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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妳见到狼人吗?罗伊登太太。他是皇上的猎场看守员,我邻居哈白梅太太听过他在夜裡长嗥。人家 说他专吃皇家鹿壕裡的御鹿。」胡勃太太用戴著手套的手拿起一颗包心菜,怀疑地嗅一嗅。胡勃先生曾经 在伦敦的提秤场⑩经商,虽然她并不喜欢那座城市,却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

⑩Steelyard為伦敦地名,在泰晤士河北岸,从十二到十七世纪-是神圣罗马帝国之下各诸侯国与自由市的商人组成的汉萨同盟在伦敦的交易中心。
「瞎说。世界上没有狼人。」罗西太太道,转过长脖子,对洋葱价格嘖有烦言。「但我的史戴法诺告 诉我丄吕裡有很多妖魔。大教堂的主教想驱除他们,但皇帝拒绝了。」罗西太太跟胡勃太太一样在伦敦住 过。当时她是一个企图把风格主义引进英格兰的义大利艺术家的情妇。现在她是另一个企图把玻璃切割艺 术引进布拉格的义大艺术家的情妇。

「我既没有看见狼人,也没看见妖魔。」我坦承道,那些女人的脸色黯淡下来。「但我却看到皇上新 收藏的绘画。」我压低声音:「我看到维纳斯,出浴。」我意味深长地看她们一眼。

不能搬弄异世界生物的是非,皇族的变态嗜好也可以充数。胡勃太太来了精神。

「鲁道夫皇帝需要一个妻子,一个会替他烧饭的奥地利好女人。」她紆尊降贵向感激不尽的菜贩买了 一颗包心菜,他已经忍受她挑剔他的农產品将近三十分鐘了。「再给我们讲讲那隻独角兽的角。它应该有 神奇的治病功效。」

这是两天以来我第四次被要求描述皇帝收藏的珍宝了。我们获准进入鲁道夫私人住所的消息,在我们 回到三隻乌鸦前就传开了,第二天一早,小城区的太太们就迫不及待地要听我报导参观印象。

从那天开始,来到我们家的皇家信差,还有数十位波希米亚贵族和外国权贵身穿制服的僕人,都引起 她们进一步的好奇。马修得到皇上接见后,就躋身皇室天空,成為一颗明星,老朋友也纷纷露面,承认他 已来到布拉格——并向他求助。彼埃取出帐册,不久柯雷孟银行的布拉格分行就开始营运,虽然我没看到 什麼钱进来,却看到资金稳定流出,偿付积欠布拉格老城区商家的过期款项。

「皇帝送一个包裹来给妳。」我从市场回来时,马修告诉我。他用鹅毛笔指向一个形状不规则的布 包。「妳一旦打开,鲁道夫就会期待妳亲自向他致谢。」

「会是什麼?」我抚摸袋裡物品的轮廓。不是书。

「我保证,收下就会后悔的东西。」马修把笔往墨水瓶裡一掷,几滴浓浓的黑墨汁喷溅到桌面上。

「鲁道夫是个收藏家,戴安娜。他不仅对独角鲸的角和牛黄石感兴趣。他蒐罗人就像蒐罗物品一样起劲, 而且不会因為拥有他们就放弃他们。」

「比方凯利。」我解开繫包裹的绳子道:「但我是非卖品。」

「每个人都有价格的。」马修忽然瞪大眼睛:「我的天!」

一座两呎高、金银打造的戴安娜女神像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全身赤裸,手中持弓,侧坐在一头公鹿背 上的马鞍上,脚踝端庄地交叠在一起。一对猎犬坐在她脚下。

盖洛加斯吹了声口哨:「好呀,这次我得承认,皇上把他的慾望表达得非常清楚。」

但我忙於研究这座雕像,没时间在意他的话。基座上插了 一枚小钥匙。我转了它一下,雄鹿就跳起 来,跃过地板。「看啊,马修。你看见吗?」

「妳不需要担心叔叔没在注意看。」盖洛加斯向我保证。

说得没错?■马修正怒气冲冲瞪著那座雕像。

「哇,,小杰克。」杰克衝进来,盖洛加斯一把揪住这孩子的衣领。但做过职业小偷的杰克嗅到好东西 时,这种招数哪裡拦得住他。他没骨头似的,身体一软,溜到地上,把外套留在盖洛加斯手中,自顾跳上 去追鹿。

