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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一把干草叉说“不”

九月被正式介绍给她的车,得知了巨人国的一些奇闻,听到两声“不”和一声“好”,就如何保养工具学到了一课。
“要买个路线吗,小姐?”一个声音嘶嘶地说。
九月摸摸她的罪犯制服——这是她见过的最华丽最柔软的布料。即使是机警连衣裙也没这么合身过,甚至感觉不像穿了衣服。而这身新衣服一点也不紧绷。丝绸料子十分宽松舒适,仿佛一针一线都是要保证她的安全——不管她做什么。尽管空气冰冷,九月却觉得温暖又轻便。但她还是不想穿这身衣服,她不想让衣服决定自己是什么人。可是它们偏偏就决定了。这里是它们的地盘。亲爱的,如果你只需要说一个字就能改变事物,那就是魔法。虽然九月不想承认,但衣服穿着很舒服,确实很舒服。她最后把帽子扣在头上:黑色带耳罩的帽子,有长丝带可以系在下巴上。不过她没系。
“一切我都准备好了。”那个声音甜甜地说。即使隔着罪犯制服的帽子,九月也能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耳朵。九月转过身。
一个穿着长大衣的蓝脸人站在他们身后。他的头发和蓝风一样是蓝紫色的,从大檐帽底下支棱出来。他眉骨凸出,上面结了霜。他一说话,脸颊就像小娃娃一样鼓鼓的。那个人鬼鬼祟祟地掀开大衣,眼中露出疯癫又狡诈的神情。他的大衣闪闪发光——玉黍螺长裤上打了鸭子形状的补丁,玉米须鞋子和小丑穿的一个样。但他衣服里藏的东西更加闪亮。九月惊讶地吸了口气。那件厚外套的内衬上挂满了星球——小小的星球上云雾缭绕,海水翻滚。大陆好像大块的红宝石或黄水晶,还有银色的冷月和紫色的烈日。光芒从他的外套里倾泻而出,为九月染上各种颜色。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不过最终还是移开了目光。她不得不看看别处,她不得不如此——A型车正被它未来的买主们戳得吱嘎作响。九月胡乱道了几句歉,便离开了那堆闪亮的星星。
“回来呀,小姐!如果你自己的路线丢了,那你绝对找不到比我这里更好的路线了。还是说你打算在小路上抢其他人的……”他在后面说个不停,声音也更轻了,但是他的声音越是轻柔,九月就听得越是清楚。她索性把耳罩罩在耳朵上。
穿长大衣的蓝脸人们挤在阿伯特先生的车子旁,乱七八糟的头发和霜花缠绕在他们指间。脸并非蓝色的男男女女则围着车子打转,不时从摇摇欲坠的摊子底下捡起灰暗的大小碎片。他们全都挤不进去也看不见车子。九月看到一些棕色的脸,一些粉红的面颊,还有一个金黄色的家伙头发好像阳光。但那些蓝脸人知道自己该干什么,都抢占了好位置。金色的那个人退到一边,被梳着淡蓝色马尾辫、端着盛满漂亮玩意儿的雪茄盘的姑娘哄走了。人群在他身后重新合拢。每当那些穿长大衣的人呼气到车上的时候,车子的油漆就剥落一点。当他们摸到驾驶室门的时候,金属绝望地嘎嘎响。
“他们非常像你。”九月不太高兴地说。有一个蓝风就足够了。
蓝风转了转她深色的眼睛:“我跟你说过,这是蓝市。我们都是风。老绿风把你像个垒球一样从世界那边丢过来的时候,你肯定见过他们到处乱跑。不过也许绿风一直忙着给你朗诵诗歌起小外号了?对我们风而言,不管是一道还是六道,世界都太大了——所以我们人数众多。组成了一个庞大、可怕、不可信赖且脾气暴躁的家族。蓝风家族,哼,他该告诉你的,我们是表兄弟表姐妹。他们不会在节假日聚会。这帮鬼鬼祟祟的胆小鬼、怪胎、暴力分子。苦涩冰冷愤怒的风。想想你印象中最冷的日子,冰凌像烂牙一样挂在屋檐下方,当你外出的时候,风吹得你无法呼吸。那就是我,是我们,是我们的本能和职责。你不能违背天性。我们在这个地方干活、交易,东西都是我们偷来的。这里是我们唯一可以正大光明行骗的地方。你以为只要给出合适的价格就是掌握了交易的主动权。但我们说那是失败。手握别人想要的东西,甜言蜜语奉承他,让他心甘情愿掏钱,这多好!这是游戏,是运动,是竞技——奖章则全是蓝色。你还达不到我们的水平。”
“我也会讨价还价,比妖精市集的妖精还厉害。”九月骄傲地抱着胳膊。
蓝风不无怜悯地看着她:“首先,哪怕是最微小的风,即使是星期三睡懒觉的时候也比妖精厉害。第二,我觉得你不会。最厉害的骗子是要等到万事俱备、精力充沛且内心贪欲十足的时候才动手。再说说你买小车的事吧,它很贵。要两个飓风、一个风暴,外加一个雷暴。”
“这些我全都没有!”
