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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那孩子又来了。连续三天。罗布森的眼尾扫到了他,并且在认出他的那一瞬间分了心。蹬壁跳远的节奏乱了,他重重地摔了一下。
这并不像是从南后城屋顶掉落三公里,西奥菲勒斯的任何一处落差都不会超过一百米,但机器和电缆使空间局促。罗布森狠狠摔到了一根横杆上。
罗布森往旁边瞟了一眼,想看看那孩子是不是还在看。他在看,用一种“因为其他东西更无聊所以随便看看”的态度,坐在横杆上,两腿分开,吸着一管浆液。
古怪的孩子。罗布森今天穿了裤边反折的卡其色短裤,还有沙滩鞋。没有穿衬衫,因为机器之间温度很高,而且最近流行的衬衫款式会妨碍自由运动。这孩子穿的是月球基本款:绑腿、连帽卫衣,都是白色。衣帽是戴上的,黑色的头发软趴趴地盖在一只眼睛上。亲随的皮肤看上去全是些光滑的黑色翅膀。
连续三天,要么看,要么不看。所以这一次动作必须正确,而且要显得毫不费力。罗布森呼气缓解肋骨间的抽痛,蓄力,聚力,爆发。这一次的蹬壁跳远做得不错,他在一个通风井的井壁间来回跳跃,跳上了一个维修平台的护栏,后空翻越过竖井,翻绕过导管,指尖和脚尖撑住右面的墙壁,接着发力向上,跃入缠绕一片的管道中。里外腾挪,上下翻飞。
完美。
他停在二十米高处的一条水管上。西奥菲勒斯的跑酷之王。他往下看,视线穿过纠结的导管和水管,迎上那只没有被头发遮挡、向上望的眼睛。罗布森点点头。那孩子转开了眼。
罗布森耍了一次帅,做作的超级英雄从十二米高处跳了下来。
“嘿。”男孩的声音。
罗布森停下来,用手指耙过自己的头发。
“怎么?”
“只是好奇。你在干吗?”
“我正要去班雅。差不多得洗洗。”
“哦,”那孩子说,“那个,好吧,我想喝点茶,我本来想你可能知道什么好地方。”
“你来西奥菲勒斯还不久?”
“几天。”
“班雅里有一家茶店,”罗布森说,“如果你想来的话。我真得洗一下。”
孩子从栏杆上滑下来。罗布森这下把他打量得更清楚了。他的皮肤非常苍白,罗布森几乎能看穿它。大大的黑眼睛。头发不错,就是那种能搞搞造型的头发。
“海德,”孩子说着,朝自己的亲随歪了歪头,“这是佐尔法伊。”
“罗布森,”罗布森说,他眨眼唤出亲随,“这是大鬼。那你来吗?”

 
亚历克西娅听到了石门那侧的声音。月球托管局正要开全体会议。卢卡斯握紧了手杖柄。亚历克西娅扶住了他的胳膊。
“我自己走进去。”他说。
亚历克西娅轻轻扶着他的手放了下去。
“不过我需要有人开个门。”一抹微笑掠过他的脸。卢卡斯·科塔把微笑当作珍贵的交易品,但每当他笑起来时,他整个人都变了。他散发出的喜悦就像阳光一样。
“没问题,科塔先生。”
亚历克西娅猛地推开新月阁的双开门,大步走进了圆形会场。她的步伐是自信的、引人注目的、久经练习的。随随便便的步子能让月芽蹿到半空中,从一米多高的地方丢脸地落下来。人们能看到那些地球人从子午城大街上跳起来,耻辱地僵着脸。但不是这个地球人:正确的动作、月球式的移动,这是亚历克西娅的骄傲之一。她环顾着层层座席上的脸,享受着将他们存入记忆的纪律感。
“各位,”她宣布,“月鹰驾到。”
