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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空中低沉的雷声不停地轰鸣着,乌云遮蔽了太阳,整个世界仿佛陷入了永夜,可诺雷克对此几乎视若无睹。他脑海中一直萦绕着前夜那恐怖的场景,和自己无可奈何的行径。又一批人为了诺雷克那该死的寻宝之旅而惨死,尽管这帮家伙算是罪有应得,不像萨顿和弗兹汀那样无辜。但他们的死状之惨实在超乎了老兵的想象,特别是那店主横死的惨象。追捕他的恶魔充分展示了它们族类的残虐和冷血。值得诺雷克庆幸的是,这些来自地狱的野兽很快便带着它们的猎物返回了那黑暗的领域。
当然了,诺雷克依然无法摆脱这套恶魔般的铠甲的控制。这绝望的战士在继续前行的时候,尽量不让自己低头去看在夜间的屠戮时沾满了鲜血的铠甲。可糟糕的是,诺雷克时时刻刻都能感到自己脸上沾满的血点,他费尽了力气也没能擦掉一分一毫。铠甲在做这些邪恶的事情时是如此得心应手。
当他拼命与充斥心灵的无边恐惧抗争之时,铠甲却逼迫着他不停地向西狂奔。头顶的雷声片刻不停,狂风呼啸着吹过他的脸庞,可铠甲完全无视这一切,只顾不停地前行。诺雷克相信,现在即便是暴雨倾盆而下,铠甲也不会令自己停止脚步的。
现在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诺雷克之前顺手在旅店大厅里拿了一件挂在墙上的肮脏破败的旅行斗篷。这件斗篷应该属于那个心怀邪念的店主,但诺雷克实在不愿意去想与此相关的事情。斗篷盖住了铠甲的绝大部分,一旦大雨落下,它应该能令他少吃一点苦头。虽然这东西带来的好处是如此微不足道,可他的确为此心存感恩。
他一路西行,沿途的景色变化开始明显起来。群山渐渐消失,眼前开始出现低矮的丘陵,甚至一些小块平地进入了他的视野。随着海拔高度降低,气候也渐渐温暖起来。植被变得越来越茂盛,令这身经百战的老兵渐渐回忆起那遥远南方的郁郁丛林。
现在,诺雷克第一次闻到了海洋的气息。这令他回想起了自己与同伴们所拥有的那张地图上标注的一些地点,它意味着老兵现在离双子海的北部不太远了。诺雷克最初曾希望去西南方找一位维兹杰雷法师,可他怀疑这该死的铠甲已经设定好了它的行程。他突然害怕起来,害怕这丧心病狂的铠甲真的会控制着自己徒步横穿海洋,把可怜无助的诺雷克一起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可巴图克的铠甲已经让他存活了这么久,而且看上去短期内不会要他的命。为了达成某种神秘的目标,它显然还需要诺雷克继续活下去。
可在那以后呢?
风力越来越强,诺雷克现在已经寸步难行,尽管那该死的铠甲仍然推着他不停地奔向未知的目标。大雨至今仍未落下,可空气已经变得更加凝滞和潮湿,眼前雾气变得越来越重。诺雷克几乎要看不清前路了,但铠甲似乎对此毫不在乎,他害怕铠甲极有可能令自己猝不及防地跌落山崖。
正午时分——阳光始终无法穿过云层,使得此时看起来也如同午夜——小恶魔们再一次被完全不情愿的诺雷克通过无法理解的咒语召唤出来。虽然大雾是如此浓重,它们也不过花了短短几分钟便带回了猎物。这次是一只小鹿。诺雷克填饱了肚子,也很大度的让这些长角魔们把小鹿的其他部分拖回了它们的藏身之处。
诺雷克继续着他的艰难之旅,海洋的气息变得越来越强了。他无法看清远方,但他知道自己离海边已经不远了——不管那铠甲的最终目的地是哪里。
就像有人读取了他的想法一样,一栋建筑物突然在迷雾中变得清晰起来……紧接着在旁边出现了另外一栋。与此同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一些熟悉的声响,那显然是农人在田里辛勤耕作的声音。
这筋疲力尽的旅行者在那一刻重新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他拉着斗篷紧紧把自己包裹起来。最好还是别让当地人看到他斗篷底下都有什么吧。
当诺雷克慢慢穿过城镇的时候,他看到远处有一个模糊但庞大的影子。那是一艘船。他不知道它是刚刚入港还是正准备启航。如果即将启程的话,也许这正是铠甲来到此处的真正原因。否则他怎么会被带到如此特殊的地方呢?