“你有就不好玩了。”
那帮蓝风围着A型车互相抱怨,九月无助地看着他们。她听见旋风在锅炉里打转,接着暴风雪也来了。我买不起,九月心想,她努力理清思路。他们围成一圈,我也没法把车偷走。他们肯定不会白给我……
九月露出甜甜的微笑。为了对自己有利的事情,谁都能甜起来。“但你不能把它卖掉。它是工具,工具享有权益。不管这话是什么意思。”
蓝风很生气:“意思就是你不要再说‘它’了。‘它’是有名字的。”
“不对,它没名字!它一直就没名字,就算它有个名字,那也是‘福特?A?型车’,仅此而已。”九月懒得解释人类世界来的人类汽车的工作原理。她或许不懂精灵国度、线路或魔法,也许甚至不懂钱,但是她确实知道汽车是怎么回事。
另一个蓝风瞪着九月,好像九月刚才说太阳的名字叫罗伯特。
“她的名字叫阿鲁斯托克。”那个蓝风说。她伸出细长的靛青色手指指着备胎的麻布口袋,袋子上印着阿鲁斯托克土豆公司的土豆花商标。“你不认字吗?”
“我当然认字啊!”
蓝风从她衣袖的漂亮毛皮镶边上扯下了什么东西。“你们人类对工具很不好。我们这是解放,不是偷。老蟹说了:要像爱护你的心脏一样爱护工具。给它放假,温柔地拿它,随时擦洗,不用了要放好。”
“它不是工具,说到底,这是个机器,”九月嘀咕着,“它是在福特工厂的流水线上和其他一模一样的好几百辆车子一起组装出来的。”
“哼,难道你没有和其他好几百个看起来差不多的小孩儿一起出生在同一座大楼里?”一个矮壮的蓝风用如同冰激凌一样浓厚的声音高声说。
“那不一样!”
“因为你黏糊糊、丑巴巴、没点用,而人家有力气、亮闪闪、用处大!”
一个小个子蓝风觉得九月有点可怜。他还是个孩子,蓝色的眼睛里满是银色的光点。
“这都是由于那把干草叉,”他跳出来说,“是在帕瑟利亚发生的事情,那里生长着牡蛎树,流淌着朗姆酒的河又深又黑,巨人们把山打造成城市。其中一个巨人的干草叉——其实更像是三叉戟,有雪松那么大——突然醒了。”
“它有一百岁了吗?”九月问。她想起了微光,一只灯笼——节日用的漂亮提灯,在过一百岁生日的时候,微光突然活了。
“没错。不过它没有跳起来,到处说话走路,批评当代文学现状。我的意思是,另外那种意义上的醒来。它没有站起来跑掉,追求人生什么的。也没有参加巨人们的乡村舞会,甚至没去谷仓外头更明亮的地方。只是突然有一天,干草叉不工作了。如果昆德里·猫尾把它叉进草堆,叉子上的刺就弯了,而且变得灰扑扑的。如果不理它,它就会恢复原状。昆德里从早折腾到晚,但完全没用。干草叉不肯叉草了。帕瑟利亚的事情有时候就是可笑。到了春天,她的梳子也染上了同样的毛病——巨人的梳子和骑士的狼牙棒一样结实。一天晚上它把所有的梳子齿都卷到背面去了,再也不肯梳昆德里那头乱糟糟的长发了。”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说的那种醒来——”
但是小蓝风不等她说完就接着说:“它在说‘不’。你第一次得到‘某个物品活着’的暗示,就是它拒绝你的时候。你也是通过这种途径才得知婴儿长大成人了。他们整天乱跑,四处说‘不’,挥洒活力,看能感染谁。没有自己的欲望、意见和需求你也就不会说‘不’。因为你根本想不到。‘不’是思想的核心。新闻比信风跑得快:在帕瑟利亚,一把干草叉说‘不’了。在巨人国,一把梳子拒绝了。老蟹听说此事后,把自己关在思考厂里很多天。他出来之后,颁布了一部新法律。如今这部法律依然在皇家会议室里闪着红热的光。工具享有权益,上面这样写道。这法律如今还挂在色彩与哭泣大厅的墙上——大多数时候老蟹喜欢这么称呼新国会。”他天蓝色的嘴唇边露出谨慎的微笑,“你可以说你那一套,机器是人类施展魔法的手段。它们是工具就像我是蓝色的一样毋庸置疑。法律说如果你不能公平地对待它们,我们就有义务解放它们。看看这可怜的工具。自她离开工厂就没得到善待。我们兄弟姐妹解放她无疑是个善举。别担心,我们中会有人继续对她进行教育——工具能不能说其他词语?他们的思想是否有限?整个精灵国度的人都想搞清楚。”
九月内心突然清楚地听见每一次引擎喷溅声和排气时的回火声,听见每一根顽固的杠杆和每一次刹车的尖声抗议。还有每一处破损漏油。难道这些“不”她之前甚至不知道怎样去听吗?不,不,不管干草叉说了什么,这辆车不是精灵车,它没有魔法,不会活过来,它是阿伯特先生所拥有的第二好的车子,仅此而已。但是那些吼叫、咆哮、急刹车、卡壳不断在她心中回响。
“如果这是真的,”九月说,“那它……那阿鲁斯托克知道我这么多年都精心照顾她,我和妈妈补好她的轮胎,确保油路畅通,当她看起来快……快死了的时候,我们让她康复起来。如果你问她,我敢肯定,她宁愿跟着我,也不会跟一群连齿轮和葡萄都分不清的蓝脸家伙。”
“太晚了!”一个头戴洋红色法冠的高个子风喝道。跟着九月的那位蓝风溜到一边愉快地拍着他的背。”两个飓风、一个风暴,外加一个雷暴,珀斯要有一次冰灾,布鲁克林要来一次气旋。立即支付,就这么定了。盖章,定论,万事大吉!”