「是玩具?给我的9.為什麼那位小姐不穿衣服?不冷吗?」问题连珠砲似的从杰克口中涌出。跟小城 区所有其他女人一样爱看热闹的特莉莎,过来查看何事骚动。她看到雇主的办公室裡有裸女,不由得惊呼 一声,连忙捣住杰克双眼。

盖洛加斯瞄著雕像的乳房。「是啊,杰克,我认為她很冷。」这让他头上挨了特莉莎一掌,但她仍紧 紧抓住不停扭动的杰克。

「那是个机器人,杰克。」马修把那雕像拿起来说。一被拿起,公鹿的头就弹开,露出裡面的一个空

间。「这个装置应该会绕著皇帝的餐桌跑。它停下时,最近的人就必须喝鹿颈裡的酒。何不拿去给安妮 看看它的能耐?」他把鹿头扣回原位,把这无价之宝递给盖洛加斯。然后他严肃地看著我:「我们得谈谈。」

盖洛加斯推著特莉莎和杰克走出房间,一路答应著要去买椒盐麻花和溜冰。

「妳的处境很危险,我的爱。」马修用手指爬梳著头髮,这动作总让他显得更英俊迷人。「我告诉合 议会,妳只是扮作我的妻子,这是保护妳不至於因使用巫术被起诉的权宜之计,而且使柏威克猎捕女巫的 行动局限在苏格兰。」

「但我们的朋友和你的吸血鬼同族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说。吸血鬼的嗅觉不会撒谎,我全身 都是马修独特的气味。「而且巫族不需要动用第三隻眼,也会知道我们的关係没那麼单纯。」

「或许如此,但鲁道夫既不是吸血鬼,也不是巫师。皇上透过他在合议会的内线,认定我俩之间毫无 关係,所以他会放心大胆地追求妳。」马修的手指抚上我脸颊。「我不跟人分享,戴安娜。如果鲁道夫做 得太过分…:.」

「你要克制你的愤怒。」我用我的手盖住他的手。「你知道我不会接受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或任 何其他人^^的诱惑。我们需要艾许摩尔七八二号。谁在乎鲁道夫瞟我的乳房?」

「光是瞟,我能忍受。」马修吻我道:「妳去向皇上致谢前,有些事妳该知道。合议会满足鲁道夫对 女人和珍宝的爱好,已经有一段时间,这是争取他合作的一种手段。如果皇上要得到妳,并且找其他八位 合议会的成员裁决,他们的决议一定对我们不利。合议会会把妳交给他,因為他们不能容许布拉格落到特 里尔大主教和他的耶穌会盟友手中⑩。他们也不希望鲁道夫变成另一个蓄意让超自然生物大失血的詹姆士 王。布拉格看起来像异界生物的绿洲,但就像所有绿洲一样,这裡提供的庇护只是海市蜃楼。」

「我懂。」我道。為什麼跟马修有关的每件事都这麼纠葛?我们的生活让我联想到咒语盒裡那些纠缠

在一起的绳子。不论多少次我把它们分开,要不了多久它们就又缠成了一团。■

马修放开我。「妳进宫时,带盖洛加斯同行。二

「你不去?」马修既然这麼担心,我很惊讶他会让我离开他的视线。

「不去。鲁道夫看到我们一起出现的次数越多,他的想像力就越活跃,贪念也越强烈。而且盖洛加斯 说不定能混进凯利的实验室。我姪子比我有魅力多了。」马修咧嘴一笑,但这表情丝毫不能缓和他眼睛裡 的阴影。

盖洛加斯坚称他有个计策,让我不需要跟鲁道夫私下谈话,就能公开表达我的谢意。直到鐘敲三点, 我才第一次对他的计画会造成什麼结果稍有概念。试图从圣维特大教堂侧面的尖顶拱门挤进裡面的人潮, 确认了我的想法没错。

「席格蒙响了。」盖洛加斯弯下腰,凑在我耳边说。鐘声震耳欲聋,我几乎听不见他的话。我困惑地 看他一眼,他指著上方不远处一座尖塔上的金色栅拦。「那座大鐘叫作席格蒙。这样妳才知道自己到了布 拉格。J

