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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在第二天早餐前,诺雷克一直都留在舱室中。没人想理他,尤其是船长凯斯寇,这家伙显然对他昨天将食物撒在护栏旁的事情还耿耿于怀。不过诺雷克对任何交谈都没有兴趣,他只想早点平平安安地回到自己的舱室。
他整个晚上都在半睡半醒之中度过,一会儿梦到巴图克在疆场上叱咤风云,一会儿又担心弗兹汀的灵魂会来找自己报仇。直到鹰火号开船之前,这老兵都没有得到片刻的宁静。很显然,那些不安分的死灵不大可能一直追到外海。事实上,当这破船终于航行到风浪肆虐的海上时,诺雷克感觉耳边的声音听起来终于不那么诡异了,他安慰自己,之前看到的可怕景象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他深信弗兹汀已经长眠于那墓穴之中,可在那码头上看到的那个维兹杰雷法师又是怎么回事呢,那如此真实的影像令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之中。
后者看上去与弗兹汀是如此相似。毕竟,在那该死的铠甲不停驱策下,诺雷克早已经身心俱疲。在墓穴中,在那小旅馆里,种种恐怖的杀戮的景象仍然停留在他的脑海之中。此外,战神的套装一刻不停地逼迫着老兵穿越了如此广袤的平原,却不曾让他休息片刻,强度接近变态的跋涉足以要了绝大部分人的命。如果不是意志还算强大,诺雷克怀疑自己恐怕早就已经横死在了路上。
当鹰火号开始进入深海的时候,波涛似乎更加汹涌激荡了。随着船体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诺雷克越来越相信,这艘船迟早会被大海像撕裂火绒一样扯得粉碎。可不知为何,鹰火号依然顽强地劈波斩浪,不停地向前行驶着。凯斯寇船长和他的手下虽然穿着打扮混杂不堪,但却显然都是驾船的好手。他们在甲板上不停地跑来跑去,妥善地扎好每一条绳索,令船只永远以最佳状态应对这恶劣的天气。
但狂暴的天气始终是人力所无法掌控的。在海洋上抗争了几个小时后,他们发现天空变得越来越暗了,雷电不停地在四周轰鸣着。风力渐渐增强,所有船帆都已经被吹得鼓了起来,而且弧度越来越大,看上去随时都可能被狂风撕裂。诺雷克终于还是走出了舱室,不过立刻抓住了一根栏杆以防止自己从东倒西歪的甲板上被抛到海里去。
“右转舵!”凯斯寇在甲板上狂吼着,“右转舵!”
舵手立刻服从了命令,但风浪显然不会让他轻易达到目标。第二个船员也冲到了他身边,两个人全力想要完成船长下达的指令。
暴雨终于倾泻而下,狂烈的风雨迫使诺雷克退回了舱室。他完全不懂得航海,但这铠甲却逼他冒着生命危险来到栏杆旁边,浪头只要再大一点点就足以把他打到海里去。
一盏肮脏的油灯在天花板上剧烈地晃动,但仍然竭力维持着客舱内的照明。诺雷克蜷缩在铺位的一角,脑子里不停地思考着。他还没有完全放弃希望,盼望着从那该死的铠甲手中逃出,可到目前为止,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这可能需要强力的魔法才能做到,可他不知道谁才有这种能力。除非有机会去询问维兹杰雷——
在码头上看到的那一幕在诺雷克的脑海中重视,这令他再度感觉浑身发冷。最好忘掉弗兹汀——还有萨顿。他们都已经死了。
夜幕渐渐降临,但风雨却没有停歇片刻。诺雷克忍着恶心令自己再次进入餐室,他在那里第一次发现,众人看着他的目光中不只有冷漠和蔑视。有些人甚至用充满敌意的眼光盯着他,仇视中也许还带着一点恐惧。诺雷克确信这些转变与铠甲有关。他自己是什么样子的人,恐怕这些人都没什么兴趣吧?铠甲肯定向他们传达了某种信息,它可能是炫耀力量,也可能是宣示权威。这个人为什么要乘坐像鹰火号这样破烂的船只呢?
