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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玛丽娜在跑步。子午城的地势挺适合跑步。在树下;在斜坡上,它们陡峭得足以考验她的大腿;当她需要难度更大的练习时,她就跑楼梯;在纤细的桥梁上,两侧都有辽远的全景;或者在柔软的草地上。她没有试过比宝瓶座方区更好的跑步地点,但她再也不想去那里跑一次了。第一次跑步时,她涂着身体彩绘出去了,胳膊和大腿上绑着奥刚的穗带。她跑了几个小时,用耳朵寻找着长跑的圣歌声,用眼睛搜索着肉体起伏的美妙曲线。她遇了一些跑步者,他们朝她微笑,但其中一些彼此窃窃私语或咯咯地笑。她是粗鲁的,她明显是个乡下人。这里没有长跑,你无法融入一个呼吸、肌肉和运动的集合体,或融入某位跑步之神的形体。
她买了不那么暴露的短裤,还有一件更得体的上装。她把圣乔治的彩色穗带放进了真空储藏箱里。
跑步只是跑步,是健身,是养生。

 
我恨子午城。我刚开始就讨厌它,但是比起从前我无法支付呼吸费用、贩卖我的尿的时候,我想我现在甚至更恨它。
如果我移到这边,那里,你能看到吗?这就是从我公寓望出去的风景。西五十三层,宝瓶座中心。这里就是宝瓶座方区的亨茨波镇 [1]  。来,瞧瞧。独立的餐厅,看见了吗?我都不用把床翻下来。淋浴间也没有定时器。好吧,比起你家,它就是个养兔棚,但从月球标准来说,它是个宫殿。那么,我为什么恨它呢?
我恨的其实不是子午城,而是阿列尔·科塔。她是个自负又虚荣的移动衣架,她有太多的主张,而且她完全不像她自己想的那么好。另外她还有那些,就像是,随从一样的人围着她,他们唯一的工作就是告诉她她有多聪明,她有多美妙,她穿的裙子有多梦幻,她有多天才多聪明多机智。哦,我看穿你了,我太明白了。我告诉你,你根本就不是那样的,阿列尔·科塔。你是科塔妈妈的唯一一个小女孩,你被宠得腐烂了。你是原版的月球公主,哇哦,没有任何不好的事可以发生在阿列尔公主身上!还有那根电子烟?我想把它抢过来戳你的屁股。
是的,他们付了一大笔钱。它比我和卡利尼奥斯上去月面赚得多多了。可我真希望能回到那里去。我希望我能倒回到博阿维斯塔那时候。我知道我在那里的位置。啊是的,卡利尼奥斯……可是老板妈妈给了我一个特别的工作,而你不能拒绝阿德里安娜·科塔。可是阿列尔·该死的·科塔。
至少这种感觉是相互的,她也恨我。比起憎恨,她更蔑视我。是这个词吗?对她就是这样,就好像我甚至不是个活人,哪怕一个机器人都更有用些。我是个低劣又肮脏的若昂德丢斯集尘者,没有阶级,品味太差,被人无视她的意愿强加到她身上,而且她还不能摆脱。我就像个生殖器疣。
钱过几天就可以到账,我保证。我们的银行和你们的银行之间有些角力。他们做了些事,让自己更不受地球经济的影响,而地球银行不喜欢这种状况。但是,钱还是钱。它会解决的。
好吧,你觉得这公寓怎么样?

 
“这根本不行。”阿列尔说着,用她电子烟的尖端敲着玛丽娜的肩膀、腰和大腿。敲来敲去。
玛丽娜想,她可以用后脑勺重击这个由她负责的人的脸。血会浸透前脑,然后她就解放了。
“我的衣服有什么问题?”
“你的裙子像福音派教会的东西,”阿列尔说,“这里是克拉维斯法院,我的客户是最优秀的社会阶层——好吧,是最富的。他们有期望值,我也有期望值。我的扎希尼克都穿得更好。所以不行不行不行。”阿列尔不再敲来敲去了,她看到了玛丽娜眼中爆发的火山。
扎什么 ?玛丽娜想问,但打印机已经在嗡嗡作响了。
“我十一点进法庭,十二点有一场资产听讯会,十三点和我过去的研讨会同学进午餐,”阿列尔说,“十五点到十八点拜访客户,二十点是阿金德拉法学预科课程。二十一点左右我要在乔拉婚礼派对上露个面,二十二点抵达法律协会名媛舞会。现在是十点,所以快点把它穿上,尽量别从高跟鞋上跌下来。”她又皱起了眉。
“又怎么了?”
“你的亲随。”
“你别动赫蒂。”
“赫蒂。那是?”
“一只逆戟鲸。”
“它是只动物,一条鱼?”
“我的图腾之神。”这是个谎言,但阿列尔不会知道的。要嘲笑赫蒂就过火了。赫蒂是不可侵犯的,一个女人和她的亲随之间的联系绝不受制于时尚或一时的心血来潮。
“我明白了。宗教信仰。我猜我对此不能有宗教异议,是吗?”阿列尔递给玛丽娜一团织物,它来自打印机,柔软且带着新洗的芬芳。
“你在找什么?”
“要改动的地方。”
阿列尔的公寓比玛丽娜所想象的要更小且更空荡。全是白色,全是平面。它是不是一个极简抽象派的避难所,以逃开那无尽的人声、色彩、噪音和熙熙攘攘的人,人,人?唯一的装饰物占满了一面墙,那张打印出来的脸是黑白的,她一定是玛丽娜·卡尔扎合所不知道的某本圣人传里的偶像。那闭着的眼和下垂的嘴让玛丽娜烦乱。昏昏欲睡又溢满性欲的脸。
她伸手去推一扇门。
“不是那间,”阿列尔说这话的速度让玛丽娜决定稍后要调查这个房间,“这里。”
玛丽娜蠕动着穿上裙子,大堆的褶皱和蕾丝令人窒息。紧身上装简直荒谬,这要让人怎么移动,怎么呼吸?她能把武器藏在哪里?泰瑟枪塞进深V领,刀子插进大腿内侧的皮套里。不能破坏时装的剪裁轮廓。
“腿。”
“什么?”
“刮一刮,过一阵子我们得给你做永久脱毛。”
“见你的鬼。”
阿列尔拎起一双透明的长袜。
“好吧。”
打开浴室门时,玛丽娜注意到阿列尔把她的旧衣服扔进了重印机。
“嘿!”
“每天都重印。至少每天一套。我弟弟是个野蛮人,他能连着半个月穿同一套救生装内衣。”
玛丽娜把长袜拉上她新刮的光腿,穿上鞋子。哪怕是在月球重力下,她也永远没法穿着它们超过一小时。它们是武器,不是鞋子。
阿列尔上下打量玛丽娜。
“转身。”
玛丽娜尽力用脚尖转了过去,两只脚的足弓已经在发疼了。
“你看上去就和一个参加手淫派对的修女一样不自在,不过就这样吧。给。”阿列尔举起一双柔软的芭蕾平底鞋,“社交秘诀。把它们放在你包里,只要有机会就换上它。但别让任何人看到。现在我们去工作吧。”
玛丽娜没有看错,阿列尔露出了一丝微笑。
“那是真的吗?”
“什么?”
“手淫派对。”
“亲爱的,你现在在宝瓶方区。”