他从双开门处走进来,昂首挺胸,看上去强壮而魁伟,满身都是为了从地球幸存而练出来的肌肉。但亚历克西娅知道深埋在每处关节和肌腱里的疼痛。地球对他的损害过于深入。在火箭向轨道发射的途中,他的心脏停跳了。他死了八分钟。地球是冷酷无情的。但月亮更冷酷无情 ,亚历克西娅·科塔想。
“谢谢你,马奥·德·费罗。”
旧家族的昵称,她如今的职务头衔。马奥·德·费罗。铁手。月鹰的个人助理。
为什么是我 ?她曾经问。
因为你是外来者 ,卢卡斯在月鹰办公室里说,外面是子午城中心壮观的景象,但地毯上仍隐约有他前任留下的血迹,只有你是无法收买的 。
亚历克西娅在最高层找了个座位,从这里能更好地观察尊贵的代表们。座位是按派系划分的。来自地球国家的代表们占据了最低层的左侧:欧洲人、沙特阿拉伯人、一小群美国代表,还有多得过分的中国代表。美国团里有一个空座位。亚历克西娅在记忆中搜寻,是中央委员会的詹姆斯·F. 科伯恩。最低层右侧的是公司代表团:风投基金、投资银行、资产剥离者。投资者入侵了月球。
第二层坐着律师,得体的着装紧跟潮流。聪明的律法人士对面坐着雪兔会的人,形形色色、吵吵嚷嚷、不修边幅。他们是月鹰的私人顾问,是从克拉维斯法院至远地大学的精英分子中的一小团。那边那个是位名厨。除了建议、鼓励及警告,雪兔会没有其他权力。一个名厨能做什么?
她的注意力转向三层中的最高层。沃龙佐夫们坐在那里,五龙中最隐秘的一族,他们迈出了阴影,沐浴在新秩序的光芒之中。有枪就有力量,在巴拉达蒂茹卡如此,在静海也如此。完美无瑕、气势凌人的年轻男女们文着身,肌肉发达,每件西装里都有一把刀。
叶甫根尼在哪里?在那里,在最低层,面对月鹰的座位上。VTO月球公司的CEO与那些衣冠楚楚、妆容时尚的人截然不同:他是个一脸胡须的大块头,穿着优美的复古锦缎衣裳。在亚历克西娅看来,他总是一副被押作人质的样子。他身边是五龙中其他家族的代表:AKA、太阳、麦肯齐金属、麦肯齐氦气。一家一个代表。这就是新秩序。
卢卡斯·科塔打量着这一层层的脸。
“麦肯齐氦气公司在若昂德丢斯犯下了一次暴行,我要求立即对此施以惩罚。”
“您有什么提议,科塔先生?”安塞尔莫·雷耶斯问。这位重要人物来自戴夫南特风投基金。
“协议保证若昂德丢斯所有居民的安全。”卢卡斯说。
“包括你的儿子。”安塞尔莫·雷耶斯说。
“当然。以麦肯齐氦气工厂与物料部门的罢工为条件,否则便不能制止布赖斯·麦肯齐。”
“我反对。”劳尔——热苏斯·麦肯齐说。他是麦肯齐氦气公司委派给LMA的代表,也是布赖斯·麦肯齐的养子之一。亚历克西娅在月球上已经待了足够长的时间,明白那是什么意思。“LMA并不负责判理私仇。而且我要请求这次大会注意,科塔先生复仇的意愿极其强烈且理直气壮,以至于他延迟了这次会议,先带着所有随扈去了特维城,把他儿子打包到了远地。”
“至少这个父亲关心他的儿子。”卢卡斯说。劳尔——热苏斯·麦肯齐对这句嘲讽耸了耸肩。
“哦,我希望延期的这段时间,他已经重新考虑过他向这次大会提交的初始提议。这个提议是立即用质量加速器向麦肯齐氦气的知海储存库发起一次攻击。这个地点远离他宝贝的若昂德丢斯。”
低语声沿着座位的堤岸传开去,人们交头接耳。