他再次回到舱室享用自己的晚餐,他喜欢这种独处的气氛。这一次他感觉饭菜的口味比之前强了许多,但也可能是之前糟糕的食物彻底毁掉了他的味觉,令他再也尝不出来好坏。诺雷克狼吞虎咽地干掉了这份晚餐,然后缩了缩身子准备进入梦乡。老兵其实并不期待睡着,他对关于巴图克和黑暗墓穴的噩梦完全没有兴趣。不过疲惫感很快袭来,即便是经验如此丰富的老兵,也无法长时间对抗这种倦意。疯狂摇晃的鹰火号完全无法阻止他闭上自己的双眼。
“该……该好好休息了,”他听到一个嘶哑但非常熟悉的声音,“可是,毕竟,他们说……恶魔不需要休息,对吧?”
诺雷克差点儿跳了起来,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室内几乎没有任何光亮,但即便如此,老兵也知道这个房间除了自己以外并没有其他人。
“该死的!”这不过是另一场梦魇。诺雷克死死盯着早已熄灭的灯火,意识到自己刚才已经睡着了。那个声音肯定是来自脑海深处,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那是他已经失去了的同伴的声音……
萨顿的声音。
外面响起了一声巨雷,整个鹰火号都在随之颤抖。诺雷克紧紧抓住床铺的一边,试图令自己放松下来。
“你必须要……听弗兹汀的……诺雷克。现在……可能太晚了。”
他呆在了那里,眼神立刻转向门口。
“加入我们吧,朋友……来弗兹汀这里……还有我。”
诺雷克的整个身子都僵直了。“萨顿?”
没有回应,但门外的甲板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就好像有什么人正从上面走过,而它现在停在了他的门前。
“谁在外面?”
鹰火号的船身突然猛地下沉,差点儿将诺雷克摔倒在地上。他勉强抵着墙角稳住自己,双眼始终没有离开门口。难道崔斯特那嘶哑的嗓音仅仅是出于他的臆想吗?
那墓穴中的恐怖经历几乎击垮了老兵的神经,它比以往任何一场战争对他造成的震撼都要大,但仍有某种东西驱使着诺雷克走向门口。最大的可能,是打开门之后发现门外空无一人。萨顿和维兹杰雷法师不大可能等在门外,等着用残忍的手段干掉他们的同伴。这么恐怖的故事只可能存在于夜半篝火边老人吓唬小孩的低语之中。
如果没有穿上这可怕的铠甲的话,诺雷克也许会相信那些只是传说罢了。
甲板再次发出了嘎吱的响声。诺雷克紧紧咬着牙关,将手伸向门闩。
铁护手突然向前探去——同时闪耀出阴森的红光。
诺雷克努力将手缩回来,疑惑地看着它上面的光芒渐渐消散。他再次向前伸手,可这次什么都没有发生。诺雷克定了定神拉开门闩,随即打开了门——
无情的风雨立刻扑面而来,可并没有什么可怖的东西站在舱室之外,那预想中可怕的幻影伸着瘦骨嶙峋的指头控诉他的场景并没有出现。
诺雷克裹紧了斗篷匆匆走出去,迅速环顾四周。他看到那些弓着背的船员正在拼命地维持着正常的航行,可并没有发现任何所谓的幻影。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令他将目光转向船尾,他在那里看到一个凯斯寇的手下正急匆匆地跑向船头。这人目不斜视地从诺雷克身边冲过去,但老兵一把抓住了对方。他无视对方暴怒的眼神,大声问道:“你刚才看到有什么人过去吗?有没有什么人站在我门口?”
