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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男人的脸孔底下另有一副小丑面具。
偶尔皮普可以认出他们的面具——在他们不经意间,眼角会露出一抹白,或在咧嘴大笑时,暴露出脸皮底下另一张永远带笑且对小孩垂涎三尺的大嘴。
他们将皮普从会客厅移往位于三楼的房间,把他和他们中的一人一起关在房里。那名男子此刻正坐在皮普的阅读椅上——这把椅子和芙莉亚的不同,并没有生命——跷起二郎腿打量着他的囚徒。黑衣女子用“骑士”称呼这些男人,不过皮普并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在他看过的书里出现过这个词,但他一直以为,这个词的意思是爱慕者或情人,而不是奴隶或杀手。
他知道他们杀了宝琳和韦克福,他们狰狞地笑着告诉他这件事,却没料到因此暴露出了他们的真面目。他为他们两人的死和爸爸的死哭了又哭,但如今泪水已经哭干了。这些陌生人如果想杀自己,早就动手了,但他们却每隔几小时就威胁要杀他,尤其是他们感到无聊时,偏偏他们老是感到无聊,他们痛恨屋子里的书更甚于痛恨电视节目。不过,这一点清楚地显示,他们和皮普一样,绝对不是书巫。皮普觉得自己和他们是平等的,这点是他从前不敢奢望的。这些人是戴着美男子面具的小丑,就像宝琳常在厨房翻阅的那些杂志里的俊美男人。
皮普盘腿坐在床上,假装观望着窗前的云朵。坐在对面椅子上的男子则一直盯着他。那男子美得就像画中人般无可挑剔,身穿沙色双排扣礼服、缀有荷叶边的衬衫、淡色裤和高筒系带鞋,他身旁摆着的利剑看起来宛如一支绅士手杖——瞧!连他的武器都戴着假面具。
第一天时,皮普强迫自己洗脸,此后他的小丑妆就不见了,不过他不在乎,况且他的伪装也没能让他躲过这些小丑。一开始他还请求他们让自己化妆,结果却惹来了讥笑和愚弄。后来他们对他失去了兴趣,直到厌倦了呆坐在会客厅里,其中几人开始捏皮普的脸颊或手臂,捏得他发痛,不过并不比从前他和芙莉亚打架时来得更惨。到最后,这些男子宁可在屋子里晃荡,打碎花瓶,戳破油画,捣坏家具。
他们往往只在有任务或是有争执时才会交谈,其余时候不是懒洋洋地窝在扶手椅或沙发上一言不发,就是默默损坏着费园里的器物。偶尔皮普会觉得他们很像机器,一旦没有接收到清楚的指令,就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简直像依据机械原理行动的玩具,撞到了墙,无法前进,却还是做出向前走的动作。
有一次他们难得交谈了一会儿,皮普才知道他们将爸爸、宝琳和韦克福的尸体移了出去。皮普真想用书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但他们不准他看书,他们显然不知道,他并没有书巫天赋。
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并没有提起桑德兰,但愿他已经逃得远远的了。皮普希望自己也能像那位司机一样,高大又孔武有力,人人敬他三分。皮普非常仰慕他,有时候——但这种情况非常稀少——他甚至希望桑德兰是自己的爸爸,可以用劳斯莱斯载着他浪迹天涯,远离费园,远离这座寂静的山谷,前往有其他人的地方,这样他就可以和他们交朋友了。
坐在阅读椅上的骑士起身走向皮普的梳妆台,伸出食指把台面上的化妆颜料盒推来推去,仿佛在推动棋盘上的棋子。
“你干这种事多久了?”他问。自从黑衣女子带着书回来,并且命令他将皮普带到这个房间后,这是他首次对皮普说话。
“什么?”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化妆。”
“从我被马戏团里的小丑关在箱子里开始。”
骑士轻声笑了笑。他移动着化妆颜料盒发出的拖行声戛然而止,接着他坐下,盯着皮普的圆镜,开始用指尖揉擦自己的脸。他背对着床,因此皮普看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也许他在检视自己的人皮面具,好调整眼睛周围的位置,将嘴角拉小,并遮掩锐利如刀的犬齿。但骑士接下来的行动却让皮普大吃一惊:他把化妆颜料盒一个个打开,盯着内容物仔细瞧,然后开始往脸上涂抹起白色颜料。
坐在床上的皮普往旁边挪了一下身体,好越过男子的肩膀观察镜中的影像。这人直接取下面具,露出他本来的小丑面目岂不是更简单吗?但他却将白色颜料抹入发际线和耳廓,遮住下巴、脸颊和一段脖子。接着他用深红颜料画出一张大嘴,可惜画得不对称,右边比左边高出许多,也粗多了。他的颜料越抹越厚,到最后指尖抹过的痕迹就如油画的笔触般明显。最后,他沿着红嘴涂上黑边。要不是皮普早就料到,男子人皮面具下的真面孔有多丑陋,他肯定会被这张涂画出来的怪脸吓死;但现在他只是略感惊讶而已。
最后,这名骑士在鼻头安上一颗暗红色的球,身体也猛地转向皮普。
“你觉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皮普答。
“哦,不好?”