 
现在,我已经来法庭三天了,我还是没搞懂月球法律。但我领会了法则——每个人都能领会法则:这里没有犯罪,也没有民法,只有合同法。我处理过几十份合同——应该是数百份:在我甚至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赫蒂搞定了其中大多数。每一天的每一秒都有数十亿合同在空气、岩石和人群中飞来飞去。它是第五元素:合同。克拉维斯法院似乎一直在避开法律。他们最恨的一件事就是制定新法,因为它将束缚很多事,夺走谈判的自由。有很多律师,但没有很多法律。诉讼案件会发展成谈判。到底由哪位法官主持,要支付多少钱,当事人双方就此讨价还价争论不休。他们更像是电影制作人,而不是辩护律师。首轮会谈总是关于偏见的校正补偿:人们并不假定法官是公正的,所以合同或案件将此列入考虑范围。有的时候法官不得不付钱以主持审判。一切都可以商谈。我有一个理论:这就是月球上如此性开放的原因,它非关于各种分类,比如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多性恋或无性恋,它只关于你,以及你想干什么。在操人者和被操者之间,性是一种合同。
克拉维斯法院,听起来非常宏伟,对不对?好像全是大理石和罗马风格。我告诉你,根本不是。它在子午城最古老的街区,是一个由隧道、会议室和法庭空间组成的迷宫。空气陈腐,充满了月尘和霉菌的气味。但你接受的第一个冲击是噪声:数百个律师、法官、原告和诉讼人,全都在嚷嚷着推销自己,推挤着争抢工作。它就像是那些老电影里的证券交易所,打着领带的人们推推搡搡喊着出价和要价。它是个法律市场。所以是这样:你租用了你的律师、你的法官、你的法庭,接下来你要决定你想如何被审讯——出售的不仅是律师和法官,法律体系也一样。因此,我终于弄明白了扎希尼克是什么。一个扎希尼克就是一个大块头男人,通常是男人,通常是月芽,因为我们的身体比较强壮。让你的案件发展成一次决斗是完全合法的,或者,如果你不想自己战斗,也可以雇用别人为你战斗。这就是扎希尼克。阿列尔以搏斗代替审判,并且在整个法庭面前脱到只剩下搏击短裤,她显然因此掀起了一场法律大风暴。我发现这场景实在难以想象。不过,她是个婚姻及离婚律师,所以它也许不是那么不可思议。
所以,我和阿列尔一起在法庭上,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一个房间里和另外的律师及法官谈话,而我坐在外面和赫蒂一起玩游戏,或给你们发邮件,又或是尽量在不炸掉脑壳的情况下弄明白月球法律。你会以为合同能确保一切严丝合缝,但即使是严密到防水的合同也违背了月球法则,那就是,一切都可以谈判,一切都因人而异。永远都必须有漏洞的存在,每份合同都必须有可以钻营的空间。月球法律不相信有罪或无辜,也不相信绝对的正确或绝对的错误。我问,这难道不会把罪责推给受害者吗?阿列尔说,不,月球法律在乎的是个人责任。我不明白,这在我看来是无政府状态。但事情都被摆平了,案件也得以解决,正义得以伸张,人们也信守判决。比起我们对我们的法律系统的看法,他们似乎对自己的法律系统满足得多。在月球上从来没有人上诉,上诉意味着谈判失败,这种事在这里就像是灾难性的文化冲击。所以程序很漫长,人们没完没了地谈啊谈啊,但他们看起来很有把握。它和地球法律倒是有一个共同点:大多数工作都是在午餐桌上完成的。
抱歉。刚刚打了个盹。现在是凌晨两点,而我还在一个招待会上——我想它是个招待会,或者也可能是个发布会——而阿列尔还在谈话。这么日复一日地谈话,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没有什么事比交谈更累人的,而且它无休无止。我累得要死,我甚至没有力气跑步了。
我能听到你说话,妈妈,你刚刚说,玛丽娜有没有可能对阿列尔·科塔稍有点尊敬?哦,当她作为一个律师时,可能有一点。但作为一个人类,嗯,我得说,她看起来从未有过搭档,甚至从未有过炮友。没有。一个都没有。我能确信这点。

 
“你得为此花两千万。”阿列尔说。
“对一个孙家的人来说,这还挺多的。”卢卡斯说。他激怒了他妹妹,把她扯到了博阿维斯塔,但他不会忍受律师、法官和诉讼人在克拉维斯法院走廊里咆哮争斗的丑态。科塔家的事务会避开时事评论员,在私人休息室里饮着鸡尾酒解决。
“他们开价是五千万。”
托奎霍呈现合同,以便卢卡斯细读。他浏览了大纲摘要。
“她可以接触卢卡西尼奥。”
“是我给的这个甜头。决定是否签合同的人一直是并且永远是卢卡西尼奥。”
“两千万。”
“两千万。”
卢卡斯闪念间签署了离婚协议,而后向托奎霍下达另一个指令,让它将两千万比西从他的账户转给了太阳公司在恒光殿的财政AI。卢卡斯一直很赞赏这个名字所体现的沉闷的庄严,不过他只在婚礼后去那里参观过一次,此前阿曼达领着他参观了她家族错综复杂的楼层。孙家的首府是月球上最古老的驻地,是在沙克尔顿环形山的山壁上凿出来的。那里离月球的南极几公里远,近乎永恒的日照下方是火山中心远久的黑暗,下面存放着永冻气体和有机物,它们使人类得以在月球存在。这种对比过于露骨,过于粗糙。高和低,暗和光,冷和热。卢卡斯厌恶它。阿曼达领着他进行了恒光殿的标志性观光,这座堡垒建在马拉柏特山的峰顶。永恒的日光透过千米高塔顶上的灯室燃烧着光芒。卢卡斯咬牙切齿地和阿曼达一起乘坐升降机,在他的想象中,辐射正如雨雪般穿透金属墙,穿透他,破开陶瓷、塑料以及人类DNA的化学键。当他从升降轿厢踏入满溢永久日光的玻璃灯室中时,阿曼达邀请他说,来晒晒太阳,这是两个世界里唯一一个太阳永不落下的地方 。每一个平面,每一处形迹或形体都被光芒淹没。卢卡斯觉得自己被照透了,被染成了透明,他的皮肤变得苍白又孱弱。他能闻到它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烧灼空气的方式。无休无止的光芒。来看看 ,阿曼达对他说。但他不愿意跟着她走到玻璃前面,去看看月球南极的整个全景。他想到的是那淹没一切的光,那残酷的紫外线,它们采摘着玻璃的分子,一次一个光量子。他想象着它像一杯掉落的鸡尾酒般爆开的场景。来看看这阳光 。人类不适合无休无止的光照,人类需要属于自己的黑暗。
“行了,”当托奎霍把一份合同复制件传给贝加弗罗时,卢卡斯说,“自由,但一文不名。”
“别胡扯了,”阿列尔说,“我们没有人会一文不名。”

