在被放逐者中传扬开去,这个澳大利亚人举起一根手指,他们安静了。“那时我在去往办公室的电梯里,我看到了一个呼吸快要停止的男人。他向我寻求帮助,他恳求我给他呼吸,他求我赊账。可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做这事。我什么也做不了。我走开了。”又一阵不满的咆哮声。“今天我看到扎巴林杀死了我住的街道上所有的长尾小鹦鹉。其中一个说‘无监管的资源滥用’。我想知道到底在发生什么事。所以我搭乘电梯上来了,来那个无法呼吸的人来的地方。”
“那你要怎么做呢,LMA?”澳洲人问。
“观察,努力理解,努力弄清楚真相,假设我对这上面的事的想法是真实的话。”
“你认为这上面在发生什么?”
“我认为LMA在有组织地消除非活性账号。”
“消除?”澳洲人问。
“清理非活性经济成分。”
一阵愤怒的隆隆声。
“清理?”
“杀戮。”
“非活性经济成分?”
“人。你们。”
“你的理论很有趣,”澳洲人说,“它也是对的。”
“这……”亚历克西娅说。
“不仅是子午城。到处都是。南后城,圣俄勒加。整个近地面。付不起钱?那就别呼吸。扎巴林过去总是不管我们,现在他们毁掉我们的棚屋,撕掉我们的捕水装置,扯掉我们的水槽,从我们的肺里夺走该死的呼吸,”澳洲人举起一只手,示意上街高街的居民们坐下。亚历克西娅站着,她是表演者,是答辩人,“你说你能帮助我们提升水供应,LMA。你行吗?”
“我说了,我行。”
“下一个问题。你会吗?”
“我有选择吗?”
“你的名字是什么,LMA?”
“莱。”亚历克西娅提醒自己不要撒谎,但更提醒自己不要说出太多事实。
“莱。听起来像一个假名,”澳洲人说,“像一个昵称。他们叫我刀王。”
她仍然警惕,但有时候得做点不必要的事。
“这太他妈可笑了。”亚历克西娅说。高街居民们倒吸了一口气。澳洲人用黑曜石般的眼睛注视着她,然后大笑起来。他笑得又久又用力。高街人们也随着他笑了起来。亚历克西娅发现这个澳洲人有一颗金牙。
“没错,这太他妈可笑了,但它抚慰了我旺盛的虚荣心。不过这外号不是我选的,也许这能有点儿区别。你是哪种巴西人,莱?”
“里约人。”亚历克西娅回答。
“里约人曾经和我争吵过一段时间。不过这里也有里约人,还有巴西利亚人、加纳人、尼日利亚人、马来人、恩济人、德国人、尼泊尔人、阿拉伯人。地球上每个国家的人。所以,莱,水力工程师,LMA官员。这可是个工作简历。”
“在我还不是月球上的任何人时,我曾是巴拉达蒂茹卡的管道女王。”亚历克西娅说。这个句子说完时,她掌控了话语权。泽诺娜奶奶拥有和故事合而为一的能力:让孩子们安静,让争吵平息,让等待电力回归的一小时飞掠而过。故事有强力的催眠效果。亚历克西娅现在不在乎自己是唯一站着的人了。之前她是个被告,现在她是个演员。
她将她的听众带入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个向天空敞开的城市,在那里,她的家人住在海边的高楼里。她介绍了她的家人,一直回溯了三代人。她说了他们的圣名,他们的昵称。她仍然在警惕着,不漏出科塔这个姓名。她告诉他们,她的祖父路易斯将她带到海洋大厦的楼顶,让她看到月亮的暗处。眯眼,孩子 ,他说,认真看,看到更深处,你看到了什么 ?
光!