水手愤愤地向旁边吐了一口口水,然后像甩开一个麻风病人般嫌恶地挣脱他。诺雷克看着这人跑开后,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护栏上。他发现自己脑海中突然充满了一个荒唐的念头,可正是它将自己推到了死亡和崩溃的边缘。
海浪不停地摧残着鹰火号本已经破败不堪的船体,看上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将这破船连同所有人员一起抛进无底的深渊。海水疯狂地搅动着,有时又将船只抛向极高之处,令诺雷克怀疑自己很快便可以看到天堂。
可他始终没有看到自己臆想的那位造访者。船上并没有什么前来复仇的幽灵。未曾原谅他的萨顿·崔斯特和弗兹汀也没有站在他的舱门之前。他只是臆想到了他们的样子,就像之前他曾经相信的一样。
“你!你在外面干什么?进去!滚进去!”船长凯斯寇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瘸着一条腿从船头冲过来,对他大声吼道。这唯一的旅客居然胆敢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中跑到甲板上,凯斯寇显然对此极其愤怒。可诺雷克搞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对自己的安危如此关心。与他手下刚才的表现相比,凯斯寇愤怒的声音中显然还带着一丝恐惧。
“怎么了?出什么问题了?”
“问题?”愤怒的船长回敬道,“问题?没什么问题!赶紧回船舱!看不到暴风雨吗!你这白痴!”
诺雷克心不在焉地对船长的要求表示同意,他可没兴趣与这人争执。在跛足船长的注视下,他回到了舱室,将凯斯寇那令人不爽的面孔关在了门外。过了一会儿,诺雷克听到他拖着假肢走开了。
诺雷克试着想要再次进入梦乡,可他的努力并没什么成效。起初,老兵的脑海里持续盘旋着一堆疑问,但也许只有一个找到了答案。这问题就是暗红色的护手为什么在他试图去外面搜索的时候发出了亮光。如果门外真的没有危险的话,这套铠甲为什么会出现保护性的反应呢?事实上,它目前虽然没有控制老兵,但它的动作显然是有目的的……
诺雷克一边思考这铠甲的反应,一边渐渐进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一声似乎要撕裂天际的巨雷使得整个舱室震颤起来,令他几乎从这临时搭建的床铺上掉下来。老兵无法判断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暴风雨依然如此强劲,诺雷克怀疑自己根本没有睡多长时间。从他以往的经验来看,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很少有能持续一天以上的风暴,虽然在深海之中可能会有所不同。
诺雷克努力伸展着四肢,试图让它们从麻木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一道与雷声截然不同的巨响凭空而起,令他跌倒在地上。他知道那是什么声响,虽然他听到的次数并不多。那是木板碎裂的声音。
对一艘在汪洋和风暴中挣扎的船只来说,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何种厄运。
诺雷克立刻冲出舱室奔向船头。船员嘈杂的呼喊声告诉他,这些人已经难以应付目前的威胁。当然,他也知道这些人要完成的任务有多么艰难,如果他刚才的判断没有错的话。船体破损已经非常严重,可想在如此混乱的情况下修复它……
只不过片刻之后,他最担心的事情摆在了眼前。就在正前方,几名水手正在拼命拉着一根绳子,试图阻止一根桅杆断成两截,另外几个人则竭尽全力想用木板、钉子和绳索将它重新加固。诺雷克现在只能告诉他们,一切都已经是徒劳。越来越多的桅杆都摇摇欲坠,只要有一根倒下,其他都会接二连三跟着倒下。
老兵想为此做点什么,可对航海一窍不通的他根本帮不上任何忙。诺雷克看了看戴着护手的双手,这暗红色的护手看上去是如此强大,似乎充满了力量。但现在巴图克的遗产并没有提供给他可以使用的能量。
沮丧的念头很快消退了,因为就在此时,每只护手上都出现了一道摄人心魄的蓝色光环。
诺雷克发现自己突然向前冲了过去——铠甲重新控制了他的行为。老兵这次稍微抵抗了一下,因为他搞不清楚铠甲到底想做什么。它肯定希望平安到达那遥远的目的地,不想跟诺雷克一起沉入冰冷的海底。即便是为了诺雷克的性命,它也得出手了。
“走开!走开!”凯斯寇船长向他咆哮起来,他肯定认为这笨拙的旅客只会把事情搞得更加糟糕。但诺雷克还是步履蹒跚地一步步接近了腿脚不便的船长。
桅杆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声响,很显然用不了几秒就会倒下。诺雷克深深吸了一口气,焦急地等待着铠甲的行动。
“凯斯拉!奎扎尔·伊拉库斯!”
