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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露娜·科塔:一个小间谍。对于一个无聊的女孩子来说,博阿维斯塔多的是可以躲藏的地方。在一个漫长的早晨,露娜跟着一台清洁机器人,发现了这个隧道。和所有月球的孩子一样,对露娜来说,隧道和管隙具有极大的吸引力。成人们都钻不进去,这非常好,因为用来躲藏的洞穴必须是隐秘的。管道比起她第一次爬进来时更窄了。她发现自己低头就能看到她母亲的私人房间,如果她屏住气,还能听到里面的声音。露娜蜷缩到奥克梭西 [1]  的眼睛后面,她蠕动着,挤进猎人与保护神头部下方的一个凹陷处。
“他们用刀指着我的喉咙。”
她父亲说了些什么,露娜没听清。她扭动着凑近通风栅口。浮满细尘的光线向上映照在她的脸庞周围。
“他们用刀指着我的喉咙,拉法!”
露娜看到她母亲用手指轻拂自己的脖子,碰触着她记忆中的刀锋。
“那只是为了安全起见。”
“他们会杀了我吗?”
露娜又动了动,好让双亲都进入狭长的视野中。她父亲坐在床上,看上去又小又弱,仿佛空气和光线都离开了他一样。
“他们是在保护我们。不姓科塔的人都有嫌疑。”
“阿曼达·孙也不姓科塔。我就没看到哪把刀指着她的喉咙。”
“苍蝇。大家都知道你们家的人使用生物武器。”
“你们家的人。”
“阿萨莫阿家。”
“派对上还有其他阿萨莫阿。阿蓓纳·马阿努就是一个。我也没见到有人用刀指着她的喉咙。我家的人,或者只是我家的某些人?”
“你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拉法,因为你家的人用刀子指着我的喉咙。而从你的话中,我没有听出任何他们不会割我一刀的意思。”
“我绝对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
“如果你母亲这样下令,你会阻止他们吗?”
“我是科塔氦气公司的副会长。”
“别侮辱我,拉法。”
“我们的安保人员拿刀指着你的喉咙,对此我很生气。他们把你看作嫌疑人,对此我很生气。我愤怒极了,但你知道我们这里的生活方式。”
“是的。好吧,也许我不想在这里生活。”
露娜看到拉法抬起了头。
“我知道我们在特维城的生活方式。特维城,那是个好地方,是个安全的地方。和我家的人 一起很安全,拉法。我想带着露娜去那里。”
露娜倒吸了一口气。管道太窄了,她没法用手掩住嘴,也没法把发出的声音吞回去。他们可能听到了。但接着她又想到,博阿维斯塔总是充满了叹气声和私语声。
拉法站起来了。当他生气时,他就会贴近你,近到脸对着脸。近到可以往他的脸上吐唾沫。露西卡没有退缩。
“你不能把露娜带走。”
“她在这里不安全。”
“我的孩子和我待在一起。”
“你的孩子?”
“你没有读尼卡哈吗?或者当时你过于急切地想跳上科塔氦气法定继承人的床。”
“拉法。不。别说这种话。这拉低了你的层次。这不是你会说的话。”
拉法的怒气被引爆了。愤怒是他的原罪,是和蔼可亲的他的另一面:他经常大笑,和人玩闹,做爱。同时也经常发怒。
“你知道?也许你家的人计划……”
“拉法,别说了。”露西卡把手指压在拉法的嘴唇上,她知道他的怒气来得快也去得快,“我永远,永远都不会为了抢走露娜而暗算你——我不会,我家的人也不会。”
“露娜和我待在一起。”
“好,但我不会。”
“我不想你走。这是你的家。和我在一起,和露娜在一起。”
“我在这里不安全。露娜也不安全。可是尼卡哈不会让我带走她。哪怕你只说一句,说你很抱歉你们的守卫拿刀子指着我的喉咙,那事情也许就会不一样。你很生气,但你并不觉得抱歉。”
现在她父亲说话了,可是露娜听不到。她什么也听不到了,只听见自己的脑海中喧嚣的声音,宣告着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正在降临。她的妈姆要走了。她的胸口闷得慌,脑袋里回荡着可怕的嘶嘶声,就像空气和生命正在从哪里漏掉似的。露娜蠕动着离开了躲藏的洞穴,她在这里偷听到了太多东西。她往下挤出管道,在岩石上磨坏了她的鞋和皮尔卡丹裙子。

 
雨水把死去的蝴蝶浇成了败絮和废渣,它们的翅膀在池塘边缘聚成蓝色的浮沫。露娜·科塔坐在它们的尸体中间。
“嘿,嘿,嘿,这是什么?”露西卡·阿萨莫阿蹲到了女儿的身边。
“蝴蝶死了。”
“它们活不久。只有一天的生命。”
“我喜欢它们。它们很漂亮。这不公平。”
“可我们把它们造出来时就是这样的。”
露西卡踢掉鞋子,坐到露娜旁边的石头上。她用脚拨动池水,蓝色的翅膀粘在了她深色的腿上。
“你们可以让它们的生命更长一些。”露娜说。
“我们是可以,但它们要吃什么?它们要去哪里?它们是装饰品,就像番薯节的旗帜一样。”
“可它们不是,”露娜说,“它们是活的。”
“露娜,你的鞋子怎么了?”露西卡问,“还有你的裙子。”
露娜看着缓缓地顺流而下的蝴蝶浮沫。
“你要走了。”
“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听见你说了。”
露西卡可以问的问题都被哽在了喉咙里。
“是的,我要回特维城了,回我家去。但只去一阵子,并不是永远。”
“多久?”
“我不知道,宝贝。一旦条件允许,我立刻就回来。”
“可我不能和你一起去。”
“是的。我想要带上你,比什么都想——哪怕我自己去不了都行——可我没有办法。”
“我安全吗,妈妈?”
露西卡搂住露娜,吻了吻她的头顶。
“你是安全的。爸爸会保护你。如果有人想伤害你,爸爸会把他的头拧下来。但我必须离开,直到事情水落石出。我也不想这么做,我会一直一直想你的。爸爸会照看你,还有埃利斯玛德琳。埃利斯不会让任何事物伤害你。”
这些话灼烧着露西卡·阿萨莫阿的喉咙。玛德琳,代养母亲。雇佣来的子宫变成了保姆,变成了非正式的长辈,变成了家人。对于一个小型公司的拥有者来说,他们忙于事业,没空怀孕,没空生育,没空哺育婴儿,因此当科塔家的产业还处于这个阶段时,露西卡可以理解代孕的安排。但下一代不能这样,让这个娴静的、始终存在的玛德琳群体来代孕不应该变成一种传统。高个子、有着巴西人面孔的埃利斯玛德琳怀了她的孩子,生了她的宝宝,这让她嫉恨不已。当拉法以科塔家的方式,用无可商量的口吻宣布代孕这事已经板上钉钉时,她瞠目结舌。把它给我,把它植入我的身体里,让我来呵护它、滋养它,让我来把它带到这个世界上。我不需要“受孕圣母”混合你的精子与我的卵子,并宣布“生命在此”。我不需要看着你的妇科机器人将胚胎送入端庄的、微笑着的埃利斯体内,并看着她一天天变得更丰腴、更饱满。我不需要看那些报告、那些子宫的扫描、那些关于她妊娠进展的每日报告。我也不需要在埃利斯躺在手术刀下时把自己锁在房里边号哭边摔打东西。那本来应该是我,露娜。他们本来应该把你带到我的身边。你第一眼看到的本来应该是我的脸,我含泪微笑的、筋疲力尽的脸。一个阿萨莫阿的脸。生命本应该在我们自己润泽的体液中流动、跳跃、涌流出来。我是健康的,可生育的,一切本来都应该自然的、明亮的、丰饶的。可这不是科塔家的方式。
我爱你露娜,可我无法爱上科塔家的方式。
露西卡将露娜环在怀中,以一种让两人都舒适的方式摇晃着。一只刺杀蝇让她的世界崩塌了。这里不是神灵的花园,不是水的宫殿。它是岩石中的坑道。而她家中每一寸光明的土地、每一座城市和工厂、每一个居所,都只是一道浅痕,是暴露在真空天幕和剧毒日光下脆弱的野岩地。每个人都处于危险之中,一直都是。你无处可逃,甚至无处可躲。
“你爸爸、婚约,还有所有人都会说你是个科塔,可你是个阿萨莫阿。你是个阿萨莫阿,因为我是个阿萨莫阿,因为我的母亲是个阿萨莫阿。而这是我们的方式。”

 
卢卡斯·科塔朝会议桌猛地一挥手,打散了那些虚拟文件。
“我没时间看这些。它是从哪儿来的?是谁做的?”
