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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在中央湾 [1]  边缘的一个白色房间里,坐着六个赤裸的青少年。三个女孩,三个男孩。他们的皮肤是黑色、黄色、棕色和白色的。他们不断地、专注地搔着自己的皮肤,因为减压过程使皮肤干燥,瘙痒渐增。
房间十分狭小,就是个刚好能站下人的腔室。孩子们面对面挤在长凳上,大腿贴着大腿,膝盖顶着膝盖。除了彼此外,他们没什么地方可看,也没什么东西可看,但是他们都羞于眼神接触。太近了,太暴露了。每一次呼吸都要穿过透明的面罩,氧气在密封不紧的地方嘶嘶作响。外闸门窗户的近下方是一个压力表,读数是十五千帕。花了一个小时才让压力降到这个程度。
但外面是真空。
卢卡西尼奥身体前倾,再次往那扇小窗户外望去。闸门一览无遗,从他到它的路线笔直又开阔。太阳低沉,阴影又长又暗,向他倾颓而来。它们比黑色的月壤 [2]  更加浓黑,可以掩盖诸多背叛。表面温度是一百二十摄氏度 ,他的亲随这样警告过,这是一次蹈火之行 。
一次蹈火之行,一次冰上漫步。
七千帕。卢卡西尼奥觉得自己在发胀,他的皮肤紧绷且肮脏。当读数降到五时,闸门就会打开。他真希望他的亲随能在这里。靳纪能按下他狂跳的心脏,稳住他右大腿上抽搐的肌肉。对面的女孩进入他的视线。她是阿萨莫阿家的,她哥哥就坐在旁边,她正用手指绞着脖子上的阿丁克拉 [3]  护身符。如果她的亲随在这里,一定会为此警告她。在那外面,金属瞬间就会和皮肤焊接在一起。她可能会永远留下一个“唯·尼阿美 [4]  ”字样的伤疤。她朝他隐约露出了点笑模样。这里有六个赤裸裸的、漂亮的、大腿贴着大腿的少年,但这腔室和性没有丝毫关系。这里的每一片思维都是投向闸门外的世界的。两个阿萨莫阿;一个孙家的女孩;一个麦肯齐家的女孩;一个怕得要死、换气过度的沃龙佐夫家的男孩;还有卢卡西尼奥·阿尔维斯·马奥·德费罗·阿雷纳·德·科塔。卢卡西尼奥几乎泡过他们所有人。麦肯齐家的女孩除外,科塔家不和麦肯齐家谈情说爱。还有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她的完美吓退了卢卡西尼奥·科塔。
二十米。五十秒。靳纪把这些数字刻在了他的脑子里。从这里到第二个闸门的距离。一个赤裸的人在严酷的真空中能存活的时间。十五秒后人事不省,三十秒后造成不可逆损伤。二十米,十大步。
卢卡西尼奥朝俊美的阿蓓纳·阿萨莫阿笑了笑。灯光闪成了红色。闸门打开时,卢卡西尼奥已经站了起来。最后一点气压将他弹向中央湾表面。
第一步。他的右脚碰到了月壤,在这一瞬间,一切思维都被逐出了脑海。他的眼睛在灼烧,肺在着火。他在爆炸。
第二步。呼气。呼出去。让肺里的压力降到零 。靳纪是这样说的。不不,这是错的这会死的。呼气,否则你的肺会爆炸。他的脚又踩了下去。
第三步。他往外呼气。呼吸凝固在了他的脸上。他舌头上的水,他眼角的眼泪都在沸腾。
第四步。阿蓓纳·阿萨莫阿飞奔着超过了他。她结霜的皮肤成了灰色。
第五步。他的眼睛正在结冻。他不敢眨眼。眼睑会冻结在闭合状态。眨眼就会看不见,看不见就会死。他紧紧盯住闸门,蓝色的导航光线环绕着它。皮包骨的沃龙佐夫家男孩超过了他,那男孩跑得像一个疯子。
第六步。他的心脏在恐慌,在战斗,在燃烧。阿蓓纳·阿萨莫阿扑进了闸门,一边伸手去够氧气面罩,一边回头张望。她的眼睛睁大了,她看到了卢卡西尼奥身后的某个事物。她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呼喊。
第七步。他扭头往后看。科乔·阿萨莫阿摔倒了,翻着跟斗,滚动着。科乔·阿萨莫阿要溺死在月海里了。
第八步。在冲向蓝色闸门灯光的途中,卢卡西尼奥甩开胳膊,止住自己倒栽葱式的奔跃。
第九步。科乔·阿萨莫阿挣扎着站住了,但是他看不见了,尘埃冻在了他的眼珠上。他挥舞着手,踉跄着,蹒跚往前。卢卡西尼奥抓住了一只胳膊。向上。向上!
第十步。眼球充血成红色:他的意识和一圈灯光一起锁定了环形闸门的入口。他分崩离析的脑子里的血液每搏动一次,就离那个圈环近一些。呼吸!他的肺尖叫着。呼吸!向上。向上。闸门口挤满了胳膊和脸。卢卡西尼奥猛扑向那向他伸来的手臂。他的血在沸腾。气体在他的血管中汩汩冒泡,每一个气泡都是一颗白热的滚珠。他的力量正在消失,他的意识正在枯萎,但是他没有放开科乔的胳膊。他拖着那胳膊,拖着那身体,挣扎着,燃烧着。他感觉到了眩晕,听到了因气体增压而爆发的尖啸声。
通过残存的一小圈视野,他看到挨挤着的肢体、皮肤、屁股和肚子,冷凝的水珠和汗液滴落下来。他听到喘气声变成了大笑,呜咽声变成了疯癫的傻笑。身体在疯狂的笑声中颤抖。我们完成了逐月。我们打败了月神。
视野中闪过的另一片场景:外闸门中心线上溅上了一小泼红色,它在白色的背景上显得很怪异。他盯住了它,这个红色的靶心把他所有的意识联成了一条线,将他和它连接起来。在他渐渐失去知觉、滑入黑暗时,他明白了那是什么。血。外闸门在科乔·阿萨莫阿的左脚拇指前猛地闭合了,把它压成了一摊肉泥。
世界暗了。

 
长翅膀的女人在暖气流上方翱翔。清晨的光线将她染成了金色。她掠到世界的最顶部,然后弓起背,夹紧胳膊,一蹬双脚,倾身向下俯冲。她急速下落,一百米,两百米,她是这虚假黎明中急坠的一个黑点,越过工厂和公寓,越过窗户和阳台,越过索道和升降机,越过步道和桥梁。在最后一瞬间,她屈伸手指,展开纳米纤维的主翼羽,猛然从俯冲中拉升向上。上升,她的翅膀拂过高空,在越来越亮的光线中闪烁。只扇了三次翅膀,她就已经在一千米开外的地方,成了猎户座方区那壮阔深谷中的一点金斑。
“婊子。”玛丽娜·卡尔扎合咕哝着。她痛恨那个飞翔的女人所拥有的自由,还有她的运动能力、完美的皮肤,以及紧致又健美的身体。在这一切里,玛丽娜最恨的就是那个女人可以把呼吸浪费在娱乐上,而她自己却必须为每一小口空气奋斗。她减缓了自己的呼吸。眼球上的栖箔 [5]  显示出她越欠越多的氧气债务。每一次呼吸都要花钱,她的呼吸账户已经透支了。她记起自己第一次试图把新的栖箔从眼睛里眨出来时的恐慌。它毫不妥协。她用手指戳它,但它依然牢牢地固定在她眼睛上。
“每个人都戴着一个,”月球发展公司(LDC)的诱导培训代理这么说,“无论你是鹰王本人,还是一个刚离开月轨的月芽 [6]  。”
四元素状态栏从此记录了她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水、空间、资料、空气账户的状态。从那一刻起,它们开始测量她的每一口啜饮和每一次睡眠、每一个想法和每一次呼吸,并对它们收费。
在爬上楼梯顶端之前,她已经头晕目眩了。她靠在矮栏上拼命控制呼吸。她的前方是令人恐惧的无尽虚空,被无数灯光映得耀眼夺目。子午城的各个方区都向下挖了一千米深,并且遵循一种颠倒的社会秩序:富人住得低,穷人住得高。紫外线、宇宙射线、来自太阳的带电粒子在裸露的月球表面疯狂肆虐。它们的辐射可以被深达数米的月壤轻易吸收,但是高能宇宙射线会点燃土壤中次级粒子,引发的连绵烟火会损害人类的DNA。因此人类的居住区位于挖得很深的地底,市民们都根据自己的能力,住在离地表尽可能远的地方。现在玛丽娜·卡尔扎合的上方只剩下工业区,而它们几乎是全自动化的。
虚假的天幕下浮动着一个孤零零的银色儿童气球,它被困住了。
玛丽娜·卡尔扎合是上来售卖自己的膀胱所有物的。尿液买主朝她点点头,示意她进入隔间。她的尿是黄褐色的,只有滴滴答答的一点。上面是不是还有点血色?尿液买主分析了其中的矿物和营养成分,付了款。玛丽娜把这笔钱转进自己的网络账户。你可以降低呼吸频率,非法制水,乞讨食物,但你求不到带宽。像素从左肩喷涌而出,成像为赫蒂——她的亲随。她现在只是一个免费的基础皮肤,不过玛丽娜·卡尔扎合总算再度联上网络。
下一次 ,她一边继续向上前往迷雾陷阱,一边轻声说,下一次我会搞到药的,布莱克 。
玛丽娜手脚并用地爬上最后几级楼梯。塑料网是一个值得捡拾的工具,在扎巴林 [7]  的打捞机器人回收它之前,可以快速地把它拿走并藏匿起来。它的原理是古老又可靠的。将塑料网悬挂在支撑梁之间,温暖潮湿的空气往上升起,在凉爽的人造夜晚形成一瞬而逝的卷云。薄雾凝结在精细的网格上,顺着丝络滴进收集罐中,累积成可以喝入口中的水量。她自己抿一抿,还有一小口给布莱克。
她的陷阱边上有人。一个有着月球人瘦削身材的高个子男人正在喝她收集罐里的水。
“把它给我!”
那人看着她,喝干了罐子。
“那不是你的!”
她依然有着地球人的肌肉。哪怕肺里没有空气,她也照样能放倒他。又苍白又脆弱的月球大花朵。
“滚出去,这里是我的。”
“现在不是了。”他手里拿着一把刀。她打不过刀子。“如果我再看见你回来,如果我发现丢了什么东西,我就会把你切碎,然后卖掉。”
她什么也做不了。没有任何行动、话语、威胁或好主意可以改变任何事。这个拿着刀子的人击溃了她。她只能躲躲闪闪地离开。每一步,每一级阶梯都是排山倒海的耻辱。退回到先前看见飞人的那条小走廊上,她跪倒在地,怒火翻搅着她的胃。干渴,恶心,一无所获。她的身体里没有留下一点水或食物。
去你妈的月球。