诺雷克从口中快速念出了这道咒语,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唯一引起他注意的是,在摇摇欲坠的桅杆旁边,突然出现了几个闪耀着绿光的形体。这些家伙拥有强壮的手臂和末端带着吸盘的手指,但是却看不到下肢的存在,看上去就像一些上古时代才会存在的巨大蛞蝓。这些怪物一边嘶嘶叫着,一边向前缓缓爬行,它们若隐若现的面孔看上去就像某些精神错乱的画师的涂鸦之作,比涂满油彩的小丑脸还要夸张得多。
水手们抛开了手中的绳索和木块,惊恐地四散逃开。桅杆终于开始向下倒去……
这些闪着绿光的家伙将桅杆推回了原位。有几个怪物继续竭力保持着它的稳定,而另外几个则继续向其他被毁坏的地方爬去。它们所过之处,都留下了黏稠的液体。一开始诺雷克还搞不清楚这些家伙到底想搞什么,不过随着时间流逝,他看到那些黏液很快变得越来越硬,越来越坚固,很快令桅杆变得稳若磐石。它们不停地疯狂爬行着,似乎根本不会有终止的时候。那几个支撑桅杆的家伙现在也已经完成任务,好整以暇地在原地等待着,他们发出嘶嘶的声响,看上去像是在为工作着的同伴们加油鼓气。
“凯斯拉!奎扎尔·伊拉库斯!”
这些怪物们立刻从桅杆旁聚集到一起。诺雷克将眼神转到这可怕的队伍上,同时检视着它们的劳动成果。尽管风暴依然猛烈,但桅杆却像是矗立在最温柔的春风之中。它们不仅修补好了桅杆,而且令这艘船只看上去比之前海港中另外那两艘更加坚固,更加能胜任远航的任务。
铠甲似乎对此还算满意,向这些怪物们随意挥了挥手。它们突然发出一阵强烈的光芒,令诺雷克不得不闭上眼睛以避免受到伤害。怪物们的嘶嘶声变得更加强烈和刺耳,最后,随着一声类似叹息的声音,强光渐渐减弱了——那些类似蛞蝓的东西消失了,甚至连地面上都没有留下任何黏液的痕迹。
暴风雨看上去并未有任何减弱的迹象,依然不停地肆虐着,不停地将鹰火号抛上抛下。尽管仍然面对着种种威胁,但船员们还是在船长的咆哮声中犹豫着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从诺雷克身边走过的船员为他重新提供了一个更加宽敞的舱室,这些人脸上显然都写满了对他的恐惧。事实上,这些人极有可能被他召唤出的怪物们一哄而上分食干净,一想到同船的人里有一个可以随时召唤恶魔的家伙,他们心中便充满了极度的恐惧。
诺雷克对此毫不在意,他的双腿现在是如此虚弱,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尽管是那附有魔法的战甲搞定了这一切,但他却感觉比自己独自亲手修复了整根桅杆还累。诺雷克期待着铠甲将他引导回舱室,虽然现在危险已经解除,可它显然给老兵丢下了一堆亟须解决的麻烦。
当他走在甲板上的时候,感觉这金属铠甲重得几乎要将自己压垮。他可以持续感受到鹰火号上那些人们不安的凝视。毫无疑问,他们很快就会忘掉自己的性命是拜他所救,而是开始担心跟一个恶魔领主同船共渡会有何种下场。恐惧最终也会导致暴力……
诺雷克虽然对此心知肚明,但现在只想回到自己的床上好好睡一觉,再大的风暴也不可能吵醒他了。到了第二天,他会对大家解释已经发生的一切的。
诺雷克希望到那时候不会有人再试图做什么傻事……那也许是致命的。
* * *
黑暗。温暖而不断延展的黑暗。
卡拉蜷缩着身子,她感觉这里是如此舒适,即使让她永远留在这里,她也不会觉得厌烦。可是,突然有一种感觉向她袭来——一种不安的感觉——令她翻了翻身……试着醒过来。
同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
“卡拉!小姑娘!你在哪里呀?”