埃托尔·佩雷拉垂下了头。他比桌前的几乎每个人都矮一个头,并且老了十多岁,除了阿德里安娜·科塔和她的财政主管海伦·德布拉加,科塔氦气公司的黑暗意志。
“我们还在分析……”
“我们有月球上最优秀的研发单位,而你无法告诉我这是谁做的?”
“他们极其成功地隐藏了无人机的所有识别信息,芯片是通用型的,在打印模式上我们也没有什么发现。”
“所以你们就是不知道。”
“我们暂时不知道。”每个人都听出了埃托尔·佩雷拉声音里的战栗。
“你不知道是谁制造了它,你不知道是谁把它派来的,你不知道它是怎么通过了安保。你不知道此刻是不是还有一个这种东西正准备对付我的兄弟,或我,或者,天哪,或者我母亲。你是安全部的头儿,而你不知道这些?”
卢卡斯紧盯着埃托尔·佩雷拉,后者的脸抽搐了。
“现在的情况是完全安全的,我们正在监控一切不小于一片皮屑的事物。”
“可如果它们早就进来了呢?这只机器虫可能几个月前就潜伏进来了。你想过吗?现在这里可能还有一打的虫子正在醒来。或者一百。它们只需要有一次运气就行了。我知道现代毒药有什么效果。它们让你煎熬着,它们让你疼上几个小时不死,知道自己的每一口呼吸都比前一口更短促,知道没有任何解毒剂,知道自己会死。你会花很长的时间等待死亡来临。直到那时,它们才会让你死。我知道有人试图在我兄弟身上使用这样的毒药。这是我知道的。好了,告诉我,你知道什么?”
“卢卡斯,够了。”阿德里安娜坐进了会议桌的主位。好几个月里,她的座位都是空着的,唯一代表着她的存在的,是她那穿着沙装的、巨大笨重的肖像——我们的氦气女神——它俯视着整条长桌。而现在,她的孩子受到了直接的生命威胁,这让她重新回到董事会议室里。拉法坐在她的右手边,阿列尔在左手边。卢卡斯则坐在他大哥的右边。
“妈姆,如果你的安全主管无法保证我们的安全,那还有谁能?”
“作为一名忠诚的代理,埃托尔为我们家服务的时间比你活着的时间还要长。”没有人会误解这威严中的讽刺。
“是,妈。”卢卡斯朝自己的母亲低下了头。
“这不是很明显吗?”拉法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很明显吗?”阿列尔说。
“一直以来还有别人吗?”拉法把身体倾向桌面,他的怒火又开始冒烟了,“鲍勃·麦肯齐从来没有原谅过妈姆。他是种慢性毒药。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也不是今年,甚至不是这十年,而是某年,某天。麦肯齐的报复是三次。他们在袭击继承人。他们想让你看到你所建立的一切分崩离析,妈姆。”
“拉法……”阿列尔试图说话。
“凯拉·麦肯齐,”拉法打断了她,“她在派对上。有人搜查她吗,还是说我们就抬抬手让她走了,就因为她是卢卡西尼奥的朋友?”
“拉法,你觉得麦肯齐会冒险发动全面战争吗?”阿列尔说,她深吸一口她的电子烟,“真的吗?”
“如果他们觉得他们能打破我们的垄断,那他们就可能会。”卢卡斯说。
“又开始了,你们没发现吗?”拉法说。
八年前,科塔氦气公司和麦肯齐金属公司打了一场短暂的领土之战。集取器坍塌成金属废块,列车被强占,货物被劫掠,机器人和AI在病毒代码的轰炸下崩溃。在马斯基林隧道和让森隧道里,在静海和澄海的岩石洋面上,集尘者们近身肉搏,挥刀相向。死了一百二十个人,损毁了数百万比特的资料。最终,科塔家和麦肯齐家同意进行仲裁,而克拉维斯法院判定科塔氦气公司胜诉。两个月后,阿德里安·麦肯齐和月鹰乔纳松·卡约德成婚,后者是月球发展公司——月球霸主的主席。
“拉法,够了,”阿德里安娜·科塔说,她的声音很单薄,但她的威严无可置疑,“我们通过商业手段和麦肯齐家争斗,我们也通过商业手段打败了他们。我们盈利了。”她站了起来,脸和肢体都显得僵硬且疲惫。她的孩子和家臣们朝她鞠躬,而后跟着她离开了会议室。
卡利尼奥斯站在那里,攥紧右手手指,朝他母亲鞠了一躬。他在这次会议上一个字也没说,他在董事会议上从不说话。他的领域在荒野中,和那些集取器、提炼者和集尘者一起。他是集尘者,是战士。拉法的魅力使他相形见绌,卢卡斯的逻辑使他无计可施,阿列尔的口才令他甘拜下风,但他们没有人能像他一样在尘埃上行走。
卢卡斯耽搁了埃托尔·佩雷拉一会儿。
“你犯了个错误,”卢卡斯轻声说,“你太老了。你力不从心,你的时代过去了。”

 
瓦格纳·科塔在董事会议室外面的大厅里等着。阿德里安娜和她的家臣们走过去了,一眼也没有瞧他,然后是卢卡斯和阿列尔。阿列尔点点头,笑意一闪即逝。卡利尼奥斯拍了拍他弟弟的背。
“嘿兄弟。”
瓦格纳是董事会中显而易见的缺席者。
“我想和拉法说句话。”瓦格纳说。
“没问题。你想骑摩托回若昂吗?”
“我还有些事要做。”
“那稍后见,小灰狼。”
“要说什么?”拉法问道。他坐在奥萨拉 [2]  右眼的内眼睑上,身后水波轻涌。
“那只苍蝇。我想看一看。”
拉法之前就确保瓦格纳收到了埃托尔·佩雷拉的电路图,他确保瓦格纳能收到每场董事会的资料。
“你已经得到了所有数据。”
“我尊敬埃托尔,甚或你们的研发部,但有些东西我看得到,他看不到。”
拉法知道瓦格纳的生平很复杂。他生活在家族的灰色边缘地带,他对科塔公司的贡献实实在在却难以量化,但在细小精妙的领域,他是一位出色的工程师。有时候拉法都嫉妒他的两种天性,暗面的精确性,明面的创造性。
“比如说?”
“我看到它时就会知道,但我必须看到才行。”
“我会告诉埃托尔的。”拉法的亲随苏格拉底已经发出了通知,“我已经和他说过,别让阿德里安娜知道。”
“谢谢。”
瓦格纳作为家族阴影存在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兄弟姐妹们在面对他时已经发展出一种特殊的社交态度,他们通知他,让他参与其中,但同时试图隐去他的形迹,就像一个黑洞。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孩子?”拉法问。阿德里安娜回过头来,正在等他。
“等我有话要说时,”瓦格纳说,“你了解我。保持健康,拉法。”
“你也一样,小灰狼。”

 
“阿列尔。”卢卡斯叫住奥萨拉台阶下方的妹妹,她转过身,“已经要回去了吗?”