她告诉他们,她是怎样在自己卧室的窗户角落里发现了一个裂缝,然后沿着墙上的水迹,用一个烧杯接住了它们,接着换成罐子,再换成盆,最后认为这不是长久之计,便用吸管做了一条小小的管线,一路将水接到了浴室的出水孔。她告诉他们,她发现只要水源位置比水嘴高,自己便可以让水沿捷径上山,人们可以坐在那里,看着水滴慢慢变大,滴进漏斗,随着水压流入管道迷宫。
我们为什么没有好水 ?她问她母亲。
像我们这样的人得不到好水。
在去世前一年,路易斯祖父再次把她带到屋顶,说,如果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应该得到好水,我现在就把属于你的遗产给你 。
我想成为水力工程师 。小亚历克西娅说。
路易斯祖父不只把她的份给她了,还从她兄弟姐妹的份额里提了一部分给她。玛丽萨的,甚至还有小卡约的。把它们用起来 。
夜里,她在科技教育联邦中心学习水力工程和废物处理工程,白天,她去给奈默尔·丰塞卡当学徒。那是个水管工,在巴拉一座全女工的修护工厂里工作。毕业的第二天,她从马拉本蒂的一块封锁内飞地 [1]  里偷了两百米长的管道,不仅为她自己家公寓,还为海洋大厦的整个上半座楼重建了水管管道。
“每个人都有了自己的水,”她说,“每个人也都只为自己努力。但我建造了一个服务于所有人的系统。我让它变得更好。”
智慧且大胆的行动:水只在干净时才是好的;从FIAM偷水而不被他们发现;在整个巴拉,在竞争对手鼻子底下兜售她的名号,这些对手可能会割掉她的脸。他们开始分享她的骄傲,在听到有人叫她管道女王时,她已经坐在刀王下方的梯板上了。
“不错的小帝国,”刀王说,“但从那里到这里,是一条很长的路。”
“另一个公司想给我传个消息。他们殴打了卡约,导致他受了重伤,也许永远都不会好。”
“你做了什么?”一个尘灰色的瘦女人呼哧呼哧地问。
“我报复了他们,”亚历克西娅说,“三倍奉还。”
一阵低语声。亚历克西娅把这视为赞成。
“卡约需要持久的照料和复健。在巴拉赚不到那么多钱。我做了科塔家做的事。我来到了月球。”
又一阵低语声,这一次带着威吓,几近咆哮。
“在这上面,这个姓名代表了许多过往。”刀王说。
“我知道,”亚历克西娅说,“但里约的每个人,巴西的每个人都知道这个姓名,知道他们做了什么。”听众里有人点头。亚历克西娅在玩一个步步为营的游戏:甩出一张次要的牌,引出科塔这个姓,希望它能让听众们相信她没有更大的牌——她的真名。用管道女王牌掩护科塔王牌。但她现在还未安全,还有一张牌要出。“所以,我可能对空气或数据一窍不通,但我能为你们建造一个水系统。”
这次的低语声中带着怀疑。
“所以你肯定会再来喽。”一个黑发高耸的少年说出了大家的心里话。
为了电梯里窒息的男人,为了卢卡斯在循环器里要我做的事,为了卡约和复仇的代价。为了我做过的那些可怕的、可怕的事情。
亚历克西娅唯一能说的是:“我承诺?”
“你向我们承诺?”刀王问。
“我向你们承诺。”
“伙计们,”这个澳洲人喊道,“我们有一份契约了!”