那个高个子风一转身,在空中轻轻一跳,干净利落地坐在驾驶座上,他似乎搞不懂那些推杆和踏板,只是鲁莽地用蓝色的手把那咯吱作响的金属推来推去。那个风似乎认为这事儿挺有趣,价格也合理。九月捂着嘴笑——但她也担心,那个风胡乱摆弄零件的时候,她听见可怜的引擎正在磨损。最终的最终,他按了按钮然后拧了钥匙。
A型车阿鲁斯托克说“不”。
或者她至少是很大声地咳嗽了几下,然后拒绝发动。
刚才讲干草叉故事的小个子风突然跳到半空中,像蜂鸟一样悬浮着,用蓝色的拳头狠狠揍高个子风的耳朵,把他揍得从车里摔出来。
“要是你不能开车,就让别的风试试!”
那个小个子风并不粗暴,他的动作很轻柔,只是在推油门杆的时候没有轻轻推,而是使劲一推到底,九月听见那响亮的嘎嘎声不禁抖了抖。他对围观的风露出胜利的天蓝色微笑,发出更加得意、更加蔚蓝的呼喊声。他转动钥匙。
A型车阿鲁斯托克说“不”。
或者她至少是很不高兴地尖叫了一声,然后喷出一团淡淡的烟雾就不动了。
九月受不了了。她冲上去,打开驾驶室的门,要不是那个小个子风已经从座位上飘出去,九月肯定要揪着他的长风衣领子把他扔出去。他盘着腿坐在半空中看九月徒劳地忙活。风们陆续走开去找别的有趣又不那么顽固的东西。九月从手套盒里找出护目镜带上。她闭上眼睛,踩下刹车。先睁一只眼睛,再睁另一只。正视你所见到的东西,然后好好面对。九月睁开眼睛,打开汽油阀。把点火杆推上去。是火让汽车前进的,亲爱的,火和燃料。她把油门杆轻轻推到四点钟位置。她屏住呼吸——它会发动起来吗?它真是活着的吗?这就是一桩蠢事吧,你怎么能指望风懂得汽车的事呢?她将阀门扭到完全关闭,再完全打开,然后把挡位调到中间。钥匙转到“开”。化油器杆拉到最后,然后松手。九月屏息凝神地等着引擎启动。
A型车阿鲁斯托克说“好”
至少,她发出声音活动起来,排出的尾气把几个还在附近的风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吹到半空中。随后引擎发出不情愿的空转声。
蓝风气得七窍生烟,她瞪着九月,她的皇帝帽在洋红色的星光下闪闪发亮。
“工具享有权益。”九月看似愉快地说。她松了口气,全身为之一抖,但还能勉强掩饰过去。她努力掩饰,要装出和内在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女孩子。“你不能把它拿走,她已经明确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那么九月自己呢?她知道怎么驾驶A型车,仅此而已。它没有特殊之处。没有魔法,也不是活的。她继续说:“现在,我可是个认证的罪犯,而你有没有证书证明你可以揍我一拳,并且可以违背亲爱的老查理的新法律呢?没有。刚才你好像很信赖证书。”
蓝风气得脸都变了色。一缕白色像霜冻一样从她脸上掠过。九月看着这位风的眼睛,指着她怒火中烧的脸。
“先脸红的人就输了。”她平静地说,“这次比赛我赢了。”九月狠狠盯着她,手放在方向盘上,“上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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