“我在子午城还有事。”
“没错,接待中国商务代表团。我可不能让你错过这事。”
“在派对上我已经和你说清楚了。”
“这可是家事。”
“哦,拜托,卢卡斯。”
卢卡斯费解地皱起眉头,阿列尔看出他无法理解她的意思。他完全相信自己的每个行为都是为了家族,并且只为了家族。
“如果我们的身份掉转,我会做这事的。毫不犹豫。”
“事情对你来说更简单,卢卡斯。人们总是很关注我的职业生涯。我得崩紧了皮,我必须清清白白的。”
“月亮上没有人能清清白白的。他们想要杀了拉法。”
“不,你不要再这样逼我了。”
“也许不是麦肯齐,可总归有某些人。我们是科塔氦气:我们很棒,但我们只擅长一件事。我们提取氦气,我们让下方的灯光燃烧不灭。这是我们的长处,但也是我们的弱点。AKA,太阳公司,他们无处不在,无事不做。他们有不止一个居所可去。甚至连麦肯齐金属公司都在多元化——侵入我们的核心领域。我们会失去生意,我们会无处可去。我们将失去一切。月亮从不容忍失败者。还有妈姆,她和以前不一样了。”
阿列尔早已挪开了眼神,切断了卢卡斯有如实质的视线接触。还是个孩子时,他就赢得了所有的瞪眼比赛。但现在他说了一句让她无法移开视线的话。
“哪怕是你,也一定注意到了。”卢卡斯说。阿列尔咬住了饵。她注意到这事有几个月了,因为她也是科塔氦气董事会的一员。
“我知道拉法正在整理她的社交关系。”
“拉法·科塔。黄金之子。他会把公司带到泥里去的。帮帮我,阿列尔。帮帮我,帮帮妈姆。”
“你是个混蛋,卢卡斯。”
“我不是。在这整个地盘,我是唯一一个真正的儿子。我需要那些中国人的弱点,阿列尔。不用太多。只需要一丁点优势。他们总会有弱点的。一点点我可以撕开的漏洞。”
“交给我吧。”
卢卡斯鞠了一躬。当他转身离开他妹妹时,脸上绽开了一个微笑。
亮一盏灯锁上门,两盏灯脱离停靠点,三盏灯出发。异步电机轻托起车厢,带动岩石微微震颤。然后电车离开了。从博阿维斯塔到若昂德丢斯车站只有五公里。但从拉法的拥抱、告别,对,还有眼泪来看,这仿如生离死别。
卢卡斯别扭地观察着兄长毫无遮掩的情绪,他的嘴角有点抽搐。一切对拉法而言都是大事。总是这样。体格超凡,笑声最大,魅力十足,黄金之光,恣意挥霍着他的愤怒,恣意享受着他的愉悦。卢卡斯在他的阴影里长大:循规蹈矩,一丝不苟,像一把泰瑟枪一样隐忍不发。卢卡斯和他的兄长一样有着热烈而深沉的感情,但有情绪不等于情绪化。脚本和表演是两回事。卢卡斯·科塔心中有容纳情感的空间,但那是一个私人空间,没有窗户,全白又通风。白色的空间,那里没有阴影。
拉法拥抱了他的弟弟。这既不体面又令人局促。卢卡斯烦恼地喷出一口气。
“她会回到你身边的。”意料之中的套话。
“她不信任我。”
卢卡斯无法理解兄长的情绪泛滥。世家的架构中不包括信任和爱,所以他们才需要婚约。
“只要露娜在这里,她就会回到你身边,”卢卡斯说,“她明白这些。我要让卢卡西尼奥留在这里,直到安全形势有所改善。他会烦死的,但这是为他好。给他一些需要他去对抗的东西。他的人生实在太轻松了。”卢卡斯拍拍拉法的背。看开些,熬过去。放过我。
“我要让罗布森回来。”
卢卡斯憋回一声恼火的叹息。又 是这样。当拉法沮丧时,无论是因为生意或运动,还是因为社交或性,他都要回头反刍他长子长久以来所受的不公待遇。蕾切尔·麦肯齐把罗布森带回她家已经有三年了。婚姻破裂了,煞费苦心且堂而皇之的破裂。律师们至今仍在争论怎样的举动能被判定为劫持人质。阿列尔谈妥了一份滴水不漏的探视协议,但每一次电车将罗布森带回南后城或克鲁斯堡时,拉法的伤疤就会又一次被撕开,汩汩流血。在那样的心情下,连卢卡斯都没法安抚他的兄长。
“做你觉得必须做的事吧。”卢卡斯尊重他母亲所做的一切,只除了她对拉法盲目的宠爱。黄金拉法,法定继承人。他太感情用事,太坦率,太柔软,这不是一个公司的运营者应有的资质。对于维系地球万千灯火的世家来说,其命运并不由感情左右。卢卡斯再次拥抱了拉法。他的使命很明确,他必须掌管科塔氦气公司。

 
从南后城到若昂德丢斯需要两次跳跃。拉法和他的护卫们在巴尔特拉车站的私人到站区等待着。此前拉法用的一直是电子警卫,但今天警卫贴得很近,并且是生物体:两个男人,一个女人,都带着武器,并且非常警惕。
太空舱已进入升降隧道 ,苏格拉底通知他。
绿灯,门开了。一个男孩冲了出来,棕色皮肤,梳着雷鬼头,手长腿长。他猛扑到拉法身上。拉法一把捞起他,抱着他一边转圈一边大笑。
“看这是谁谁谁谁!”
男孩后面是一个女人,高个子,长头发,白皮肤。和她儿子一样的绿眼睛。她泰然自若地大步走到拉法面前,狠狠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保镖的手瞬间握到了藏在考究西装里的刀柄上。
“我们有列车,你难道不知道?”
拉法爆发出一阵明朗响亮的笑声。
“你看起来美极了。”他对他妻子说。作为一个刚刚像一罐矿石般在一个改装货物舱里颠簸着穿过月面的女人,她看上去真是明艳动人。她妆容完美,每根头发、衣服上的每条褶皱:完美。而且她说的没错。自从高速轨道网络搭建完毕,巴尔特拉就已经过时了:它很粗鲁,不过它很快。巴尔特拉是一种弹道运输系统。在月面的真空中,可以精确计算弹道轨迹。磁力质量驱动器为太空舱加速,将它向上抛出,重力又使它下降。而标靶质量驱动器的接收端负责接住太空舱,让它减速直至停止。在这个过程中,自由下落的时间为二十分钟。必要时还能多来几次。太空舱可以装载货物,或人类。这种运输方式很粗暴,但还算可以忍受,它的速度很快,只不过仔细想想会让人毛骨悚然。拉法过去常常用它来享受自由落体性爱。
“我希望他能赶上比赛,如果他搭乘列车,就会错过它。”拉法又转向男孩:“你想看比赛吗?男孩对太阳虎。杰登·孙觉得他能打败我们,可我说我们会踢得老虎满体育场打滚。你怎么说?”
罗布森·科塔十一岁,他的样貌、他的存在、他华丽的发型、他的脸、他绿色的大眼睛,还有他因为兴奋而微微张嘴的样子,都让拉法胸中充盈着巨大的喜悦,以至于让他感到疼痛,同时,失去是如此沉重,以至于让他觉得反胃。他蹲下身平视孩子:“比赛日。你觉得怎么样,嗯?”
“哦,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拉夫。”蕾切尔·麦肯齐心里明白,拉法也明白,他们各自的警卫团,甚至罗布森都明白这不关手球比赛的事。协议条款允许拉法随时探视他的儿子,哪怕这意味着把他像手球一样打飞过月面。扔出,接住。扔出,接住。
“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当着他的面讨论。”拉法说。
“罗布,宝贝,你能回舱里去吗?只需要几分钟。”蕾切尔点了一下头,将她自己的一名刀卫派到了男孩身边。孩子匆匆瞥了一眼他的父亲。迷人的绿眼睛。他会让很多人心碎的,他现在就已经让人心碎了。
“罗布。”拉法嗤之以鼻。
“我和派对上发生的事什么关系也没有。”
“‘派对上发生的事。’派对上发生的事是有人企图用一只带着神经毒素的苍蝇扎我一针。在我窒息而死之前,我会痉挛好几个小时,搞得自己一身屎尿。”
“真有品位,但这不是我们的风格。麦肯齐家在杀死你之前会让你看到我们的脸。你应该注意你那些阿萨莫阿家的朋友。毒药,刺杀虫,这更像是他们的做派。”
“我希望他回来。”
“和解协议的条款……”
“去他娘的协议。”
“让律师去讨论这个吧,拉夫。你真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和你在一起不安全。我申请启动安全条款,请把罗布森送到我这里来。”
“和我在一起不安全?”蕾切尔·麦肯齐大笑起来,笑声就像金石相击,“你疯了吗?拉夫,我不在乎他们要怎么杀你,或者,哪怕他们真杀了你,可我了解月球,你死了他们也不会停手的。斩草除根,拉法。让你带着罗布森?做梦去吧。罗布和我待在一起。麦肯齐家会照看自己的孩子。”她转身对自己的刀卫说,“准备重新启动巴尔特拉跳跃,我们回克鲁斯堡。”
拉法在狂怒中含糊不清地咆哮起来。刀锋从磁力鞘急挥而出:护卫和刀卫。
“知道吗,你弟弟说得对,”蕾切尔·麦肯齐说,“你蠢得要死。你是想和我们开战吗?退下吧小伙子们。”麦肯齐家的刀卫打开了太空舱。蕾切尔·麦肯齐在闸门关闭时说:“我告诉你吧,你妹妹比你要吓人得多,而且她更有种。”
太空舱进入升降隧道 ,苏格拉底说,质量驱动器正在充能 。
拉法一拳砸在了混凝土上,他的指关节喷出了血雾。
“我知道是你,”他吼道,“我知道是你!你想让他坐上科塔氦气公司的宝座!”

 
在返回子午城的途中,玛丽娜·卡尔扎合买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在上甲板。山脉和火山口既巍峨又黯淡,看上去并不壮丽,和她想的一样。她在看娱乐频道的一部浪漫肥皂剧。它毫无意义,又完全合理。精英分子的爱、背叛与竞争。所谓的精英是稀土矿工。剧情愚蠢、不断重复,演员的演技也糟糕。她看它,只是因为她有这个能力。她往家里发了一条讯息。妈妈,凯西:新闻新闻大新闻 。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一份正当的工作。在科塔氦气公司,就是那些搞核聚变的家伙,五龙之一。我能给你们钱了 。赫蒂将邮件发出,接着玛丽娜切入列车店铺清单,为她的亲随找一个新皮肤。可爱的机器猴子是很可爱,但是太大众了。佩剑的神。冒蒸汽的巫婆。半机械逆戟鲸。就是这个。她眨眼购买,赫蒂的默认形式重组为黑色的液态金属。玛丽娜发出一小声心醉神迷的尖叫。金钱让你自由。她再度望向窗外那柔和的灰色山脉和月溪,轮胎和足迹在上面印出花纹。她试图想象自己也在外面行走,和卡利尼奥斯·科塔以及他的集尘者们一起。科塔家的人用巨桶舀起尘埃,过滤,分拣,提取氦-3,然后把剩下的扔掉。脏活儿。
和卡利尼奥斯聊聊 ,卢卡斯·科塔当时这么说。玛丽娜跑了起来,危机过后的承诺如果不赶紧兑现,往往就会被忘记。卡利尼奥斯给她倒了茶,让她坐在博阿维斯塔的某个亭子里,向他和瓦格纳介绍自己。
“那么你是做什么的?”