 
第一天,管道女王分派了队伍。孩子们组成拾荒队,他们又快又轻巧,能爬也能藏。她给了他们盗窃清单,把他们派出去了。
“我需要四个施工队,”亚历克西娅宣布,她让她的队员们坐在上城高街唯一一处大空地上,这是一个气体交换器的微弧形帽盖,机器大约有一幢办公大楼那么大,“露水队、水槽队、管道队、紫外线队。”
“我呢?”刀王问。他盘腿坐在地上,裤脚卷到小腿半中间,宽领衬衫到腰部都没有系扣。他从肩膀处撕掉了袖子。亚历克西娅喜欢这个澳洲人的穿着方式。
“安保队。”她说。刀王笑了,他的胸前、上臂的皮肤上都是刀疤,层层叠叠。“现在围拢过来。”她从自己的扎巴林短裤口袋里抽出一支真空笔,在白色的水槽保温板上画起来。上城高街没有亲随,没有网络,没有智能软件和工程图表,没有纸。她在一百平方米的面板上绘出了蓝图,它是这高城的水供应系统。它简洁又精细、粗糙但好用,整个儿是应急式的,却又完全模块化。
“扎巴林头一天就会把它拆掉的。”水槽队的一个男人说。
“那我们就守护它,”刀王说,“每个人都是安保队。”
孩子们狩猎回来了,那个质疑过亚历克西雅、头发高耸的男孩叫亚雅,他的胳膊底下夹着十根五米长的塑料管,眼睛闪闪发亮。
“那里有只机器虫。”他喘着气说。在上城高街,每个人都喘息,每个人都话语简短,每个人都有接不上气的时候。
“你没事吧?”亚历克西娅问。那孩子咧嘴一笑,举起一把液压配管和制动器——这是他的战利品。
“小心那些东西,”刀王说,“你们没有受过与它们战斗的训练。”
第二天,队伍出发去整备场地。孩子们用弹弓和滚珠干掉了少数存留的固定摄像头和侦察虫。亚历克西娅领着她的队伍:不,这管道通不到那里去;集水槽要放得更高些;装UV灭菌器时你们需要防护。如果你在这里敲击总给水管,你会把半个上街高街轰到墙上去。敲这里。过滤网放这里,放这个水槽。没有任何过滤网是什么意思?拾荒队!
“你发布命令时还挺辣的。”刀王说。
“你也可以做点工作。”亚历克西娅说着,扔给他一把焊接枪,这是从五十层某家茶摊里某个粗心大意的维修工那里偷来的。
第三天,水流动了。
“把你们的雾网挂在这里,”亚历克西娅命令道,“凝结的露水不会像从前那么多,但热交换器那里有一股恒定的冷风吹过来,这意味着你们能收集到网上百分之八十的水。”镜面反射着阳光,从子午城中心的屋顶那头传来了消息,露水队按提示打开了二十个集水槽下方的阀门。水流出来了。孩子们跟着水声跑着,沿着管道越过导管,跑下楼梯井,绕过轰鸣的热力机,穿过电缆迷宫。管道连着管道,结点接着结点。管道女王的指示:检查泄漏,不要拧得太紧,会磨掉螺纹。
被放逐者们在绕中心区等距排放的三个接收水箱处集合。有什么在震颤,然后是远处的隆隆声,接着是汩汩声、吐溅声、喷发声,接着水流动了。
刀王把手浸在打着旋的水中,捧起水来喝了一口。只是尝了一下,然后他捧着水递给亚历克西娅。她从这澳洲人的手里喝了水。
“这水没问题。”她说。但它可以变得更好 ,不过这句话被淹没在了欢呼声中。
她的视线没法离开他的眼睛。
接着她想起来了,举起了一只手。
“把它关掉。我们没有足够的水可以浪费。”
那天夜里,她想要预定卫星时段,和地球上的卡约通信,和她母亲,和公寓里的人。她犹豫了,她不知道地球是什么时间,通信可能会出人意料,吓到所有人。她的思绪从巴拉飘到诺顿,漂亮的、爱吃醋的、甜美的大个头诺顿。为了她把他的私处剃得溜光滑净的诺顿。他应该找到别的女友了,因为他那么可爱。除非他不愿意。他会等着,真挚,忠诚,阐明自己在信念和不贞之间的选择。
她并不相信这个,因为这不符合她对诺顿的感觉。
时间太他妈长了。
第四天,她对自己作为铁手的工作躁动不安,她的表现过于明显,连卢卡斯都注意到了,还批评了她。这一天全员大会上有一场大型演讲,地球代表和五龙都会到场。它必须完美无瑕。她撒谎说是因为自己来了例假。一等这天结束,她便乘电梯前往城市顶部。她看到了刀王。她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就像装了翅膀的飞行者一样在子午城中心区的空中腾挪飞掠。他没有笑容。没人有笑容。
“发生了什么?”亚历克西娅扫视着他们的脸。有人不见了,留下了缺口。她想起来了:“亚雅呢?”