 
卢卡西尼奥醒了。一张透明的壳罩在他的脸上,它贴得这样近,以至于他的呼吸让它蒙上了水雾。他惊慌起来,抬手想把这个让人产生幽闭恐惧的东西打掉。然而沉郁的温暖在他的头骨中散播开来,蔓延过他的后脑,往下淌到他的手臂,他的躯干。不用惊慌。睡吧。他最后看到的是床脚的一个形体。他知道那不是幽灵,因为月亮上没有幽灵,它的岩石排斥它们,它的辐射和真空驱逐它们。幽灵都是些脆弱的东西,是汽雾、幽光和叹息。但是站在那里的形体很像一个幽灵,它是灰色的,交叠着双手。
“弗拉维娅玛德琳 [8]  ?”
幽灵抬起头来,笑了。

 
上帝不会惩罚因绝望而偷窃的女人。玛丽娜每天从尿液买主那里回来时,都要经过街边的圣祠:一个喀山圣母像 [9]  ,搏动着的生物光群包围、照耀着它。每一团光凝胶里都含有一口水。现在她羞耻又迅速地把它们塞进背包里。她要拿四个给布莱克,他一直都渴着。
时间只过了两周,但玛丽娜觉得自己已经认识了布莱克一辈子。贫困使时光显得漫长,而且贫困就像一场雪崩。一次小小的失措会推动另一次,它是如此漫不经心,然而一切的一切都开始下滑,倾泻奔流。某人取消了合约,某天代理没打电话,那些细小的数字在她的余光里不停地滴答作响。下滑,倾泻。然后她就开始攀爬那些竖梯和楼梯,爬上猎户座方区的高墙。在桥梁和走廊所织成的网中向上攀爬,把公寓、大街抛在下方,爬上更加陡峭的楼梯和竖梯(因为电梯很费钱,而且根本不通向最高层),向上城高街那错落层叠的悬垂结构爬去。稀薄的空气中充满烟火味:建造机器人刚采回的原石正被烧结成玻璃。倾斜的走道岌岌可危地穿过那些石室的门帘,只有一些光线从门缝和没有玻璃的窗户中漏出来,照亮这里。走错一步,你就会坠向五光十色的加加林大街,化作一声短促的尖叫。
上城高街每个月都会改变,当时玛丽娜徘徊了很久才找到布莱克的房间。乐于分享,房租日结 。子午城目录上的广告是这么写的。
“我不会待太久。”那时的她环视着简单的房间。屋里只有两块记忆海绵床垫,空的塑料水瓶,以及丢弃的食物托盘。
“大家都一样。”布莱克说道。然后他的眼睛凸了出来,他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干咳起来,枯瘦的身体上每根骨头都在震动。这干咳让玛丽娜整夜整夜无法入睡。干哑的、近乎暴躁的三声轻咳,然后再三声,又三声,又三声。这咳嗽让她一晚接一晚地醒着。它是上城高街之曲:咳嗽,矽肺 [10]  。月尘把人的肺变成了石头,麻痹之后,接踵而来的是肺结核。噬菌体可以轻易地将它治愈,但住在上城高街的人把钱都花在了空气、水和空间上,噬菌体并不昂贵,却依然遥不可及。
玛丽娜 。亲随的声音已经太久没有响起,以至于她惊到摔下了楼梯。你有一份工作邀请 。她摔下来有几米,不过在这疯狂的重力下并不算什么。她还一直在做飞翔的梦:梦中,她是一只上了发条的鸟,环绕着一个上了发条的太阳系仪,而这个太阳系仪在一个石头笼子里旋转。
“我接受。”
是餐饮服务员。
“那我就服务。”她什么都可以做。她浏览了合同,她给自己的定价很低,但这份工作的薪水也只是勉强够用。它刚好够支付她的空气、水、碳、网络,然后还多出一点点。有一部分报酬可以预支,她需要从打印商那里弄一套新制服,找一家班雅 [11]  洗个澡,她都能嗅到自己头发的味道。还需要一张火车票。
一个小时后她要到达中央车站。玛丽娜眨眼画押,合同镜头扫描她的视网膜纹路,将其发送给代理。亲随们互相握手,钱打到了她的账户上。这欢喜突然得让人痛楚。金钱的威力和魔法不在于它允许你拥有什么,而在于它允许你成为什么。金钱就是自由。
“取用,”她对赫蒂说,“恢复默认设置。”
她肺部的束缚感立刻消失了。呼气是如此美妙,吸气又是如此舒爽。玛丽娜品味着子午城的特色气味:电气味、火药味、污水味和霉味。当一次呼吸抵达它的终点时,还有更多的空气供她使用。她深深地呼吸着。
但时间很紧迫。要赶上火车,她就必须乘坐西八十三层的电梯,而它的方向和布莱克家相反。电梯还是布莱克?她没有选择。

 
卢卡西尼奥又醒了。他试图坐起来,但疼痛将他撂倒在床上。他痛得就像身体里的每寸肌肉都被扯离了骨头或关节一样,空出的地方被塞满了玻璃渣。他躺在床上,穿着一件承压紧身服,就是他在进行一次正常、安全、普通的月面行走时会穿的那种。他能移动胳膊和手,他用手指上下摸索着身体,估量着。腹肌,这些肌肉装甲横越过他的腹部。他的大腿紧实且轮廓分明。他的屁股感觉棒极了。他但愿能碰一碰自己的皮肤,他得知道它们没出问题。他的皮肤可是出名的好。
“我感觉糟透了,连眼睛都痛。我有在吃药吗?”
你中脑导水管周围灰质的μ-阿片簇正在接受直接刺激 ,他脑中一个声音说道,我可以调整输入量 。
“嘿靳纪你回来了。”这咬文嚼字的大主管腔调必然属于他的亲随。亲随们学不会含糊其词。他注意到视觉右下角的栖箔,科塔不需要注意这些数字,但他很高兴能看见它。栖箔告诉他,他是活的,清醒的,正在消费。“我在哪儿?”
你在萨纳费尔子午医疗处 ,靳纪说,你已经从高压氧舱中被移出,换上了承压紧身服。你一直被置于一系列的医疗诱导型昏迷中 。
“多久了?”他想要坐直身体,疼痛撕扯着他的每一根骨头和每一处关节,“我的派对!”
它已被重新安排日程。你现在应该进入另一次诱导型昏迷了。你父亲正在来探视的路上。
白色的医疗机械臂从墙上伸展开来。
“等等,别。我看到了弗拉维娅。”
是的,她来看望你。
“别告诉他。”
卢卡西尼奥一直不明白,在他十六岁生日的那个早晨,他父亲为什么把他的玛德琳,他的养母逐出博阿维斯塔。他只知道如果卢卡斯·科塔发现弗拉维娅玛德琳曾经来过这里,那他一定会心狠手辣地伤害她。
好的 ,靳纪说。