“我的研究生读的是程序控制架构中的计算进化生物学。”
当卡利尼奥斯·科塔不理解某事时,他会有一个动作。他的下唇垂落了,只有一点点,而眉间则皱起几不可见的垂直纹路。她觉得这样很可爱。但是,当瓦格纳也同样皱起眉,就意味着他已经深入思考了她的话。
“这让制造过程更像生物学。”瓦格纳说。
“用最简单的话说,我在研究如何将地球高草草原这样的光合旱地生态系统,与月球这样光能丰富的环境进行类比,以及这种类推可以如何形成新的生产范式,并提高生产效率。科技总是能与生物学汇合在一起。”
“这很有趣。”瓦格纳说着歪了歪头,好像这些想法的重量让他失去了平衡一样。这个是你可爱的小动作 。玛丽娜想。
“那么,你有任何在月面工作的经验吗?”卡利尼奥斯插话道。
“我到这里八周了。除了子午城的地下结构外,我还没见过别的东西。”
科塔家的两兄弟都还穿着他们的沙装。高可视性信号条贴合着他们的肌肉纹理。玛丽娜嗅到了他们身上的味道,那是月尘的火药味和再循环体液的味道。月亮上的汗味。两个男孩穿着脏兮兮的承压紧身服,却显得很闲适。他们令她感到痛苦和渴望,就如同滑雪板的装备和护目镜让她的灵魂蓄势待发。她的朋友们上了车,前往斯诺夸米和米慎山脊。他们热爱雪地。他们曾有一次提出要带上她,教她滑雪,但是有一篇论文到最后期限了。不是特别难的论文,但是很麻烦,需要时间。所以当他们上车时,她留在了公寓里,车子开走时,她寂寞地哭了。她完成了论文,但她永远都是那个错过了滑雪的女孩。再也没有第二次邀请了。每当她看到店里的护目镜、手套和滑雪装备时,每当天气报道说山巅开始下第一场雪时,渴望和遗憾就折磨着她。在某个平行宇宙里,存在着滑雪女孩玛丽娜,鲜活又欢乐。而贴得花花绿绿的沙装,还有头盔,它们就像雪的消息一样呼唤着她。机会又回来了。别做那个错过了月球的女人。
“我想在月面上工作。我想上去。我可以学会。”
“你得学会一整套身体技能。”瓦格纳说。
“我会教你的,”卡利尼奥斯说,“到若昂德丢斯的科塔氦气提取厂报到。”
“这我能做到。”她无声地让赫蒂去寻找住处。
“学会葡萄牙语,”卡利尼奥斯把这句话当作再会,安保人员正在护送成群的宾客和宴席的服务人员前往车站,“还有,谢谢你。”
玛丽娜在靠窗的座位上往后一倒。工作、公寓、人生彻底的变化,这一切都反映在一个细小的、几不可见的变化上:她轻轻弹起视野右下角的栖箔,看到氧气计量变成了金色。她的呼吸现在由科塔家买单。当列车驶进子午城,气闸封住车门时,玛丽娜的第二杯莫吉托咖啡也快要喝完了。自动扶梯带着她上升,进入猎户座方区中心那喧闹嘈杂的大厦中。每一个茶座和水站,每一家商铺和专卖店,每一家街边小吃店和服务部都闪闪发亮,装满了她能买 的东西。然后她想起了布莱克,在城市上方的屋顶那儿,正一团一团地把他的肺咳出来。逆戟鲸——赫蒂向药商报价,谈妥了一个噬菌体治疗疗程的价格。多抗肺结核是最近从地球侵入的,严格的检疫隔离对它毫无效果,没过多久它就找到了宿体,像白色霉菌一样粘在上层贫民区方区高处潮湿、污浊的框架中。药摊打印出二十片白色的片剂。小小的白色药片。
高速电梯付费三比西。自动扶梯付一比西;向上,穿过平台、楼梯和西八十到九十层的巷道。一百一十层以上就没有任何器械了。她跑完了剩下的路程,跑上上城高街,不知疲倦地跃着大步,一步跨越整段台阶。这里是尿液买家,这里是我们的喀山圣母,依然黯淡无光、全无爱意。这里是她曾经嫉妒那个女飞人的小阳台。
房间是空的。一切都消失了:床垫、水瓶、布莱克的残羹剩饭、塑料勺子和盘子。连一丁点儿黏液,一小粒尘埃都没有留下。皮屑是珍贵的有机物。
她肯定是走错屋子了。
布莱克肯定是搬走了。
这肯定不是真的。
玛丽娜倚向门框。她不能呼吸了。不能呼吸。赫蒂调整了她的肺功能。呼吸 。她不能呼吸,她不应该呼吸。布莱克离开了,她还在呼吸这不应得的空气。
“发生了什么?”她朝这蜗居中挂着帘子的门和空荡荡的窗户大喊。在楼梯和走廊上,上城高街没有任何反应。“你在哪儿?”
我有视频片段 。赫蒂说道,玛丽娜的视镜立刻给空房间添上了形体。扎巴林和他们的机器人。清道夫。她瞥见了一只脚,踝关节向外,在床垫的尽头。扎巴林走近它,把它拨到了视野外。视频是一个街道摄像头抓拍的,因此角度很差,清晰度也很低。那个扎巴林出来了,每只手里都拿着一个巨大的金属滤毒罐。
“关掉把它关掉!”她尖叫着。赫蒂关闭了数据流,玛丽娜最后看到的影像,是机器用真空塑料盖住了门窗。最后的每一点皮屑,最后的每一滴血。无能为力,无法申诉。布莱克死了,可是在月球上,死亡并不能免除债务。扎巴林邪恶地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回收,再循环成有用的有机物,从而支付布莱克欠下的栖箔账目。
一直咳到死,听着扎巴林的机器人在门前窸窸窣窣,等待你的咳嗽声归于沉寂。
“你们为什么不做点什么?”玛丽娜朝门窗外大喊,“你们本来可以做点什么的。也不用费很多事。只要每个人给一两个德西玛。给一两个德西玛你们会死吗?你们都是什么人哪?”回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门,转身的后背,匆匆离开的肩膀。月球的人类。

 
列车否定他,拒绝他,藐视他。
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藐视过卢卡西尼奥·科塔。有一会儿,这种毫无遮掩的冒犯让他呆若木鸡。他又一次命令靳纪打开闸门。
通道被禁止向你开放 。靳纪说。
“你是什么意思,被禁止?”
前往列车的通道限制通过,限制名单如下:露娜·科塔,卢卡西尼奥·科塔。
当他父亲告诉他博阿维斯塔已拉闸上锁时,卢卡西尼奥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保护孩子。
“破解它。”
我没有这个能力。我可以通知安保部。你希望我通知安保部吗?