水槽队在心大星方区的开关设备处找到了他,血正透过网眼往下滴,滴下了三层甲板。他倚着一块隔板直直坐着,肠子漏到了膝盖上。他被开膛了,从胸骨到腹股沟。
只有一种机器会在杀戮时如此无视人类身体的尊严。
在高城回响起扎巴林的靴子声时,水槽队撤退了。
“妈的大意了。”刀王说。亚历克西娅把手按在他肩上,他将自己的手盖在了她的手上。“来吧!”他喊道,“我们把水槽安上去!伙计们,在外面都小心点。”
一切都必须准备好,拧紧并测试,因为第五天将会下雨。

 
亚历克西娅催促着电梯向上,向上,更快点,更快点。但电梯的速度是固定的,而且这一架似乎每层都要停一停。她沮丧得心烦意乱。计划下雨的时间是猎户座方区的13:00,她必须在第一滴雨落下前到达高城。
她终于抵达了第七十五层,拔腿冲上了楼梯。在她靴子底下,子午城一片寂静,一切都暂停了。中心区没有飞行者,桥梁和步道上也一片虚空。空气里浮动着旧尘埃,亚历克西娅能在舌尖尝到它们,能在鼻腔中感觉到它们的堵塞。城市正等着被洗净。
高城人在等着,有些人站在平台和楼台上,有些人悬在栏杆上,还有一些蹲在钢制梯板上,姿态中有舞团般的技艺与优雅。
“哦,女王,我的女王!”亚历克西娅在天顶的灯光中眯起眼,看到刀王像往常那样撑栏一跳,跃下四层的高度,落在了平台上。他伸出一只手:“来吗?”
“刀王。”亚历克西娅抓住他的手。两人一起登上楼梯,穿过一层又一层的欢呼与口哨声。这些响声在上城高街巨穴般的结构中回荡、加倍,变成如同机械咆哮般的声音。往上攀爬时,亚历克西娅看到孩子们从乱糟糟的口袋里掏出镜子,向中心区那一边闪出信号。答复的信号也在那一头闪起。准备好了。都准备好了。
抵达南蓄水池时,刀王说:“知道吗,你以前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这样叫我。”塑料薄板在高城那不可捉摸的阵风里噼啪作响。团队落在女王与刀王后面,围着蓄水池绕成一圈。孩子们做好了奔跑与修复的准备:亚历克西娅计算过子午城一次落雨的水量,但工程师有一个诅咒——理论常常被现实扑灭。
亚历克西娅紧张且跃跃欲试。在办公室的一整天,她都隐藏着自己的兴奋,现在她明白了,兴奋背后是焦虑。如果第一滴雨落下时它们就全都崩散了呢?如果亚雅死得毫无意义,守护的只是一团乱七八糟的管子和塑料碎板呢?
机架上一如造雨前般万籁俱寂。
亚历克西娅听到了一声回响的飞溅,她低下头,看到甲板上洇出一个暗色的点。又一点,再一点,又一点。她看到了她未见过的雨滴:它有她拇指端那么大,下落得如此缓慢,以至于她能跟上它的踪迹。它落在了她的右前臂,清晰又凝实的轻轻一击。雨水现在均匀地落下来了,分散但稳定。机架、楼梯和高城的整个金属机械框架都在鸣响。塑料水槽和薄板噼里啪啦地响。
“跟我来,”刀王说,她握住他的手,被他拉到栏杆处,“看。”
随着第一滴落下的雨,子午城已开始绽放。人们挤在每一处桥梁和步道上,每一个阳台上都站满了人。成千上万的脸在雨中仰望。
“哦,神灵们哪。”亚历克西娅说着,眼中蓄满了泪水。
“你还什么都没看见呢。”
雨量渐渐如瓢泼。亚历克西娅瞬间湿透了。大雨敲打着她,让她窒息。她试图在这川流中呼吸。雨声震耳欲聋。她就像待在一个敲击乐器内部,这个铃鼓有城市那么大。她很熟悉里约的热带暴雨,但这场雨超乎想象。这是天降的洪水。刀王抓紧她的手。留在这儿 ,他喊道。
中心区的穹顶满溢着彩虹,一个叠着一个再叠着一个。三重彩虹,灿烂明亮。这是一场无云的大暴雨。日光线辉耀着正午时分。彩虹横越于猎户座和宝瓶座方区的峡谷上,是石墙上的飞拱连桥,猎户座方区上的是早晨的彩虹,宝瓶座方区的是夜晚的彩虹。心大星方区本来是黑暗的,但那里的天空现在也被点亮到了白昼的程度,满天都是彩虹的嘉年华。为了这样的奇迹,人们当然会把天空点亮。
“哦,”亚历克西娅·科塔说,“哦!”然后她感觉到了。移动的水,奔流的水,荒渴的水。“开始运转了。”她拉着刀王离开栏杆,越过鸣响的湿滑甲板,来到水槽边。她把双手放在一条管道上:它的震动几乎可以说是性感的。奔涌的水。她把脸上滴水的头发拨到后面,朝拾荒队的一个孩子喊道:
“它撑得住吗?”