这声音听上去是如此熟稔,也将她渐渐从模糊的意识中拉出来。当卡拉·夜影试着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自我意识也渐渐恢复了。这种黑暗,这种虚无,牢牢地控制着她。它只会带来令人窒息的,无尽的长眠。
“卡拉!”
周围变得不再舒适。她感觉周身都是刮伤后的刺痛,不可名状的碎屑充斥在身旁,这种感觉更像是在棺材里,而不是在舒适的床上……
“卡拉!”
死灵法师睁开了眼睛。
她正处在一座木质的坟茔之中,四肢似乎都被冻结了。
猎犬不知在何处狂吠着。死灵法师不停地眨着眼睛,试着让自己的精力集中一些。周围一些裂缝中透出昏暗的光芒,令她更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的境况。她的四周被木头紧紧地禁锢着,那应该是一整根木头做成的棺材吧。不知为何她会被封存在这里——她会就这样死去吗?
那种幽闭的恐惧感几乎击垮了卡拉。她拼命想要移动自己的双臂,可却都是徒劳。她的身体全都被牢牢固定,甚至旁边的空隙都被塞满了藤蔓。更糟糕的是,她口中被塞进了苔藓之类的东西,双唇也都被牢牢封死。卡拉试着想发出一点声音,可满口的苔藓令她只能发出低沉的呜咽,她知道外面绝对不可能有人会听到自己这可怜的呼喊。
更多的猎犬在不停狂吠,这次离她更近了。她能确定那是杰隆南船长的声音,那人正在不断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卡拉!小姑娘!你能听到吗?”
她的双腿和双臂一样无法动弹,应该是被用同样的方式束缚了起来。卡拉的身体处于完全无法动弹的状态。
幽闭的恐惧感还在不断增长。死灵法师在她短暂的生涯中虽然也常常身处各种阴暗隐蔽的场所,但绝大部分时候她都可以自由地行动,自主地决定去向。但现在这该死的偷袭者却将她丢到了如此不见一物的所在。他们还不如直接杀了她算了!绝望的黑发女法师口不能言,可如果她不能马上逃出生天的话,那么死亡只能是她唯一的命运……缓慢地、悲惨地死去,过程不知会有多漫长。
一想到这点,卡拉就感觉身边的木头压逼得更加厉害了,如此的困境,她的导师从未教授过她解决之道。她想要逃脱,想要自由,不想被活活饿死在这里……
她被绑得和粽子一样,连嘴巴都被封死了,根本不可能吟诵出任何能令她脱困的咒语。可有种原始的本能,那是拉斯玛的追随者通常都会拥有的能力,现在正在她心中慢慢沸腾起来,似乎马上就要从她体内溢出。卡拉死死盯着眼前的木头,盯着那禁锢自己的坟墓。
她绝对不能就这么死去,绝不能还未施展任何黑暗魔法就放弃生的希望……
绝对不能就这么死去……
树干内部变得越来越热,变得越来越难以呼吸。死灵法师浑身都是汗水,束缚四肢的藤蔓变得越来越紧了。
我没那么容易死……
她银色的眼眸突然变得闪亮起来……变得越来越亮……
这禁锢她的树干爆炸了。
木头的碎片向四面八方飞去,飞溅到周围的土地上。卡拉听到有些人在咒骂,还有几只狗呜咽的声音。她顾不得这些人,事实上,冲破这个牢笼已经耗尽了她太多精力。死灵法师感觉自己向前倒了下去,但四肢都不再受任何束缚。她本能地伸出双手,试图保护自己的头颅不至于直接撞到地面上,但这并没有令她逃脱在跌倒瞬间产生的晕厥感。
她隐约听到周围传来的声音。一只兽类在她身边不停嗅探着,冰凉的鼻子甚至碰到了她的耳朵。她听到有人在呼喝那兽类,随即一双有力的双臂轻柔地放在她的肩头。
“卡拉!海神在上啊,你到底出了什么事,小姑娘?”