 
若热以一个G9和弦结束了《清晨嘉年华》,朝鼓手投去一眼。鼓刷发出最轻微的沙沙声。曲目完结。
卢卡斯在俱乐部后方的小隔间里鼓起掌来,蓝色的生物光照耀着他。G9和弦是波萨诺瓦音乐里的经典和弦之一,体现了萨乌达德的精髓,是里约阳光下的哀思。它依依不舍,因此令人满足。卢卡斯的掌声回荡着,它是屋里唯一的掌声。俱乐部里从来不会满员,而卢卡斯的护卫已经在演奏过程中静悄悄地清空了酒吧,轻拍这个人的肩膀,和那个人低声耳语,又或一个暗示。若热凝望着光线里的人。
卢卡斯走上了舞台。
“可以吗?”
若热的乐队看着若热,他点点头。行。
隔间里有一杯莫吉托,是若热喜欢的味道。
“很棒的演奏会。但你独奏更棒。乐队限制了你,没有他们你将无拘无束。是因为这个你才要去南后城吗?”
“这几个月来我一直想要单干。市场是有的,不算很大,但足够了。定制波萨诺瓦。”
“你应该如此。”
“可以说是你给了我灵感。”
“我很高兴。我可不想认为你是在逃离我,”卢卡斯碰了碰若热放在玻璃杯上的手,他的动作很轻柔,几乎是胆怯的,“没关系,你没有联系我,我就猜到你的答案了。”
“我很抱歉,那样做不对。你让我措手不及——你吓到我了。我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必须有清静的空间,这样才能想清楚。”
“我现在又是单身了,若热。我摆脱了见鬼的尼卡哈,这花了我两千万。而孙家还在试图为他们受损的名誉再讨要两千万。”
“别说了,卢卡斯,拜托。”
“说我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不。你以为你是谁?不,我这么做是为了自己。可我爱你。我想到你,心里就会燃烧起火焰。我想要你加入我生活的每一部分,我也想进入你生活的每一部分。”
若热向卢卡斯倾过身来。他们的头碰在了一起,手握在了一起。
“我不能,你的生活太难以承受。你的家族,你们是科塔。我不能成为你的一部分,我没办法坐上贵宾席,像在你母亲生日的时候坐在你身边。我没办法忍受他们全都看着我,对我说长道短。我不希望别人注意我,我不想在演奏时听到人们说:那就是卢卡斯·科塔的欧可。哦,所以他才能现场演奏 。和你结婚,我就完了,卢卡斯。”
卢卡斯组织了十几种回答的方式,但它们全都尖锐又残忍。
“我真的爱你,从我在博阿维斯塔见到你的那一瞬间起,我就爱上你了。”
“请别这样。我必须去南后城。请让我走,让我去那里拥有我的人生。别找我。我知道你能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可是让我走吧。”
“你有没有……”
“什么?”
这些话语一样是带刺的,但它们的倒钩钩住了卢卡斯的喉咙。
“爱过我?”
“爱过你?当我第一次走进你的音响室时,我甚至没法给吉他调音,我的手抖得不像话。我不知道我当时是怎么说出话来的。那个晚上在阳台,当你要我留下来时,我想我的心脏要爆裂了。我不停地想,如果他想和我上床呢?我想和他上床。在家里自慰的时候,我让吉尔贝托呈现了你的影像,合成了你的声音。是不是很变态?爱你?你是我的氧气,你让我燃烧。”
“谢谢。不对,谢谢这个词太微小太无力了。词语无法表达我的心情。”
“我不能和你结婚,卢卡斯。”
“我知道,”卢卡斯站起来,抚平自己的衣服,“关于听众们,我很抱歉。我把他们请出去了。我太过习惯用自己的方式做事。如果你去南后城,我保证不会跟踪你。”
“卢卡斯。”
若热把卢卡斯拉过去,他们亲吻。
“我会期待你的消息,”卢卡斯说,“你给我带来了如此多的快乐。”他在俱乐部外面解散了护卫,自己一个人走到了圣塞巴斯蒂昂方区。长跑者从十层高的一座桥上横越过埃连·奥乔亚大道,鼓声、指钹声和诵唱声传来。卢卡斯惯于嘲笑卡利尼奥斯对长跑的热爱,可是今晚,这些色彩、旋律、健美的身躯从他心上击落了一个碎片。能够在某时某地忘我,能在某处不做自己,不再是这石牢里的骨器。他听说有些长跑者相信自己为月球环绕地球的运行带来了动力,就像一台宇宙跑步机。信仰一定非常能宽慰人心。
公寓迎接他的到来,并用他的私制杜松子酒准备了一杯马提尼。他去了音响室。墙壁和地板还锁着那些音符,那些话语和呼吸,那些停顿和泛音。月球上没有幽灵,但如果有的话,它们一定是这样的:被捕捉住的言辞、私语、石头的记忆。这是卢卡斯唯一能相信的形式。
卢卡斯对自己的失去一语不发,只是把杯子狠狠砸向了墙壁。房间反弹着玻璃粉碎的声音,同样完美。
密码依然有效,电梯回应了他的命令。它升到一个很少用的休息室里,隔邻就是进入博阿维斯塔的主港口。他在地板上的陈年积灰里留下了脚印,当机械装置在长久的闲置后重新开始工作时,他想象它们发出了一道呻吟。半球形的屋顶是不透明的尘灰色,不过他知道自己正在月面上。他的亲随激活了系统,它苏醒了过来。他的手指抚过培养皮沙发,在灰尘上划出印迹。椅子们活了过来,朝他转动着。他闻到了旧尘埃里人类的浊气、电力呛人的气息,还有月面上常年被阳光炙烤的些许灼烈的味道。
他缓慢,但极其庄严地脱掉了所有衣服。他赤裸着站在穹顶的正下方,用前脚掌轻捷地保持着平衡,这是战士的姿势。他的身体看上去一团糟,又青又紫,到处是疤。狼的爱情是凶猛的。但他的呼吸沉且稳。
“清洁玻璃。”
穹顶变成了透明的样子。瓦格纳裸体站在丰富海的月面上,脚下的尘埃蔓延成尘土覆盖的月表风化层,印满了永久的足印和轮胎印。巨石在生命尚未出现前就已立在那里,远处是梅西耶A区的火山沿。
但这些都不是瓦格纳来此的原因。他张开手臂,抬起了头。完整的地球将他笼罩在了光芒中。
他总是知道地球什么时候会完整呈现。在七岁、八岁以及九岁的某天,他窝在博阿维斯塔的深墙中,躺在床上,瞪着天花板,无法入睡,因为地球光在他脑海中发亮。十岁、十一岁、十二岁的时候,他过度活跃,脾气暴躁,总是幻想着在圆满的地球上炫酷地飞行。医生开了儿童多动症的药方,弗拉维娅玛德琳把它扔回了重印机里。这孩子是被地球光降了,就是这样,没有药物能够熄灭天空中那盛大的光明。十三岁,圆满的地球把他从床上唤起,穿过睡梦中的博阿维斯塔,来到这部电梯,上到这处观景台。那时他也关了门,脱掉了衣服。十三岁正是一切都在改变的年纪,他的身体在强壮,在伸长,在充实。他正在变成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人。他赤裸地站在地球光下,感觉到它在撕扯着他,把他分裂成两个瓦格纳·科塔。他仰起头号叫。闸门打开了。他触发了十几个安保系统。埃托尔·佩雷拉找到他时,他裸着身体,蜷在地上,一边发抖一边尖叫。
埃托尔对他在观景台上看到的景象从未泄漏一个字。
瓦格纳沐浴着那颗蓝色行星的光辉,他觉得它烧灼着他的伤口,减轻了他的瘀青,治愈着他。
旋卷着的白色云絮横越过太平洋,地球海洋的蓝色总是能成功地撕扯瓦格纳的心脏。没有什么比它们更蓝,而他永远不能去那里。他的神灵远不可及。狼帮是天堂的放逐者。
夜色已经掩上了地球最低的部分,那是极细的一线黑暗。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它将渐渐爬上世界的脸。瓦格纳人生的另一半暗面正在接近尾声。他将离开此处,狼帮将会解散,其将变成她和他。他将找到新的动力,供给自己的集中与专注、分析与演绎。他会回到阿娜利斯身边,她会看到他全身皮肤上正在愈合的印迹,她不会询问,但问题永远横亘在那里。
瓦格纳闭上双眼,在地球遥远的光照下举杯自饮。

 
卡利尼奥斯已经在危海上搜捕了袭击者三十六个小时。他们先攻击了斯威夫特:三架提取器被毁,五架失去机动性。聚能装药的爆炸模式非常明显。在卡利尼奥斯领着摩托队沿车辙追赶时,他们竟然再次袭击了北面三百公里远的克莱奥迈季斯F区。一个机动补给维修基站被毁,另外两个停止运作。卡利尼奥斯的猎手们又称卡萨多 [2]  ,都是最棒的集尘者和车手,他们抵达时,发现牵引机和驻地上到处都是直径五毫米的小洞,入口和出口直径匹配,是子弹。
两次袭击,三百公里的距离,时间在一小时内。月球上没有幽灵,但还有别的东西可以烦扰一个可充电且重增压的移动基站:谣言、迷信、怪兽。麦肯齐家会瞬间移动,他们会使高深的澳大利亚魔法,他们有自己的私人月球飞船。
“不是私人飞船,”卡利尼奥斯一边刷着卫星数据一边说,“VTO运输机索科尔号。”从轨道上俯视,尘埃的散射模式很清晰。卡利尼奥斯购买了月环摄像机的时段影像,在升降机2号第二次经过时,圣乔治在克莱奥迈季斯环形山F区的阴影里发现了一个不规则物体。这个小颗粒被放大后无疑就是一艘月球飞船的形状。“麦肯齐家是飞进来的。”
卡利尼奥斯的猎手们整装出发。圣乔治预测最可能的目标是埃克特桑巴作业线,它是一个由六架初级集取器组成的小队,正移往蛇海西南端。卡萨多们压榨着月尘摩托的每一分潜力,直至看到科塔氦气起重架那连绵的灯火从地平线升起。卡利尼奥斯让他的队伍迂回潜入了缓缓移动的集取器阴影中。圣乔治的轨道天眼报告称,有一艘月球飞船正停在东南地平线的近下方。卡利尼奥斯在头盔里咧嘴一笑,打开了两边大腿上刀鞘的保险栓。
三辆探测车,十八个袭击者。
“等到他们走出探测车,”他下令,“内内,你的队搞掉探测车。”
“那他们就孤立无援了。”希尔马尔反对道。他是个老车手,曾沿着莫森山脊留下他最初的车辙。月面放逐违背了一切道德与惯例。月亮女神是所有人的敌人。你如何救援别人,你就可能如何被援救。
“他们有飞船,不是吗?”
探测车标签分解出了子形体,袭击者要行动了。
“稳住,”卡利尼奥斯说着,在三号集取器的掩蔽下缓缓移动,“稳住。”那些形体呈扇形散开了。这下有足够多的目标了,也有足够大的空间。“拿下他们!”
六辆摩托启动了,车轮溅起了尘土。卡利尼奥斯倾斜着绕过了集取器,冲向最近的目标。穿着沙装的形体惊得目瞪口呆。而卡利尼奥斯抽出了刀子。