孩子竖起两根大拇指,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现在管道在抖动了,在它们的底座上咯咯作响。亚历克西娅想象着雨水从排水沟呼啸而下,奔向水槽,从水槽进入供料管,从供料管到导管,从导管到主水管,它倾泻而下,绕着上城高街一层层环流,奔流不息,汹涌澎湃,滔滔不绝。接着,蓄水池上方的龙头猛地喷发。瀑布从管道里喷涌而出,跌落进塑料蓄水池中。支架嘎吱作响地移动,人们后退了。亚历克西娅·科塔的设计很坚固,上城人也将它搭得很准确。薄板鼓起,水面上升。耀眼的镜光在倾盆大雨中像钻石一样闪亮:东北和西北的蓄水池也在运作,它们正在渐渐充满。
“真他妈有你的!”刀王在水的轰鸣声中喊叫,他的头发贴在头上,浸透水的衣服皱巴巴地粘在身上,“你这个小美人!”但下一瞬间,他的脸僵住了。事情有变。“离开这里!”他嚷道。上城人四散离开,跑上楼梯,攀上支柱,爬上管道和竖梯。亚历克西娅茫然四顾。现在平台上只剩下她和刀王了。
“莱,快他妈离开这里。”刀王喊道。只一次跳跃,存留的地球肌肉就让亚历克西娅跳上了另一层平台。她已经看到了世界边缘的阴影。
四个穿着护甲的战士,雨水从他们的头盔边缘洒落。带鞘的刀和泰瑟枪。扎巴林迟疑地跟在他们后面,带着那些有爪子的采集机器。
“见他娘的鬼。”刀王说着,脱掉了他的衬衫。亚历克西娅看到他背上和肩上密密麻麻的伤痕,有些还是青紫的,露着新近的缝线。他的双手悬在臀部附近的刀柄上。“又来了?”
“让我们完成工作,”一个扎巴林在雨声淅沥的黑暗中喊道,“它非常宏伟,但我们不能让它建在这儿。”
“但它就会建在这儿。”刀王说。亚历克西娅看到那些战士的肌肉绷紧了,筋腱正在装甲下收缩。“你们这些贱货什么也不知道吗?”刀王也看到了。“我叫什么?”他问,“我叫什么?”
“丹……”那个扎巴林起了个头,但是刀王的咆哮声打断了她。
“我是他妈的刀王!”
