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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停下,”她命令车子,“哦,拜托停下停下。”
车子贴着木围栏在小道边停下了。
“又怎么了?”她的联络官梅琳达问。在驱车离开城市的途中,梅琳达一直是个沉闷的同伴,她对飞驰的云朵、急促的阵雨、在水坑上闪过的日光、大树和公路都很厌烦,只关注自己的视镜和其他人的网络世界。她的任务就是把这个从月球回来的女人带回家,把后者安顿好,然后回去。
“看。”
麋鹿从树影下走出来,两只母鹿和一只小鹿,眨着眼,在敞亮的天光中犹豫着。它们穿过草地,向小道走来,小鹿紧贴着它母亲。剩下的鹿群影影绰绰地站在森林的边缘下方,对移动心存疑虑。探路小队跳过一段倒下的围栏,停在土路上,抬着头,鼻孔翕张。
她命令车窗降下。未过滤的阳光灼热地直晒在她放在窗框的胳膊上。她能嗅到它们。她能嗅到干燥已久的粪便和正在干燥的路面泥土,她能嗅到新下过的雨、树脂、树叶、河流、光线,以及山谷的空气。
“小心太阳,”梅琳达说,“是的,我明白,瞧瞧这天气。但你真的很容易灼伤。”
“嘿。”她轻声说。麋鹿忽地一下把头转了过来。“嘿,伙计们。”小鹿的母亲在小鹿和车之间移动,小鹿和另一只母鹿跟在她后面,下了乡间小路,走下排水沟,又向上走进了树丛。这位母亲在那里等了一会儿,直至确定车辆和乘客的样子都没什么威胁性,便慢跑进了树林。
“它们每年这个时候都从山上下来。它们感觉到那上面的秋天要开始了。有时它们会直接从房子附近穿过,非常温驯。把苹果放在门廊扶手上,你就可以坐在椅子上看着它们吃掉苹果。”
她把车窗关上了。车子又启动了。小道上有一系列突兀的直角转弯,指向老荒地和农场边界。农场很久前就已经消失了,森林一夏复一夏地回收它们。路面从土路变成车辙,最后变成一条绿色的小径。车子碾着一座倾覆的木桥转过一个弯——颠簸的巨响足以将梅琳达从她的社交活动中摇醒——驶进这片密林间的场地,它被所有的孩子称为幽灵镇。十几种腐朽的通灵物件从枝条上垂下来,破破烂烂的捕梦环、褴褛的佛教经幡、破旧的鱼形风向标。她听到了竹风铃空洞的嗒嗒声。枝条上只有一点细瘦的叶子。缓慢的干旱一直没有停止过。车子转过最后一个直角,家就在眼前了。它蹲踞在自己的外围建筑和棚屋之中,宽广的基底沿着山谷伸展,仰望着高处的公路。
接着狗来了。有一只她不认识的,冲出来迎接车子,在不明所以的兴奋中吠叫。老卡南僵着腿蹒跚着,头往后仰着,叫个没完。家,家羞怯地藏在阳台和门廊后面,藏在皱着眉的屋顶下。雨量计抵着烟囱山墙,还有她旧卧室窗户顶上最高的标记。苔藓和裂开的灰色墙面板。逆戟鲸形状的风向标。
从101号国道一路来,她就有些期待横幅,期待黄色的缎带,期待她的亲人们手挽着手出现。狗们护送着车子经过秋千,这里有两个世界中最棒的景色,可以从山谷仰望峰顶。她曾和凯西一起在这里荡着,看着麋鹿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向河流,看着夜晚雪上的反光。现在没有雪了。有很多年不下雪了。车在门廊前停下了,爆炸声吓到了她。阵阵烟雾,嘭嘭声响。咻,嘭。是迎接英雄的烟花。
她想她看到一个身影冲过了游廊的转角,是点烟火的人。然后门唰地开了,他们全都在这里。凯西和女儿们——奥切安和韦薇尔。斯凯勒正在从雅加达赶回的途中,没看见妈妈的身影。他们冲向台阶围住了车。挥舞的手,喊叫声,过度兴奋的狗。
车打开了。梅琳达从收纳箱里滑出轮椅,展开了它。好像有十几只手在争夺轮椅把手,要把她推上斜坡。这个斜坡本来是她弄给妈妈用的。
“它有动力!”她喊着,但他们只是更大声地欢呼着,推着她冲上斜坡,上了游廊。她嗅到了烧热的木头、广藿香籽和大蒜味。每个人都在喊,每个人都在招手,每个人都在问能给她拿点什么,每个人都在讲话或试图让她看点什么。
甚至梅琳达都在笑。
“嘿嘿!”她举起双手,“发言棒不在你们手里,发言棒在我手里!我从月球回来了!”