 
“口搅。”露西卡·阿萨莫阿说。
“交,”拉法·科塔说,“口交。它是法语。”
“法语。”露西卡说。
“写起来是,”拉法说,“Gamahuche。”
“我不确定我能不能念对。我更擅长从实践经验中学习。搅?”她滚到拉法上方,费了一点劲儿把腿挤到他肩膀下面,把他的头夹在她的大腿间。
“交。”拉法说道,而她落在了他的舌头上。
拉法一直很喜欢特维城。它嘈杂、混乱,而且城市设计得莫名其妙——居住区和农场混杂成一个乱七八糟的迷宫,狭窄的隧道通向陡然直落的管状农场,低矮的公寓背靠着水果灌木林,那些矮树在太阳追踪镜反射的光轴中颤动。水声汩汩,墙壁上湿漉漉地凝着水,空气中充斥着腐败的、繁茂的、发酵的气息,以及粪便的味道。在这里很容易迷路,也值得迷路。拉法十岁时第一次到特维城旅行,便大张旗鼓地迷路了。只是一个急转弯,他便远离了高大的人群,走进一处只有叶片和光线存在的地方。科塔家和阿萨莫阿家的安保人员在隧道中奔跑,喊着他的名字;机器人穿梭在天花板和管道中,这些地方对成人来说太狭窄,但对孩子来说很迷人。系统软件找到了他,他趴在地上,想数清楚某个农场池塘里转圈的罗非鱼。在此之前,他从未见过活的生物。多年之后,拉法明白了那次旅行是家族层面的来往,阿德里安娜当时正试探科塔氦气和金凳子间联姻的可能。对拉法来说,它的重点是鱼,要么一路向上,要么一路向下。
“这里。”露西卡稍早前说。
“这里?”但她已经用她的金凳子新条款锁上了门,蠕动着脱掉了她的裙子。
他们相会的借口是若昂德丢斯男孩队和黑星女子队的对抗赛。罗布森是男孩队的铁杆粉丝,现在也是时候让露娜来关注比赛了。而且这里是特维城:罗布,我们可以见见露西卡阿姨;宝贝,你妈姆在那。那不是很棒吗?露西卡在车站迎接他们。露娜奔过了一整个月台。罗布森为她表演了一次很不错的纸牌魔术。拉法一把将她扯进怀里,力气大到她倒吸了一口气,而他的眼里也挤出了几滴眼泪。在AKA球场的中场休息时间里,孩子们和保镖一起去吃甜点,而拉法把他温热的手滑进了他妻子的腿间,他说:我要操你,操到你想死 。
来啊 ,她说。
于是,在温暖潮湿的苔藓上,露西卡·阿萨莫阿跨坐在拉法·科塔的脸上,而他在吮吸她。口交。露西卡在他的舌尖上起舞,迎合着他的节奏,在令人战栗的快感中寻找错乱的节奏。它持续了——似乎持续了——数小时。她高潮了四次。他甚至没有迫使她回报一次口活。这是个礼物。
“我想这个想疯了。”露西卡从拉法身上滚了下去,仰躺在叶片和光亮中。温暖的水滴凝结在叶片上,大颗大颗地顺着柔软的叶脉滚下来,在空中回弹成圆形,像珍珠一般缓缓降落到她身上。“你练习过吗?”露西卡伸手接住水滴,把它们弹到拉法脸上。
拉法笑了起来。他技术不错。尼卡哈从不要求忠诚,不过还是有些规则要守。比如绝不讨论情人的事,把自己最好的一面留给彼此。在这样一场盛宴后,他精疲力竭。他的下颌发疼,他需要漱漱口,但这种行为是不可原谅的。再次开始前他需要歇一会儿,中场休息。在遥远的上方,镜片缓缓追踪着悠长的阳光,在拉法脸上投下阴影。
“再过一小时,埃利斯玛德琳就会带着露娜和罗布森回来。不过,我还是可以联系她,让她带着他们在外面多待一两个小时。我有什么理由要这么做?你能告诉我吗?”
拉法翻身仰躺,在镜子炫目的反射光里眨着眼。露西卡爬到了他身上。
“那么,你还练习了别的什么吗?”

 
卡利尼奥斯伸长手臂横握着刀子。麦肯齐家的破坏者举起双手防卫。然而卡利尼奥斯·科塔知道如何运用刀锋,如此锋锐又炙烈的刀锋,加上如此的冲力,对手的右臂齐肘而断。这样的伤无可挽救。
卡利尼奥斯一脚落地,让摩托划过一个大回旋,直指他的第二个目标。圣乔治在他的整个显示器上写满了各项生命体征:呼吸、血压、肾上腺素、心率、神经活动、视敏度、盐糖和血液氢氧含量。但卡利尼奥斯不需要圣乔治的图表,他正如猛虎出山。
他的摩托骑兵队已经完成了首次冲锋。五个麦肯齐倒下了,其他的逃走了。探测车开始准备撤退,袭击者们正在溃败。卡利尼奥斯耍了一圈刀子:划过一道圆,再次指向对方 。
“随他们吧!”希尔马尔在公共频道里大喊,“他们逃跑了。”
探测车敞开了,麦肯齐家的侵入者一边挤进座位扣上安全带,一边丢出累赘的装备。月尘摩托可以轻松追上他们。圣乔治在众多图像上叠加了一艘沃龙佐夫飞船的图标,它正从地平线那端起飞,飞驰而来救援。让它来,一艘月球飞船值得为之战斗一场。
两辆探测车在飞扬的尘土中加速离开,袭击者之一跪在第三辆探测车的一边,用某个长型的金属装置瞄准了这边。他抽了一下:后座力。然后法维奥拉·曼加韦拉的头爆开了。她的身体从摩托上飞了起来,车子全速前进,而死去的女人在玻璃和纤维、骨骼和迅速冻结的血液中旋转。在卡利尼奥斯的显示屏上,她的名字变白了。
“他们他妈的有枪!”希尔马尔叫嚷着。射手正追踪下一个目标,又是一次静止的反作用力。卡利尼奥斯的显示屏追踪到一次炽红的热量冲击。这一枪贯穿了迪亚哥·恩德雷斯的肩膀。射得并不准,没有爆头,但照样是致命伤。沙装可以恢复原状,但这样严重的损坏不算在内,它无法复原得这么快。迪亚哥在月壤上抽搐着,扑腾着,血液在真空中喷溅,然后冻结成光滑的厚冰。另一个名字变白了。
枪管扫向了卡利尼奥斯。他猛地跃下摩托,从尘土中滑了出去。然后他看到希尔马尔全速向射手碾了过去,这一撞猛烈又实在。射手倒在了车轮下,胳膊和腿扑打着。摩托颠了起来,但希尔马尔压下了它。车轮巨大的胎面撕开了沙装、皮肤、血肉和肋骨。枪转动着滑开了。
卡利尼奥斯向自己仍在往前开的摩托车冲去。
第三辆探测车合拢车盖,加速离开了。卡利尼奥斯站在缓缓降落的尘埃里,一手拿着一柄刀,吼叫着:“追他们,追上他们!”
“他妈的让他们走!”希尔马尔扯着嗓子。
卡利尼奥斯走向射手的尸体。纤维、骨头、肠子。他盯着它看了许久,看着血糊糊的碎块,看着支离破碎的整体。月亮让一切伤处变得致命。是个女人,他猜,她们往往是最优秀的射手。然后他抬起靴子跺穿了头盔,碾碎了头骨。希尔马尔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扯开。而卡利尼奥斯往后跳开,举起了刀子。
“卡洛,卡洛,结束了。把刀放下。”
他看不见。这是谁?他的标记多得离谱,面甲上一片血红。他们在说什么?好像是在说刀子。
“我没事。”卡利尼奥斯说。尘埃已经落定,队伍剩下的人正等着他,又敬又畏地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有人追回了他的月尘摩托。地面震动着,一艘飞船从地平线上升起,火箭燃料闪着璀璨的光芒,灯光闪烁,三辆探测车扣在它的船腹下。卡利尼奥斯用刀指着它,徒劳地举着双刃对空中的火光咆哮。它转弯了,它离开了。“我没事。”他收起了刀子,一次一把。