“你忘了眼睛。”
他那双黑色小眼睛经白色脸妆一衬,看起来就像鲨鱼眼。接着他又转身面对镜子,把食指伸进颜料里,闭上眼睛,开始在上面涂涂抹抹。
皮普只等了几秒。
他几乎毫无声响地溜下床,奔向房门。
男人把门锁上了,但钥匙还插在锁孔上,因为他自认不会有事。皮普不过是个孩子,十岁的身形还很矮小,而且一直以来这孩子也没试过要逃跑。
皮普缓缓转动钥匙。
钥匙咔嗒一响。
男子猛然转身:“哎,该死!”
他的动作比皮普预期得更快,跨一大步就赶上前,在皮普还没来得及溜出门时,他已经用肩膀撞上了门,门“砰”地被他撞回门框,钥匙却从锁孔里掉了出来,留在皮普手上。
骑士的脸妆都糊了,成了一张融掉的小丑脸。他一侧的眼皮上因为手指滑脱,有一道黑色颜料一路延伸到耳际,不对称的嘴扭曲成龇牙咧嘴的骇人模样。
“你这该死的小鬼。”
皮普从他双手底下又一溜烟地跑回房里,男子想把门锁上,却发现钥匙还在皮普手上。
“给我!”
“休想。”皮普呛他。
小丑朝他冲过来,速度同样快得惊人,仿佛有人在用礼炮发射器将他射过来。皮普跳来跳去,接着往地上一扑,腹部朝下,像冰上曲棍球般滑过镶木地板,笔直地钻进了床下,置身于灰尘、蜘蛛网、玩具与遗失的袜子之间。这张超大尺寸的橡木床,摆在这里可能已经有上百年了。男子蹲了下去,侧着身体朝床底弯下腰去。这个床架既重又高,想要的话,他轻轻松松就能跟着他的囚徒爬进来:“乖乖出来,这样我也许只会割掉你一只耳朵!”
皮普用韦克福帮他做的老木剑去戳男子的脸,剑尖虽钝,却也足够刺伤他眼睛了,一时之间,男子脸上的红已经不只是妆容。
骑士哀号一声,用一只手匆匆掩住脸,身体也倏地倒弹回去。皮普不信自己戳瞎了他的眼睛,不过伤势似乎令他大感痛楚。
“你这小混蛋!”男子再次朝床底张望,而这一次他小心防范着皮普可能采取的攻击,轻轻松松就抓住了木剑,一把从皮普手上夺过,扔过房间,接着他双手向前趴,匍匐着爬进了床底。
皮普倒转过身,使尽全力朝那人的脑门踹去。踹中了,但力道不如他的预期。紧接着有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踝,将他拽了过去,嘴里发出怪声,不像尖叫,也不是说话。
皮普的腿被狠狠一拉,力道稍顿一下,接着又是用力一拉,他虽然又踢又蹬,还是被狠狠拖到了床沿,皮普仰躺着看到床底板从上方滑掠而过。他知道,一旦出了床沿,就得面对那张恐怖的脸了。
结果眼前出现的竟是桑德兰。
桑德兰最后一次用力地拉动小丑尸体。小丑背部插着一把刀,那只扭曲的手还紧紧抓着皮普的脚踝,直到皮普用另一只脚去蹬,才把那只手踹开。
皮普发出欢呼,桑德兰两手穿过他腋下,毫不费力地就抱起了他,让他站定。桑德兰的制服脏兮兮的,上衣满是鲜血,也没有戴上鸭舌帽。
“来!”说着,他将皮普拥入怀里。皮普回应着他的拥抱,正想开口说话,只见桑德兰边摇头,边竖起一根手指头放在唇上。
“不是现在,”他说,“先离开这里再说。”
房门开着,皮普想起自己手上还握着钥匙,索性把钥匙往床上一扔,跟随桑德兰穿过廊道。当他们沿着廊道往下,经由暗门后方用人梯下到一楼时,沿途连半个人影都没见到。桑德兰的脚有点跛,而且很快就气喘吁吁了。
只有一次,两名骑士恰好经过,他们才不得不躲到一个小角落,而一等那两名男子离去,皮普背后立刻亮起了一盏灯。皮普认出那是芙莉亚的阅读灯,灯旁则是那把老椅子,皮普恨不得把它们像宠物般拥入怀里。
“快,”阅读灯低声催促,“桑德兰带你离开这里。”
“快跑,”阅读椅用它那像是在埋怨的声音说,“千万别回头!”