“麦肯齐氦气公司的代表还要用布赖斯·麦肯齐的偏执妄想侮辱这次大会多久?”卢卡斯说。但亚历克西娅已经在层层座席中寻找背叛的迹象了。在去特维城的轨道车上,气得脸色发白的卢卡斯曾经想要用质量加速器攻击西半球每一道正在运作的桑巴线。亚历克西娅说服了他,使他让步到一次象征性的、针锋相对的演示。一个自动化设施。不会失去任何生命。占据道德至高点。她让他摸拟了一次开火方案,以分散他的注意力,直至他抵达特维城,见到卢卡西尼奥。亚历克西娅看到叶甫根尼·沃龙佐夫抬头瞟了一眼最高层。那里坐着掌控宇宙炮的人们。
“若昂德丢斯有一百一十二名死者,”卢卡斯继续说,“生命。人口。人类。我不会把他们留给布赖斯·麦肯齐的谵妄。如果他继续统辖若昂德丢斯,那真是对我们文明每一条道德原则的冒犯。”
“得了吧,科塔先生,”劳尔——热苏斯·麦肯齐的腔调里透着油滑与恶毒,“你在这里可没什么立场高唱道德。”
亚历克西娅屏住了呼吸。他们说月球上没有幽灵,但有一个幽灵正在这次会议上潜行。
“如果你想控告我,那就放胆当面讲出来。”卢卡斯说。
“铁陨,科塔先生。”
亚历克西娅闭上了眼。
她仿佛再次看到了圣彼得与保罗号观景台上的瓦莱里·沃龙佐夫,手指像鸟爪一样向她伸来。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对她说的话:你觉得这两个世界需要一次小小的闪电吗 ?
“关于克鲁斯堡的毁灭,克拉维斯法院已经证明了我的清白。”
“证据不足,科塔先生。”LMA三位执政官的二把手莫妮克·贝尔坦说。亚历克西娅的注意力转向了王永青。
此时王女士说话了。
“月球托管局有责任维护独特的非地球资源的生产。我们不能允许任何可能危及资产供给的行动。”
“王女士,如果你喜欢用这样的语言描述忠诚的、辛苦劳作的集尘者,那么资产 已经受到威胁了。”
但卢卡斯·科塔已经失败了,低层的一些人员已经准备结束会议了。代表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律师倾身和他们商议,龙家族要么在闲谈,要么阴沉着脸——表现取决于立场。所有的人都在向楼梯、门口和休息室移动。
“叶甫根尼·格里高罗维奇。”沃龙佐夫家的老族长停住了,他的随从在更高的座位上盯着他。亚历克西娅看到了沃龙佐夫与科塔间极短暂的眼神交流。然后他笨重地走上台阶,向等着他的人们走去。
亚历克西娅等着,直到最后一个代表离开会议室,她才走到卢卡斯身边。他维持着极度静止的姿态,笔直,且纹丝不动,完全没有泄露一丝愤怒。但亚历克西娅知道他心中必定怒火汹涌,因为她心中正怒火汹涌。
“真快,”他对他的铁手说,“他们先是背叛我,然后彼此背叛。刀将出鞘,亚历克西娅。”

 
阿列尔·科塔咬牙切齿,试图拉直卡在大腿下面的吊袜带。
去他妈的二十世纪,去他妈的四十年代。
外套很迷人,裙子非常华美,帽子漂亮极了。袜子简直荒唐可笑。永远不要为一个赶着参加会议的截瘫女性设计衣服。
长袜要卷起,要拉扯,要固定,要夹牢。长袜的式样让人崩溃。
去他妈的。
“贝加弗罗,把阿蓓纳·阿萨莫阿叫来。”
她不到三分钟就来了。
“我要去参加研讨会的茶话会。”
“你从他们身上学不到东西,”阿列尔说,“我需要帮助。”
她拉起裙摆。阿蓓纳翻了个白眼。
“我的合同条款里不包括这个。”
“是的是的。我需要你固定这些吊袜带。”
“普通的长筒袜有问题吗?”