对面走来一名水手装扮的人,他用胳膊挟着一个包裹。这人的眼睛和脸庞看上去与弗兹汀属于同一种族,但表情看上去更富有生气。
“嗨,旅客!今天不太适合旅行,对吧?”
“是啊。”诺雷克根本不想停下来与面前的人进行任何交谈。他担心这个水手马上会变成铠甲的下一个牺牲品,但他的双脚突然停止了移动。
可即便如此,对方还是停了下来。这水手咧开嘴笑着问道:“您是从哪里来的啊?我觉得您应该是西方人,虽然只看胡子不太好判断!”
“没错,我来自西方,”老兵回答道,“我刚去做了一次……一次朝圣。”
“在那边山里?可那边除了山羊什么也没有啊!”
诺雷克试着移动自己的双腿,可它们全然不听使唤。铠甲希望他做些事情,可没有指出来到底是什么事。他迅速思考了一下。现在他已经到了一个显然是铠甲有意令他到达的海港城市。诺雷克觉得它应该是想要乘船前往某处,也许要坐很久的船——
船……
诺雷克指向那黝黑的影子问道:“那艘船,马上就要出发吗?”
水手回头看了看回答道:“纳普勒斯号?它刚刚进港。得两天以后,最多可能五天以后才出发吧。唯一就要出发的船是鹰火号,往前走就是!”他向南指了一下,然后靠了过来——诺雷克觉得他靠得实在有些太近了——补充道:“再提醒你一下,鹰火号可不是艘好船。听我的,这船要不了多久就该沉到海底去了。你最好是等等纳普勒斯号,要不就是我最亲爱的奥德赛号,虽然得一个来星期。我们正在对它进行一些修整。”
他的腿依然纹丝不动。铠甲还想知道什么呢?
难道是目的地?“你能告诉我每条船都开往哪儿吗?”
“我自己的船要到鲁·高因去,不过还得等一阵子才能开船,我刚才已经说了。现在纳普勒斯号呢,要去远方的国王港,路程虽然很远,不过那是你们西部王国的地盘,对吧?我觉得那样能让你快点回到家!那是你想搭乘的船,对吧?”
诺雷克感到自己仍然无法动弹。“那鹰火号呢?”
“大概明天早晨出发吧,我觉得应该是,不过我警告你最好离它远一点。它是坚持不到从鲁·高因回来的——不过前提是它得先能开过去!”
老兵的双腿突然又能活动了。铠甲最后终于了解到了它需要的信息。诺雷克迅速向水手点了点头。“谢谢你!”
“记着我的提醒!”船员喊道,“最好再等等!”