圣维特大教堂是典型的哥德式教堂,有向外延伸的飞扶墙和细得像针的尖塔。它的轮廓在昏暗的冬季 下午尤其显得清晰。教堂裡点燃的蜡烛熊熊燃烧,但在广大的教堂裡,它们只像是漫漫黑暗中的几点小黄 星。室外天色晦暗,彩色玻璃窗和生动的壁画都无法提升充满压迫感的沉重气氛。盖洛加斯小心翼翼把我 带到火炬光圈裡。

⑩特里尔主教辖区在大主教荀能柏(Johann von schenenberg)主导下,从一五八一年到一.五九三年爆发欧洲史上最大规模的猎巫事件,於 一五八七年臻於颠峰。这次事件造成一千多人死亡,仅特里尔市就有三百六十八人被处死。荀能柏的主要目标是剷除基督新教徒、犹太人、巫师 等社会「异类」。 :

「调低妳的偽装咒。」他建议道:「这儿太黑,鲁道夫可能看不到妳。」

「你要我发光?」我对他做出最严厉的小学女老师表情。他只回敬我一个微笑。

我们跟各形各色的人一起等候弥撒开始,这些人构成有趣的组合,包括低阶宫廷职员、朝臣、贵族 等。有些工匠身上还残留著污渍或焦痕,大多数都显得很疲倦。我看够了人群,便抬头观察教堂的规模与 建筑风格。

「好多个穹顶啊。」我喃喃道。这裡的肋梁比英国大多数的哥德式教堂都更复杂。

「马修有想法的时候,就会產生这种结果。」盖洛加斯又有高论。

「马修?」我讶道。

「很久以前,他路过布拉格,新建筑师彼得.巴勒⑩太青涩,担当不了这麼重要的工程。问题是大瘟 疫第一次爆发就杀死了大部分师傅级的石匠,只好由巴勒独挑大梁。马修决定指点他,他们两个后来有点 疯狂。不能说我了解他跟年轻的彼得究竟想表达什麼,但确实很引人注目。等妳看到他们怎麼盖主堂再说 吧。」

我张口想再提出问题,但人群忽然安静下来。鲁道夫来了。我伸长脖子张望。

「他在那裡。」盖洛加斯低声道,抬头向右望。鲁道夫走一条我曾看到过、从宫殿连接到教堂、有屋 顶的廊道,从二楼进入圣维特大教堂。他站在一间饰有他各种头衔与荣衔、色彩鲜艳的纹章盾牌围绕的包 厢裡。这个包厢虽然像天花板一样,也採用装饰得异常繁复的穹顶支撑,但整体造型活像一棵长了太多节 瘤的树。跟这座教堂裡其他建筑上的支撑具有的那种令人嘆為观止的乾净俐落相较,我不认為这是马修的 作品。

鲁道夫在俯瞰本堂的位子上落座,眾人纷纷朝皇室包厢鞠躬或行屈膝礼。鲁道夫却因受到注意而有点 不安。他在私室裡跟朝臣共处轻鬆自若,到了这儿却显得羞涩而沉默。他侧身听一名侍从讲悄悄话,随即

看见了我。他优雅地点一下头,露出笑容。人群纷纷转头,看看是谁获得皇上特别的眷顾。

「行礼。」盖洛加斯低声道。我连忙再次屈膝。

总算平平安安熬完这场弥撒,没再发生事故。我发现没有人(包括皇帝在内)需领圣体,不禁鬆了一 口气。整个仪式很快就结束。没多久鲁道夫就悄悄溜回他的私人住所,无疑又去欣赏他的收藏品了。

皇上和神父离开后,正堂就成了朋友相聚、交换新闻八卦的联谊场所。我看见史查达在远处,正跟一 个身穿色彩花稍羊毛长袍的绅士聊得起劲。海叶克医师也在场,跟一对显然深陷爱河的年轻情侣笑语晏 晏。我对他微笑,他朝我这方向微微一鞠躬。我对史查达避之唯恐不及,但我喜欢这位御医。

「盖洛加斯?你不是应该在冬眠吗?就像其他的熊?」一个眼眶深凹的矮个子男人走过来,嘴巴扭曲 成一个讽刺的微笑。他的衣著款式简单,但一望即知很昂贵,手指上戴满金戒,炫耀他的财富。