“普通的长筒袜哪儿都有问题。要么弄好它,要么别弄。”
阿蓓纳坐到了床上。阿列尔能看出来她在憋笑。
“你可以随时召唤你的LMA助理们。抬起你的屁股。”
阿列尔躺回床上,用手肘撑住自己。
“我不能让人觉得我在享受卢卡斯的慷慨。”
阿蓓纳扣好扣子。
“人真的会穿这种东西。那么,你接到什么案子了吗?”
“还没有。闭嘴。你接到任何政治学以外的工作了吗?”
“圆宝石突然间变成了月球上最热门的研讨会,不管是近地面还是远地面。这可不是件好事。阿列尔……”
“不,我不会让你去做我兄弟的见习生的。不管怎样,他有一个私人助理。那个来自巴西的女孩,马奥·德·费罗,她这么称呼自己。我母亲是最后一个铁手。最后的以及唯一的。”
“再抬起来,”阿蓓纳说,“现在好了。”
“谢谢。”阿列尔把自己晃到床边,动念召来轮椅,“你对我太好了。”
“说起来,你盛装打扮是要去做什么?”阿蓓纳很有分寸,她不会多此一举地扶阿列尔坐进轮椅,也不会在阿列尔整理好仪容后给她推轮椅。
“与潜在客户会面。”阿列尔说着,一边涂上与穿着颜色相配的口红,一边在视镜里打量自己的样子。
“我能去吗?”阿蓓纳问。
“当然不行,”阿列尔说,“我看起来怎么样?”
“如果是我,就会雇用你。”阿蓓纳轻吻了她的脸颊。阿列尔滚动轮椅,出了卧室,穿过起居室前往门口,那里有一辆摩托在等着。

 
“你可以重新走路。”
酒吧被谨慎地清场了,每个客人都被某个服装讲究的年轻女人或男人拍拍肩,酒吧账单则由太阳公司支付,还会多出一点点。
阿曼达·孙和阿列尔·科塔同坐在白菊俱乐部金色环厅的一张桌前。这个时辰的子午城扑啦啦飞舞着许多风筝,长尾的龙、火蜥蜴、伽楼罗、月猫和十尾狐在数千立方米的空间中起起落落,飘荡过心大星方区。阿列尔把它们看作某种缓慢且精妙的种族,在热气中飘向排风管道和空气交换器。它们要花上几小时乃至数天来完成旅程。那些色彩,那些数百米长的起伏的尾巴,分子薄膜面料在她感觉不到的微风中拍打,这一切都让她感觉愉悦。
还有一个人被允许待在白菊俱乐部里:俱乐部有名的酒保。她奉上了两杯马提尼,澄澈、凝露、涩敛。阿列尔·科塔摇摇头。
“你确定?”阿曼达·孙问。
“我不需要干扰。”但阿列尔已经被干扰了,她头昏眼花,无法集中,没喝酒就已经像一个醉鬼。人们通常认为月亮没有历史,但历史并不理会人们的想法。历史已经走在了子午城的大道上。在街道、公寓、电梯和斜坡,以及高耸的方区中,无垠的远景都没有改变,但子午城已经翻天覆地。地球控制着LMA;她兄弟占领了鹰巢;沃龙佐夫家端着一把枪,指着近地面和远地面每一个人的脑袋。玛丽娜走了。
玛丽娜走了。阿列尔只想喊住酒保,让她立刻马上把那杯马提尼端上来。她还没有分崩离析完全是因为尊严。
酒保在桌上留下了一杯马提尼。阿曼达用戴着手套的手举起杯子,抿了一口。
“薪酬方案会很慷慨。你在余生中都可以呼吸自如。”
“还能再次行走。”
“甚至跳舞。”
“你曾经嫁给我兄弟,而你不知道我讨厌跳舞。”阿列尔说。
“那份尼卡哈是你起草的。”阿曼达·孙说。
“离婚协议也是。那是我比较好的作品之一。现在孙夫人派你来和我协议,想赢得卢卡西尼奥的监护权。”
阿曼达·孙啜了一口扎舌的干马提尼,但阿列尔看到了她抿起的唇角和绷紧的下颌。律师的眼神永远不会退化。一次重击。一滴血。熟悉的兴奋感窜过了她的肩脊。
“和你协议完全是我自己的主意。”阿曼达说。
“我仍然顽固地拒绝签订协议。”阿列尔说。
“就算能离开这个轮椅也不行?”