咔哒声,嗡嗡声,啪哒声。两只机器虫从雨幕的阴影中走出。雨滴淌下它们光亮的外壳。它们精致、优雅、美丽。亚历克西娅记得,当她代表卢卡斯去广州工厂,在这些虫子被运上地球低轨之前验货时,它们的美让她震惊。美丽的恐怖异形,让人作呕。
“啊。”刀王说着。他转身了,转身闪避。
转身为他获取了冲力。他旋转着,像闪电一样优雅。在那一瞬间,一名甲士的腋窝里插了一把刀,而他的泰瑟枪到了刀王手上。瞄准,射击,只在一念间,甚至比思想更快,如流星赶月。泰瑟枪打中了半空中的机器虫,它正跃到半路,刚刚展开刀锋。肢体短路使它抽搐着倒地了。那个甲士弓着身子痉挛,血从割破动脉的伤口中喷溅出来。月球重力下的血喷得很远。瓢泼大雨将它们顺着地板上的网眼全冲走了。
刀王像一只美洲虎般蹲伏着,展开了一个嗜血的笑容。第二只机器虫行动了,刀王快速躲闪,虫子将一条刀肢猛劈向他。机器拥有速度,机器也拥有精准度。它本来可以从侧面将他劈开一半的,但上层有什么东西飞旋了下来。一个流星锤:链条缠住了机器虫的腿,重物飞旋形成的角动量足以折断关节。机器虫倒下了,孩子们落了下来,他们呼喊啸叫着,一拥而上围攻了两只倒下的机器虫,用锤子和扳手敲碎它们,扯掉了它们颤动着的、宝贵的内脏。
甲士冲过来了。刀王挡在他们和孩子之间。其中一个甲士想要迂回包抄,刀王手一翻,那个人的咽喉中就插了一把小刀,直至没柄。一叶刀锋向刀王挥来,但他早已俯下身去,他的另一把刀荡起了弧线,深深砍进了那个女人的膝弯。她尖叫咒骂着倒下来。刀王扔下刀,滑过潮湿的地板,一脚踹中了另一名在包抄的甲士的膝盖,用全身的重量压碎了膝盖上的护甲。亚历克西娅能在疯狂的雨声中听到膝盖骨崩裂的噼啪声。
“孩子们!”
他是怎么感觉到甲士在逼近他的?凭空气的运动、雨水短暂的消失,凭气味,还是更微妙的战士的直觉?刀王把被踹中膝盖的战士的拇指往后掰——又一声骨头的脆响,抓过他的刀,俯身闪开挥下的刀锋,猛地击中了袭击者前臂的背面,那里没有盔甲防护。袭击者的刀掉下去了,刀王在它落地前接住它,用它扎进了甲士的脚背。然后他站起来,空着双手。
“夺取敌人的武器,”他说道,雨水把他的头发粘成了湿搭搭的绺,“用它对付他们。”
他再次示意。来啊 。
仅剩的那名甲士将手悬在她的泰瑟枪上。她摇了摇头。
“聪明。”刀王说。他从地上那名甲士的膝窝里抽出一把刀,又从另一个死人的喉咙里拔出另一把。他用湿抹布一般的衬衫把它们擦干净,深吸了一口气,用一个快到让亚历克西娅看不清的动作,把它们插回了鞘里。“拿走你们自己的。”
洪水变成倾盆大雨,又降成大雨,然后是雨滴。雨停了。上城高街湿淋淋的,光线将水滴映照成亿万颗钻石,这是属于高城的珠宝。蒸汽盘旋在平台和楼台上。刀王爬上楼梯。亚历克西娅忍住了欢呼,他没有看她。高街人在他向上经过时朝他点头。他也没有回应他们。没人说话。
在下面的杀戮场上,扎巴林离开了暗处。
亚历克西娅在刀王的小棚屋里找到了他,就是系在一处立柱上的塑料薄片组成的帐篷。薄片上蓄满了雨水。刀王背对着她跪在那里,全身赤裸,小心地、仔细地、爱护地清洗并磨砺着他的刀。
亚历克西娅站着,看了他很久。她从未见过赤裸的月民。月球重力锻造出的生理变化是优雅的,但同时也是令人排斥的。类人。恐怖谷。伤痕装饰着他的每一寸皮肤。她猜他只有二十出头,只不过他体内有一种老人才有的自制与痛楚。
“看够了吗?”
亚历克西娅吓了一跳。
“抱歉。”
“我有个姑妈喷这种香水。麦迪逊姑妈。我以前他妈的讨厌她。”
“打扰了,我走了。”
“别走,”他拍拍铺盖上的枕头,“介意坐在一个光屁股男人的对面吗?”