 
玛丽娜没想过自己可能会狂喜至死。在严酷的重力下跌倒、心脏肿大、血管的轻微撕裂、某种地球疾病将她的肺变成黏液,它们都可能终结她。但不是一杯咖啡的纯粹极乐。
“两年了,”她悄声说,“两年 。”
第一口如大天使之剑,穿过了她的舌头,她的嗅觉,她的唾液腺,她对空间、时间与和谐的感觉。第二口是撒旦带钩的黑曜石匕首。酸、苦、泵动心脏的咖啡因、颤抖的边界和模糊的妄想。
“上帝啊我想念你。”
“你在那里喝什么?”玛丽娜正和奥切安一起坐在游廊北边,在房子这一侧能远眺绵长的山峦。超声波灯驱走了咬人的虫子。
“茶,”玛丽娜说,“薄荷茶。”
“天哪。”
玛丽娜本以为这房子会扩建、改进,甚至重修或新建,以为会有某些证据能证明她曾经从月球流水般将钱转回来。但青苔更厚了,排水沟堵得更严重了,窗户摇摇晃晃,屋顶比她记忆中的塌得更低了,而且网络依然很差劲。当奥切安和韦薇尔推着她到处走时,她感觉到忿恨在啃噬自己。这房子已经进入了其生涯的一个阶段,它正在成为自己的纪念碑。接着奥切安打开了妈妈房间的门,玛丽娜看到了钱的去向。
生命支持医疗床,监视器和治疗器械,在被脚磨得光亮的地板上,细瘦的机器人隆隆响着来来去去,它们的水平是月球级别的。
“可以吗?”奥切安明白了这个暗示,但十岁的韦薇尔没有辨别出属于成人的微妙,“韦薇尔,能让我们单独待会儿吗?”
玛丽娜操纵着轮椅,进入床与墙之间狭小的空间。在床的那一侧,是她母亲的轮椅。扶手和坐垫上都蒙着尘埃。泵在振动,管道在收缩。
“妈妈。”
玛丽娜以为她母亲睡着了,后者背对着她往右侧躺着。但床头升起来了。她母亲翻身仰卧,转动一只眼睛望向玛丽娜。
“小玛伊。”
玛丽娜觉得自己已经大到不适合这个昵称了。
“妈妈。”
“你坐在我的椅子上。你为什么坐在我的椅子上?”
“这是我的椅子,你的在那里。”
“哦,对。你为什么坐在我的椅子上?”
“我回来了,妈妈。回来不走了。”
“你在大学……”
“那之后我离开过。月球,妈妈。”
她笑了起来,从融化的肺里传出嘶哑的笑声。她举起一只手要挥走这荒谬的想法。她在床上显得很瘦小,像一个皮包骨的孩子。管子是最糟糕的东西。玛丽娜无法将视线停留在管线进出她身体的地方。医疗机械臂上挂着彩旗、刺绣的中国护身符,还有成束干枯的脏兮兮的鼠尾草,它们全都蒙着灰。广藿香和乳香,五六种精油的香味互相冲突。
玛丽娜拢住母亲的这只手。它像胡蜂巢一样又轻又干。她母亲笑了。
“可我现在回来了,妈。我回到这里来恢复身体。从月球回来的过程让人变得不健康。我还处于禁令中。我不能推东西,不能用力。他们说我有一个月都不能用自己的脚站起来。但我要说,去它的,我得给我妈妈一个拥抱。”
玛丽娜在车子向上行驶离开基地时就已经预想过这个动作。她做好准备,转换重心以尽可能轻松地摆动身体。将她的脚放下脚踏,把体重移到它们上面。集中力量。以核心力量移动。站起来。接着地球抬起手来扯动了她。她的胳膊摇晃着,她的腿在往下软。她往斜地里滚上了床,仰躺在了她母亲旁边。
“这可不算太好。”
她喘着气。她自己的体重正从她的肺里挤压呼吸。玛丽娜用力翻到了侧躺的姿势。好像有什么撕裂了,有什么错位了。
“嘿,妈妈。”
“嘿,玛伊。”
她笑了,她有口气,仿佛在从内里腐烂。
“看起来我要卡在这里了。”
凯西过来探视,发出了警报。家人们将玛丽娜抬回了轮椅上。
“咖啡?”凯西建议道。
“哦神灵们啊不行,”玛丽娜说,“不能再喝了。我会一整周都睡不了的。”
“酒?”