“算了吧。”
卢卡西尼奥曾经很乐意在博阿维斯塔和若昂德丢斯随意游荡。用你命中注定的生活方式生活。不用急着回到大学里:他的研讨会可以替代他错过的学业。这是它存在的理由。可现在他父亲把他锁住了,他必须出去。这会让人有幽闭恐惧症,博阿维斯塔是一条岩石肠子,他被锁在这怪物的肚肠里,慢慢地被消化。他举起一只拳头,准备揍这目中无人的金属大门。等等。他突然有了一个绝妙的、更好的主意。
卡利尼奥斯和瓦格纳是通过月面闸门进来的。他可以从那里出去。等他从那个闸门出去,他就可以去任何地方。随便哪里。远远地离开。见鬼的拉闸上锁,见鬼的家族安保。见鬼的家族。还是不要让他奶奶见鬼好了。她老了,不再是过去的她了,但她仍然能爆发出凛冽的气势。卢卡西尼奥钦佩她能轻而易举地让人敬仰她。卡利尼奥斯也除外,虽然卢卡西尼奥从来都不太知道要和他叔叔说什么,不知道要怎么告诉叔叔自己觉得他挺好的。有好几年,卢卡西尼奥都担心卡利尼奥斯觉得他就是个混蛋。孩子们甚至根本不值得考虑。而其他人,见他们的鬼去吧。
尤其是要让他父亲见鬼去。
救生装的内衬不是为第三代设计的,卢卡西尼奥花了五分钟才费力地穿上它。救生装外壳的压力袋装不下他的衣服了。无所谓,他可以到若昂德丢斯去打印新的。他解下月神别针,把它装进压力袋。救生装是一个圆滚滚的、科幻小说里机器人罗比 [3]  的模样,显眼的橙色,还带有闪光装置。里层的空间足够宽敞,可以让卢卡西尼奥动来动去。靳纪读取救生装的系统,给它充能。到了月面上,他将离开网络覆盖范围。锁扣扣牢,密封封好。增压状态下,气体嘶嘶作响,然后渐渐无声。
“让我们去散个步吧。”卢卡西尼奥深吸了一口气。靳纪带着卢卡西尼奥大步走向外闸口。他记起自己上一次出闸的经历。赤裸的身体,膝盖顶着膝盖。赤裸的阿蓓纳·阿萨莫阿就在他对面。压力减小时,汗水从她曲线完美的乳房上蒸发。他会拥有这对乳房的。就在外面的世界里,他会找到它们。这是他应得的,她让他流血了。
他没有去想入闸的事。肢体缠结,挤入闸门,失去意识。痛苦红色黑色痛苦。紧急重新增压时的尖啸声。
外层闸门砰地打开了。
靳纪控制着外壳的伺服系统,将救生装推入大步速疾跑状态。安保部门会知道有个闸门被打开了,有件救生装被拿走了。但他们不会知道是谁拿走了救生装,去了哪里,用多快的速度。尽管他们最终会搞清楚,但那时卢卡西尼奥已经不在月面上了,他会重新增压,摘下这硬壳,消失在若昂德丢斯的人群中。
你没那么聪明,帕依 [4]  。
卢卡西尼奥走出若昂德丢斯的闸门,登上电梯前往闹市区。救生装将被回收,以自身动力慢跑返回博阿维斯塔。它们太贵重了,不能被随便丢弃在丰富海上。某天也许会有一个生命依赖于它。把逐月标志别在救生装的承压纤维上的过程,几乎和穿上它紧绷的内衬一样艰难。他破坏了它的完整性。他希望不会有哪个生命在某天需要依赖于它。希望自己的生命不需要仰赖于它。不,刚才是卢卡西尼奥·科塔最后一次意图在月面上行走。
若昂德丢斯是一个半成品城镇,未加工的岩石和低矮的楣梁,街道和方区都又窄又斜。安全门开关不灵,日光线时时闪烁。这里弥漫着粪便和体臭的味道,环境系统挣扎着,以它们能承受的性能极限运作。水有电池的味道。太多人了,匆匆忙忙的人们。总是有人在你前面,挡着你的路。手肘和呼吸,亲随们飘浮着的主人的残影。叹息声和呼唤,传单和涂鸦上都是葡萄牙语。若昂德丢斯是氦气之城,一个边境城镇。一个企业城镇,正因如此,卢卡西尼奥不会留在这里。
“如果你是我父亲,你会怎么做?”卢卡西尼奥问靳纪。
我会冻结你的现金账户。
于是卢卡西尼奥走向了车站,而不是时尚打印店。
救生衣内衬在若昂德丢斯很常见,人们甚至觉得这很正常。但是在子午城总站,到他站上自动扶梯,升向加加林大街时,已经有大概二十个人转过头来看他。这件内衬得从这儿滚出去,是不是?哪怕他把它穿得挺好看?他能让大家相信它是件小潮牌吗?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风格已经是上个月流行的了。月面工作者的时尚。蓝领是他们的精神核心:如此坦诚,只在当下 。他开始略微加大了步子。从包装概念上领先,让欲望领导潮流。昂首阔步。他感觉很好。他达成了一件成就。因为博阿维斯塔没能关住他,家族没能留住他。因为他跑掉了,凭借着他自己的才智和冷静。因为他自由了。因为他回来了。这可不仅仅是一件,这是很多成就 。卢卡西尼奥不只是感觉很好,他感觉棒极了。
当他点了电子烟和薄荷茶,在咖啡座上舒展手脚时,侍者忍不住盯着他看。是在看这衣服,还是看衣服包裹着的肌肉?卢卡西尼奥拱起背来绷紧腹肌,张开双腿展示大腿上的肌肉群。他喜欢被人看着。我是个穿着救生衣的有钱小孩。我让这玩意儿看起来很赞,但你买不起。
卢卡西尼奥弹开电子烟的尾端,吸了一口。THC [5]  清凉凉地盘旋在他的喉咙里。他感觉到身体内部的放松,还有精神的愉悦。他抿着一杯茶,让靳纪在他的视镜上投射“男孩之男孩”的清单。凑齐一身行头时他很兴奋。靳纪将订单弹进一家印刷店,可是订单又被弹回来了。
支付被拒。
卢卡西尼奥从云端跌了下来。这是一次漫长的坠落,摔到底这一下真够他受的。
你的账户被冻结了 ,靳纪说。卢卡西尼奥的胃里张开了一个恶心的大口子,里面全是旋转绞动的牙齿。他打量四周,看有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晕眩和气喘。摩托车呼呼地开过去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加加林大街的树下川流不息。没有人知道在这一瞬间,他从龙变成了虫。没有钱,他没有钱了。他从来没有没钱过。他不知道没钱要怎么办。
卢卡西尼奥用手去摸阿蓓纳·阿萨莫阿扎在他耳朵上的牙钉。当你需要阿萨莫阿家的帮助时,当你再也没有别的希望,当你像我哥哥一样孤独、赤裸、毫无庇护时…… 他转动它,感受着它扯动伤疤时带来的细微疼痛。不。他还没有那么绝望。他是卢卡西尼奥·科塔,他有魅力、英俊和性感。这都是他可以充分利用的东西。
他栖箔上的四个数字庞大又闪耀。它们是整个世界:空气、水、碳、数据。他们没法切断四元素的供给。通常人们必须工作才有能力购买空气和数据,而科塔家把这些事都安排好了。他能呼吸,他能喝水,他能联网,他还有他的碳素津贴。以此为基础,计划你的下一步行动。他不能去公寓,他父亲的护卫可能早就等在那里了。他还有朋友们,有埃摩们,他有可以去的地方。他需要衣服,需要暂住的地方。
他得隐去踪迹。对。这事。他父亲能通过网络追踪他。所以靳纪必须离开。这个决定让卢卡西尼奥恐惧得脐下三寸都绷紧了。离开网络,断开连接。他犹豫着,不想说出关闭靳纪的话。这意味着社交层面的死亡。不,这是幸存。他父亲可能早就通过失败的支付锁定了他的位置。契约安保可能都已经在路上了。
他需要为电子烟和茶付钱。
不他不需要为它们付钱。就像在博阿维斯塔和若昂德丢斯时一样,他可以就这么走掉。侍者会做什么?用刀捅他?引发暴动?他仍然是一个科塔。碰一下某个科塔,所有科塔都会宰了你。月球上没有罪行,没有盗窃罪,没有谋杀罪。只有契约和谈判。
卢卡西尼奥静悄悄地离开椅子,沿着加加林大街漫步。哪怕穿着荧光粉的救生衣内衬,他仍然消失在了拥挤的人流、车辆和机器人中。又走了几步,他已经在树下了。别回头,绝对别回头。他一边走一边删除靳纪的指令和程序,切断连接,点击关闭通用程序,直到他左肩上方只剩下一个在盘旋的空皮肤。如果人们在增强视野下都看不到他有个亲随,会怀疑的。
猎户方区的墙从他两侧升了起来,一层又一层,一级又一级。光线和霓虹灯,罗马语、斯拉夫语和中文的霓虹灯。断开靳纪就是从世界上抹去了一层增强的广告,但仍有实体屏幕和可爱卡哇伊的卡通,俯视着他。独自一人在子午城,拇指指纹里连一比西都没有。和穷人一样。但他在这里有朋友,在这世界之墙的灯光之中。所以他并不是真的穷人。让贫穷见鬼去吧,他得行动起来。

 
当阿列尔抵达为中国贸易代表团举办的招待会时,整个月球都为她痴狂。LDC在中央圆厅的第八十层租了一个开放式观景台,圆厅位于宝瓶座方区汇聚了五条大街的中轴上,将数公里的街景都尽收眼底。藤蔓植物的帘幕从垂直的花园里落下,掩住了敞开的拱门。上方,灯火飘浮着横越虚空。
阿列尔身穿一条赛尔·查普曼鸡尾酒会礼服。每个人都朝她看来,每个人都想成为绕着她转的卫星。她能听到窃窃私语声,看到人们都在向她点头。关注就是氧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她的钛电子烟,迈进了会场。
五龙的宾客:来自金凳子的亚奥·阿萨莫阿;不情不愿的、害羞的阿列克塞·沃龙佐夫;维里蒂·麦肯齐抱着一只漂亮的安哥拉宠物雪貂,一只真正的生物,它吸引了众多赞赏的目光;孙伟伦正在那些中国人的外围打转。
中国代表团来的全是男人,他们的动作还处于笨拙又夸张的状态。他们没有费劲调整自己的身体去适应月球的重力,因为他们没想在这里待多久。他们鞠躬,微笑,和阿列尔握手,完全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她看起来很有名。阿列尔享受着兴奋给私处带来的细微刺痛,她是个穿着赛尔·查普曼的间谍。
LDC的要员。公司经理和财务经理。律师和法官。
长井理惠子法官在房间那侧点点头,朝着月鹰的方向。我向鹰王提到了你 ,她通过亲随对阿列尔说,他批准了 。阿列尔举起鸡尾酒致意。欢迎来到雪兔会。
那就是月鹰,乔纳松·卡约德,月球发展公司的行政长官;国王、教皇与皇帝,但实际上他只是一个名义上的领袖,一只羽毛鲜亮的笼中鸟。他的亲随就是一只月鹰,只有他能使用这个皮肤。而他的欧可阿德里安·麦肯齐,总是谨慎地让自己肩上的色彩比华丽的老鹰更单调一些。他的亲随是只大乌鸦。
“著名的阿列尔·科塔,”月鹰说道,作为一名在地球出生的人,他个头很大,像是从拉格斯来的伊博巨人。哪怕是第二代在月球出生的孩子,他也足以和他们比肩,“我可以相信你不会在这里发起一场决斗吗?”