“你们怎么办?”
“我们是家具,不会有事的。”
小丑不会吃掉它们,这一点可以确定——但万一他们放火烧房子呢?
桑德兰已经拉着皮普离开了小角落,皮普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向他们挥手。阅读灯朝他点头告别,随即关闭了灯光。
桑德兰带着皮普来到黑漆漆的厨房。穿过侧门奔进夜色时,桑德兰叮嘱道:“别看左边。”
皮普用眼角余光瞥见了一团瞧不出形体的东西,有人在那物体上铺了宝琳浆过的桌布,桌布笔直的折线是宝琳的骄傲。皮普已经猜到桌布底下是什么了。
沿着屋子跑到后方时,桑德兰痛得发出闷哼。砾石坡道尽头是车库所在,双开式的车库门锁上了,劳斯莱斯则停在车库外。
“进去!”桑德兰低声催促。
他们后方有扇门“砰”地一响,接着有人呼喊。
“快点!”
皮普爬进后座,桑德兰也赶紧坐到方向盘前,钥匙串一阵叮当响,引擎随即发动。皮普用手臂抱住膝盖,在宽阔的座位上把身体缩得小小的。
桑德兰催起油门,车子加速前进,挡泥板下面的石子也四处喷溅。桑德兰没开车灯,任由劳斯莱斯在黑暗中行驶,开过费园屋侧,经过增建的厨房。皮普仿佛见到几名男子从开着的后门飞快跑出来,三四个,也可能有五个人,但车子很快就甩开他们,驶向前院,接下来只需顺着坡道下去就行了。
这时忽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裂声,感觉上就像劳斯莱斯被飞弹击中,车身也立刻打滑,颠簸地冲过砾石道路边缘。皮普听到后头咔嚓一响,后车厢锁弹开,厢盖上下弹跳,幸好桑德兰马上稳住车子,重新开回路面,加足马力冲向前院。
接着又有枪口火光一闪,车玻璃应声碎裂,但劳斯莱斯仍然在持续前进。汽车行进间,皮普见到黑衣女子冲出大门,后头跟着另一个身影。费园外已经有好几名骑士等着,开枪的应该就是其中一人。
“卧倒!”桑德兰喝令。
皮普在后座趴下。
接下来这一枪又让一片车窗破裂了,但他们依然持续前进,皮普松了一口气。
车子又一阵颠簸。
皮普抬起头,只见桑德兰脑袋偏向一边,垂在肩膀上,仿佛急流中的漂流木般上下晃动。紧接着,破裂的挡风玻璃前看到的不是夜空,而是灌木丛形成的一堵墙——几天前的夜晚,宇航员和他的大象便是从这里消失的。劳斯莱斯冲进灌木丛,车子的震动将皮普弹起,撞上前座,断裂的树枝与土壤喷溅的噼啪声掩盖了他的尖叫。前座的软垫将他挡住,接着他又落回了后座的车底板,全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皮普右手边的车门开着,有一半已经和车身脱离。这里四面八方都是树枝,车身后方的植物再度合拢起来。
引擎熄火。
一片黑暗中,有说话声逐渐接近。
紧接着,一棵树承受不了撞击力道倒下,树干“砰”地撞上车顶,压住后车厢盖。
有人放声大笑,呼唤着皮普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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