 
卢卡西尼奥第三次醒来。他的父亲站在床脚。这个矮个子的男人很纤瘦,相比于他身材壮硕的金发兄长,他的发肤是暗色的,出入都悄无声息。他淡定又得体,髭须和胡子笔直齐整,不多一分;他完美,还总是细致地保持着这完美:他的着装、他的头发、他的指甲都毫无瑕疵。这是个冷静又审慎的男人。他的左肩上方盘旋着托奎霍,这个亲随是一个复杂、精细的乐结,由音符与复杂和弦构成,偶尔会分解成若有若无的、低语般的波萨诺瓦吉他声。
卢卡斯·科塔鼓起掌来,五记清晰的拍手声。
“恭喜。你现在是著名逐月者了。”家族内外都知道卢卡斯·科塔从未参加过逐月,其中的原因是他的秘密。卢卡西尼奥听说窥探这个秘密的人都被惩罚了,罚得很惨。“急诊团队;眼科、气胸专家;高压氧舱租赁、承压紧身服租赁、氧气消费……”他父亲说着。卢卡西尼奥猛地跳下了床。医疗机器人移除了承压紧身服,四周的白墙打开了,机械臂展开新打印的衣服。“从子午城转到若昂德丢斯……”
“我在若昂德丢斯?”
“你有一场派对要参加。英雄载誉而归。尽尽心吧,把你的鸟从别人身上拔出来五分钟。每个人都到了,甚至连阿列尔都恋恋不舍地暂别了克拉维斯法院。”
一切中的首要:他的要件。金属制的长钉和短钉滑入他身体上精心打好的洞里,每一个都标志着一次心碎。靳纪映出卢卡西尼奥的镜像,使他能将额发梳起,让它完全呈现低重力式的高贵华美。一头深海海浪般亮泽的浓密秀发,还有迷人的颧骨,另外,甚至可以在他的腹部击碎岩石。他比他父亲高,这一代的每个人都比二代月民高。他真是太他妈的帅了。
“他会活下来的。”卢卡斯说。
“谁?”卢卡西尼奥在衬衫间犹疑着,最后选了一件柔和的褐色灰岩花纹衬衫。
“科乔·阿萨莫阿。他有百分之二十的二级烧伤、肺泡破裂、血管爆裂、大脑损伤。还有脚趾。他会好的。阿萨莫阿家的一个代表团正在博阿维斯塔等着感谢你。”
阿蓓纳·阿萨莫阿可能也在,也许她的感激之情足以让她和他上床。棕褐色的裤子有两厘米的折边和六个褶。他啪地扣上腰带。蜘蛛丝的短袜和双色乐福鞋。这是个派对,所以穿便服外套是对的。他选了花呢的那一款,捏起衣料感受着纤维带来的刺痛。它是动物制品,不是打印的。贵得要死的动物制品。
“你当时可能会死的。”
穿上外套时,卢卡西尼奥注意到了翻领上的别针:月神,这是逐月者的印章。她是月亮的守护神:我们的女神,掌管着生与死、光明与黑暗,她的半张脸是黑天使,半张脸是裸露的白色头骨。双面女神。月之女神。
“那样的话家人要怎么办?”
他父亲怎么知道他会选中别了别针的这件外套?接着机械臂把剩下的衣服收进墙内,他注意到每件外套上都有一个月神别针。
“如果是我,我就不会管他。”
“但我不是你。”卢卡西尼奥说道。靳纪向他展示他穿着自己选的整副行头的样子。潇洒又不拘谨,随性又优雅,而且还是当季流行的欧洲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风格。卢卡西尼奥·科塔热爱衣着与配饰。“现在我准备好参加我的派对了。”

 
“我要和你搏斗。”
阿列尔·科塔的话清晰地传遍了法庭。整个房间都沸腾了。被告大喊道:你不能这么做。辩护律师怒喝说这是滥用法律程序。阿列尔的律师团恳求着,劝哄着,嚷着说这是疯狂的,阿尔遥乌姆的扎希尼克 [12]  会把她剁碎的,但他们只是第二声部,因为由搏斗来审判的决议现在被通过了。公众旁听席一片哗然,法院记者的数据直播使带宽变得拥堵。
一起常规的离婚抚养权纠纷案变成了一场年度大戏。阿列尔是子午城——也就是月亮上首屈一指的婚姻律师,既受理结婚案也受理离婚案。她的尼卡哈 [13]  关系到五龙——月亮上的五大世家——中的每一个人。她筹办婚礼、商讨离婚协议的条款、在钛封面的尼卡哈中寻找漏洞、压低买断的价格、并索要巨额赡养费。因此法庭、公众旁听席、媒体、社会评论家和粉丝们都对阿尔遥乌姆与菲尔姆斯的离婚案抱有极大的期待。
阿列尔·科塔并没有让人失望。她摘掉手套,踢掉鞋子,脱下迪奥的裙子。她就这么穿着透明的七分紧身裤和运动背心,站在克拉维斯法院众人面前。阿列尔拍了拍伊斯霍拉的背。这是她的扎希尼克,一个壮硕的圆脑袋约鲁巴人,他是个温和的男人,同时也是个残忍的战士。月芽——也就是新移民们——还拥有地球上带来的大块肌肉,可以成为最优秀的法庭战士。
“这一次我来,伊斯霍拉。”
“不,夫人。”
“他一根指头也别想碰到我。”
阿列尔走向三名法官。
“对我的挑战没有异议吗?”
库福尔法官和阿列尔·科塔是旧相识:老师和学生。她第一天在法律学院上课时,他就告诉她,月亮的法律基于三条原则。第一条原则是,这里没有刑法,只有契约法:一切都可以协商;第二条是法律越多越糟;第三条是,一次飞移、一次漂亮的转体和一次冒险的撞击都与推理论证和质询诘问一样有力。
“科塔律师,你和我们一样,都清楚这里是克拉维斯法院。一切都可以接受检验,包括克拉维斯法院本身。”库福尔法官说。
阿列尔拢起右手手指,朝法官们低了低头。她转身面对场下被告方的扎希尼克。他肌肉发达,伤疤纵横,这个老手已经历过十数次演变为搏斗的审判。他已经在向她示意了,快来,下来,到斗场上来。
“那么我们开打吧。”
法庭上爆发出赞同的咆哮声。
“首次流血定胜负。”阿尔遥乌姆的律师希拉尔多·穆诺茨喊道。
“哦不,”阿列尔·科塔吼道,“要么死,要么别玩。”
她的团队,她的扎希尼克都站了起来。长井里枝子法官试图用自己的声音盖过这片喧闹:“科塔律师,我必须提醒你……”阿列尔·科塔镇定自若地站在这一片骚乱中,她气势逼人,在噪声的暴风雨中稳如泰山。辩方律师开始协商,他们埋着头,眼神飞快地扫向她又收回去,窃窃私语。
“如果法庭允许的话,”穆诺茨站起来,“辩方退出。”
第三法庭瞬间鸦雀无声。
“那么判决原告胜诉,”张法官说,“被告承担诉讼费。”
法庭里第三次爆发出声浪,比前两回更大声。阿列尔沉醉在这份恭维中,并确保摄影机关照到了她的每个角度。她从包里抽出她细长的钛电子烟,啪地拉长,卡紧,按亮,吐出一缕白雾。她把外套甩到肩上,用手指勾起鞋子,就这么穿着战斗装昂首阔步地走出了法庭。那些欢呼,那些笑脸,那些盘旋云集的亲随:她贪婪地享受着这一切。所有的审判都是一出大戏。