“穿着这条连衣裙?”阿列尔轻佻地说着,但仍然把她的空酒杯翻了过来,这个讯号的意思是她将挑战整个派对。月鹰不知道这个讯号的意思,但他的丈夫是澳大利亚人,他明白这个玩笑。他的微笑很淡。
“我在名人场 [6]  上押你赢,”鹰王轻声说,他扫了一眼自己的欧可,“我们参与这些小竞赛,它们让我们保持理智。但他输得很惨。”
“哪怕是在月球上,一个女孩要获得关注的唯一方式还是脱衣服。”
月鹰狂笑起来。他笑得非常大声,整个房间在一瞬间凝固了,然后,这微乎其微的、幽默的余波才在整个派对上泛起涟漪。人们也笑起来,因为比他们重要的人在笑。
“太对了。唉,太对了,不是吗?”他开玩笑地拍了拍阿德里安·麦肯齐的肋骨。阿德里安畏缩着,强忍住了愤恨。传言说阿德里安·麦肯齐的策略令月鹰的办公室变得更加政治化,更加强大,更加有统御力,但同时也使它更深地坠入麦肯齐金属公司的钱袋中。“在公众眼里,你们家的人都有着过人的天赋;你穿着内衣赢得了一次辉煌的‘法庭胜利’;你的侄子在逐月赛里救了阿萨莫阿家的男孩;然后是你的兄弟,哦,让人震撼,非常令人震撼。”
“看来我们把某个安全漏洞和另一个混在一起了。”阿列尔朝着灯光吐出一口螺旋上升的烟。
乔纳松·卡约德眨了眨一边的眼皮。
“鹰之眼。”他一语双关。他领着阿列尔穿过木槿花的帘幕,走到外侧的阳台上。阿德里安·麦肯齐则收到一个眼神示意,让他待在里面。阳台很高,从下层盘旋而上的气流搅动着这里的空气。光线进入日落模式。金色的迢迢光芒,淡紫色的暗影,靛蓝色从遥远的下方升起,整个区域都在光线中变得鲜活起来,微尘闪烁着。乔纳松·卡约德用一种低沉又亲密的方式轻声说:“你能加入我的顾问小组,我很高兴。”
“我很荣幸。”
“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科塔家是时候掸掉靴子上的尘土,接受政治领域合适的位置了。它并不是一个肮脏的字眼,政治,然而我们总是被刺杀计划干扰。这就好像是某种瘆人的倒退,退回了六十年代。决斗、仇杀和暗杀——我们已经把这些东西抛在身后了。当然了,鹰团没有权利干涉这些,但我们可以提出建议、发出警告。如果科塔家的机会被某些好斗的兄弟的行为妨碍了,那实在太令人遗憾了。”
月鹰低下头,阿列尔·科塔拢起手指。会见结束了。乔纳松·卡约德拂拨开木槿帘幕,掉落的花瓣撒在他穿着阿格巴达 [7]  的肩头。阿德里安·麦肯齐挽起他的手臂。
阿列尔留在后头,靠在石栏上。无人机和微型直升机的桅顶灯、飞车的闪光、升降机和电动吊篮宝石般的顶板。她沐浴在光芒里,呼吸着它,就像一条鱼呼吸着水,吐出光的气泡。
她抽着长长的电子烟,回顾刚才短暂的交谈。两件事。LDC知道了暗杀事件,也知道拉法认定这是麦肯齐家和科塔家旧怨的升级。月鹰让亲随旁听这场谈话,将它留在了网络记录中。她得把它转发到博阿维斯塔,送回其中所含有的承诺和威胁。我们可以做月球上的王者,就如我们是氦气之王一样,但我们的行为也必须像王者,而不是野蛮的先锋。月鹰考验她的任务就是约束她鲁莽的兄长。
派对正在召唤她,她今晚将要肆无忌惮地与人打情骂俏。不过还剩最后一点工作,科塔家的工作,哨探的工作。她朝一个男人歪了歪头,他整晚都徘徊在她的视野边缘。这个男人走出来,上了阳台,在她旁边站了片刻,望着外面川流不息的世界。
“安岫英。”他说话时没有看她,也没有致意。
然后他走了。他是月球发展公司的中级公务员,凭他的薪水买不起身上的西装,也请不起一位尼卡哈律师,后者让他娶到了他用自己那勇敢又虚弱的心脏一心一意爱着的孙家男孩。
“卢卡斯。”阿列尔对贝加弗罗呢喃道。她兄弟立刻上线了,他整晚都在等这次通信。
“安岫英。”阿列尔说。
“谢谢。”
“不要再叫我帮忙了卢卡斯。”阿列尔说完便切断了连接。她直起身体,放下白日的紧张与坚硬。自信是最诱人的首饰,她佩戴着力量赋予她的性感珠宝。她将它们佩戴得如此得体。
门口有什么动作和声响。一个非机器人的粉色形体和冷酷无情的人类保安。需求,愤恨,希望。恳求。现在中国人都在看那边了。
“科塔女士?”阿列尔没看到这位走近的副官,这个声音是突然间钻进她耳朵里的。这是副官们应该做到的,难以觉察地接近。一个老鹰别针别在副官的苏济·佩雷特晚装胸前,昭示着她效忠的对象。“您认识一位小卢卡斯·科塔吗?”
“我侄子。”
“他想见您。如果可以的话,请在外面见。他的服装不太合适。”
那个粉色的家伙认出了她。那是什么,救生装内衬?但毫无疑问,他就是那个英俊的大笨蛋。她不会弄错那爱神般的双颊,那将心脏融化的灿烂微笑。
“姑姑,”他用葡萄牙语说,“我从博阿维斯塔跑出来了,我能待在你家吗?”

 
蛋糕和薄荷茶在阿列尔闲置已久的小厨房里等着她。
“我给你做了蛋糕,”卢卡西尼奥说,“为了吊床,向你表示感谢。”阿列尔的公寓非常小。单身公寓。她在中国代表团接待会会场的门口把卢卡西尼奥赶到了这里。打印机料斗里有一张吊床等着他。当她回家时,他已经瘫在里面,完全失去了意识,张着嘴,摊着手脚,在理查德·阿维顿拍摄的朵薇玛 [8]  正面巨幅照片下方陷入了沉睡。这张照片是阿列尔房里唯一的装饰:惨白的脸,柔和的黑眼睛和嘴,还有鼻孔。
“你不会告诉帕派 [9]  吧?”卢卡西尼奥问。
“卢卡斯会发现的,”阿列尔说着,切了一片蛋糕。柠檬味,清淡得宛如呼吸,“说不定他已经发现了。他会问我的。”
“那你会怎么说?”
“我哥哥欠我一个人情。”卢卡斯会熬个通宵,收回债款,寻求同盟,整编他生物类和信息类的代理,让他们排队,一直排到地球上。他将利用一切可以对安岫英施加压力的资源,其中最关键的是他从容谨慎、冰冷无情的智慧,它们永不停息或放弃,除非卢卡斯·科塔得到他想要的东西。阿列尔几乎要对那个可怜的男人感到歉疚了。卢卡斯会采取突然袭击,锋锐无匹,令人在劫难逃。“所以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就这一次。但她也不是清白的。作为雪兔会的一员,她已经泄露了机密资料,就在月鹰的眼皮底下。卢卡斯从来都不赞成她在家族之外寻找生活和工作。现在,为了家族,她犯下这一次微小的背叛,将把柄递到了她哥哥手上。不是现在,也不会很快,但总有一天,等他非常需要它时,他会使用它的。为了家族,永远为了家族。“这个蛋糕,”阿列尔又吃了一口,“你在哪儿学的?”