“不。”她盘腿坐在了枕头上。塞了塑料碎屑的塑料,这床就是一个碎片窝。水从密封不好的篷顶滴下来。刀王专心致志地做事,刀锋对着石头。
“我们全都有自己的小迷信,”他说,“当我还是个杰克鲁时,我总得先穿上右边的沙装手套和右脚的靴子。每次都是。而在战斗之后,嗯,我就不太像平常那么喜欢说话了。”
“我明白。”
“我向你保证你不明白,莱。”
他举起一柄刀,转动着,用它捕捉光线。光焰掠过锋刃。他耍弄着它,旋转,抛接,熟练地挽着刀花。它落回他手中。他的右臂闪电般挥出,刀尖以毫厘之差抵住了亚历克西娅的喉咙。他没有抬头看,她也没有畏缩。
“我想在这张床上把你就地正法。”她说。
现在他抬头看她了,他咧嘴笑了。光掠过金属:刀回到了鞘中。亚历克西娅一边解开她湿透的短裤,一边扑向他。她把他撞倒了,骑在他身上,脱掉了湿淋淋的上衣,解开了胸罩。她跨坐着,用大腿和手把他压在碎片之窝里。刀王挣扎着,但她有月芽的力气,他大声笑了起来,狂热地把她扯了下去。
他们亲吻。她用双手捧着他的脸。
她往下伸出手去摸。没有毛发,像玻璃一样光滑。
“我也有我自己的小迷信,”亚历克西娅说,“我的男人要剃毛。”
诺顿。
她用食指指甲轻弹。刀王喊了一声,接着爆发出一阵笑声。
哦,有很长时间没有人在性爱时大笑过了。应该说,有很长时间没有人大笑过了。
她转头看他,“那么月球人,你们这上面有什么特别的技巧吗?”
他灵巧地把她翻到侧卧的姿势,折起她,她用葡萄牙语亵渎神灵。他们快乐地做爱。位置、节奏、时间:亚历克西娅对它们的程度和长度失去了概念,直到她仰躺着,躯干折叠,视线越过刀王打桩般的臀部,看到了三个孩子。他们正从棚屋还在滴水的篷檐下方偷看。
她尖叫了一声,把潮湿的铺盖碎屑扯到自己身上。
“哦嘿,”她觉得说话的这个可能是个男孩,“只是说一声,等你们完事了,能来看看水流的运作吗?”

 
招牌店之后,是夜宿朋友家。
“他会在家吗?”海德在罗布森提议过夜时问。罗布森已经向瓦格纳和阿娜利斯介绍了海德,两人都对他很热情,但海德在瓦格纳旁边还是觉得不自在。事实上,是觉得害怕。而瓦格纳最近很古怪。亢奋、失眠、暴食。又焦躁又神经质,动作非常非常快,并且什么都想知道。罗布森不需要上去月面,也能知道地球已经是半满状态。
“他和太阳公司签了一份短约,在大塞翁陨石坑有工作,”罗布森说,“他不在,后天才会回来。”
海德松了口气。罗布森也松了口气。
哪怕是按月球标准来看,公寓也很小。罗布森的小屋在上一层,是由工作/音乐/学习小室改造的,比下层还要小。床垫放在屋里,就像脚穿在靴子里,两个男孩像符号一样躺在屋里,一个太极符。
“所以你是怎么弄的?”海德问着,翻滚到了一个舒服的位置。
“弄什么?”罗布森问。水在头顶轰隆隆咕噜噜地响着,空调是一个永恒的低频噪音器。
“魔术。”海德说。
“特效,”罗布森说,“真正的魔术师称它们为特效。术有欺诈的意思。”
“但它们的确是欺诈。你们欺骗别人。”
罗布森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
“你编造故事,”海德从未让罗布森读过他的任何故事,就算他给他看,罗布森也不是一个好读者。但他知道海德在网络上填满了数百万字节,关于焦虑、娱乐、伤害和宽慰、远航、暴力和性的字节。他可以喋喋不休地解析任何一部肥皂剧的结构、修辞和角色档案,直到他发现罗布森的眼睛在闪光,这说明后者正在视镜上玩游戏。“故事欺骗别人。他们让人们觉得这些角色是真实的,觉得你必须关心他们身上发生的事。”
“那是某种真实,”海德说,“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现实的真实,但是真实地关于人们是什么,他们有何感受,以及他们如何艰难生活。”
“特效也有相似的真实。任何特效过程中都隐含着真实。术是必须发生的,否则就不存在特效。它通常是某种非常简单、非常直接的东西,但你不能看见它。”
现在轮到海德沉思了。
“我明白了。但你是怎么弄的?”