“就算如此也不行。”
“我们知道你拒绝和他一起工作。”
“这和积极地把他儿子送到他敌人手里有很大的区别。”
“太阳公司不是月鹰的敌人。”
“那么,是谁让他在丰富海上一台坏掉的探测车里渐渐窒息的?”
“那时候他只是卢卡斯·科塔,”阿曼达·孙又抿了一口酒,“旧秩序已经死了,阿列尔。你的兄弟消灭了它。”
“我喜欢旧秩序。它明白自己的职责所在。”
“地球人看不到职责。对他们来说,我们是一群自由主义暴徒,乌合之众,由共同的利益捆绑在一起,稍有不对就想撕裂对方的喉咙。他们不理解其潜层隐形的社会契约。我们就是一个工业前哨,一个利润网络,仅此而已。”
“这是一份宣言吗,阿曼达?”
“我们的确有一份宣言。”
“说出来诱惑我吧。”阿列尔说。
阿曼达·孙深深饮了一口酒。
“五龙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我们需要新的创意、新的政治和新的敌人。我们需要一份政治议程。我们通过三皇做了一次模拟,结论可能会让你吃惊。”
“让我吃惊一下吧。”
“共产主义。”
阿列尔扬起一边眉毛。
“在月球上,雇佣劳动其实已经是一个死去的命题,”阿曼达·孙说,“我们可以轻松转入一种完全自动化的经济模式。工作可以变成一种选择,一种个人的激情,而不是呼吸的必要条件。”
“他们在地球尝试过这个。”
“地球缺乏能源,而且有无可救药的等级结构。科塔氦气本身就助长了不平等。能掌控聚变动力的人就掌控了行星。但月球能源丰富。”
“太阳公司掌控着太阳能经济。”
“以及自动化和机器人技术。是的,真是罪恶。但三皇的预想是一个真正政治扁平化的社会,能源与技术丰沛,完全可以满足人类的需求,而人类社会可以像成千朵花一样绽放。月球将成为社会实验的容器。但你不搞政治。这是科塔家的原则,不是吗?”
“真正的原则是,我们不搞民主。如果你的预想是某种共和乌托邦,它有充足且自由的表达方式,那你们为什么仍然在试图阻止北京扼住你们的喉咙?”
“他们的预想是控制。我们的预想是自由。这些预想是不相容的。”
“我的回答仍然是不,”阿列尔说,“你还是在要求我把我自己的侄子送到恒光殿去当人质。”
“实际上,是的。我还得把这次谈话告诉卢卡斯。”
“当然。派你来亲自处理这个任务,这真是天才的想法。你对孙夫人做了什么?”