“大家都在哪里学各种东西的?网上,”卢卡西尼奥把蛋糕推向阿列尔,好让她看清楚,“我很擅长做蛋糕。”
“没错。”
“做它可有点复杂。你的厨房里没多少东西。实际上,只有水和杜松子酒。”
“你点了外卖?”
“原料,对。一些没法打印出来的原料,比如鸡蛋。”
“那你还收拾得挺干净。”
他的笑容和快乐是坦诚的。
“阿列尔,我能留下吗?”
阿列尔想象他长住在她的公寓里。在这些雪白的、空无一物的墙面间,有定制杜松子酒和纯净水装在她的冷却器里,有一张巨大的、死去已久的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超模的脸,她闭着眼,咬着下唇,阿列尔想象在这一切间有着某个欢快的、有趣的、无法预测的东西,某个可爱又友善的东西。
“他没欠我那么多。”
他耸耸肩。
“好吧,我能理解。”
“你要去哪儿?”
“朋友家。女孩子,男孩子。我的研讨会。”
“等等,”阿列尔匆匆走进房间,从她的包里拿了些纸,“你需要这个。”
卢卡西尼奥皱眉看着他手上那一把灰色的纸片。
“这是?”
“钱。”
“哇哦。”
“现金。你父亲冻结了你的支票账户。”
“我从来没有……哇。它的味道很有趣,像是有点辣,好像辣椒。它是什么做的?”
“纸。”
“那又是……”
“破布纤维,鬼知道是什么意思。而且没错,LDC并不认可它,但它能让你得到你需要的东西,除此之外,还能带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你怎么得到它的?”
“客户们在结账时往往很有想象力。尽量别一下子就花完。”
“我要怎么用它?”
“你总会数数吧?”
“我给你做了个蛋糕。我会数数。会加法,还会减法。”
“你当然会了。一百,五十,十和五,你就这么用它们。”
“谢谢你阿列尔。”
又是那种让心脏融化的灿烂笑容。阿列尔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七岁,刚从母亲的羽翼下离开,大世界的光亮耀花了她的眼。那时远地大学刚刚在子午城召开它的第一次学术研讨会,而阿列尔·科塔的名字排在学习小组的第一个。远地大学是个让人讨厌的大杂院,若昂德丢斯是个脏兮兮的采矿基地,博阿维斯塔比一个洞穴好不了多少。子午城色彩鲜明、富有魅力、激情四溢,并且拥有月球上最优秀的法律头脑。她搭乘了巴尔特拉,只嫌它带她离开科塔氦气的速度还不够快。她逃走了,她一直游离在外。卢卡斯不会让这事发生在他儿子身上。卢卡西尼奥的未来已经像桌面游戏一样被摆好了:博阿维斯塔会议桌边的一个席位,一份他能够胜任的家族工作。那里怎么会有爱心蛋糕的位置?就像他父亲对音乐的热爱,它们已屈从于科塔氦气的需求。
享受这次小小的出逃吧,孩子。
“一个提醒:我花了很多碳素打印这些衣服。至少你应该穿上它们。”
卢卡西尼奥咧开嘴笑了。他真的是帅气逼人,阿列尔想。那些肌肉,那些金属,还有舞蹈家般的平衡感。而且蛋糕真是好吃极了。

 
手球!竞赛之夜!手球!若昂德丢斯的男孩队对战孙家男人的老虎队。
光明体育场是一个罗马式的圆形大剧场,陡坡上的座位和包厢是岩石凿成的,它们一层层地堆叠,以至于在最顶层几乎可以垂直俯瞰球场。比末等座位更高的只有灯光和机器小飞艇,后者是可爱的卡通形象,机腹上挂着广告。粉丝们都坐在一起,球场上的球手如果能在某一瞬间拨出点注意力,就会看到一层层人脸组成的墙。他会觉得自己像矿井里的角斗士。球手还没有进场,摄像机掠过由粉丝组成的堤岸,将他们的脸投射到每个人的视镜中。在下方的球场上,杂耍人表演着惊人的绝技,啦啦队队长意气风发,漂亮的男孩女孩们做着让人惊叹的体操动作。粉丝们在每场比赛前都要看这些,它们是规则的一部分。音乐和灯光。像神灵一样胖的小飞艇们组成了新的队形。嘲弄和口哨声:LDC当然为比赛提高了氧气价格,但是人们下注依然疯狂。
若昂德丢斯的人们住在坑道和大杂院里,但他们拥有月球上最棒的手球场地。
拉法·科塔打开董事包厢的玻璃墙,陪同安岫英走到了阳台上。他的右手被裹在一个治疗手套里。他真蠢,又蠢又轻率,又蠢又急躁又情绪化。罗布森应该和他一起在这里的,在包厢里,俯视那成排的粉丝:那是你的队伍,儿子,你的球手。他用错了方式,从他看到蕾切尔·麦肯齐完美无瑕、风姿绰约地走出巴尔特拉舱室时,他就错了。他记得他爱慕她的每个方面。从容、骄傲、智慧和火焰。一场家族联姻。科塔家和麦肯齐家的休战协定,由一个儿子来封印。罗布森是婚姻契约里的关键条款,也是令他们分离的事物,就像挤裂岩石的冰。在洗礼时——一次是为了教会,一次是为了奥瑞克萨——他曾见到麦肯齐家的人围着婴儿,像一群翻拣食物的鸽子般轻声细语。吸血鬼。寄生虫。蕾切尔每次带他回娘家——一次比一次去得久——猜疑和恐惧都会挖空他的骨髓。他裹在手套里的伤手又抽痛起来了。
但这会儿是竞赛之夜。竞赛夜!他还有一个来自地球的客人。比赛要开始了,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场比赛,在今晚这个舞台上,后一场才是真正重要的。
关闭你的情感,拉法。
当安岫英走到阳台上时,现场浩大的声威与气势顿时令他一惊。拉法朝顶层楼座举起一只手,球迷们回以咆哮。老大在这里。拉法看到隔壁包厢里的杰登·文·孙,便跳过去迎接并戏弄他的朋友兼对手,把他的客人扔在原地,感受竞赛夜的氛围。这个地球人双手紧握着围栏,被音浪和重力弄得晕头转向。
现在,场上的播报员正在念队伍名单。球迷们当然可以通过亲随即刻获得这份讯息,但那样就失去了团体感、当下的参与感和激情。每个名字都引来欢声雷动,最澎湃的声浪献给了穆罕默德·巴斯拉,这位左边锋是刚从CSK圣叶卡捷琳娜队签过来的。
“这非常令人兴奋,科塔先生。”安岫英说。
“队伍还没出来呢。”
开场的号角!客队队员跑上了球场。客队支持者们在球场那一头疯狂地挥舞着旗帜,吹着哨笛。在隔壁的包厢里,杰登·文·孙挥舞着拳头,把自己的喉咙叫哑了。他的太阳虎队队员们在彼此手中快传着几个球,练习跳跃、猛击和肩撞。守门员把一个小小的象征物挂在了小小的球网后面。这是手球成为月球上最重要的团队运动的原因:重力也许是自由的,但球网却没有空隙。
音乐!孩子们回来了 。这是男孩队的主题曲。男孩子们来了,男孩们,男孩们!球迷们站起来了,他们的声音变成了某种超越噪音的东西,光明体育场的封闭场馆都在声浪中颤动起来。拉法·科塔陶醉其中。它把他的怒火与伤痛冲刷干净。他爱这一刻甚至胜过胜利,这一刻他张开双手,魔法喷涌而出。看我给你们带来了什么?可我是自私的,我也把这一切献给了自己。我是个球迷,就和你们一样。
球队开始在场上热身了。安岫英往前靠在围栏上,拉法可以看到他隐形视镜的移动:他的亲随正在拉近镜头,那是穆罕默德·巴斯拉的后背,他的名字,他的号码,还有赞助商的商标。
“这些球衣是第一次登场,”拉法说,“新赞助。金凤控股公司。”同样的商标也出现在若昂德丢斯男孩队的每个队员背后。
安岫英从围栏处退了回来。他的手在抖,他的脸一片苍白,并且满是冷汗。
“我感觉不太舒服,科塔先生。我不确定我能看完比赛。”
而卢卡斯出现在了他身后。他的衬衫如此挺括,他的皱纹如此锐利,他的装饰手帕如此一丝不苟。
“听到这个我很遗憾,安先生。这可是大场面。是我们选的球衣商标让您心烦了吗?金凤,这是个有趣的公司。我发现要确定他们具体的经营内容真是无比艰难。据我调查,它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通过一系列在避税地注册的空壳公司——其中很多是在月球注册的,以一种甚至连我都很难追溯的方式——来挪用基础设施建设基金。如果你不想看比赛——老虎队会赢的,拉法的男孩们整个赛季的状态都很糟糕——那么,我们也许能聊聊你和金凤公司的关系。你瞧,我可以公开此事。你们的政府似乎正在进行新一轮的周期性反腐行动,处罚相当严厉。或者,我也可以隐瞒此事,拉法可以撤掉那些球衣。这由你决定。我们也可以聊聊中国电力投资公司未来的氦-3需求,科塔氦气公司绝对可以满足它们。比赛要持续一小时,我确定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达成共识。”
一只手搭在了安岫英肩上,领着他回到了董事包厢。在关门之前,卢卡斯朝他的兄长点了点头。
蕾切尔是对的,拉法想,你比我聪明。然后口哨声响起,球飞起来了。比赛开始了!