 
卡利尼奥斯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了刀子。当时他的护卫在玩一个游戏,将刀尖刺入展开的手指之间。八岁的卡利尼奥斯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风险和诱惑。他懂得那微小的致命性,那简单的精确性,懂得刀没有什么复杂或冗余的成分。
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卡利尼奥斯·科塔学习了巴西柔术。他不肯用心 ,埃托尔·佩雷拉向阿德里安娜报告说,他开玩笑、装腔作势,根本不把它当一回事 。卡利尼奥斯没把它当一回事,是因为对他来说它没法算一回事。它太贴身了,毫无尊严可言,而且他讨厌师生间的那种戒律。他渴望又快又危险的武器。他渴望优雅和暴力,渴望身体的附属、个性的延展。
在弗拉维娅玛德琳发现他打印出了战斗匕首后,埃托尔·佩雷拉将他送到了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的七铃之校。这个学校位于南后区,教授一切暗黑技能:偷窥、潜行和暗杀,欺诈和下毒,拷问和酷刑,还有双刀流。卡利尼奥斯在自由保安和保镖群中如鱼得水。他学会了单刀和双刀,学会了攻击和防御,学会了如何欺骗和致盲,以及如何胜利与杀戮。他飞速成长,像一个舞者般高挑健壮又姿态沉稳。科塔在西班牙语中意味着斩 ,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说,现在你可以试试铃道了 。
七铃之校的核心区域是一个迷宫,由古老的服务隧道组成。它始终处于黑暗中,并且悬挂着七个铃铛,因此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的学院才有了这个名字。走过这个迷宫而不触响任何一个铃铛,你就可以毕业了。卡利尼奥斯败在了第三个铃上。他发了三天的火,然后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按住他,让他坐下,对他说,你永远都不会变得伟大。你是弟弟。你永远都不能指挥公司或控制预算。你满是愤怒,孩子,它们在你体内沸腾膨胀。可能会有傻瓜让你利用这种愤怒,但傻瓜在七铃之校里会死。你不是最强大的,也不是最聪明的,但你是那个会为了自己家族杀戮的人。接受它。没有别人能做这事了 。
卡利尼奥斯·科塔又走了四次铃道。第五次,他安安静静走完了全程。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送了他一对手工月钢刀,它们的线条流畅优美,锋锐得可以割开一个梦境。
卡利尼奥斯用了五年时间才终于明白马里亚诺·加布里埃尔·德马里亚的坦诚。那是疗愈性的谈话。接受它。只要接受它。
在修好的基站里,他一遍又一遍地耍着他的刀子,让它们在指间滚动,旋转它们,抛起又接住。真空包装的尸体挂在外面的架子上,现在他们的碳和水都是月球发展公司的所有物了。而他很愤怒,仍然如此愤怒。

 
姐妹会让卢卡斯·科塔很失望。托奎霍将他领到了哈德利城阿姆斯特朗方区东八十三层的一个工业单位里。玻璃和烧结物,全落地窗,标准分区,功能性设备,快印款家具,通用接待AI。温和的、全白的、朴素的全波段灯光。空气里有柏木和葡萄柚的味道。设计这里的可能是一个廉价美化师或以时薪雇佣的开发者。哈德利城一直是个小气的地方,一个廉价的福音码头。但是托奎霍坚称这里是当今领主姐妹会之家,她们的宫院。
而她们让他等到现在。
“我是圣·奥当蕾德·阿伯塞德·阿德科拉尔嬷嬷。”这女人是个矮胖的约鲁巴人,全身都是姐妹会风格的纯白,脖子上挂着十几串珠链和银色护身符,戒指让她的手指不堪重负。她向卢卡斯伸出一只手,但他没有亲吻它。“玛丽亚·帕迪利亚姐妹和玛丽亚·纳瓦利亚姐妹。”站在梅德圣两侧的两个女人行了屈膝礼。她们比院长嬷嬷更年轻些,也更高,一个是巴西人,另一个是西非人。她们的头巾是红色的。斯特里特·艾克萨斯和庞巴·吉劳 [3]  的侍奉圣子,卢卡斯想起了阿马利娅玛德琳的教授内容。
“我们是一个无亲随社团。”玛丽亚·纳瓦利亚姐妹说。
“当然。”卢卡斯关闭了托奎霍。
“我们很荣幸,科塔先生,”奥当蕾德嬷嬷说,“您母亲为我们的工作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我猜这就是您来找我们的原因。”
“你很直接。”卢卡斯说。
“谨慎是留给亚伯拉罕子孙的特质。您对我们的弗拉维娅姐妹十分冷酷无情,我为此感到悲哀。让那位亲爱的女士一直恐惧于自己的呼吸……”
“此事现在已不受我控制了。”
“我明白了。请。”
玛丽亚·帕迪利亚姐妹和玛丽亚·纳瓦利亚姐妹请卢卡斯进了隔邻的一个房间。沙发,更廉价的打印家具,弥散的白色灯光。卢卡斯暗灰色的西装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抗。他毫不怀疑在这些空荡荡的墙壁深处藏着一个秘室,非信徒见不到它,只有极其稀少的信徒能进去。
药草茶装在一个金属杯里。
“马黛茶?”卢卡斯嗅了嗅,把它放到了一边。奥当蕾德嬷嬷仪态端庄地用一根银色吸管小口喝着茶。
“它能温和地刺激神经,帮助集中注意力,”她说,“我们开发灵性草药茶和马黛茶,并向地球出口——以打印文档的形式。包括一切,从温和的兴奋剂,到那些让死藤水看上去好像柠檬水的强效迷幻剂。它们每每一接触网络就被盗版,但我们觉得为世界提供宗教新体验是我们的责任。”
“在过去的五年里,我母亲给你们的组织捐赠了一千八百万比西。”卢卡斯说。
“对此我们非常感激,科塔先生。宗教秩序在月球上面临着独特的机会和挑战,而信仰必须呼吸。我们的资助人包括亚·德德·阿萨莫阿、月鹰,以及地球上的植物联盟、拉各斯五旬节会展会和恒今基金会。”
“我知道。”
“她说您非常勤勉。”
“可别来惠顾我。”
侍奉姐妹坐直了身子,一脸被冒犯的样子。
“请原谅,科塔先生。”
“如果我要求私下继续这场谈话,这个要求有意义吗?”
“没有,先生。”
“但我是很勤勉。我还是个不会让母亲将钱浪费在妓女和骗子身上的儿子。”
“那是她自己的钱。”
“你们是做什么的,奥当蕾德嬷嬷?”
“当今领主姐妹会是非裔巴西月球人的宗教融合体,致力于敬奉奥瑞克萨、减轻贫困、实践精神训导、救济以及冥想。我们也参与宗谱研究和社会实验,吸引您母亲的是后者。”
“说说看。”
“姐妹会参与了一项实验,其宗旨是创造一个可以持续一万年的社会结构。它涵盖了谱系、社会工程和血统控制。欧洲人在月亮中看到人形,阿兹特克人看到家兔,中国人看到野兔。你看到生意和利润,远地大学看到宇宙中的窗口,我们看到社会容器。月亮是一个完美的社会实验室,小、自足,并且受到约束。对我们来说,它是个完美的社会类型实验场所。”
“一万年?”
“人类需要如此久的时间,才能独立于此太阳系,进化成真正的星际物种。”
“这是个长期项目。”
“宗教谋求永世。我们和其他团体一起工作——有些是宗教性的,有些是哲学性的,还有一些政治性的,但我们全都有相同的目标。一个极其强健又极其灵活的人类社会,它将带领我们冲向星辰。我们展开了五个大型社会实验。”
“五个。”
“是的,科塔先生。”
“我的家族不是你们的实验小白鼠。”
“没有冒犯的意思,但你们是,科塔先生——”
“我母亲绝不会贬低自己的孩子——”
“您母亲是实验的基础。”
“我们不是实验。”
“我们全都是,卢卡斯。每个人类都是一个实验。您母亲不仅仅是一位伟大的工程师及工业家,她同时也是一位社会空想家。她看到了民族国家、帝国野心和社群部落文化对地球造成的损害。月球是一个尝试新事物的机会。人类从未生活在一个比这里更苛刻更危险的环境里。然而我们现在在这里,一百五十万人生活在这城市和驻地里。我们幸存,我们兴盛。环境严苛的限制条件迫使我们适应并改变。地球是一个特例,宇宙的其他部分应该和我们一样。你们是一个实验,阿萨莫阿是一个实验,孙家是一个实验,麦肯齐家又是一个实验。沃龙佐夫家是一个极端实验:数十年的零重力状态会使人类的身体和社会产生什么变化?你们的实验是,你们和其他每一个竞争。我想,这算是某种类型的达尔文主义。”
卢卡斯愤怒于对方的放肆无礼。他是操纵者,不是被操纵者。但他无法否认,关于在月球上如何幸存及兴盛,五龙的解决方法完全不同。他在沃龙佐夫家的同僚对于瓦莱里·米哈伊洛维奇·沃龙佐夫的传说从不肯定也不否定——这数十年来,那个拜科努尔航天中心的老火箭专家一直在他的循环器“圣彼得与保罗号”里进行着自由落体运动,他已经变成了某种奇怪的、非人的东西。
“你们的姐妹之一为什么去拜访我母亲?”
“应您母亲的请求。”
“是什么?”
“您监视您的兄弟,却没有监视您母亲?”
“我尊重我妈姆。”
姐妹们彼此交换了一个视线。
“您母亲正在告解。”奥当蕾德嬷嬷说。
“我没听懂。”
“您母亲快死了。”