“我们可是一个鸡尾酒文明。”玛丽娜说。
凯西拿出一个瓶子,打开了它。软木塞移动发出记忆里钟爱的吱吱声和扑通声。杯子的叮当声,地球重力下,红酒倒得很快。
“欧肯纳根,”玛丽娜读着标签,“我不知道那么远的北方也出产这个。”
她尽情品味着第一口,体会着那上好丝绸般的口感。
“我们在月亮上也没有这个。”
“你们有什么?”凯西问。山谷笼上了暮色,最后的夕照辉映着山尖。
“你女儿也问了。我们喝鸡尾酒。她不会变好了,是不是?”玛丽娜问。
“不,但她也不会变得更糟,只要我们能让程序持续运行。他们不断不断地把药价提高。按市定价。”
“我应该留在月球上的。”
“不,不是……”
有脚步声拖过沙质的户外地板。奥切安在门口晃荡着。
“玛丽娜,我能问你关于月亮的事吗?”
“你可以问我任何事。不过我可能不会回答你问的每件事。”
奥切安拖过来一张折叠椅,放在玛丽娜旁边。
“痛吗?我是说,回来这里的过程。”
“痛得像他——”玛丽娜改了口,奥切安十四岁了,可以骂人了,不过她母亲在这里呢,“全程都很痛。每个部位。想象有六个你踩在你肩上,全程。不管你去哪里,她们都不会下来。差不多就是这样。不过情况会好转的。我的地球老骨头还很强壮,肌肉也会重新学习。我有一个该——物理疗程。在这方面我可能需要帮助。”
“我可以帮忙。玛丽娜,你知道你有一种非常古怪的口音吗?”
“是吗?”
“就好像还是这么说话,但是通过鼻子在说,然后还有一堆古怪的音调。”
玛丽娜犹豫了一会儿。
“我们有一种通用语,叫环球语。它是英语的简化版,但说话的方式是特别的,这样无论我们的家乡口音是怎样的,都能叫机器听懂。月球上有很多口音和语言。我说英文、环球语和一些葡萄牙语。”
“讲点葡萄牙语。”
“Você cresceu desde a última vez que vi você. [1]  ”玛丽娜说。
“是什么意思?”
“查字典。”
奥切安噘起了嘴,但她的好奇心太强烈了,便把这问题抛到了一边。
“他们真的在那里飞吗?”
“你想飞就能飞。翅膀会花掉你一大笔的碳素费用,但那些飞过的人好像就不想再做别的事了。”
“如果我能飞的话,我也觉得我不会再做别的事了。我会在每一种天气里飞越山巅。”
“这就是难点,”玛丽娜说,“你有地方可以飞,但你没法飞。在那上面,他们能飞,但他们没有地方可以飞。只能从城市的顶部到底部,上上下下。子午城很大,但它依然是个笼子。日光线看上去很像天空,但是如果飞向它,你就会撞断你的翅膀。”
夜幕降临在山尖,玛丽娜突然觉得门廊上变冷了。
“月亮要升起来了,”凯西说,“如果我有望远镜,你就可以让我们看看你去过的所有地方。”
“算了吧。我现在得进去了。我觉得冷,而且今天真是漫长的一天。”
她不能看月亮。她不能看到上面的光线,不能想到那光线下方的生命,那些她抛弃的生命。月亮是一只眼,以谴责和受伤的神情打量她,哪怕她将自己深深地埋藏在奥林匹亚的山谷里。你逃走了,玛丽娜·卡尔扎合。
“我来帮你。”奥切安说。她推着玛丽娜穿过吱嘎作响的木地板,来到卧室。玛丽娜回到了自己的旧房间:光洁的医疗支持器械放置在那里,和褪色的海报、尘封的毛绒玩具,以及成排的书和漫画格格不入。她又回到了十五岁。无论你长到多少岁,只要回到旧时家里,你就永远都是十五岁。百衲被、假狼皮小毯子。奥切安端来了水,好让她对付大把的药丸和噬菌体。
“这就是个预备一二三的事。”玛丽娜说着,她们一起把她挪到了床上。她在机器中清醒地躺着。她疲惫不堪、心力交瘁,累得无法入睡。她能感觉到上方的月亮,感觉到它的热量,感觉到它的重力像她血液中的潮汐一样拖拽着她。她终于到家了。她恨它。
 
[1] 葡萄牙语,意为你比我上次见你时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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