 
看风景要花钱,娱乐项目花的钱更多,所以玛丽娜只是坐在底舱中段的座位上,朝那个从头垫间偷看她的孩子扮鬼脸。高速列车从子午城到若昂德丢斯只需一小时,逗乐一个孩子就足够她消遣了。这是玛丽娜第一次离开子午城。她现在在月球上,在月球的表面,以一千公里的时速飞越在磁轨上,但她在一个什么都看不见的金属管子里。平原、环形山、月溪、断崖。巍峨的山脉和巨大的陨石坑。它们都在外面,就在这个温暖的、散发着茉莉香味的、粉蜡色的、发出细碎声响的管子外面。但那一切也都是灰蒙蒙的,它们都一样,都算不上壮丽。她什么也没有错过。
赫蒂现在可以毫无阻碍地联网,因此,当孩子被禁止再打扰后排的女士时,玛丽娜就用音乐和照片来消磨时间。她妹妹上传了新的家庭照片。这是她新出生的外甥女,还有长大的外甥。这是妹夫阿伦。这是她母亲,她坐在椅子上,手背上插着管子。她在微笑。玛丽娜很高兴自己看不见那些没有空气的山峰,那些空茫荒芜的海洋。照片上,在繁茂的绿叶与柔美的鸽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海洋显得如此苍翠又如此丰饶,她几乎能嗅到它的深远,而月亮看起来就像一块白色的头骨。在这列火车上,玛丽娜可以假装自己还在地球的家里,只要她走出去,就会置身于卡斯凯迪亚的绿树与火山群间。
妈妈周二开始新疗程 。凯西从不公开要钱,但是要求已经摆在那里了。是妈妈的医疗账单把玛丽娜送到了月球上。月球大金库!每个人都在伸手要钱。每个人,每一天的每一秒。玛丽娜硬生生地将愤怒吞下。这不是月球上的处事方式。如果大家都把情绪表现出来,那这些城市到了傍晚就会变成停尸场。
列车放缓速度驶入若昂德丢斯,乘客们收拾着行李。赫蒂指示她直接前往六站台的安保处,那里的私人电车将接她去目的地。玛丽娜突然兴奋起来,她首次想到了那条专线的终点:博阿维斯塔,科塔家的传奇花园宫殿。

 
到了第三法庭外,周围的人都一拥而上。阿列尔·科塔从不缺少各种性别的爱慕者、纠缠者、潜在客户和潜在求婚者。人们说到阿列尔时首先选择的形容词就是有魅力的。科塔家从未有过绝世美人,但巴西人一向不丑,而且阿德里安娜的每个孩子都有一种引人注目的优雅。阿列尔的魅力在于她的风度,她举手投足从容镇定,带着一种飒爽的自信。人们不由自主地关注着她。她的同事伊德里斯·厄尔马克从一片飞吻和恭喜声中挤了过来。
“你可能会死在那里的。”
昆虫大小的摄影机在阿列尔头上挤成一团。
“不,我不会。”
“他会把你开膛破肚。”
“真的吗?”
阿列尔举起双手,抓住了伊德里斯的前臂,锁住了他的肘部。她只要轻轻一压就可以像开瓶盖一样掰断这个关节。周围发出一片吸气声。摄影机们俯冲下去寻找更近的角度。这会引起轰动的,八卦网站会尖叫好几天。但她松手了,伊德里斯甩着手挣扎出来。科塔家的所有孩子都学过巴西柔术。阿德里安娜·科塔认为每个孩子都应该通晓一门战斗艺术、演奏一种乐器、讲三门语言、读一份年报并跳一跳探戈。
“他是会把我撕成碎片。如果我不知道穆诺茨会让步,你以为我会冒这个险?”
伊德里斯摊摊手。解释一下这个把戏吧。
“阿尔遥乌姆家本来是麦肯齐家的客户,但后来毕塔克·阿尔遥乌姆拒绝和唐茜·麦肯齐结婚,这事侮辱了邓肯·麦肯齐,”阿列尔说,周围的人赞许地捕捉着她说的每一个字,“于是麦肯齐家收回了对他们的支持。失去这份助力后,阿尔遥乌姆哪怕只是抓我一道,都会和科塔家结下深仇大恨。这回可没有麦肯齐家在背后挺他们了,所以他们不能冒险。我自始至终都在促使审判进入搏斗程序,因为我知道他们必然会退让。”她停在律师办公室门口向随行的人示意,“现在,请原谅我要去参加我侄子的逐月派对了,我可不能穿成这样去。”

 
长井法官和一瓶十草杜松子酒正在办公室里等待着阿列尔。
“你再在我的法庭上耍这样的花招,我就叫扎希尼克把你的肠子掏出来。”法官说道。她正靠坐在洗脸池的边缘,律师的屋子总是又小又挤。
“但那显然就辜负了尽职审查的结果。”阿列尔说着,把怀里的职业套装扔进了重印机里。漏斗把织物吞了下去,将它们分解成有机原料。阿列尔的亲随贝加弗罗早已挑好了她的派对晚装:一件一九五八年的巴黎世家吊带裙,不对称剪裁,深灰底上有黑色的印花。“眼看着法庭无法保护签约方的利益?”
“你为什么不干脆和你的兄弟一起去开采氦气得了?”
“那些男孩多无趣呀,”阿列尔亲了亲她的双颊,“卢卡斯的幽默感是负数。”阿列尔研究着那瓶酒:是她的客户送的。“定制打印,真有品位。”她朝长井法官斜了斜瓶子,对方摇头。于是她给自己调了一杯马提尼,非常烈的干酒。
理惠子用左手食指碰了碰眉间:这个姿势通常意味着要屏退亲随。阿列尔眨眼让贝加弗罗离开了:那是一只隐约可见的蜂鸟,它闪烁的虹彩时常根据阿列尔时装的颜色而改变色调。理惠子的亲随是一张白纸,它常常把自己叠成新的折纸样式。现在它也退出了。
“我不会耽误你太久,”长井法官说,“简单地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是雪兔会的成员之一。”
“他们怎么说来着?凡是说自己是雪兔会成员的人……”
“……都不是,”长井法官接完了这句格言,“但每个凡是都有例外。”
阿列尔·科塔轻松愉悦地抿了一口她的马提尼,但她的每个感官都警惕又活跃。雪兔会是月鹰的顾问团,它介于传说和真实之间。它存在,但它又不可能存在。它藏在众目睽睽之下。它的成员既肯定又否定自己的身份。阿列尔·科塔不需要贝加弗罗的提示,她知道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呼吸在变快。她要全神贯注才控制住自己的兴奋,没在杯子里的马提尼上荡出涟漪。
“我是雪兔会的成员,”长井法官说,“我入会五年了。每年雪兔会都要剔除两名成员。今年轮到我了。我想推荐你加入。”
阿列尔的腹肌绷紧了。一个圆桌席位,而她现在穿着内衣站在这里。
“我很荣幸。但我必须要问……”
“因为你是一个特别有天赋的年轻女人。因为雪兔会注意到五龙中的某些元素对LDC的影响渐增,并希望能抵消这些影响。”
“麦肯齐。”再没有别的家族对政治力量表现出如此赤裸裸的渴求。CEO邓肯的长子阿德里安·麦肯齐是乔纳松·卡约德的欧可,后者是月鹰——月球发展公司的主席。他们的家族族长罗伯特·麦肯齐一直在为废止LDC而活动,呼吁争取月球的全面独立,摆脱地球家长式的监督。月亮是我们的 。阿列尔知道那些政治争论和它们的参与者,但一直对此缺乏兴趣。和其他法律不同,月亮上的婚姻法是个混沌的领域,包含了激烈的忠诚、杀气腾腾的怨恨和无休止的嫉恨。它和LDC的政治纲要非常不稳定地结合在一起。但是,鹰王智囊团的一个席位……阿列尔也许从不沾染月尘,但她是一个科塔,而科塔家追求力量。
“上面有一些人认为,科塔家是时候放下遗世独立的姿态,加入月球的政治体系了。”
在她所有的家人中,阿列尔是最接近政治权力的一个。科塔氦气公司的副会长拉法拥有经济力量:科塔氦气点亮了地球的夜晚;创始人及女家长阿德里安娜拥有道德精神上的话语权。但其他更有历史的世家并不都推崇科塔家。他们是第五条龙,被称作暴发户、成功的恶棍、笑面虎、里约热内卢的牛仔。科塔家能一边微笑一边宰了你。而现在,他们将不再是里约牛仔或者氦气害虫。这是通往权力宝座的邀请,这是对科塔家作为贵族的认可。妈姆 [14]  会嗤之以鼻,谁需要这些废物、这些软绵绵的寄生虫的认可?但她会为阿列尔高兴的。阿列尔知道自己从来都不是最受喜爱的孩子,从来都不是黄金之子。但是,如果阿德里安娜·科塔对她的女儿很严厉,那只是因为她在女儿身上寄予了比对儿子们更多的期望。
“那么,你接受吗?”长井法官问,“我真的很想从这个洗手池上下来。”
“我当然接受,”阿列尔说,“你觉得我还会有什么答案?”
“你可能会先尽职地审查。”长井法官猜测道。
“为什么?”阿列尔睁大了眼,她吃惊的表情坦率又真诚,“不接受才是傻瓜呢。”
“你家里可能会有意见……”
“我家人的意见是我应该回到若昂德丢斯,穿上沙装 [15]  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满身臭汗。不。”她举起马提尼酒杯,“这是敬我的。阿列尔·科塔,雪兔会。”
长井法官用右手食指抹了抹眉毛。我们可以回到有记录的世界了。阿列尔眨眼让贝加弗罗回来了。法官的亲随也重新出现了。长井法官离开了。打印机响铃了。巴黎世家的派对晚装已经准备好了。为了搭配它,贝加弗罗也早已改变了色彩。