一个小时,加上暂停时间。老虎队赢了,31:15。一次惨败。杰登·孙得意扬扬,拉法·科塔垂头丧气。卢卡斯从来不会猜错比赛结果。

 
电车带来了一名乘客。博阿维斯塔的安保部已经接到了通知,监视必须有所收敛,无论如何都不能搜查这名乘客。她是受到阿德里安娜·科塔的个人邀请而来的。
车子驶进了博阿维斯塔的车站。这位女士踏上了光亮的石板地面,哪怕以月球的身高标准来看,她都是高个子,暗色的皮肤和眼睛,身形瘦削。她穿着一身蓬松的白色衣裙:层层叠叠的裙摆,松散的头巾。针织披肩是金绿色和蓝色,成串成串沉重的珠子绕在她的脖颈上,每只耳朵和每根手指上都戴着金环。她宽松的衣着更彰显了她的身高和瘦削。这个女人没带亲随,这种缺失就像是一种身体的残缺。守卫都挺直了背,她身上散发出一种魅力,他们根本不会考虑要搜查她。
“姐妹。”博阿维斯塔的管家尼尔松·努内斯问候道。这位女士微微偏了偏头,向他致意。她在科塔家的花园里停下来,抬头看了看天幕,对着虚假的阳光眨着眼。她看清了奥瑞克萨们巨大的石雕脸庞,无声地念出每一个神灵的名字。
“姐妹?”
一个点头。继续往前。
阿德里安娜在圣塞巴斯蒂昂馆等着,这间由梁柱和穹顶组成的精美馆阁位于熔岩管斜坡的最高点。水在它的圆柱之间奔流着。有两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俄式茶壶里装了薄荷茶。穿着休闲裤和软丝绸上衣的阿德里安娜·科塔站了起来。
“洛亚姐妹。”
“科塔夫人。我为您带来了姐妹会最热忱的问候,以及圣人和奥瑞克萨的祝福。”
“谢谢你,姐妹。来点茶?”阿德里安娜·科塔倒了一杯薄荷茶,“如果我们能在这个世界种出咖啡来多好啊。我上次喝阿拉比卡咖啡已经是快五十年前的事了。”
女人坐了下来,但没碰那杯茶。
“我对你们家最近遇到的麻烦表示遗憾。”她说。
“我们活下来了。”阿德里安娜说着,抿了一口她的薄荷茶,扮了个鬼脸,“真难喝。你永远没法不担心他们。拉法不会放弃罗布森,卡利尼奥斯急着要回荒野里去,阿列尔已经回到子午城了,卢卡西尼奥跑掉了。卢卡斯冻结了他的账户,但这不能阻止那孩子,卢卡斯没有意识到他的儿子有多像他。”
洛亚姐妹从她那瀑布般串联着的珠子间拿起一个十字架,举到唇边,亲吻了上面受难的男人。
“圣徒和奥瑞克萨保佑你。瓦格纳呢?”
阿德里安娜·科塔用另一个问题推走了这一个。
“你呢,你的工作现在安全吗?”
“圣人和罪人都得缴纳呼吸税,”洛亚姐妹说,“天主教依然在反对我们。另一方面,我们举办了我们最成功的圣母升天节。您的资助对我们而言是不间断的赐福。这么多世纪以来,像我们这样想的人实在太少了。”
“你们投资人,我投资技术。我们的长期目标殊途同归。如果它们现在就能会师,那是最好的,这样它们在下一次会合时就会认出彼此,那也许会是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有远见的人真的很少。真正的远见。我们都是世家王朝。”
小溪中传来了泼溅声,被话语声吸引来的露娜出现了,光着脚,穿着一条红色的小裙子。
“你是谁?”她问一身白色穿着的女人。
“这是当今领主姐妹会的洛亚姐妹,”阿德里安娜说,“她正和我一起喝茶。”
“她没有喝她的茶。”露娜指出来。
“你的肩上是什么?一只蛾子?”洛亚姐妹问。露娜点点头,尽管这个瘦削的、白色穿着的女人在微笑,她还是有点怕她。“她被光明所吸引,但是因为她十分单纯,就很容易分心。飞蛾很脆弱,但她是叶玛亚 [10]  的女儿。这只蛾子,她拥有强大的直觉。她被爱吸引,而他人也爱她。”
“你没有亲随。”露娜说。
“我们不使用他们,他们使我们混乱,他们妨碍我们的沟通。”
“可你能看见我的。”
“我们都戴着视镜,小天使。”洛亚姐妹伸手在头巾的褶皱中拿出一个小东西,把它按在了露娜的手掌里。那是一个小小的、打印出来的塑料美人鱼祈愿像,她的额间有颗星星。“我们的水之女神。她会成为你的朋友,引领你向光明前进。”
露娜握紧了这个圣像,顺着翻滚而下的溪水跳走了。
“谢谢你的好意,”阿德里安娜说,“我关心我所有的孙辈,但我最爱露娜。我替他们担心。穿人字拖的人三代后还是穿人字拖。你知道这个说法吗,姐妹?第一代人白手起家,第二代人创建财富,第三代人挥霍财富,重新变成穷人。这是长期工程,姐妹。”
“您为什么叫我到这里来,科塔夫人?”
“我想忏悔。”
洛亚姐妹平静的脸上浮现出惊讶的神色。
“恕我冒犯,夫人,在我看来您并不像一个应该有罪恶感的女人。”
“而姐妹会也不是一种应该有罪恶感的宗教。我是个老女人,姐妹。我七十九岁了,这个年纪在生物学上并不算老,但我比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东西都要老。我不是第一个,但我属于最早的那几个。最初我一无所有,就是个默默无闻的女孩,然后我创建了这一切,侵入了天空。我想讲讲这个故事,所有的往事,好的和坏的。你真的认为那些资金是白捐的吗?”
“科塔夫人,精神的朴素并不代表天真。”
“你要一周来一次,我会向你忏悔。我的家人会打听这事——卢卡斯需要保护我——但他们现在用不着知道。一直要到……”阿德里安娜·科塔顿住了。
“您正迈向死亡,是吗?”
“是的。我一直都在保密,这是自然。只有海伦·德布拉加知道,她陪着我经历了一切。”
“很严重吗?”
“是的。不过疼痛得到了控制。我知道我给你带来了很大的负担。最关键是卢卡斯,你要怎么对拉法或阿列尔说,那都随你,但是对卢卡斯一定要慎重慎重再慎重。你的谎言必须无懈可击。如果我的孩子们知道我快要死了,他们会互相残杀的。科塔氦气公司也将倒闭。”
“我想为您祈祷,科塔夫人。”
“你请自便。我这就开始说了。”
 
[1] 奥克梭西(Oxossi):巫班达教中的猎人与保护神。
[2] 奥萨拉(Oxala):巫班达教中的最高仲裁之神。
[3] Robbie-Robot,即Robby the Robot,机器人罗比是一个虚构的、科幻小说中的标志人物,最早出现在1956年的电影《禁忌星球》中。随后他频繁地出现在科幻电影和电视节目中,不受最初电影中角色的限制。
[4] 帕依(Pai):葡萄牙语,老爸。
[5] THC,中文名称为四氢大麻酚,大麻植株中的精神活性成分,是已知大麻素的一种,发现于雌性大麻花干的树脂腺体内。也可化学合成制得。
[6] Celebdaq:原为“名人价值交易”,BBC的游戏节目,将许多名人当作股票上市,玩家需进行相应的股市操作。在此处则为月球上的一种赌博方式。
[7] 阿格巴达(Agbada):约鲁巴人的正式礼服,一种宽大飘逸的长袍。
[8] 朵薇玛(Dovima Marion):这位超模被公认为一个时代最美丽的女人,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New Look 风潮”代表人物。著名摄影师理查德·阿维顿(Richard Avedon)将她视为自己的灵感缪斯。
[9] 帕派(Papai):葡萄牙语,父亲。
[10] 叶玛亚(Yemanja):巫班达教中的海洋、妇女及儿童的守护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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