「这种天气,我们都应该冬眠。看到你气色这麼好,真高兴,尤利斯。」盖洛加斯握住他的手,拍他 的背。那人挨了一记重撃,眼珠子差点迸出来。

「我也想对你说这种话,但你总是那麼健康,就省了无谓的客套吧。」那人转向我:「还有这位女 神。」

「我的名字是戴安娜。」我道,点头為礼。

「妳在这裡不叫这名字。鲁道夫称妳『La Diosa de la caza』,就是西班牙文的狩猎女神。皇上已下令 可怜的斯普朗吉大师搁置他正绘製的维纳斯出浴,改画新题材:戴安娜梳妆被打扰。我们都在热切期待, 看斯普朗吉能不能在这麼短的时间裡做出这麼大的改变。」那人鞠个躬:「在下尤利斯?贺夫纳吉。」

「书法家。」我忆起马修接到鲁道夫召见的詔书时,彼埃曾谈及信上华丽的书法。但这名字有点耳熟

⑩Peter Parler (1330-1399),德国建筑师,曾在布拉格建造圣维特大教堂与查理大桥。

「艺术家。」盖洛加斯温和地纠正我。

「女神。」一个瘦削的男子用满布疤痕的手做了一个脱帽的大动作。「我是伊拉斯默斯?哈白梅。妳 能否尽快抽空光临鄙人的工作坊。陛下要為妳做一个机械式的占星万年历,以便对捉摸不定的月亮盈亏做 更好的观察,.但一定要妳乐意才行。」

哈白梅也是个耳熟的名字.…:■

「她明天得来我那儿。」一个三十来岁、大腹便便的男人,推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走过来。他有明显 的义大利口音。「女神要画像。陛下希望把她的模样刻在石头上,象徵他对她的好感永不改变。」他的上 唇冒出小颗汗珠。

「米塞隆尼先生!」另一个义大利人夸张地把双手合在胸前,说道??「我还以為我们讲好了。女神必 须练舞,如果她要达成皇上的愿望,参加下週的宴会演出。」他朝我鞠个躬。「在下阿丰索?巴塞帝,陛 下的舞蹈教练。」

「但我的妻子不喜欢跳舞。」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一隻长臂绕过来,牵起我正在拨弄紧 身上衣下襬的手。「难道妳喜欢,我的爱?」最后这句亲密的称呼还搭配了指关节上的一下轻吻和带有警 告意味的一下轻咬。

「马修总是适时赶到,一向如此。」尤利斯豪迈地大笑。「你好吗?」

「在家没找到戴安娜,有点失望。」马修用稍带遗憾的口吻说:「但再怎麼多情的丈夫碰到上帝这样 的情敌,也只有认输的份。」

贺夫纳吉密切注意马修.,评估他表情的每一个变化。我忽然想起他是什麼人了,一位绝顶精细的自然 观察家,他绘製的植物和动物图画就如同玛莉鞋子上的小动物,彷彿拥有真正的生命。

「好啦,今天上帝跟她的约会已经告一段落。我想你可以带妻子回家了。」贺夫纳吉和气地说道: 「妳使一个原本枯燥乏味的春天变得生气勃勃,女神。為了这一点,我们都很感激妳。」

盖洛加斯承诺会把我互相衝突的多种行程安排妥当后,那些人就陆续离开了。贺夫纳吉留到最后才 走。

「我会注意你的妻子,影子。或许你也该这麼做。J

「我一直很注意我的妻子,那是应该的,否则我怎麼会知道该来这裡呢?」

「当然。原谅我多管閒事。森林有耳,田野有眼。」贺夫纳吉一鞠躬:「宫廷裡见,女神。」

「她的名字是戴安娜。」马修严厉地说:「称柯雷孟夫人也可以。」

「我本以為你们姓罗伊登。我搞错了。」贺夫纳吉倒退几步。「晚安,马修。」他的脚步声在石砌地 板上回响,终於沉寂。

「影子?」我问:「这儿的人也这麼称呼你?」

「伊丽莎白不是唯一使用这名字的人。」马修转眼望向盖洛加斯。「巴塞帝先生所谓的宴会演出是怎 麼回事?」

「哦,没什麼不寻常的。大致就是神话题材加上蹩脚的配乐和更蹩脚的编舞。所有廷臣都喝得烂醉, 夜宴结束时每个人都走错卧室。九个月后就有一大群父亲身分不明的贵族婴儿诞生。照例如此。」