巴图克的铠甲引导着诺雷克穿过小镇,将他一直带到海港南部。当他经过的时候,一些水手和当地人盯着他仔细打量,他那明显带有西部特征的相貌在这里并不常见,但并没有人对他指指点点。港口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充满了商业气息。诺雷克觉得它在阳光下会更加令人印象深刻,可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再次看到它了。
当这老兵走到港口最南端的时候,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不安。这里的景象与诺雷克之前看到的景象截然不同,显得相当破败,而几个游荡的家伙看起来显然不太友好,这令他想起了不久之前试图打劫他的那几个倒霉蛋。更糟糕的是,他能看到的唯一船只,大概就是这该死的铠甲想要搭乘的那一艘。
如果有什么邪恶的力量能把一艘沉没很久的船从无尽的深海中发掘出来,然后再把它随便塞给什么人掌舵,也不见得比这鹰火号更糟糕了吧。三支桅杆如同高瘦的骷髅兵一样立在那儿,支撑着裹尸布一样的船帆。船头上的雕像应该是条有着优雅身材的美人鱼,但现在早已经彻底坍塌,看上去倒像正在尖叫的女性水妖。船体更是不堪入目,所有木头上的涂料都已经脱落,船身上下伤痕累累,这令诺雷克怀疑这艘充满故事的船只是不是参与了无数战事,或者更大的可能是,它曾经长时间为海盗服务。
他没看到船员,只有一个身着旧外套的消瘦至极的家伙独自站在船头附近。尽管搭乘这么一艘可怕的船显然太不稳妥,可诺雷克没有别的办法,因为一切都是铠甲逼迫他做的。它毫不犹豫地牵引着不情愿的主人走上跳板,来到那个瘦得几乎不成人形的男人面前。
“你要做什么?”这老家伙几乎瘦得皮包骨,看上去没有一点精神。他用一只瞎眼茫然地望着诺雷克左边,同时用另外一只充满血丝的眼球怀疑地望着这新来的人。
“我去鲁·高因。”诺雷克回答道,他只想尽快结束对话。如果配合得当的话,战神的铠甲也许会给他一点点自由活动的空间。
“港口里有的是其他船!”这个应该是船长的家伙毫不客气地回答道,他的语气非常生硬。宽沿的帽子下面露出他花白的头发,早已经褪色的绿色外套可能是来自某个威斯特玛的军官,但它显然已经跟随了不止一个主人。“我没时间伺候你们这些大爷!”
诺雷克没有理会他的恶言相向,又靠近了一些。“我会出一个好价钱,只要你去带我那里。”
这船长的态度立即发生了明显的改变。“真的?”
老兵深信铠甲会按照它之前在旅馆的方式解决问题,于是立刻接着说道:“我只需要一间客舱和一些吃的,如果一路上没人打搅我就更好了。只要能把我带到鲁·高因就行。”
这面色惨白的家伙打量着他。“穿着铠甲……”他摩挲着下巴道,“你是军官吗?”
“是的。”就让他把诺雷克当成逃亡的军官吧。这可能会抬高旅费,可也会增加船长的信任感。诺雷克显然需要从这里离开。
这老家伙再一次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下巴。诺雷克注意到了从他枯瘦的手腕一直延伸进挽了几重的袖口之内的纹身。它足以说明这艘船跟海盗脱不了干系。
“十二个金币!只有一张单独的床,吃饭时离船员远点,少跟他们说话!到岸就赶紧下船!”
除了价钱之外,诺雷克什么条件都同意。一个金币得相当于他的国家里多少钱呢!
可他无须为此操心。左手了伸出来,一把金币正躺在铁护手上。船长贪婪地盯着它们,把它们全部拿走。他咬了一下其中一个来确认真伪,然后把所有的金币都倒进了他腰带上一个破旧的小口袋里。
“来!”他从诺雷克身边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第一次露出他用几块夹板固定好的左腿。从老兵多年征战的经验来看,这位船长离开那些夹板估计根本无法站立。一个四肢健全的船长才能让人更放心,不过这家伙显然已经扎绑了太久的夹板,甚至忘记它们的存在了。
不管十二个金币在诺雷克的国家里到底能买多少东西,他在进入舱室的时候,还是要慨叹搭乘本船的价格是如此高昂。当初那间旅馆里破败不堪的房间看上去都比这里强得多。这间舱室还没一个壁橱大,里面只有一张摇摇欲坠的床,它的边缘被钉在后墙上,看上去无论如何都与舒服二字无缘。褪色的床单看上去就像从船帆上胡乱割下来的,反正都是黑乎乎的粗布。一股烂鱼似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舱室里,而地板上显然是各种暴力行为留下的印痕。在头顶的角落里,比诺雷克脑袋还大的蜘蛛网在门口吹进来的微风中轻轻摆动。地板的另一边,几种苔藓繁衍得相当旺盛。
诺雷克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只能尽量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谢谢你,船长——”
“凯斯寇,”这骨瘦如柴的家伙哼了一声,“进去!打铃时候吃饭,明白?”