 
小露娜·科塔穿着一条印着芍药的泡泡裙。裙子是白色的,下摆收拢,印着张扬的深红色花朵。是皮尔·卡丹。但是露娜才八岁大,她厌倦了智能服装,所以踢掉了鞋,赤脚在竹林里奔跑。她的亲随也叫露娜,这是一只酸橙绿色的月形天蚕蛾,翅膀上有大大的蓝色眼斑。月形天蚕蛾是北美的生物,而不是南美的 ,祖母阿德里安娜告诉她,你真的不应该给亲随用你自己的名字,大家可能会不知道他们在和哪一个说话 。
蛾子展翅飞了起来,在露娜的头顶盘旋。蓝色,蓝得像虚拟的天空一样,和她的手一样宽。阿萨莫阿家的孩子带来了一个派对盒子,并打开了它。露娜高兴地拍着手,她从未在博阿维斯塔见过动物,祖母害怕它们。任何毛茸茸的或有鳞片的或带翅膀的东西都不能进入博阿维斯塔。露娜追逐着排成行轻拍翅膀的蝴蝶,她奔跑着,不是为了抓住它们,而是想和它们一样自由地飞翔。空气打着旋,竹子飒飒低语,带来了声响和音乐,还有烹饪的香味。肉!露娜暗暗开心不已。这可不常有。烤肉的味道让她分了心,她拨开摇摆着的、高高的竹枝,跑了出去。在她身后,小瀑布从巨石所雕的奥瑞克萨 [16]  脸庞间缓缓流下。
三十五亿年前,岩浆从活着的月心中喷发而出,淹没了丰富盆地,它们汩汩地淌成了月溪、垄堤和熔岩管。接着,月心死了,浆流冷却了,中空的熔岩管横亘在那里,变得又冷又暗又隐秘,像骨化的动脉。二〇五〇年,沿着月球学家们在丰富海上凿出来的隧道,阿德里安娜·科塔攀绳下降。在她的灯光中闪现出一个隐藏的世界,那是一条完整的熔岩管,宽高都有一百米,长两千米。一个空旷的、无人踏足的领域,像晶洞一样珍贵。就是这里 ,阿德里安娜·科塔宣布,我将在这里创立一个王朝 。五年间,她的机器美化了管洞内部的环境,雕出了街区大小的巫班达神灵的脸庞,建立了水循环系统,还用露台和公寓、楼阁和走廊把这个空间填满了。这就是博阿维斯塔,科塔家的宅邸。哪怕是在这个欢庆的日子里,岩石也照样因挖掘机和烧结机的振动而颤抖,那些机器正在石墙深处工作着,为露娜和她的子孙构建更多的房屋与空间。
今天是卢卡西尼奥的逐月派对,博阿维斯塔向社交界敞开了它绿色的心脏。露娜·科塔穿梭在人群间,这里有埃摩和玛德琳,家人和家臣,阿萨莫阿,孙氏,沃龙佐夫,甚至还有麦肯齐,以及算不上是显贵家族的人。高个子的第三代人和矮胖的第一代人。晚装和西装,卷边和衬裙,派对手套和彩色鞋子。各种不同的肤色和眸色。财富和美。朋友和敌人。露娜·科塔生来就习惯了这一切,水落下的声响,人造风在竹林中和枝条间发出的呢喃。她不了解别的世界。她只知道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有肉。
宴会服务人员已经在奥克萨姆 [17]  嘴唇底下的悬台下摆好了电子烧烤架。大厨一边叉肉,一边翻转着烤肉叉子。油烟朝天际线升腾,为这个明亮的蓝色午后添了些转瞬即逝的云朵。明亮的地球式下午。侍者端着烤好的肉串在客人和烧烤架间来回走动。露娜挡在了一个女侍者前面。
“嘿,这是条漂亮的裙子。”女侍者的葡萄牙语非常糟糕。她很矮,比露娜都高不了多少,而且很壮。就她承受的重力来说,她的动作太多了。这是个月芽,刚下月轨。她的亲随是一块展开的廉价四面体表皮。
“谢谢。”露娜用了环球语,这种简化的英语是这里的通用语,“它是很漂亮。”
女侍者把托盘举到露娜面前。
“鸡肉还是牛肉?”
露娜拿了一串油润多汁的烤牛肉。
“小心别滴到你可爱的裙子上。”她有北民 [18]  的口音。
“我绝对不会的。”露娜庄严肃穆地宣告,然后她沿着贯穿博阿维斯塔中心的小溪边上的石头小径蹦了下去,一边还用她的小白牙撕扯着带血的牛肉块。那边是穿着派对服装的卢卡西尼奥,别着他的月神别针,拿着一杯蓝月马提尼。逐月者朋友们围绕着他。露娜认出了阿萨莫阿家的那个女孩,还有孙家的。家里总有些人是姓孙和阿萨莫阿的。沃龙佐夫家那个奇怪又苍白的男孩也很好认。好像吸血鬼,露娜想道。那个肯定是麦肯齐家的女孩,全身都金灿灿的。
“你有很漂亮的雀斑。”露娜大声地说着,一头扎进了卢卡西尼奥这一群人中。她脸对脸地看着麦肯齐家的女孩。她的气魄让他们全都大笑起来,麦肯齐家的女孩笑得尤其厉害。
“露娜,”卢卡西尼奥说,“去别的地方吃这个。”他用了开玩笑的腔调,但露娜听懂了。他在赶她走。她拦在了他和阿蓓纳·阿萨莫阿之间。他可能想和她性交,他就是这么个浪子。他脚边有一排翻过来倒扣着的鸡尾酒杯。浪子,加酒鬼。
“只是说说而已。”科塔们想什么就说什么。露娜用手背抹了抹嘴。肉,现在她听到音乐声了。“我也有雀斑!”她用一根手指碰了碰自己科塔——阿萨莫阿式的脸颊,跑开了。她在河中的踏脚石上飞奔,搜寻着音乐的来源。她扬起河水,踢着那些缓慢下落的水花。派对上的客人低语,尖叫,避开飞起的水珠,但他们的脸上带着笑意。露娜知道自己人见人爱。
“卢卡斯叔叔!”
露娜向他奔去,抱住他的腿。他所在的地方肯定离音乐很近。他正和那个给露娜牛肉的移民女人说话,后者端着一盘蓝色鸡尾酒。露娜打断了他。他揉了揉露娜的黑色卷发。
“露娜,亲爱的,继续往前跑,好吗?”肩膀上传来一点点力量,推着她转了身。当她往一边滑去时,她听到他对那个侍者说,“不要再给我儿子任何酒精。明白吗?我不会让他在所有人面前醉酒,做出荒唐的举动。他私下里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我不许他给家族丢脸。如果今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周围出现一滴酒,我就把你们每一个人都送回上城高街去,乞讨二手氧气,喝彼此的尿。我并不是针对你个人。请把话转达给你们的经理。”
露娜爱她的卢卡斯叔叔,他蹲下身和她说话的方式,他的小游戏,还有只属于他们俩的恶作剧和玩笑。但有的时候他会变得又高又遥远,处于另一个无情、冰冷、一点也不亲切的世界里。露娜看到那个移民女人害怕得面无人色,很是替她难受。
有一双胳膊把她猛地拉了起来,举向高处,把她抛向空中。
“嘿,嘿,小天使!”
当她像羽毛一样轻柔地下落时,它们又接住了她,她的芍药裙子在她脸旁翻飞。拉法。露娜紧紧抱住了她的父亲。
“嘿,嘿,猜猜刚刚谁来了。是阿列尔姑姑。我们去找她好不好?”拉法捏了捏露娜的手,她眉飞色舞地点点头。