「sic transit gloria mundi.」(拉丁文:尘世繁华无常。)马修囉噥道。他向我翰个躬:「我们回家好 吗,女神?」陌生人用这绰号令我不安,但出自马修之口,简直无法忍受。「杰克告诉我,今晚的燉肉特 别美味。」

整个晚上马修都很疏离,我听孩子描述这一天发生的事,听彼埃报导布拉格的新闻时,他一直垂著眼 帘窥看我。他们提到的每个名字都很陌生,叙事又颠三倒四,最后我决定不再追问,直接上床就寝。

杰克的哭声惊醒了我,我衝到他身旁,发现马修已抢先一步赶到。孩子疯狂地撞来撞去,叫喊求助。

「我的骨头都飞散开来了!.」他仍哭道:「好痛!好痛!」

马修把他紧紧抱在胸前,使他无法动弹。「嘘,我把你抱住了。」他一直抱著这孩子,直到他细瘦的 小胳膊不再震顚。

「今晚所有的妖魔看起来都跟普通人一样,罗伊登老爷。」杰克往我丈夫的怀裡缩得更紧,诉说道。 他的声音筋疲力尽,眼睛底下的黑圈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

「经常都是这样,杰克。」马修道:「经常都是这样。」

接下来几週,我的行程像一阵旋风——皇帝的珠宝匠、皇帝的仪器製造商、皇帝的舞蹈教练。每个约 会都让我更深入组成皇宫的那批建筑物的核心,进入专门保留给鲁道夫最重视的艺术家和学者的工作坊与 私人寓所。

约会之间的空档,盖洛加斯带我去参观宫殿裡我没到过的地方。我们去过动物园,鲁道夫在这裡豢养 狮子和豹子,就如同他把肖像画家和音乐家养在大教堂东侧那些狭窄的街道上。我们去过鹿壕,这儿為了 让鲁道夫享有更好的运动,做过整修。我们去过墙上布满壁画的竞技场,这是廷臣做运动的地方。我们也 看过為保护皇上珍贵的无花果树度过严寒的波希米亚冬季而建造的新温室。

但有个地方就连盖洛加斯也未获准进入:火药塔,爱德华?凯利在此埋首他的蒸馏器和坩锅之间,希 望製成贤者之石。我们站在塔外,企图说服驻守在门口的警卫放我们进去。盖洛加斯甚至放大音量热烈地 打招呼。结果附近邻居都衝出来察看是否失火,却没引起狄博士前助手的任何反应。

「好像他是个囚犯似的。」我对马修说。这时晚餐的碗盘都已收走,杰克和安妮也都安然上床。他们 痛快地玩溜冰、雪橇,然后享用椒盐麻花饼。我们已放弃偽装他们是我们的僕人。我希望有机会过正常八岁男孩的生活,能帮助杰克不再做噩梦。但皇宫不适合他们。我害怕他们到处乱跑,一迷路就永远回不 来,因為他们不会说这裡的语言,也无法告诉人家他们是谁家的孩子。

「凯利确实是个囚犯。」马修玩弄著高脚杯的长柄说道,杯子是厚实的银製品,映著炉火闪闪发光。

「听说他偶尔回家,通常都在深夜没有人看见的时刻。这麼说来,他在皇帝不断需索下,起码还有一 点喘息的空间。」

「妳还没见过凯利太太。」马修淡然道。

这是事实,仔细想来,当真有点奇怪。或许我根本走错了方向,所以无法见到这位鍊金术师。我让自 己捲入宫廷生活,原本希望能敲开凯利实验室的门,直接走进去向他索讨艾许摩尔七八二号。但熟悉宫廷 生活后,我就发现,这麼直接的手段,成功希望很渺茫。

第二天早晨,我刻意跟特莉莎一块儿去买菜。户外天寒地冻,北风凛冽,但我们还是高一脚低一脚走 到了市场。

「妳认识我的同胞凯利太太吗?」等候麵包店老闆把我们购买的东西打包时,我问胡勃太太。小城区 的家庭主妇跟鲁道夫一样酷爱收集,不过她们收集的是稀奇古怪的情报。「她先生是皇上的僕人。」