“好的。”
凯斯寇船长点了点头,就径直走了出去,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诺雷克一边想着这家伙的警告,一边关上身后的门,坐在这勉强算是床的东西上。令他失望的是,舱室里甚至没有一个能够减轻恶臭的舷窗。
他试着弯了弯胳膊,然后伸直双腿。由于配合铠甲的指挥,他现在被允许自由活动,可他也不知道自己能拥有这种自由多久。他觉得,铠甲也不想在鹰火号上惹什么麻烦。诺雷克根本没什么可干的,除了翻过栏杆沉入无尽的深海,他还有什么可以尝试的?随着一切变得越来越糟糕,他甚至都没有胆量结束自己的生命,尤其是在如今这种见鬼的境况下。另外,诺雷克琢磨着自己到底都被允许做些什么,他不知道铠甲需要自己活多久。
老兵不知道在这里可以靠什么打发时间,因此尽量试着让自己进入梦乡。尽管恶臭弥久不散——或者是因为这铠甲的存在——诺雷克还是试着迷糊了一会儿。不幸的是,他的噩梦一直都没有停下来,而他自己感觉就像身临其境一样。
他如同巴图克一般,尝试着后者习惯的种种暴虐行为。一座曾经长年与他对抗的城堡在他的雷霆之怒下轰然倒地。城堡中的长老和其他一些被选中的白痴被拖出来肢解、剥皮,杀鸡儆猴。某个被抓住的维兹杰雷间谍被塞到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烛台里,做成其中央部分的装饰,它不仅照亮了鲜血战神的营帐,还令他的恶魔仆从都为之战栗。就在此时,铃声响起来了……
——诺雷克非常庆幸自己还能醒过来。他使劲眨着眼睛,最后终于弄明白了自己所处的境况,他只是一口气睡到了晚餐铃响起的时候而已。老兵不知道这顿晚餐自己能否咽得下去,但是饥饿已经让他别无选择。再说了,他可不敢让铠甲召唤小恶魔来帮他觅食。天知道它们会不会杀几个人让他来尝尝……
老兵紧紧拉住身上的斗篷走出舱室,他见到几个衣衫褴褛面带愁容的男人正走进船舱。诺雷克估计他们也是要去吃饭的,于是跟着他们向下进入一间极其脏乱的厨房。这曾经的军人沉默地站在队列里,得到了一块硬面包和一盘来路可疑的熟肉。这份食物令他几乎开始怀念那小旅馆里的蟊贼老板提供的饭菜。
诺雷克扫了一眼那群阴郁的家伙,觉得自己还是回舱的好。他端着食物走到甲板上,在栏杆旁边停了一会儿,想在回舱室之前呼吸一下稍微清新点的海风。
在迷雾遮蔽的码头上,一个站立的身影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份食物从他手里滑落,在甲板上四溅开来,但诺雷克仿佛丝毫没有察觉。
那是弗兹汀。他依然身穿那件披风,这不可能是其他人。
他那曾经的伙伴用毫无生气的眼睛死死盯着他。即便距离这么远,老兵依然能够看到维兹杰雷法师那被撕裂的咽喉。
“白痴!”凯斯寇在弗兹汀身后大吼道,“瞧瞧你搞成什么样子了!赶紧打扫!没人帮你!”