 
阿列尔·科塔穿着她迷人的裙子走出车站,进入博阿维斯塔的大花园。在月球的重力下,这条一九五八年的巴黎世家像花瓣般一层层地飘浮起来。宾客间响起一阵阵的窃窃细语声。是阿列尔·科塔。每个人都听说了阿尔遥乌姆和菲尔姆斯的案子。露娜跃向她的姑姑。阿列尔凌空接住她的侄女,转起圈来,露娜快乐地尖叫着。现在,她的玛德琳——莫妮卡到了。温暖的拥抱,亲吻。阿曼达·孙,卢卡斯的妻子。露西卡·阿萨莫阿,露娜的母亲。还有拉法自己,他将妹妹举到空中,让她不得不恳请他要小心她的裙子。拉法的另一个妻子是蕾切尔·麦肯齐,她和他们的儿子罗布森一起住在南后城,从不踏足博阿维斯塔。阿列尔很高兴蕾切尔不在这里,她们之间横亘着法令,而麦肯齐和她家又积怨已久。下一个:逐月男孩本人。面对他的姑姑,他又忸怩又笨拙,和朋友们在一起时他可从不这样。有一会儿,他把手指放在月神徽章上,视线追寻着她胸花上相同的标志:想象我赤裸地、冻僵地,奔跑在裸露的月面上 。
接下来是家臣们:海伦·德布拉加,财政主管,她比阿列尔上次来博阿维斯塔时更老了;还有年老又正直的埃托尔·佩雷拉,他是安全主管。最后,卢卡斯到了。他热情地亲了亲他的妹妹。在兄弟姐妹中,她是卢卡斯认为唯一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一个。一声附耳低语:他想和她密谈。阿列尔用戴着手套的手轻松地从一个路过的托盘中截下一杯蓝月。
“这一季子午城怎么样?”卢卡斯说,“我抽不出时间光顾那里。”
阿列尔知道,她的兄长认为她选择了法律是对科塔氦气的不忠。
“显然我很出名。简言之是这样。”
“我也这么听说过。一些闲言碎语。”
“闲言比氧气多,碎语比水分多。”
“我还听说中国电力投资集团公司的一个代表团将会搭乘‘圣彼得与圣保罗号’抵达。传言说他们要和麦肯齐金属公司签订五年的输出合同。”
“我也听说过。”
“我还听说月鹰要为他们举办一次大型欢迎会。”
“他是要这么做。啊,没错,我被邀请了。”阿列尔知道她兄长的信息网非常强大,足以得知她曾在律师办公室里和长井法官闲谈。
“你总是很擅长社交政治,我嫉妒这一点。”
“不管你要的是什么卢卡斯,我不干。”
卢卡斯认错般抬起双手。
“我只是在复述一些流言。”
阿列尔银铃般地笑了起来,但是卢卡斯是固执的,卢卡斯是冷酷的,卢卡斯截住了她。然后,在一阵呛人的月尘中,救星到了。

 
也许再来点肉,或者喝点果汁。卢卡斯把阿列尔姑姑堵住了。卢卡斯叔叔这么脸对脸和人说话时特别烦人。接着她的眼睛、她的嘴都张大了,她兴奋地尖叫了一声。
一个穿着沙装的人大步走下了深谷。他右臂夹着头盔,左手提着他的月面工具包,脚上套着靴子,贴身沙装上挂满了各种五光十色的标志、高可视性信号条、导航灯和比赛勋章。当他进入博阿维斯塔的网络时,他的亲随也一点一点地显现出来。尘埃从他身上流下,缓缓地沉淀成一条银黑色的踪迹。
“卡利尼奥斯!”
卡利尼奥斯·科塔看到侄女冲过来拥抱他,往后退了几步。但她猛地撞到他身上,抓住了他的腿,扑出一大片尘埃,它们像煤烟一样,落到了她漂亮的芍药裙上。
拉法落后露娜两步。他和他的小弟弟拳来肘往地打闹了一阵。
“你从月面下来的?”
卡利尼奥斯举起他的头盔做证。穿着这套叮叮当当的沙装,再加上浑身都是月尘呛人的火药味,他就像一个闯进鸡尾酒会的海盗。他丢下工具包,抓过一杯蓝月,一口喝光了它。
“我跟你说,在一边喝着自己的尿,一边骑了两个小时摩托以后……”
拉法对这种疯癫的行为大摇其头。
“这种愚蠢的摩托运动会搞死你的。也许不是今天,也不是明天,但某天太阳突然爆发,而你刚好在月面上,不知道从哪儿出发,骑了五个小时的月尘摩托。它会被炸熟的,你的,里约土著的,屁股。”在每个重音上他都戳一下弟弟的肩膀,以示强调。
“你上一次去月面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卡利尼奥斯开玩笑地往兄长腹部打了一拳,“我打到的是什么?肚腩。你状态不佳了,兄弟。你需要去月面健健身。你参加的会议太多了。我们是氦气矿工,不是会计师。”
科塔家最大和最小的男孩都喜欢运动。卡利尼奥斯对月尘摩托情有独钟,他是这项极限运动的创造者,发明了这种摩托及其配套的装备。他在整个雨海亚平宁山脉开辟了路线,并且创办了跨澄海耐力赛。拉法的运动项目更安全也更封闭,他拥有一支LHL手球队,它在月球超级联赛中名列前茅。和他一样爱好手球运动的还有他的小叔子杰登·文·孙,后者是太阳虎手球队的所有者。他们以幽默又凶残的方式展开竞赛。
“派对结束后你会留下来吗?”拉法问。
“我奖励了自己一次休假。”为了获取氦气,卡利尼奥斯已经在外头的静海待了三个月。
“来比赛。你应该来看看我们在干什么。”
“在输吧,我是这么听说的,”卡利尼奥斯说,“逐月男孩在哪里?我听说了阿萨莫阿家那孩子的事。干得好。如果他想在外面谋一份工作,我可以聘用他。”
“这可不在卢卡斯的人生计划里。”
卡利尼奥斯身后两步还有一个穿着沙装的年轻人,深色的发肤和卡利尼奥斯的白皙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有着弧度优美的脸颊,以及狭长锐利的双眸。
“瓦格纳,兄弟。”拉法说。又一阵玩笑打闹。瓦格纳是家里最小的弟弟,他笑得很腼腆。
露娜抱着卡利尼奥斯叔叔的腿不放,沾了一身月尘。
“让我看看你们!”阿列尔大声说着,带着一群人过来了。“漂亮的男孩们!”她倾身做亲吻状,但没有触碰他们。这条裙子不能沾上煤烟。
卢卡斯也来了,特意迟了些。他礼貌而有条理地地欢迎了卡利尼奥斯,然后注意到了瓦格纳。“我爱派对。什么远亲都冒出来了。”
“是我邀请瓦格纳来的。”卡利尼奥斯说。
“当然,”卢卡斯说,“我家就是你家。”
露骨的仇恨在瓦格纳和卢卡斯之间浮动,卡利尼奥斯抓着瓦格纳的手肘,旋过身将他带进了派对之中。
“露娜,和埃利斯玛德琳一起去吧。”拉法说。
“让我们把你身上的尘土弄掉一些。”埃利斯说。她是个面孔坚毅、身材壮实的保利斯塔纳 [19]  ,比月球上出生的这一代人矮一个头。地球的身体是强壮的,科塔家只让巴西人抚养家里的孩子。她牵起乌漆抹黑的小露娜的手,带着她离开成人的谈话圈子,寻找音乐家们。
“卢卡斯,别在这儿。”拉法温和地说。
“他不是一个科塔。”卢卡斯简要地说。
一只手按了按卢卡斯的手背,阿曼达·孙出现在他身边。
“即便是对你来说,这也够失礼的了。”她斥责道。阿曼达·孙是第三代人,有着月球人的身高,比她丈夫高。她的亲随是震 [20]  :意为“震动”,深红色。孙家亲随的皮肤通常都是根据易经的卦象而定的。
“为什么?我说的是事实。”卢卡斯说。当阿曼达·孙从恒光殿搬到尚未完工的博阿维斯塔时,社交界非常吃惊。尼卡哈并没有规定这一点。他们的婚姻完全是世家式的,支票、余款、废止条款都已经到位。然而阿曼达·孙还是来到了博阿维斯塔,并且在这里住了十七年。和那些安详的奥瑞克萨或奔流的溪水一样,她看上去完全是这里的一分子。社交界中仍有一些人关注此事,他们认为她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孙家属于第一批移民,和麦肯齐家一样,他们认为自己的历史悠久,是真正的月球贵族。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他们都在争夺共和国的领导权,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将孙宅看作统治月球的桥头堡。所有人都认为孙家的每场婚姻都经过了某种考量。
而在过去的五年里,卢卡斯·科塔一直住在他位于若昂德丢斯的公寓中。
轻柔的波萨诺瓦爵士乐停止了。举向嘴唇的杯子也定住了。交谈顿止,字词蒸发,亲吻搁浅。每个人的目光都锁定在一个矮小的女人身上,她正从位于奥瑞克萨巨大而平静的脸庞之间的一扇门中走出。
阿德里安娜·科塔驾临。