「妳是说,被皇上关在笼子裡的鍊金术师吧。」胡勃太太冷哼一声道:「那家人经常发生怪事。狄博 士在这儿的时候,情况还更糟。凯利先生总是色瞇瞇地盯著狄太太。」

「那凯利太太呢?」我提醒她。

「她很少外出。她的蔚师负责採买。」胡勃太太不赞成把家庭主妇的这项职责委託给别人。这麼做会 產生各式各样的麻烦事儿,包括c她说的)观念激进的「再洗礼教派」,还会让厨房用品的赃物市场生意 兴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就把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表达得很清楚,这也是我不管什麼样的天气都亲自 出门选购包心菜的主要原因。

「我们聊的是那位鍊金术师的太太吗?」罗西太太问道,她走在结冻的石板地上失足打滑,差点撞上 i辆装满煤炭的手推车。「她是英国人,本来就很奇怪。而且她买酒的花费太高,远超出合宜的程度。」

「妳们两位怎麼知道这麼多事?」我笑完以后问道。

「我们请的是同一个洗衣妇呀。」胡勃太太讶异地说。

「在洗衣妇面前,我们都没有祕密可言。」罗西太太表示同意。「她也洗狄博士家的衣服,直到狄太 太因為她洗餐巾收费太贵,把她辞退為止。」

「真是个斤斤计较的女人啊,那个珍妮?狄,不过俭省也不是她的错。」胡勃太太嘆口气承认道。

「妳為什麼要见凯利太太?」罗西太太把一条辫子麵包放进购物篮,问道。

「我要见她的丈夫。我对錬金术有兴趣,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他。」

「妳愿意付费吗?」胡勃太太圈起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一个普世通行、而且任何时代都适用的手势。

「付费做什麼?」我困惑了。

「当然是买他的答案嘍。」

「好啊。」我同意,但不知她有什麼奇怪的点子。

「交给我吧。」胡勃太太道:「我想吃一客小肉排,罗伊登太太,在妳家附近开酒店的那个奥地利 人,肉排煎得很道地。」

结果发现,那个奥地利煎肉排高手的女儿,跟凯利十岁的继女伊丽莎白请同一位家庭教师。他家的厨 师是洗衣妇的姨丈,这位姨妈的小姑则在凯利家中帮佣。

是这套女性亲戚关係组成的神祕锁鍊,而非盖洛加斯在宫廷裡的人脉,帮助马修和我在午夜时分进入 凯利住宅二楼的客厅,等这位大人物蒞临。

「他随时会到。」乔安娜?凯利安慰我们。她的眼睛泛红,眼神呆滞,但这究竟是喝酒过量或看来他

们全家大小都传染到的感冒所致,就无从判断了。

「不用為我们麻烦了,凯利太太。我们习惯晚睡。」马修体谅地说,对她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妳 喜欢这栋新房子吗?」

我们在奥地利社区和义大利社区多方侦察和探索,得知凯利最近买了一栋房子,就在三隻乌鸦的下一 个街角,这一区以富有创意的门牌著称。有人利用圣婴诞生图剩餘的几件木刻,锯掉半截后装在木板上。 做出来的成品是把马利亚的驴子的头,装在小耶稣的摇篮裡。

「目前驴与摇篮很合我们的需要,罗伊登老爷。」凯利太太打了 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又喝了一口 酒。「我们本来以為皇上会因為爱德华的工作,而在宫裡安排一间房子给我们,但这儿也还过得去。」

盘旋的楼梯上传来规律的脚步声。「爱德华回来了。」

先出现一根手杖,接著是染有污渍的手,然后是同样沾著污渍的衣袖。爱德华?凯利其餘的部分看起 来同样邋遢。他的长鬍鬚横七竖八从盖住耳朵的深色无边帽下面翘出来。如果他曾经有顶正式的帽子,现 在也不见了。圆滚滚的肚皮显示他对伙食很满意。他吹著口哨一跛一跛走进房裡,但一看到马修就愣住 了。

「爱德华。」马修照例对他露出灿烂的微笑,但这笑容带给凯利的愉悦,显然还不及他妻子的一半。

「我们竟然在离乡这麼远的地方重逢。」

「你怎麼会……?」爱德华声音沙哑。他四下张望,眼光落在我身上,推挤的力道跟我遇见的任何一 个魔族同样诡异。但还不止..他周遭的线绳开始扰动,不正常的编织纹路显示他不仅魔性深重——而且非 常不稳定。他牵动嘴唇:「女巫。」