 
摩托车身在阿列尔·科塔身周合拢。她举起一只手,出租车开了一条缝,好让她听到外面的声音。
“抱歉,你说什么?”
“我差点丢掉一根指头!”车子之前又快又狠地闭合,几乎贴着玛丽娜的脸。
“那我们会补偿你的。亲爱的,我们讨论过这事。你不能和我一起去。”
“我必须和你一起去。”玛丽娜说。今天早晨,打印机料斗里交付了一套弗拉明戈式的男士西装。玛丽娜非常喜欢它的裤子,不过她总是忍不住把上衣往下扯,想遮住自己的屁股。她已经适应了一会儿脚上的鞋子,不是那种愚蠢的高跟,它们根本不值得适应。这是真正的鞋子,在此处添加代码以求舒适,在彼处添加代码以求合脚,脚底的代码重写是为了增加抓地力和加速力。运动单鞋。
“我命令你。”
“我的汇报对象不是你,而是你母亲。”
“那就去向她汇报。”阿列尔封闭了车子。趁着她还没开出一个街区,赫蒂召来了另一辆出租车,让它跟上阿列尔。
当玛丽娜的摩托车再次敞开车身时,阿列尔正夸张地抽烟。猎户方区西六十五层凿出的老单元,它非常聪明地贴着区中心,却毫不起眼,很容易就会被忽略。玛丽娜想,它是特意设计成这样的。是月球学会 ,赫蒂告诉玛丽娜。
“这是个私人会员俱乐部。”阿列尔说。
“俱乐部通常让保镖进入。”
“这个俱乐部不准。”
“我会跟着你的。”
阿列尔转过身,暴怒地嘶声道:“看在上帝分儿上你能不能按我说的去做?就一次?”
玛丽娜抑制住自己的满足感。一次暴击。
“好吧。好吧。但你得知道一件事。”
“又是什么?”阿列尔气急败坏地问。
“你左小腿的长袜上挂了一道。”
有一瞬间,阿列尔似乎要爆炸了,她的眼睛好像因为突然的增压而突了出来。然后她泄了气,发出无可奈何的笑声。
“行行好,赶紧去公共打印机那里帮我弄一双,”阿列尔下令道,“贝加弗罗已经把打印文件传过去了。”
“又怎么……”玛丽娜起了个头,但没说完。赫蒂领着她到了最近的打印机处,就在下一层。阿列尔一丝不苟地检查了新袜子,然后脱下身上的,把它们换了上去。
“你要不要找个不这么公开的地方?”玛丽娜建议道。以前没有哪个雇员有她这种看问题的角度。
“哦看在老天分儿上,别这么地球化,”阿列尔扯直自己的裙子,端起一个女人长久以来在公共摄像头里展示的样子,“我一个小时内回来。”

 
维迪亚·拉奥正在休息厅里等着阿列尔。而她嫌恶地审视着月球学会,有地毯,她鄙视地毯。这一块是恶心的绿色,数十年的踩踏和疏于保养让它显得污迹斑斑。人皮培养皮沙发上也到处是斑点,它的款式极其过时,大概经历了时髦和复古的时代,最后沦落至完全被淘汰。灯光很暗,是学院式的、教会式的灯光,就像一处主题陈腐的研讨会旧房子。屋里有小股的气流,阿列尔怀疑它们已经像灯神一样在这里循环了很多年。
“请,”维迪亚·拉奥指了指一张矮桌周围的几个沙发,“喝点什么?”
“血腥玛丽,”阿列尔说着,抽出了她的电子烟。一个机器人端上了她的饮料,给银行家端了一杯水,“还有别人吗?”
“恐怕只有我。”维迪亚·拉奥说。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搭着手指,这是个轻快的姿势。阿列尔抿着她的血腥玛丽。
“那么,祝我们有一次成功的会谈,”维迪亚·拉奥举起他的杯子,阿列尔回以致意,“这是个壮举。你母亲还好吗?”
“很难讨论我母亲的事情,公司结构更新了。”
“我明白。”
“你们的三皇预测到了这事?”
“我是八卦频道的疯狂粉丝。”
“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拉奥瑟尔 [4]  ?”
“你记得我们上次见面时,我曾说过我们想收买你吗?”
“出个价吧。”
“月球学会正在制作一份刊物,我们定期发表它。它将列举各种各样的月球独立事件,包括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和生态各方面。我们喜欢大肆宣扬。”
“那我得签约做什么呢?”
“它是一份政治刊物,由我、玛雅·耶普、罗伯托·古铁雷斯和尤里·安东年科撰稿。为了废止LDC并建立月球的地方自治,我们假想了三个可替代的结构。它们涵盖了全民参与民主制和微资本无政府主义。”
阿列尔喝完了她的血腥玛丽。没有哪种早餐欢迎它。
“我想,上次我们见面时,我说过我是一个科塔,我们不搞民主。”
“是这话没错。但它只是一份刊物。我们并不要求你签血书声明独立。”
“行吧,只要我不必阅读任何内容就行。”阿列尔说着,将空杯子递给了等待着的服务机器人。
*
卢卡斯的电车到站了 ,叶玛亚宣布道。
“交给我吧。”阿德里安娜对埃托尔·佩雷拉和海伦·德布拉加说。海伦按了按她的手以作告别。
“没事。”阿德里安娜说。卢卡斯不会像拉法那样暴怒,不会叫嚷,不会发火,不会冷战。但他会怒火中烧。阿德里安娜等在岩间圣母馆里,坐在奥克萨姆的脸庞下方。
两个亲吻,一如既往地恪守本分。
“您为什么不信任我?”很直接,他就是这样。以个人背叛为开场,这是张好牌。她对孝顺的儿子撒了谎。
“那我就得告诉其他人了。我可扛不住拉法的脾气。”
“我一直都很谨慎。”
“是的,你是,卢卡斯。没有人比你更谨慎,更可靠。”
“也没人比我为这个公司做得更多,”阿德里安娜知道他拿着一张王牌,但此时就打出内疚牌似乎有些太早了,“您准备什么时候告诉我们?另一次家族庆典上?露娜的生日会?”
“卢卡斯,够了。”
“所以是什么时候,妈姆?”
“克服它卢卡斯,我也扛不住你的脾气。”
卢卡斯压抑住自己的怒火,垂下了头。
“还有多久,到那时?”
“几周。”
“几周!”
“我本来要告诉你的,在那之前……”
“只给够时间道别。谢谢您。您觉得我们发现时会做什么?”
“它会改变一切。我看到你现在看我的眼神,而你知道这个消息才多久?五小时?我现在不是你母亲,我也不是阿德里安娜·科塔。我是个行走的死者。”
怜悯比死亡更糟糕。阿德里安娜无法容忍怜悯,无法容忍它嘶叫的焦虑,它耐心的笑容下翻腾的怨忿。你不能怜悯我 。这死亡是属于她自己的,她将对它毫不在意,也不会有渐渐腐蚀的伤痛。而她的孩子们会把她的死亡夺走,他们会塑造它,经营它,控制它,直至她被删减殆尽,变成一个坐在椅子里渐渐死去的老妇人。
“我没有告诉别人。”
“谢谢你。”
“我竟然不得不从当今领主姐妹会那里听到这个消息。”
“你不该威胁她们要中断资金。”在卢卡斯的列车离开哈德利城中心时,奥当蕾德嬷嬷就联系了阿德里安娜。卢卡斯知道了洛亚姐妹来访的原因;为逼问消息,卢卡斯威胁她们要在阿德里安娜死后撤销资助。阿德里安娜对卢卡斯的作为极为震怒。他总是彬彬有礼地恃强凌弱。无论她做了什么,对此事她总是有权利震怒的。
“您不该拿我们的家族玩世家游戏。”
“卢卡斯,这全关乎世家,只关乎世家。我想给你们最好的,为你们所有人。为这个家族。”
他能接受这个,对卢卡斯来说最重要的一直是家族。现在他要出牌了,阿德里安娜一直在迫使他出牌。
“您指定阿列尔做科塔氦气公司的继承人,这也是为了家族吗?”
“是的。”
“不是拉法,也不是——”
“你?”
“拉法会让这个公司窒息而死,您知道的。阿列尔有她自己的人生和职业。您觉得她会想要当科塔氦气的会长?”
“也许不想,但这事我已经决定了。在我死后,阿列尔会成为公司的领袖。她不会是会长,我为她发明了新的头衔和行政权力。你和拉法保持自己的职位和责任。你们将一起合作。”
“这是姐妹会给您灌输的见解吗?”
“你这样问就有失身份了,卢卡斯。”
“我们呢?”
“我们?你和拉法?”
“我们,您和我,妈姆。”
“卢卡斯卢卡斯,所以我才想把这一切事务都放到我安全地死去后。”
“我想我应该得到一个解释。”
“这是月球,没有什么东西是你应得的。阿列尔将会是科塔氦气的最高领导。”
“我说过,我没有告诉别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阿德里安娜知道他终将这么做,但这种操控感,这种顺理成章的威胁仍然让她呼吸不畅。
“也正是因此,我才把你和王座隔开尽可能远的距离,卢卡斯。”
这是一把利刃,这一次伤害已无法愈合。卢卡斯的嘴角抽搐了起来。
“我会反抗您的。”
“我不是你的敌人,卢卡斯。”
“如果您的行为违背了科塔氦气的最高利益,那么是的,您就是。哪怕是您,妈姆。您伤害了我,妈姆。我想象不出比这更深的伤害。这件事我无法原谅您。”
他站了起来,拢起手指朝他母亲鞠了一躬。没有吻别。空气在彩虹下颤抖着,停滞在博阿维斯塔翻滚的水雾中。
“卢卡斯。”
他已经走向了列车站。
“卢卡斯!”