“杰隆——”她试着想说话,可依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放松,小姑娘!这边,你这笨蛋!把狗牵好!我来照顾她!”
“好的,船长!”
卡拉根本没有精力去关注这返回吉库尔的旅程,只是有那么一刻,当店主人抱着她前行的时候,几只狗差点绊倒他,他对其中一个同伴吼了一嗓子。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偶尔脑海中会闪过那两个不死的亡灵。它们两个的存在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令她身心都受到了巨大冲击。
在卡拉的印象里,那两个家伙似乎从未真正出现在她的视野之中,更像是在精神层面上对她进行了打击,而不是对她进行物理打击。死灵法师可以轻松地操纵生死,没有其他职业比他们更加精通此道。尽管维兹杰雷法师和他那狰狞的同伴极其轻松地搞定了她,就像戏耍一个还没出道的小学徒一般。可为什么呢?更重要的是,身为亡灵,他们为什么还能在这个世界上行走?
答案也许来自之前她在墓穴中所犯的错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所经受的训练显然无法搞定如此惊悚的事件。当她将那亡灵独自丢开的时候,它却能控制尸体。随后,它一定召唤到了生前的伙伴,在她返回之前,它们两个通过某种魔法逃走了。
这种解释非常简单,但不见得能真正令人满意。卡拉感觉自己漏掉了一些细节。一定是这样的。
“迷人的女法师?”
这句话在她脑海中回荡,压倒了她所有的思维。卡拉努力试着睁开眼——她到现在为止才意识到自己一直闭着眼睛——抬头凝望着眼前的影像,那是汉诺斯·杰隆南船长。“怎么了……”
“放松一些,小姑娘!你已经两天滴水未进了!这样对你的健康损害很大!”
两天?她已经被困在那根木头里两天了吗?
“从你失踪的那天起,我就开始不停地寻找,可是除了旅馆旁边那个小袋子之外,根本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手中握着一个小小的皮袋子,那是卡拉为了方便施放某些法术而储备相关草药用的。死灵法师在施法的时候,需要借助鲜血和其他一些东西,局外人对此是毫不知晓的。
古怪的是,她居然搞丢了那个袋子。这年轻的女死灵法师通常会把它系得非常结实,绑架她的人怎么可能花费如此宝贵的时间将袋子扯掉呢?当然,这件事情还是非常有意义的,不管它们是否有意还是无意,都留下了女法师被绑架的线索,只是不知道这些行尸走肉为什么会这样做。
可是,它们为什么留下她的性命,却将她藏在了一棵枯树中间。
她感到非常困惑。旅店老板迅速发现了她情绪的变化,于是问道:“怎么了?要不要喝点水?要再裹一层毯子么?”
“我……”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类似蛙鸣——或者说更像是之前攻击她的那些家伙。卡拉非常感激地喝下了对方喂的水,然后再次试着说些什么。“我很好,船长……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我会为此,付钱——”
“我不想对你说粗话,女士!我不想再听到这个!”
他还真的引起了卡拉的好奇心。“杰隆南船长,大部分人,尤其是西部地区这些居民,肯定对我这种人毫无兴趣,即使让我烂死在那棵树里面也无动于衷,更不用说组织一支搜寻队伍去解救我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大块头的男人看上去有些不安。“我只是为了照顾好我的客人,小姑娘。”
尽管仍旧浑身疼痛,但卡拉还是尽力坐了起来。杰隆南已经给她安排了一个房间,而她从未料到在吉库尔能有这种待遇,房间既整洁又舒适,而且完全没有鱼腥味,这简直是个奇迹!不过,如此令人愉悦的环境也没有阻住卡拉的问话。“为什么这么做,船长?”