震惊的老兵回头看看愤怒的船长,然后目光下移到满地的食物上。一些肉汁溅到了巴图克的靴子尖上。
“扫干净!没人帮你!今晚没吃的了!”凯斯寇一边歪歪斜斜地走开,一边用他的母语诅咒着这来自外邦的恶魔。
诺雷克无暇顾及船长的愤怒,更没有理会被打翻的晚餐,立刻将视线转回到码头那里——
空无一人。那个本应长眠于地下的身影并未站在那里盯着他。可怕的影像已经消失了——如果它一开始的确就在那里的话。
老兵的双手不停颤抖着,蹒跚地向后退去,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恐怖场景。弗兹汀,那早已经死去的法师,正在用空荡荡的眼窝盯着自己……
诺雷克没有理会凯斯寇船长让他清理的要求,匆匆返回了舱室,砰地一声紧紧关上身后的门,直到坐在床上后,才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他快要崩溃了。法师幽灵的出现是第一个明显的征兆。诺雷克已经在保全心智的斗争中败得一塌糊涂。该死的铠甲令老兵经历的种种恐怖已经攻破了他心中最后的防线。现在确信无疑的是,循环往复的可怖事件会令他彻底发疯。很显然,他已经失去了自救的希望。
很显然,巴图克的遗物不仅仅要支配他的身体——也同时要吞噬他的灵魂。
* * *
疲惫不堪的卡拉·夜影带着几分嫌恶的表情审视着这贫困的港口小镇。她常年在美丽的丛林中居住,精心栽培植物。而这港口——吉库尔充斥了太多几十年不洗澡的家伙散发出来的恶臭,同时也过于现实和功利了。身为一个死灵法师,卡拉认为世界平衡于生死之间,并认为无论哪一边都应给予灵魂足够的尊敬。而卡拉在抵达此处的几分钟内看到的东西,让她觉得这里几乎没有什么尊严可言。
她耗费了极大的精力才得以迅速到达此处,这个过程几乎令她精疲力尽,法力也严重透支。卡拉非常希望好好地睡上一觉,可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连她自己都不是特别明白,所以她希望在安睡之前,能多少在这片土地上找到一些答案。
鲜血战神的铠甲不见了,那两具尸体不见了,甚至连她视若珍宝的象牙匕首也消失了。在那之后,年轻的死灵法师用她掌握的法术尝试着确定它们的位置——结果就被精准地引向这个位置。这港口跟它们会有什么关系,她暂时无法断言,可这预示着肯定没什么好事。卡拉希望能向自己的导师请教,可现在时间根本不允许,而且她向来接受的训练都要求她尽可能独自解决问题。延误最佳的追踪时机,只会令今后的追查更加困难。这后果不是她可以承受的。如果盗墓贼试图把铠甲运往海外,那她必须马上阻止他们。
至于那两名死者……她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理这两个人。她这一生的所学都无法解释在这两人身上发生的事情。
卡拉无视所过之处那些水手令人生厌的目光,径直走向她发现的第一间旅馆。一方面,这位黑发的女法师需要吃点东西,此外,她希望在此获取一些有用的信息。那盗取巴图克套装的家伙在经历如此漫长的跋涉之后,肯定也得需要进食吧。
船长的餐桌,还真是店如其名,它的外观确实稍稍超过了她的期待值。虽然整座建筑看上去相当破旧,但那头发灰白面容威严的店主还是尽量保持着内部的整洁有序。卡拉的直觉告诉她他曾经供职于某支海军部队,如果仅仅从外貌判断的话,此人应该来自西方某个富裕的国度。这留着络腮胡子神采奕奕的大块头店主正在跟一个试图吃霸王餐的年轻人吵得不可开交。尽管上了点年纪,但这店主的脾气依然火爆,不仅拿回了属于自己的饭钱,还把这家伙轻松丢到了雾气弥漫的街道上,令他躺在泥泞中好一阵都爬不起来。
店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这才留意到了新来的客人。“晚上好,女士!”他和蔼地弯下腰去,尽管现在腰围已经有些过于壮观,在看到她时,他整张脸上都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我是汉诺斯·杰隆南船长,您卑微的仆人!不得不说,您的到来令我这小地方蓬荜生辉!”
卡拉很不习惯被这样公然夸奖,一时间居然无言以对。不过杰隆南船长很清楚自己的言语对她造成的冲击,现在正耐心地等待着她反应过来。
“谢谢你,船长,”她终于回答道,“我想要点吃的还有……如果你有时间的话,我想问几个问题。”
“为了你,我亲爱的小宝贝,我会腾出时间来的!”