 
我能进来吗?
卢卡斯,请不要这样。你不要来说服我。
我没想要说服你。
他站在若热的大门摄像头前,仿佛每一寸骨头都碎成了月壤粉末,只是凭他的意志粘合在了一起。
进来,哦进来吧。
他没有说话,对心里的山崩地裂没有漏出一个字。但是若热把他拉到怀里,拥抱他,亲吻他。抱他。抱了他很久,在这气味难闻的小房间里,在这小小的床上。
之后,卢卡斯把头枕在若热的肚子上。他很适合音乐家,节奏合拍,音调和谐。
这个公寓很糟糕,它在圣巴巴拉方区高高的上梁处,屋子又小又挤,空气被呼吸过度。床占了一整个房间。吉他挂在墙上,像一个圣像,或另一位恋人般俯视全场。它让卢卡斯很不自在,音孔就像是独眼巨人的眼睛,或是一张惊骇的嘴。
“你母亲还活着吗?”
“不,她死于阿里斯塔克斯地震,”从若热的话语、呼吸和心跳中,卢卡斯感觉到了他温柔的韵律,“她为你们工作,月球学。研究月球的岩石和尘埃。”
月球时不时就被轻微的地震摇晃:潮汐应力、撞击后的余震、冰冷的地壳在新的阳光中变暖后产生的热膨胀——都是些温和的震颤,长久又缓和地提醒着那些爬行在它皮肤虫孔里的人类,月球不是一颗挂在空中的死去的岩石颅骨。它还在咔嗒作响,还在搅动尘埃。每几个月,月球就要经受一次更强大的地震:地下二十、三十公里深处的振动,让地下城市中的人们停下自己的事务,让墙壁开裂,让气体泄漏,崩毁电力线,割断铁路。让科塔氦气在阿里斯塔克斯的维修与研究基站崩塌,掩埋了两百个人。那个基站很廉价,搭建得太快。某些赔偿诉讼还在克拉维斯法院中反复推敲。
卢卡斯转过头看着若热。
“我很抱歉。”
“你很幸运,”若热说,“你拥有她是你的幸运。”
“我知道。所以我会照看她,我会保卫她,我会是那个和她坐在一起握住她手的人。”
“你爱她吗?”
卢卡斯坐了起来。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愤怒,有一瞬间若热吓到了。
“我一直都爱她。”
“我不应该这么问。”
“你应该问,从来没有人问过。每周我都去见我妈姆,没有人想过问问我,我这么做,是出于责任,还是因为我爱她。拉法才是有爱的人。卢卡斯·科塔?黑色的那个,那个阴谋家。我儿子卢卡西尼奥是我的一切,那孩子是个奇迹,是个珍宝。但当我和他说话时,我说不出来。话总是拧着的,总是错的。一出口就伤人。拉法为什么能那么轻而易举地获得这个世界?”
卢卡斯坐在床边上。房间太小,他光着的脚已经伸到了生活区。
“至少让我给你在南后城弄一间得体的公寓。”
“好。”
“你答应得也太快了。”
“我是个音乐家,我们从不拒绝免费住所。”
“我想来听你演奏。改天。”
“改天。现在还不行,如果可以的话。”
“遵命。”
若热把卢卡斯拉到他身边躺下,卢卡斯蜷起来抱着他,胸腹对着背部,睾丸对着屁股。一个无邪的姿势,一段忘记过去和未来、历史和职责的时间。
“唱点什么给我听,”卢卡斯轻声说,“《三月雨》。”