「皇上提升了她的位阶,就像他也给你晋级。现在大家称呼她女神。」马修道??「坐下来歇歇腿。我 记得,天冷会让你不适。」

「你找我做什麼,罗伊登?」凯利握紧手杖。

「他代表女王来的,爱德华。我本来已经上床了,」乔安娜哀怨地说:「我都没得休息。这讨厌的寒 热病,害我还没跟我们的邻居见面。你都不告诉我,这麼近的距离外就住得有英国人。啊,我从阁楼窗口 就能望见罗伊登太太的房子。你都待在城堡,我只有一个人,好想说说家乡话,但是I」

「回床上去,亲爱的。」凯利把乔安娜打发走。「把酒带著。」

凯利太太抽抽嗒嗒,听话地离开,表情很可怜。身為一个英国女人,无亲无故地住在布拉格,日子真 的不好过,如果再加上丈夫可以去的地方妳都不准进入,一定加倍苦闷。她走后,凯利笨重地挪到桌旁, 坐在妻子原先的椅子上。他齜牙咧嘴把腿抬高,然后用充满敌意的黑眼睛瞪著马修。

「告诉我,怎麼做才能摆脱你。」他毫不客气地说。凯利或许跟克特一样狡猾,却没有他的魅力。

「女王需要你。」马修同样直截了当地说。「我们要狄博士的书。」

「哪一本?」凯利飞快答道——太快了。

「以一个江湖骗子而言,你撒谎的技术糟透了,凯利。你怎麼骗过他们的?」马修翘起穿著靴子的长 腿,架在桌子上。他的鞋跟敲上桌面时,凯利瑟缩了 一下。

「如果狄博士指控我偷窃,」凯利虚张声势道:「我就要坚持当著皇上的面讨论这件事。他不会让我 受这种待遇,竟然到我家来詆毁我的名誉。」

「书在哪儿,凯利?在你的实验室?鲁道夫的卧室?你不帮忙,我也会找到它。但如果你吐实,其他 的事我可以不追究。」马修从裤子上挑出一点小灰尘。「合议会对你最近的表现很不高兴。」凯利的手杖 啪嗒一声落到地板上。马修殷勤地替他拾起,把触地的一端抵著凯利的脖子。「你威胁酒店那个酒保要取 他性命时,是否也碰他这个部位?真是不小心啊,爱德华。浮夸和特权冲昏了你的头。」手杖落到凯利壮 观的肚皮上,停在那儿。

「我帮不上你的忙。」马修对手杖施压,凯利愁眉苦脸道:「真的!皇上把书拿走了,那时候……」 他音越来越低,用手撝住脸,好像这麼做能涂销坐在对面的那个吸血鬼。

「什麼时候?」我凑上前问。我在博德利图书馆碰到艾许摩尔七八二号时,立刻知道它与眾不同。

「妳对那本书的了解一定比我多。」凯利口沫四溅,眼中喷出怒火。「你们巫族听说有这本书,一点 都不觉得意外,虽然认出它的却是个魔族丨.」

「我失去耐心了,爱德华。」陈旧的手杖被马修捏得四分五裂。「我妻子问你一个问题。快点回

答!」

凯利用胜利的眼神慢吞吞地看了马修一眼,然后把手杖的尖端从肚皮上推开。「你恨巫族——至少大 家都这麼以為。但现在我知道,你跟高伯特一样,抵抗不了她们的诱惑。你爱上了这一个,我就是这麼告 诉鲁道夫的。」

「高伯特。」马修声音平淡。

凯利点头。「狄博士还在布拉格的时候,他来过,打听那本书,还干预我的事。鲁道夫让他享用老城 区的一个女巫——一个十七岁的女孩,长得很漂亮,玫瑰色的头髮、蓝眼睛,就像你的妻子。后来再也没 有人看到她。但那年的沃普吉斯之夜?有非常好的火,高伯特获得点火的殊荣。」凯利眼光转向我。「不 知道今年还会不会点火?」