 
“他们不会找你吗?”
卢卡西尼奥牵着阿蓓纳·马阿努·阿萨莫阿的手,带着她远离了居住区,在其他空间透过来的隐约亮光中沿着走廊向前——建筑机器人需要光,他们穿过那些新切割出的腔室和房间,挖掘机仍然在这里嗡嗡振动。
“他们会没完没了地行吻手礼,发表演说。我们有足够多的时间。”卢卡西尼奥把阿蓓纳拉向自己。热灯改善了地下永恒的零下二十度的寒冷,但空气依然凉得让呼吸变成白雾。穿着派对连衣裙的阿蓓纳冷得发抖。月亮有一颗冰冷的心脏。“所以你想给我的是什么宝贝?”卢卡西尼奥的手拂过阿蓓纳的侧腰,停在了她的臀部。她笑了一声,推开他。
“科乔说得对,你是个坏男孩。”
“坏就是好。不,说真的。来吧,我们可是逐月者。”他的另一只手抚摸着阿蓓纳的月神徽章,像蜘蛛一样爬上了她袒露在外的胸部。“我们活着。就此刻而言,比这块大岩石上的任何人都更生动地活着。”
“卢卡西尼奥,不。”
“我救了你哥哥。我可能会死的。我差一点就真的死了。我进了一个高压氧舱,他们让我昏迷。我回来了,我还救了科乔,而我没必要这么做。我们都知道这有多危险。”
“卢卡西尼奥,再这样下去你会毁了它的。”
他举起双手:投降了。
“所以,那东西是什么?”
阿蓓纳张开右手。银色的,一小片闪烁的金属。接着她突然拍了卢卡西尼奥的左耳一巴掌。他叫了起来,一手捂住了这意外而来的疼痛点。血从他的指间渗出来。
“你做了什么?靳纪,她干了什么?”
我们离开了博阿维斯塔的监控范围 ,靳纪说,我看不到 。
“我给了你一个纪念科乔的东西,”也许是因为热灯的红光,卢卡西尼奥看到阿蓓纳眼中闪过了他从未见过的光芒。他认不得眼前这个人了。“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吗?说你每次都要扎一刀让人心碎。哦,我就不一样了。我扎进你耳朵里的是让人重生的东西。它是一个承诺。当你需要阿萨莫阿家的帮助时——真正需要时,当你再也没有别的希望,当你像我哥哥一样孤独、赤裸、毫无庇护时,发送它。我会想起你来的。”
“很痛!”卢卡西尼奥哀号道。
“这样你才记得住。”阿蓓纳说。她的食指染上了一点卢卡西尼奥的血,她非常缓慢、非常优雅地舔掉了它。

 
在高个的儿子和更高的孙子们中,阿德里安娜·科塔像鸟一般轻巧文雅。在月球的重力下,岁月毫不费力地撒着谎。她的皮肤光滑无痕,七十九岁的身体依然挺拔,从仪态来看,她仿若一个初入社交界的名媛。她仍然是科塔氦气公司的领袖,不过人们已经有几个月没在博阿维斯塔之外见到她了,就连博阿维斯塔内的许多居民也很少能见到她。但她仍然能召集家族成员,举办一场聚会。阿德里安娜和她的孩子们打着招呼,给拉法和阿列尔各三个吻,给卢卡斯和卡利尼奥斯各两个,给瓦格纳一个。露娜挣脱了埃利斯玛德琳,奔向她的阿德里安娜沃沃 [21]  。她给祖母的席尔·查普曼晚装染上了黑尘,让周围的人倒吸了一口气。阿德里安娜从不佩戴月神别针。在她疯狂探井的年代里,她遇到的真空环境超过了博阿维斯塔所有逐月者的总和。
卢卡斯跟在他的母亲身后,看着她一路招呼着她的孙辈、玛德琳、欧可和客人们。她和每个人都有话说,并且特别关照了阿曼达·孙和露西卡·阿萨莫阿,后者是拉法的继欧可。
“好了,卢卡西尼奥在哪儿?”阿德里安娜·科塔说,“英雄可得在场。”
卢卡斯意识到他的儿子不见了,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
“我会找到他的,妈妈。”托奎霍试图联系,但那男孩处于离线状态。阿德里安娜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她得祝贺那个派对主角,这样礼仪才算完满。卢卡斯走向下方的乐队,那是一个由吉他、钢琴、低音提琴和轻手鼓组成的小团体。“你们会《三月雨 [22]  》吗?”
“当然会。”它是一首常规的经典曲目。
“演奏得甜美一些,它是我妈妈的最爱。”
吉他手和钢琴师相互点头示意,由精巧的弱拍起调。《三月雨 [23]  》,这是一首古老又可爱的歌曲,当玛德琳们将孩子们带来,放在阿德里安娜·科塔的膝头时,她就会对他们唱这首歌,哄着他们躺进小床。它是一首印象派的秋日之歌,有关雨、树枝和细小的生物,有关方寸之间的宇宙,顷刻的欢悦瞬时被萨乌达德 [24]  沁透。男女声交错响起,争相提示对方赶紧接唱下一句,整首曲子活泼又俏皮。卢卡斯如痴如醉地听着,他的呼吸轻浅,身体紧绷,眼泪隐隐闪现在紧闭的双眼中。音乐总是能深深地打动他,巴西的老歌尤其如此。波萨诺瓦,MBP巴西流行乐。电梯音乐,中庸派轻音乐。还有非常非常优雅的,不那么喧闹的爵士乐。有人说这些音乐毫无吸引力,那是他们没有认真听。他们没有听到其中的萨乌达德,那些稍纵即逝的事物带来的甜美的忧伤让一切欢喜都更惹人心痛。他们没有听到那寂静的绝望,这是超越了美丽与慵懒的状态,一些事情出错了,而且已成定局,无可挽回。
卢卡斯朝他母亲瞥了一眼,她正闭着眼,点头应和着流畅的旋律。他转移了她对卢卡西尼奥的注意力,他回头再收拾那个败家子。
这首曲子的亮点在于它的演唱方式,两个人声用简单的词句跳了一场巴西战舞 [25]  ,他们互相侵扰,一边角斗一边躲闪。吉他手的男声和钢琴手的女声都非常棒。卢卡斯之前从未听过这个乐队演奏,不过现在他很高兴自己听到了。乐曲结束了。他收敛情绪,响亮地鼓起掌来。
“太棒了!”他喊道。阿德里安娜也开始鼓掌,接着拉法、阿列尔、卡利尼奥斯和瓦格纳也鼓起掌来。掌声像涟漪般在聚会上激荡开去。“棒极了!”人群中又开始传递起酒水来,尴尬的时刻被遗忘在脑后,派对继续进行。卢卡斯走过去和吉他手说话:“谢谢,你们的音乐有灵魂,阁下。我妈姆很喜欢。要是你能来若昂德丢斯,在我的公寓里为我演奏,我将会很感激。”
“我们很荣幸,科塔先生。”
“不是我们,只是你。在不久之后。你的名字是?”
“若热,若热·纳代斯。”
双方亲随交换了联络信息。而后,突然间,那位侍者,那个端着鸡尾酒托盘的北民月芽猛地向拉法·科塔猛冲了过去。
*
她喜欢卢卡西尼奥耳朵上的痂痕的粗糙质地,她乐在其中地拉扯着它,不让它好好地愈合,看着它渗出一点新鲜的血液来。这让阿蓓纳被裹在海伦娜·巴伯大摆礼服裙下的身体饥渴不已。现在他们回到了博阿维斯塔的网络中,靳纪正在给卢卡西尼奥展示她的礼物,那是一枚铬合金尖牙,嵌在他右耳耳廓的上方。看起来很不错。看起来帅毙了。但她仍然不会允许他悄悄地环住她的腰部。
还没有走到窗前,他们俩就知道出事了。没有音乐声,没有闲聊声,也没有瀑布潭中泼溅水花的声音。只有喊叫声,用葡萄牙语和世界语厉声发出的命令。正义之神桑勾的瞳仁俯视着狭长的博阿维斯塔花园。卢卡西尼奥看见科塔的安全护卫队守卫着成群的宾客;乐队和侍者都把手放在头顶;安保无人机扫视着满是雕刻的墙面,它们的激光灯在卢卡西尼奥和阿蓓纳身上停了一瞬。
“发生了什么事?”卢卡西尼奥问道。靳纪回答的同时,他看到阿蓓纳脸上已骇然变色。
有人企图行刺拉法·科塔。