阿曼达·孙喝完了她的马提尼。一小片用味美思调味的杜松子酒在杯缘缓缓聚集,汇成一滴,滚下了杯壁。她弯腰贴近阿列尔的耳朵。
“宝贝,我还没做成,”阿曼达·孙扯平她的楚克曼&克劳斯外套,把手包夹到腋下,眨眼向酒保付了钱,“我发现要把真相告诉科塔还是挺有趣的,因为你们不相信任何事。一切都是机缘巧合,一切都是权宜之计。你们不相信我们的预想,但你们的预想是什么?”她再次弯腰,轻吻了阿列尔的脸颊,“前小姑。”

 
阿曼达·孙把戴着连指手套的双手插进腋窝取暖,夹层保温服也没能阻止她的颤抖。她对自己说,寒冷只是心理作用,看那些孩子,他们穿着花纹鲜明的保温服,可爱得就像拥抱熊一样,正把一个手球扔出又低又快的弧线。那些身体交织来去,互相碰撞,跳起,往两个住宅箱侧面的简易目标投射。年轻的声音用高音的葡萄牙语叫嚷着,欢呼着。
“我想我更喜欢这样的博阿维斯塔,”她的呼吸化作白汽,“以前这里的孩子总是太少。太安静了。”
“我从来都不喜欢这里。”卢卡斯·科塔说。保温靴踩在斜坡上,从服务闸口走向大熔岩腔的底部。工程师们已经架起了照明桥塔,探照灯组沿着科塔家的旧宫殿一路排布下去,每一组都照亮一小圈栖地,每一圈栖地平台都围绕着一台发电机和一台蒸汽水循环器。奥瑞克萨的脸缺乏光照,半明半暗,看似森严。建筑机器蜘蛛穿过阴暗处,加固气封。僵硬的草上蒙着霜,速冻的叶片边缘结着霜花。冰封住了溪流,冻结了瀑布,覆盖了倾倒的亭阁的柱子和穹顶。要将岩石温度从月球的常态负二十度升到人体温度,这是个漫长的工作。孩子们玩耍着,声音在结冰的石脸间回荡。
“但你还是在这里。”阿曼达说。
“它之前的样子对我而言是个羞辱。”内尔松·梅代罗斯的埃斯阔塔和孙家发型考究的武士保持一定距离跟在后面。
“你从来不接受羞辱。”
“谢谢。我可没打算住在这里。”卢卡斯和阿曼达将玩耍的孩子们甩在身后。奥萨拉和叶玛亚俯瞰着一群月球推土机,它们正勤勤恳恳地从栖地地板上刮下死去的植被,将其倒入循环垃圾器中。“我有一个关于野生生物的主意,”卢卡斯说着,大机器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了这些柔软的、填充着血肉的人类,“我母亲厌恶活的生物,她把它们看作污染。但我喜欢生命肆意奔跑的感觉。藤蔓爬过奥瑞克萨的脸,匍匐植物从它们眼中长出来。鸟类和爬行类,还有那些你能听到但看不到的东西。物竞天择。”
“我们还是夫妻的时候,你从未表达过这一类想象。”
“想象从来不包括在协议里。”
“有很多东西永远都不会出现在协议里,感谢神灵们。”
博阿维斯塔最尽头的三分之一被清除到只剩下了斜长岩,赤裸裸的,仿如清理干净的头骨。一箱箱的生长介质和生物质在等着被分配。男男女女在住宅箱之间的方形空地上训练,用刀和棍棒。大声喊出的口号、指令和训导:这一个被碰碰手腕,那一个被点点肩膀,有人被抓着手臂以演示正确的动作和有效的隔挡。
“布赖斯·麦肯齐如果知道你在他门口征募私兵,一定会欣喜若狂的。”阿曼达说。
“我向那些因为麦肯齐氦气经营不善而失去合同的氦气工人提供他们需要的职位。”卢卡斯说。
“科塔家一向照顾自己人。”阿曼达·孙说。
“阿列尔告诉我你试图和她签订协议。”
“她一定把她对我说的话都告诉你了。”阿曼达说。
“我也得和她谈一谈。”
“她不会接受你的协议。”
“家人总是家人。”卢卡斯·科塔说。一处临时密封点的黄色胶带向他们发出警示,那外面就是真空区了。透过检查窗,阿曼达·孙瞥见了碎石、灰尘、一架新电梯,还有成堆的建筑材料。“他们在这里炸开了应急闸门。整个博阿维斯塔从这里减压。我们在半公里外发现了拉法,在月面上。”
“够了,卢卡斯。”
“一个想杀了我的女人,会这么容易受惊吗?”