提及烧死女巫庆祝春季来临的古老传统,击溃了马修容忍的极限。我意识到发生了什麼事时,他已经 把凯利半个人塞到窗外。

⑩Walpurgis Night是主要在欧洲中部与北部举行的庆典,又称「女巫狂欢节」(wit— sabbaths),传说行使巫术的人会在这|天祕密聚会。沃 普吉斯之夜在毎年的四月三十日举行,次日就是代表春季开始的五月一日,距万圣节前夕也正好半年。庆祝当晚在田野裡生起篝火,围著火堆喝 酒跳舞。这节日在捷克又称「火烧女巫日」,有人会用稻草扎成女巫芻灵,将它们烧掉,代表冬季已被驱逐。

「低头看,爱德华。这儿不陡峭。我想你不至於送命,不过少不了要断一两根骨头。我会把你捡起 来,带到你的卧室。那儿想必也有扇窗。早晚我会找到够高的地方,让你这身烂骨架摔成两截。那时候你 全身每一根骨头都会粉碎,你也会把所有我想知道的事都告诉我。」我起身时,马修的黑眼睛转向我。

「坐下。」他深深吸一口气。「拜託。」我听令坐下了。

「狄博士的书闪动著力量。他在摩特雷克把书从架上取下时,我就闻到了。他完全不知道那本书多麼 重要,但我知道。」凯利迫不及待,说得飞快。他停下来换气时,马修就摇晃他。「巫族的罗杰?培根拥 有它,把它视作拱璧。他的名字写在标题页上,还有『vemmsecretumsecretomm』的题记。」

「但它跟Secretum不一样。」我想到那本很受欢迎的中世纪作品。「那是一本百科全书。这本书有錬 金术的插图。」

「插图不过是遮盖真相的烟雾。」凯利气喘吁吁道:「所以培根才称它作『真正的祕密中的祕 密』。」

「书裡说什麼?」我问,兴奋得站了起来。这次马修没有制止我,他甚至还把凯利拖回室内。「你能 读书中的文字吗?」

「或许。」凯利道,把身上的衣服拉整齐。

「他也读不了那本书。」马修厌恶地放开凯利。「我从他的恐惧中嗅出口是心非。」

「那是用外国语言写的。就连罗兀拉比⑩也无法解读。J

「犹太宗师也看过那本书?」马修露出他扑噬前那种静止而警觉的表情。

「显然你去犹太区找寻那个造出他们称之為哥伦⑩的黏土生物的巫师时,没有跟罗兀拉比打听这件 事。.你也找不到始作俑者和他的作品。」凯利满脸轻蔑。「还以為你有多大的权威和影响力,原来不过尔 尔,连犹太人都吓不倒。」

「我不认為那种文字是希伯来文。」我想起我在刮去重写的羊皮纸上看到的快速移动的符号。

「确实不是。皇上把罗兀拉比找进宫来,只是确认这一点。」凯利透露的消息比他预期的更多。他眼 神转到手杖上,周遭的线绳不断拉扯、扭曲。我眼前出现凯利举起手杖攻击某个人的画面。他想做什麼? 然后我明白了:他企图攻撃我。一个听不见的声音从我口中发出,我伸出一隻手,凯利的手杖刚好打 中它。我的手顿时变成一根树枝,但立刻又恢復原形。我祈祷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凯利没发现任何变化。 但他脸上的表情告诉我,这希望落空了。

「别让皇上看见妳做这种事,」凯利冷笑道:「否则他会把妳关起来,变成他另一件收藏。我已经把 所有你想知道的事都告诉了你,罗伊登。叫合议会的狗别来烦我。」

「这我恐怕做不到。」马修从我手中接过手杖。「不论高伯特怎麼想,你绝非无害。但我可以不管你 ——暂时。不要做任何惹我注意的事,你大概可以活到夏季。」他把手杖扔到角落。

「晚安,凯利老爷。」我拉紧斗篷,一心只想尽快离这个魔头越远越好。

「多晒晒太阳吧,女巫。布拉格有阳光的时间转瞬即逝。」我和马修下楼时,凯利一直站在原地。

到了街上,我仍感觉到他眼光的压力。我回头望向驴与摇篮,只见一把扭曲断裂的线,将凯利与这个 世界连结在一起,闪烁著怨毒的光芒。

?Judah Loew ben Bezalel (1520-1609)是研究犹太经典与神祕主义的重要学者。

? Golem源出圣经,意味「不成形的东西」,是人在上帝面前的自我感觉。犹太民间故事传说,可以赋予泥土塑造的人偶生命,让它服从主人的意 旨行事,彷彿现代机器人的雏形,也取这个名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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