他自顾自哼着歌走到了一边。卡拉感到自己脸庞烧得厉害。杰隆南船长对她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而她所修习的魔法没有一样教过她如何回应别人对她容颜的赞美。她知道自己的一些同伴也非常欣赏她的魅力,但在拉斯玛的追随者中,他们对待这些就像对待其他事物一样彬彬有礼。
卡拉坐到靠边的一张桌子旁,打量着其他顾客。他们大都忙着进食,但也有些人在忙于其他事务。她看到某个衣着暴露举止放荡的女人向一个水手靠过去,那女人开出的价格似乎还需要再行商议。在她右侧,两个男人似乎正在对一些交易讨价还价,他们喋喋不休的话语死灵法师一句也听不懂。有几名男性客人也在注视着她,只是虽然兴意盎然,却完全没有杰隆南船长那种老练。有个家伙用色眯眯的眼神看着她,被她用银白色的眼睛回敬了一个无情的白眼,这令他大为不安,于是赶快转回去低着头继续喝酒,而且连续几秒内都在不停地颤抖。
店主托着一个盛着烤鱼和某些海生植物的盘子回来了。他在死灵法师面前放下一只酒杯。“杯子里是苹果酒,请原谅我向您提供的饮料是如此平淡无奇,女士。”
卡拉在考虑要不要告诉他关于拉斯玛的追随者们在调配强力草药混合物方面的优势,但最终还是选择用亲切的方式接受了这温和的饮料。她看了看烤鱼,上面的香料正发出非常诱人的气味。当然,卡拉一开始设想的是它们从海里被捕捞上来就直接活生生摆上餐桌了。无论如何,能在这里得以如此文明地进餐,她感觉非常开心。“我需要付你多少钱呢?”
“你陪我坐一会儿,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她心中立刻充满了怒火,这些言语令她想到了刚才那向客人兜售色相的女人。“我不是——”
他看起来有点后悔。“不,不!这只是因为我好久没见过这么优雅的客人了,姑娘!我只是希望坐在这里回答你的问题!绝无恶意——”杰隆南将身子探过来低语道,“再说我也没傻到要强迫一位拉斯玛的追随者干点什么!”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这么想和我坐在一起?”
“女士,我的足迹曾经遍布五湖四海。我见过许多魔法,但最可靠的法师一般都是拉斯玛的信徒……”
她回以淡淡的微笑,这足以让他本来红润的脸颊变得近乎酡红。“也许你就是我可以放心提问的人。”
船长放松地向后倚去。“等你尝过我的手艺,而且给过好评之后再谈这个吧。”
卡拉切开鱼肉尝了一小口,随即又切下来第二块匆匆咽下。
杰隆南微笑起来。“那么,还合您的胃口吧?”
的确如此。东方的丛林里出产许多不可思议的香料,但死灵法师还从没吃过可以与这条鱼相比的美味。卡拉放开心怀,在最短的时间里美餐了一顿。
杰隆南船长其实可以偶尔离开一下去招呼别的客人,但是到她用餐完毕,旁边只剩下两个面色阴沉的水手,显然,那两人累得除了眼前的麦芽酒与食物外,什么都懒得多看一眼。于是呢,店主就一直安静地坐在她对面,等着她把食物吃完。
“我的名字是卡拉·夜影,”她开始说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是啊。可你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姑娘,没人能比得过你。”
卡拉立刻将自己的话题继续下去,不想在别的枝节上与他牵扯。“船长,你注意到这里有什么奇怪的人吗?”
他轻声笑了起来。“在吉库尔?你要是看见谁显得平淡无奇才叫不寻常哪!”
“关于……关于一个带着铠甲旅行的人,也可能是把它捆在什么坐骑背上?”死灵法师停下来仔细考虑了一下,补充道:“或者一个穿铠甲的人?”
“我们这里有的是士兵,这并不稀奇。”
“穿着深红铠甲的呢?”