“我和你妹妹说过,你那时候不是月鹰。”
卢卡斯皱起了脸。
他隐藏情绪的能力变弱了 ,阿曼达·孙观察着,地球拉扯了他,损坏了他 。
“我会竭尽全力阻止卢卡西尼奥进入恒光殿。”
“你误会我了,卢卡斯。卢卡西尼奥在大学能得到最好的照料。我们不会强行让他搬到沙克尔顿。大学能重建他的记忆。你当然关心他,深切地关心,但和你在一起,卢卡西尼奥就永远都处于危险之中。和我在一起,他将拥有安全和关怀,还有保护,以及爱。你们科塔唯一需要学习的事就是如何正确地爱,但你们从来不学。”
在军师悄声警告的同一瞬间,阿曼达的亲随震也发布了安全警示。她从卢卡斯的脸色中看出,他收到了同样的信息。
“我们要疏散,”卢卡斯说着,埃斯阔塔和武士们摆出了防御阵型,“博阿维斯塔正在遭受袭击。”

 
“发生了什么事?”公共频道里响着嘈杂的喊叫声和惊恐的哭叫声。沙装灯光在漆黑中跳跃闪烁。名字标签在芬恩·瓦内的视镜中扑闪,他的沙装头盔显示器上显现出幽灵般涌下隧道的身影。“报告!”
“联络体!”爆破队的查利·图马海说。
“多少?”芬恩·瓦内问。
“见鬼的巴西人从墙里出来了!”查利·图马海喊着。他的名字标签闪成了白色,接着黯淡了。
“妈的!”芬恩·瓦内嚷道。挖通圣巴巴拉闸门,只是常规作业。挖通圣塞巴斯蒂昂的电梯,只是小菜一碟。挖通整个若昂德丢斯的服务闸门、次闸和应急闸门、巴尔特拉码头、列车站,还有空调和水循环装置,给它们全安上防干扰爆破装药。他精心挑选了自己的队员,没有一个桑提诺,只有麦肯齐氦气公司里最忠诚的野外操作员。老旧的电车轨道:最后一处,容易得不值一提。切断最后的逃生通道。但现在,逃生区变成了入侵区。科塔家来了。
“热姆!萨迪基!有人吗?!”
“头儿,有什么指令?”东风暴洋工程队的尼古拉·加恩问。
指令。指令 。
“撤退。离开这里。”在这黑暗中,芬恩·瓦内壳体工装里僵了一瞬,各种要务捆住了他。怎么办?“把所有的东西都带上。”
“头儿……”
“所有的东西。如果他们发现一处炸药,他们就能弄明白怎么拆除它。”
在隧道远远的那头,跳动的头盔灯光扫射着,集中到了他身上。
“走走走!”
冲刺 ,他命令自己的工装。
突如其来的速度挤扁了他的肺,清空了他的感官,他的脑中只剩下前方那一个亮圈:若昂德丢斯的隧道终端。冲刺还剩5秒 ,他的亲随说。4,3,2,1。他气喘吁吁跌入旧站台。
“尼基。”
“头儿。”
“我需要你在这儿守卫一下。”
“你想怎么做?”
他转向公共频道。
“全体人员,穿好装备,扔下所有爆炸物,各自逃生。”
芬恩·瓦内能看到他的杰克鲁的白色名签,它们布满了整条隧道。他们不是士兵,不是战士,他们是工程师,是月面工人。而他无法把所有人带出去。他的第一位组员到了。他从公共频道切换到尼古拉·加恩的频道。
“尼基,出去吧。我要炸掉隧道。”
“头儿,萨迪基和布伦特还在后面。”
“出去。跑!”
“去你妈的!”
没有足够的时间。永远没有足够的时间。
点火 ,他下令道。
电车线遥远的那头闪过一道亮光。车站颤抖起来。建筑结构发出了隆隆的声音。尼古拉·加恩跑进旧车站时,芬恩·瓦内的组员正通过气闸。
亲随:给布赖斯·麦肯齐的信息。若昂德丢斯已有防备。
气闸循环完毕,四名全身黑尘的杰克鲁走进了岩腔。
我们有人员伤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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