 
刀锋紧贴着玛丽娜·卡尔扎合的喉咙。如果她动了,如果她说话,如果她呼吸太过用力,它就会生生将她割开。刀刃锐如薄纸,她甚至不会意识到她的气管被切开。但她必须移动,如果她想活,她就必须说话。
她用手指轻敲着倒扣在托盘上的鸡尾酒杯柄。
“苍蝇。”她用气声说。
苍蝇的移动方式不对。玛丽娜·卡尔扎合了解苍蝇,她曾经做过捕蝇手。在月球上,昆虫需要得到许可才能存在,包括传粉昆虫,或是阿萨莫阿家的孩子们在博阿维斯塔放飞的那些装饰性蝴蝶。苍蝇、胡蜂、野生的小虫会对复杂的月球城市系统造成威胁,因此已被灭除。玛丽娜·卡尔扎合曾杀死数百万的苍蝇,她知道它们并不会这样飞——直线飞行,撞向拉法·科塔颏下裸露的柔软皮肤。她拿着杯子跳了过去,在千钧一发时用空马提尼酒杯扑住了那只苍蝇,扣在了托盘上。一个酒杯牢笼。与此同时,一把刀从隐形磁力鞘中飒然移出,指向她的咽喉。刀柄那头是科塔家的一名护卫,他穿着剪裁讲究的西装,胸袋上露出一块折叠完美的方巾。但他看起来依然像一个暴徒,依然像死神。
埃托尔·佩雷拉僵硬地蹲下来检查杯子里的东西。作为第一代移民的他是个大块头,个子很壮。一位大个子的前海军军人盯着一个翻倒的鸡尾酒杯看,如果没有这些刀子,这个场景本来是有些好笑的。
“一只刺杀虫,”埃托尔·佩雷拉说,“阿萨莫阿家。”
刀尖瞬间将露西卡·阿萨莫阿围住,它们离她的皮肤只有毫厘之距。露娜哀号着哭起来,紧紧依偎着她的母亲。拉法猛地扑向安保人员。一大堆穿西装的人压住他,把他困住了。
“先生,为了你自己的安全着想,”埃托尔·佩雷拉说,“她可能藏有生物制剂。”
“它是机器,”玛丽娜·卡尔扎合轻声说,“它有芯片。”
埃托尔·佩雷拉凑得更近了,苍蝇撞击着玻璃杯,但它总有停下来的时候,它的翅膀和甲壳上有一片明显的金色斑纹。
“放了她。”阿德里安娜·科塔的声音很平静,但其中的威严令护卫队的每个人都心生畏惧。埃托尔·佩雷拉点点头。所有的刀子都入鞘了。露西卡一下子抱起号啕大哭的露娜。
“还有她。”阿德里安娜·科塔命令道。当刀子离开咽喉时,玛丽娜猛地喘起气来,她意识到从被守卫们抓住时起,自己就没有呼吸过。现在她开始发抖了。
卢卡斯正在喊:“卢卡西尼奥?卢卡西尼奥在哪儿?”
“现在把它交给我吧。”埃托尔·佩雷拉把手放在酒杯上。他从一个小皮套里拿出一支脉冲枪,只有他的拇指大,在他的大手中就像一个傻乎乎的玩具武器。“关闭你们的亲随。”博阿维斯塔里上下左右的亲随都被眨眼隐去了,玛丽娜也眨眼关闭了赫蒂。这把玩具小手枪所拥有的能量足以击溃博阿维斯塔的整个网络。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现象或声音,但是那只小小的电子苍蝇停止动作,死去了。
卢卡斯·科塔斜过身子,和他的安全主管悄声说话。
“他们想杀了我兄弟。他们进了博阿维斯塔,进了我们家,他们还想杀了我兄弟。”
“情况已经得到了控制,科塔先生。”
“情况是,一个可以被关在鸡尾酒杯里的刺客来谋杀拉法,在来自五龙每一家的宾客面前,在我们的母亲面前。这对我来说并不是一种已经得到控制的情况,不是吗?”
“我们将分析这个武器,我们会找到幕后主使的。”
“哦这可不够。随时都可能发生另一次袭击,我希望封锁这里。派对结束了。”
“先生们,女士们,发生了一次安全事故,”埃托尔·佩雷拉宣布,“我们必须封锁博阿维斯塔。我不得不请各位离开。麻烦各位前往电车车站。现在你们可以重新让亲随登陆了。”
“找到我儿子!”卢卡斯命令埃托尔·佩雷拉。卢卡西尼奥的朋友们晕头转向,垂头丧气。他们的逐月赛,还有卢卡西尼奥救了科乔·阿萨莫阿的这件事都被蒙上了一层阴影。博阿维斯塔的护卫们领着宾客出了花园,前往车站,一个守卫护送科塔家的要人们走进门内。卢卡斯·科塔如冰雪般冷静地审视着玛丽娜·卡尔扎合,她正因震惊而颤抖。
“你叫什么名字?”
“玛丽娜·卡尔扎合。”
“你为宴会承办商工作?”
“我有什么就做什么。我是——我曾经是程序控制工程师。”
“现在开始你为科塔氦气公司工作。”
卢卡斯向她伸出一只手,玛丽娜握住了它。
“和我兄弟卡利尼奥斯聊聊,科塔家欠你一份人情。”
然后他走了。玛丽娜还在发愣,她试图弄清楚刚刚发生了什么。科塔家想要撕开她的喉咙,而现在她将开始为他们工作。但是:这是科塔家。布莱克,我们会没事的。我能弄到你的药了,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口渴了。我们可以随便呼吸了。
 
[1] 中央湾:月海之一。月海是月球表面的阴影部位,曾被认为是海洋,其实是成片的平原地区。
[2] 月壤:月球表面覆盖的一层细小粒子,厚薄不均,富含氦-3。
[3] 阿丁克拉(Adinkra):阿坎人的视觉符号,表达某一概念或格言。
[4] 唯·尼阿美(Gaye Nyame):阿丁克拉象征符号,意为“除神之外(我一无所惧)”,尼阿美是阿坎传统宗教中一个至高神灵的名称。
[5] 栖箔(Chib):交互式隐形眼镜中的微型虚拟面板,可呈现个人账户的四大元素状态。
[6] 芽/月芽(Jo/Joe Moonbeam):刚上月球的人。
[7] 扎巴林(Zabbaleen):自由有机回收者,他们将回收物贩售给月球发展公司,后者拥有一切有机物质。
[8] 玛德琳(Madrinha):西语,代养母亲,字面意思为“教母”。在本书中是科塔家族养育后代的代孕者。
[9] 喀山圣母像:俄罗斯东正教的最高圣像,在数个世纪中都被视作俄罗斯的保护神。
[10] 矽肺又称硅肺,是尘肺中最为常见的一种类型,由于长期吸入大量游离二氧化硅粉尘所引起,是以肺部广泛的结节性纤维化为主的疾病。
[11] 班雅(Banya):俄语,俄罗斯的桑拿和蒸汽浴。
[12] 扎希尼克(Zashitnik):搏斗审判中的雇佣战士,不折不扣的卫士及支持者。
[13] 尼卡哈(Nikah):阿拉伯语,意指婚约。
[14] 妈姆(Mamãe):葡萄牙语,母亲。
[15] 沙装(Sasuit):月面活动时穿的套装。
[16] 奥瑞克萨(Orixa):非裔巴西人巫班达教的神灵与圣徒们。
[17] 奥克萨姆(Oxum):巫班达教的爱、金钱与水道之神。
[18] 北民:来自北美的移民。
[19] 保利斯塔纳:来自巴西圣保罗的女性。
[20] 原文中是zhen,震的拼音。
[21] 沃沃(Vovo):葡萄牙语,意为祖母。
[22] 曲名为葡萄牙语,Agua de Marco。
[23] 这里用了英文,Water of March。
[24] 萨乌达德(Saudade):葡语,惆怅的怀旧之情,对某种已失去并永不再回来的事物的渴望。甜蜜的惆怅是波萨诺瓦音乐中一种精致圆融的关键要素。
[25] 巴西战舞(Capoeira),也叫卡波耶拉,是一种16世纪时由巴西的非裔移民所发展出的,介于艺术与武术之间的独特舞蹈,被认为是巴西最重要的本土文化象征与国技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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