“我曾经有一个女儿,”最后,他终于不太情愿地回答道,“你无须考虑太多,她和你长得并不一样,虽然也非常漂亮。”杰隆南清了清嗓子。“她母亲的家世比我好很多,不过我在海军中功勋卓著,我们顺利完婚了。我们有了一个女儿,泰拉妮娅,可她的妈妈都没有机会抱她一下。”这刚强的男人眼角流出了一滴泪水,可他迅速擦掉了眼泪。“在接下来的十年,也许还不止这么久,我一直无法面对现实,无法接受失去妻子的痛苦,可我还得照顾我的女儿。最后,我选择了退伍,而她也渐渐成长为一个迷人的小姑娘。我带着她穿过海洋,来到当年我印象中这片美丽的地方。祝福泰拉妮娅,她从未抱怨过,在这里健健康康地长大了。”
“吉库尔?”
“不要这么惊讶,小姑娘。十年前这里要洁净和美丽得多。直到一些邪恶的东西玷污了它,当然,被侵蚀的并不仅仅是这里。”
卡拉努力保持平静,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诧异。作为拉斯玛的追随者,她知道目前有股黑暗能量正在全世界散布开来。巴图克被洗劫的坟茔只不过是最新的佐证而已。死灵法师担心整个世界马上就要从目前微弱的平衡中彻底崩溃,地狱里的魔王即将卷土重来。
现在已经有恶魔再次出现在了人世间。
在卡拉走神的时候,杰隆南船长还在不停地往下说,因此后面的几句话她没有听清楚。然而,最后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令她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什么?”
可现在他的面孔已经变得非常冷酷,冷酷得令人不敢直视。“呃,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好吧!我们刚来到这里的前两年,的确非常快乐。可那个晚上,我听到她在房间里尖叫,如果有人想进入她的房间,必须要先从我这里经过!我打碎了她的房门,可我——我根本没有看到她。她的窗户关得紧紧的,我也把所有的橱柜都搜查了一遍,可她就这么毫无理由地消失了。”
杰隆南到处寻找他的女儿,一些当地人也加入进来帮助他。他整整找了三天,三天里一无所获……直到那个夜晚,当船长快要入睡的时候,他听到女儿在呼喊他。
这濒临绝望的男人没有轻易放弃,他带着从前海军上将授予他的利剑,来到荒野中循着呼喊继续寻找他的孩子。在一个多小时里,他穿过了大片树林和山丘,一直不停地搜寻。
最后,他在一棵歪歪扭扭的大树下看到了他深爱的女儿,泰拉妮娅。这女孩的皮肤呈现一种奇怪的惨白色——甚至比卡拉还要白——张开着双臂准备迎接她的父亲。
她又呼喊了一次杰隆南的名字,而他很自然地给予了回应。他一只手执着剑,一边靠近他的女儿——
她的利齿差一点撕开了他的咽喉。
杰隆南船长曾经航行于世界各地,见过无数令人惊奇和讶异的事情,曾经跟随他的统帅对抗过海盗与劫匪,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亲手擎起自己独生的女儿,将她送上死路。
再没有比亲手杀掉女儿更令他伤心的事情了。
“它就被挂在楼下,”他最终喃喃说道,“用了最好的手艺和最好的设计。”稍停一下后,船长又补充道:“还镀了一层银。否则今天我可能也不会与你在一起。”
“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卡拉听过类似的故事,不过每个故事的原因都不尽相同。
“该死的是,我始终没有找出来原因!在你神秘失踪之前,我已经很努力地将它遗忘了。我真怕你会遭遇同样的命运!”他的眼角又溢出了一滴泪水,“我一直记得她的惨叫……她失踪前的叫声,还有最终我不得不杀掉她时,她最后的悲鸣。”
杰隆南那恐怖的遭遇卡拉并不能感同身受,但墓穴中那两个不死亡灵的攻击却依然历历在目。“请原谅我,船长,我可能没有用心倾听你的悲惨往事,可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里,有没有什么船只离港呢?”