 
马林·奥姆斯特德大厨病了。马林·奥姆斯特德大厨没病。厨师是最不健康的行业,他们的工作时间是病态的,他们的工作地点拥挤、难受,充满了蒸汽和烟雾。他们在持续虐待自己的身体。但他们从未有一天离开他们的厨房。厨师们从不生病。当马林·奥姆斯特德说自己病了,拜托阿列尔代替他到月鹰的鹰巢去报告雪兔会的审议意见时,阿列尔·科塔就知道这是个显而易见的谎言。乔纳松·卡约德有话要和她说。
安保人员非常小心,从贝加弗罗召唤摩托车前往鹰巢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警戒了。当出租车附着在攀升器上,爬上心宿二中心区的西南墙面时,阿列尔和玛丽娜已经被彻底地扫描并检查过。一位优雅的管家穿着开襟短套装,戴着帽子,请阿列尔跟随她,一路向上穿过了梯台式花园。
月鹰正在橘馆喝茶。他的鹰巢里有各种各样的烧结玻璃凉亭和观景台,坐落在层层叠叠的花园中,每一层都有一个主题颜色。橘馆位于规整的柑橘树林边上,橙子、金橘、佛手柑全都由AKA的遗传学家缩小到了适合人类的尺度。景色非常宏伟,鹰巢的高度在心宿二方区中央圆厅的半腰处,与居住区接壤,高度足以观赏全景,但也没有高到失去贵族风范。阿列尔的呼吸哽在了胸口,在这里,往前一步就踩在永恒的边缘。心宿二方区的时间落后于宝瓶座方区八个小时,日光正在苏醒,往五条大道上投射出颀长的金色光辉。光线在晓色中闪亮,尘埃如同星辰。这是鹰王的观景特权,并且只属于鹰王。
“科塔律师,”乔纳松·卡约德扯下一只佛手柑,将指甲抠进绿色的果皮,溅出一点芳香油的雾气,“闻一闻。”阿列尔弯腰闻了闻水果。
“我无法形容它。”
“是的,不可能形容,对不对?感觉和情感,除了用它们自己的方式,你无法表达它们。”他把水果扔掉了,阿列尔不知道它落到哪里去了,可能已经掉出了边缘,“坐吗?”
鹰王指了指中央圆厅边缘的一座穹顶小亭,它很小,只放得下一张矮桌和两张长凳。阿列尔安置好了她层层叠叠的衬裙。今天她穿了一条迪奥的圆形连衣裙,飘逸,收腰,堂而皇之的女性气质是蓄意的欺骗。管家为鹰王上了一杯薄荷茶,给阿列尔拿了一杯烈性干马提尼。某些方区从早到晚都是鸡尾酒时间。阿列尔轻轻拉开了她的电子烟。
“您介意吗?”
“你是我的客人。”
天空已经熙熙攘攘,缆车摇晃着穿过峡谷;自行车和小轮摩托车飞掠过天桥;在高高的上方,在贫民区里,阿列尔能分辨出跑过索桥的身影;遥控飞机和飞行器在金色的空中一闪而过。
“没能参加你母亲的生日宴会,为此我真诚地道歉。整个世界都将怀念她作为科塔氦气领袖的时代。”
“我母亲一直与世界保持距离,加普夏普 [5]  网上会有人为此哭泣吗?我对此非常怀疑。”
“和你不同。”乔纳松·卡约德说。阿列尔第一次对他的身量有所触动:地球人的体重和肌肉。他隐约让她感觉到了威胁。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吧,”阿列尔说,“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乔纳松·卡约德的微笑能让整个世界炫目。他放下茶杯,兴高采烈地鼓起掌来。
“真犀利!我想要一场婚礼。”
“每个人都会来庆祝的。”
“我想要一场科塔家和麦肯齐家的婚礼。”
“基于父母对罗布森·科塔性权利的忽视,我废除了他和洪兰凰的尼卡哈,而露娜才五岁。”
“我是指卢卡西尼奥,和丹尼·麦肯齐。”
“布赖斯·麦肯齐的另一个小孤儿。”
“对。”
“你想听听卢卡斯会说什么吗?”
“卢卡斯会说好,只要你向他解释,如果他拒绝,那我就会命令LDC重审蛇海许可证是否有程序违规。”
“科塔氦气的财力还是很雄厚的。”
“但并非取之不尽。如果我们临时禁止你们的氦-3出口,直至审查结束,那么你们的战争基金有多雄厚?”
“如果地球变暗了,你会在这个可爱的宫殿里待多久?”
乔纳松·卡约德斜过身来,握住阿列尔的双手。他的皮肤很柔软,而且非常温暖。
“但这一切都不必发生,阿列尔。卢卡西尼奥和丹尼·麦肯齐结婚,你甚至可以草拟尼卡哈。而科塔家和麦肯齐家之间都享有和平。一场世家联姻。我渴望和平,阿列尔,我想要一个安宁的月球。我知道你们和麦肯齐金属在蛇海上都干了什么。而我希望我的世界里没有企业战争。一次简单的家庭联盟,两个俊美的王子。我甚至会在这心宿二圆厅里给他们准备一套公寓,这样双方都无法占有他们。”
“两个俊美的人质。”
“阿列尔,你这样说就有些虚伪了,你草拟过多少尼卡哈?”
阿列尔长长地吸了一口烟。她的马提尼还完好无损地摆在矮桌上。
“你也是用类似的制裁威胁麦肯齐金属的吗?”
现在已经天光大亮,心宿二方区又开始了辉煌的一天。
“有的时候,我会忘记你们家在现实政治上有多么缺乏经验。”
阿列尔慢慢地呼出一股蓝色的螺旋烟雾,它向外盘旋着,越过层叠下落的宏伟梯台、扶壁和廊柱,飘向闪闪发光的汉鹰广场。
“见你的鬼,乔纳松。”
“我希望你把这则消息带给你母亲。”
“我不是我母亲的线人。”
“真的吗?我觉得你就是一个狡猾的小间谍。”
“如果对我家人有益,我会这么做的。”
“当然了。你之前的行为很符合伦理。但我很清楚,蛇海的密报并没有交付给雪兔会。”
阿列尔冷静地抿了第一口马提尼,她需要它来重启自己僵硬的心脏。他知道了,他要她认罪,好讨价还价。她戴着手套的手把杯子放回桌上,没有激起一点涟漪。
“月球学会的存在并不违反哪条法律,这一定是神灵的意思,要知道有太多法律在颠倒正义。它甚至不存在利益冲突。”
“但它和我的利益相冲突,和LDC的利益相冲突。你们不是公民,只是客户,永远别忘了这一点。你签了名的那本小册子,它很迷人,相当迷人,也相当无关痛痒。政治学理论?我们这上面的人是实用主义者。会读它的只有那些名嘴精英。但如果你开始把自己的名字和那些真正会影响人们的对象相关联,比如四大元素,哦,那就可能引起动荡,甚至引起恐慌。LDC不会对此坐视不理。你追求司法公正。别否认这点,阿列尔。你的志向令人钦佩,但是,永远别忘了,克拉维斯法院的职位任命是由月球发展公司负责的。”
“乔纳松,我要再说一遍……”
“见我的鬼。行。和你母亲说说,劝劝你兄弟,婚礼要邀请我。办得盛大点,我真心热爱盛大的婚礼。”
管家来了,会见结束了。乔纳松·卡约德又从他的树上扯下了一个佛手柑,像捧着一个宝宝或一颗心脏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递给阿列尔。
“带上这个。把它放在你家的最中间,它的芬芳会溢满每个房间。”

 
现在这个活动不知道是时尚招待会还是七九届研讨同学会,总之它是五天里的第十场,并且现在是一点三十分。玛丽娜想念她的家,想念她的床,想得几乎要哭出来。她穿着一条杰奎斯·菲斯的裙子,端着茶坐在吧台上,视线追踪着阿列尔,看着她从这群人挪到那群人,从这场谈话转移到那场谈话。相同的脸,相同的对话。陈腔滥调完胜一切主题。这是个技能,玛丽娜想,关键的不可能是说话的内容,关键的是谁在说,以及说给谁听。她试图在她红色的正装细高跟鞋里找到一毫米的宽仁。然后她从鞋子里拔出了脚,舒畅的感觉瞬息而至,击中她的心房。她的双脚肿痛,肌肉从绷紧的芭蕾舞姿势中解脱出来,她放松得差点叫出声来。扯上柔软的平底便鞋时,疼痛让她畏缩。
阿列尔在围着她的人群中摇曳生姿。
玛丽娜在挤进那双华美的鞋子时抬起了头,然后她看到了刀。刀的迹象:手的动作,衣服背部的褶痕,人群中金属的闪光。刀。抽刀的动作。
冲刺。
月芽的肌肉。玛丽娜从椅子上扑了出去,这一下让她跃过了四分之一个房间。在袭击者把刀捅进阿列尔·科塔的心脏时,玛丽娜扑到了他身上,撞歪了他的袭击方向。刀子穿过纪梵希的蕾丝和紧身上装,扎进了阿列尔的背部。血。血液在月球上溅得又高又慢。阿列尔倒下了。袭击者蹒跚着,已准备再次攻击。他是月球上出生的,又高,又轻,又快,比玛丽娜更快。他换了拿刀子的姿势,而玛丽娜的武器卡在了她愚蠢的衣服里。她转头寻找能够杀人的武器,并找到了它。袭击者举刀来了。玛丽娜用尽了全力,将电子烟向上戳进了他的下颌。毫不留手。最初的阻碍是他下巴上的胡茬,然后是骨头的咯吱声,最后电子烟的尖端穿透了他的头盖骨。袭击者抽搐起来。玛丽娜撑着电子烟,牢牢地撑着它,看着他扎穿在上面,迎着他的视线直到她清楚那视线里再没有一丝活气。她松开了她的战矛。尸体翻倒在了地上。血已经沿着电子烟的钛合金长杆流了她满手,而阿列尔伤口里的血溅满了她的脸和裙子。阿列尔躺在暗红的血液里,喘息着,抽动着。周围的人依然永恒地围成一圈站在那里,往下看着。我们吓呆了,我们很关切,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办。
“医生!”玛丽娜尖叫着。她跪在阿列尔身边,要压住哪里,要固定哪里,要怎么止住流血?这么多血。还有掀起的皮肉。“医生!”
 
[1] 亨茨波镇(Hunt's Point):位于西雅图郊区,是美国排名第一的最宜居高级社区,紧邻微软公司,风景秀丽。
[2] 卡萨多(Caçador):葡语,意为猎人。
[3] 斯特里特·艾克萨斯(Street Exus):约鲁巴宗教中神灵的信使,庞巴·吉劳(Pomba Gira)是其配偶。
[4] 瑟尔(Ser):对中性人的称呼。
[5] 加普夏普(Gupshup):月球社交网络的主要八卦渠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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