“练习。”罗布森毫不犹豫地说,“演员练习一千次,音乐家练习一万次,舞者练习十万次,但魔术师练习一百万次。”
“一百万?”
罗布森让大鬼做了运算。
“事实上,超过一百万次。”
这让海德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看到你练习那些跑酷动作。你跳起来落下去,跳起来落下去,跳起来落下去。失败了再来。失败了又再来。”
“你必须把动作烙印在身体里,记住动作的轮廓。魔术也一样。但别人看不到掉落,如果看到了,就会明白其中的计谋,也就没有特效可言了。”
“我没法做这些事,”海德说,“做不到任何需要调速,或需要巧手的身体活动。核心控制太差。我脑子里有一些化学反应,就好像跑慢了的时钟,就是比别人要慢那么一点点。”
“哇,”罗布森说,“所以就好像,你永久生活在过去?”
“这么一说,没错。”
“哇。”罗布森感觉到海德在铺盖上挪远了一点。当他还在子午城和狼帮一起时,他曾在起居室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铺开自己的床垫,远离集体大床。他不是一匹狼,所以大家没指望他和帮里的成员睡在一起,但他也明白,他们一直都是欢迎他的。而在西奥菲勒斯这里,他做了他在子午城绝不会做的事:和另一个人分享床铺。甚至不是一匹狼,而是一个朋友。在这里,这样做好像没问题,感觉很安全。在阿娜利斯的公寓里住的第一晚,他醒过来,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在半梦半醒间跌跌撞撞地摸索、尖叫。不止一个夜晚,瓦格纳总是会来陪着他。他有人可以依靠。在这里他是安全的,远离月鹰及其法院的政治和仇杀,藏在这小小的、无趣的西奥菲勒斯。只不过,某些夜里他还是会尖叫着醒来。
“我最初会的魔术——特效——是我丈夫教我的,”罗布森说,他已经对海德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故事,足够满足对方的好奇,同时也保证了自己的安全。但今晚,他需要说出更多故事,今晚他想撕下术的欺诈,展示真实,“他的名字是洪兰凰。我和他结了一个晚上的婚。我们共进晚餐,说了笑话,然后他教我怎么玩牌。
“他很友善。他永远不会伤害我,或是让任何人伤害我。之后,他成了我的抚养人。”
“之后?”
“婚约废止之后,”罗布森说,“我的阿列尔姑姑去了法院,终止了这场婚姻。事实上,它更像是人质抵押。和布赖斯·麦肯齐收养我一样。当时阿列尔不在,没能让我摆脱那个,但洪带我去了南后城,让瓦格纳带走了我。”
“你经历了很多事,”海德说,“我的人生算是很无聊。”
“无聊是好事,”罗布森说,“人们总说他们想要冒险的人生,就好像肥皂剧一样,但没有人能那样生活。在肥皂剧和冒险故事里,没有人是安全的。冒险会导致死亡。”
“那,呃……”海德在这个问题边缘犹豫着。
“有人死吗?有。我母亲。洪。我的跑酷队友。”
“妈的。”海德翻到了仰卧的姿势,扣着手放在脑后。
“别告诉任何人。他们仍然在找我。现在卢卡斯叔叔是月鹰了,找我的人更多了。但这里没人知道我是谁。”
“我不会说的。”海德说。
 
[1] 内飞地(enclave):位于A国境内,但主权属于B国的一块地区。这块地区算是A国的内飞地,B国的外飞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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