卡拉的问题令这悲伤的男人愣了一下,不过他立刻接着回答道:“只有一艘船,一艘叫鹰火号的破船,已经出发很久了。我从来没见过一艘那样的船只!它像是被诅咒了一样,真奇怪为什么它到现在还没沉没!”
只有一艘船离开了这里。那应该是她要找的。“它要去哪里呢?”
“鲁·高因。它最常去的就是鲁·高因。”
她知道那个地方。那是双子海西面一个繁荣的国度,汇集了全世界各处的商人。
鲁·高因。那维兹杰雷法师的亡灵和它可怕的同伴从墓穴中一路跋涉到此处,它们翻越了崇山峻岭,一步步逼近自己的目标,却从未觉得疲倦。它们可能因为特殊的目的才来到吉库尔,作为前往其他国度的中转站,这里是一个极好的地点。可它们又为什么要去那里呢?
那只有一个原因。它们一定是在追踪之前队伍中的幸存者,那个家伙应该携带着巴图克的铠甲。卡拉想到了某个男人,但她也无法排除其他的可能性。
那么,这艘鹰火号上不应该只有活人,还有可能承载着某些亡灵。如果有后者的话,这两个亡灵肯定会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以免被人们发现。不过她也听过一些传说,亡灵们追踪自己的猎物时,都是不择手段的。穿越汪洋虽然困难,但并非绝无可能。
鲁·高因。那也可能只是另外一个短暂的歇脚点,但至少卡拉已经有了目标。
“船长,下一艘船什么时候出发呢?”
“小姑娘,你现在才刚刚能坐起来,更不用说——”
那银色的双眸固执地凝视着他。“什么时候?”
他摸索着自己的下巴。“用不了很久。但也需要一个星期,也许更长一点。”
不算太迟。到那时候,两个亡灵和它们追踪的对象早就已经远遁无踪,那铠甲就更不用找了。也许她的匕首也在它们手里,可比起鲜血战神的铠甲来,这都不算什么了。
即便那些家伙不一定是人类。
“我还有钱。你能帮我雇到一艘船吗?”
杰隆南盯了她一会儿。“这有那么重要吗?”
“比你想象得还要重要。”
这旅店的主人叹了口气,回答道:“有一艘船,它虽然不大,但是非常可靠,它叫作国王之盾,现在就停泊在港口的最北端。这艘船随时都可以出发。只是需要一两天时间招募船员和补给供养。”
“你能确定船主会听从我的安排吗?”
这句话引得杰隆南一阵大笑。“不要为此担心,女士!他从前虽然是个浪荡小子,但现在早就变成了一个好人!”
她心中燃起了希望,很显然自己的旅程马上就可以开始了。鹰火号虽然提前了几天启程,但依靠一艘更好的船只,卡拉可能用更短的时间便可以抵达鲁·高因。凭借她所拥有的独特技能,加上几个得天独厚的优势,她应该可以再次追踪到那些足迹。
“我需要和他谈谈。明天早晨我必须离开。”
“明天破晓——”
卡拉再次凝视着对方。她知道自己过于冒进了,船长非常担心她的健康状况。“我必须要这么做。”
“好吧,”他摇摇头道,“我会安排好一切事情的。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发。”
卡拉被他的妥协感动了。“你帮我去说服国王之盾的船长就够了,没必要抛开你心爱的旅馆跟我去冒这个险。你不需要关心这些。”
“我可不希望看到我的客人陷入险境……或者比这还要糟糕,小姑娘。另外呢,我已经在这干巴巴的大地上待了太久了!再次投身大海的怀抱一定非常痛快!”他靠近了一些,然后冲着她微笑道,“而且,我不相信你可以和我一样说服那位船长,我的小姑娘!我是这里最好的船只的主人,我希望亲眼看着它在明天扬帆起航——否则我发誓它一定会有严重的问题!”
随后,他匆匆离开了,开始着手准备。卡拉如释重负地躺下来,慢慢捉摸着他最后那几句话。会有什么严重问题呢?
汉诺斯·杰隆南船长根本不知道这次决定会导致他堕入何种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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