杰隆南皱起了眉头。“那我一定会有印象——但,肯定没有。没人会这么穿的。”
卡拉的希望破灭了。她本来想接着问另外一个非常特别的问题,但又害怕如果一旦说出口,船长的态度将会改变。他可能熟悉她的教派,但有些话题依然过于黑暗,他可能根本无法接受。行尸走肉就是其中之一。
卡拉试图开口说点别的什么,但接着就打了个很长的哈欠。
对面的男人打量着她。“原谅我说话比较直接,女士,你的脸色不太好。我觉得你得好好休息一下。”
她试图否认这一点,不过紧接着又打了一个哈欠。“也许你是对的。”
“我已经腾出来两三个空房间,姑娘。这是为你准备的,不要钱——也不期望什么回报,你无须为此担心。”
“我会付钱的。”卡拉从腰带上的钱包里摸出一些钱币,“这些够吗?”
他只留下了一小部分。“这就够了……还有,在这儿别把所有的钱都摆出来。不是谁都像我一样好心的!”
死灵法师几乎动弹不了。卡拉的双腿像灌满了铅一样。她曾经用来让自己尽快达到目标的咒语几乎耗尽了她的黑暗法力。“我这就过去,如果你不介意我离开的话。”
“最好再稍等我一下,姑娘。我怕我的人还没有把房间收拾得足够妥当。这儿等着,我马上回来!”
她还没有来得及表示反对,对方就已经匆匆离去了。卡拉坐直了身体,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大量的施法与高强度的体力活动的确令她难以支撑,但是,即使把这些问题都考虑在内,这种疲惫带来的压迫感也远远超出了卡拉的想象。那令她几乎相信——
她强迫自己站起身来,接着转向门口。也许卡拉对汉诺斯·杰隆南船长的判断出现了失误。也许他彬彬有礼的表象之后隐藏着阴暗的一面。
死灵法师意识到自己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她努力蹒跚着向出口走去,丝毫不关心角落里那两个水手会怎么看自己。如果走到户外的话,她也许可以让自己的头脑清醒一下。没错,港口虽然有着种种令人恶心的味道,但海风还是会令她舒服许多,或者可以重新找回平衡。
走到门口时,卡拉差一点儿摔倒,她感觉自己双腿软绵绵的几乎没有一点力气。死灵法师立刻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种头重脚轻的感觉减弱了一些,现在她勉强可以辨识周围的环境,但这黑发的女性需要变得更加清醒才行。在重新获得思考的能力之前,她暂时无法决定该如何处置店主。
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可在头脑略微清醒的同时,一种不安向她直接袭来。
她抬起头来望向迷雾深处,看到几尺之外站着一个身穿破旧旅行斗篷的身影。那人将面孔隐在了斗篷兜帽的阴影之中,卡拉再向下看的时候,辨认出一只苍白的手掌。那只手掌中的匕首在薄雾笼罩的夜晚中闪烁着光芒。
一把象牙匕首。
那是卡拉的匕首。
另一只苍白的手抬起来,把兜帽稍微向后拉去,露出一张死灵法师之前曾经见过的脸。是巴图克坟墓里的那个维兹杰雷法师。
喉咙被撕裂了的维兹杰雷法师。
“你的咒语……用在她身上……效果更好。”一个嘶哑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
卡拉试着转过身去,可她的动作实在太慢了。与此同时,当她意识到攻击者一共有两个的时候,她的毕生所学都已经来不及施放。
第二张苍白的脸孔冲着她露出残忍的微笑。那人的头颅微微向一边倾斜着,似乎没有完全连接在身体上。
那是来自坟墓的另一具尸体。那个脖子被扭断的瘦削结实的男人。
“你离开我们……没有选择。”
他的手已经抬了起来,刀柄冲上握着另外一把匕首。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不死者的手已经用力地挥下来。
它击中了卡拉·夜影的太阳穴。她不由自主地转向旁边,如果不是对方用手臂及时托住了她,她的脑袋可能就要撞碎在石砌的道路上了。对方居然极其温柔地将这女性放到了地面上。
“你……彻底……离开我们……没有选择。”
当男人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她彻底陷入了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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