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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验期 三

“你知道吗,”艾瑞克低声说,“我觉得我想起你的真名了。”
我同时感觉到很多种不一样的痛,痛得双眼模糊。我以前都不知道痛能有这么多种类,就像不同的味道一样,酸痛、灼烧、疼痛、刺痛。
他又打到了我,这次是想打我的脸,却打中了锁骨。他甩甩手,说:“我应该告诉他们,把一切都公之于众吗?”
他用唇形说着我的姓,伊顿,这是一个比他的脚、比他的手肘和拳头更具威胁的武器。无私派的人悄悄地说,很多博学者的毛病就是太自私,我觉得他们是自负,他们以知道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为豪。那一刻,我恐惧不已,只当那是艾瑞克的弱点。他不相信我能像他伤害我一样伤害他。他坚信我像他想象中那样,像我的外表那样,谦恭、无私、被动。
我感觉痛演化成了愤怒,我抓住他的胳膊,死死按住他,然后给了他一拳、一拳,又一拳。我甚至不知道我打到的是哪个部位,我看不到、感觉不到,也听不到任何东西。我感觉空虚,孤独,一无所有。
然后我听到了他的尖叫,看到他用双手捂住脸。血流进他的牙缝,从他的下巴流下来。他试图脱身,但我用尽全力抓着他,像在争取活命的机会一样。
我狠狠地给了他身侧一脚,他倒了下来。透过他捂着脸的手,我与他目光相遇。
他眼里满是泪,失去了焦点。他的血在皮肤上显得格外鲜明。我突然意识到那是我做的,是我。恐惧又回来了,这次的恐惧不同。这次我害怕的是我自己,害怕我要变成的人。
我的指关节随脉搏的跳动而疼痛,没等艾玛尔说可以走,我就离开了格斗区。
无畏派基地是个很适合疗伤的地方,黑暗,到处有秘密、安静的去处。
我在基地深坑旁找到一个过道,靠着墙边坐下,让石头的冰凉渗进我的肌肤。我又开始头疼了,格斗中的其他各种疼痛也回来了,但我几乎感受不到它们。我的指关节上还有血,是艾瑞克的血。我试图把血蹭掉,但是血已经干了太久。我赢了格斗,这意味着我在无畏派的位置暂时是安全了——我应该满意,不应该害怕,也许还应该高兴,高兴我终于有了归属,终于不用再与不敢看我眼睛的人为伍。但我知道祸福相倚的道理,凡事总有代价。成为无畏派的代价又是什么呢?
“嘿。”我抬头看到桑娜像敲门一样敲着石壁。她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躲起来是跳胜利之舞呢。”
“我不会跳舞。”我说。
“是呀,我没想到。”她在我对面坐下,靠着另一边的墙。她把腿收拢到胸前,抱住膝盖。我们的脚之间只有几英寸的距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个。好吧,我知道——因为她是个女孩。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女孩说话,尤其是无畏派女孩。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无畏派女孩是难以预测的。
“艾瑞克在医院呢。”她说,脸上挂着笑容,“他们说你好像把他的鼻子打断了。可以肯定的是,你打掉了他一颗牙。”
我看着地面。我打掉了别人一颗牙?
“我在想你是不是能帮我呢?”她说着用脚趾头碰碰我的鞋。
这证实了我的猜想——无畏派女孩确实是难以预测:“帮你干吗?”
“格斗。我不擅长这个。每次进格斗区都要受侮辱。”她摇摇头,“两天后,我要面对的对手是一个叫艾什丽的女孩,不过她让大家都叫她艾什。”桑娜翻了个白眼,“跟灰烬谐音,好像是说什么灰烬跟无畏派的火焰有关系。反正呢,她是我们这一组里最厉害的人之一,我害怕她会弄死我。真的弄死我。”
“那你为什么想让我帮你?”我突然间起了疑心,“因为你知道我是僵尸人,而僵尸人就该帮助人?”
“什么?不是,当然不是。”她说。她眉头蹙起,很是疑惑,“我找你帮忙是因为很显然,你是你们那组最厉害的。”
我笑了:“不是,我不是。”
“之前你跟艾瑞克就是仅有的两个没有败绩的,而你刚刚又赢了他,所以你是最好的。听着,你要是不想帮我,只要——”
“我帮。”我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帮。”
“那我们一起想方法。”她说,“明天下午?格斗区见?”
我点点头。她咧嘴笑了,站了起来,准备走。但是才走了几步,她就转过身来,倒着接着走。
“别闷闷不乐了,老四。”她说,“大家都觉得你很厉害。享受吧。”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走廊尽头转弯。我只顾着想格斗的过程,完全没有想到打败艾瑞克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现在我是这个新生班里的第一名了。选择无畏派对我来说是寻找避风港,可我在这里不光存活了下来,我还做得很好。
我看着指关节上艾瑞克的血,露出微笑。
第二天早上我决定冒个险。早餐时我跟齐克,还有桑娜,坐在一桌。桑娜基本上只是趴在她的食物边上,问什么问题她都只是哼唧。齐克边喝咖啡边打着哈欠,但是他指给我看他的家人——他弟弟尤来亚,跟桑娜的妹妹琳恩坐在另一张桌子旁;他妈妈哈娜——我见过的最不疯狂的无畏派,只能从她的衣着看出她无畏派的身份——还在排队领早餐。
“你怀念在家住的日子吗?”我问。
我发现无畏派很喜欢烘焙食品。晚餐的时候至少有两种不同的蛋糕,早餐排队尽头的桌子上还放了一堆松饼。我来的时候,所有好吃的口味都被抢光了,所以我只能吃麦麸的了。
“不怎么怀念。”他说,“他们不就在这儿吗?本派新生也不该跟家人说话,除了探亲日;但是我知道,要是需要什么的话,他们一定会帮我的。”
我点点头。坐在他身边的桑娜闭着眼睛,下巴放在手上睡着了。
“那你呢?”他问道,“你想家吗?”
我正准备回答不,却见桑娜的下巴从手上滑了下来,一下子脸朝下趴在了松饼上。齐克笑到眼泪都出来了,我也边喝完果汁,边笑着。
那天上午晚些时候,我跟桑娜在训练室见面。她的短发别在耳后,她穿着无畏派靴子,平时总是松散着到处乱晃的鞋带也系好了。她对空练习,每次打完就停顿一下,调整姿势,我停下看了她片刻,不知道该怎么开始。我自己也是刚刚学会如何出拳,我不觉得我有资格教她任何东西。
但是看着看着,我就注意到了什么。比如她是双膝并拢站着的,比如她没有举起一只手保护下巴,比如她是用手肘发力,而不是用身体的重量推动出击。她停下来,用手背擦擦额头。她看到我时,像碰到带电的电线一样吓了一跳。
“不想吓到人的第一条准则就是,”她说,“进了房间见别人没注意到你就吱一声。”
“抱歉。”我说,“我正想着给你提建议呢。”
“哦。”她咬了咬脸颊内侧,“那建议是?”
我把注意到的讲给她听,然后我们在格斗区站成对战位置。开始的时候都很慢,每一次出击都犹豫着,不想伤害对方。我总得用拳头敲敲她的手肘,提醒她用一只手护住脸,半小时后,她至少算是比以前有所提高。
“你明天要对战的那个女孩,”我说,“换了我,我就瞄准她的下巴。”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一记结实的上勾拳应该就解决问题了。来练练。”
她摆好姿势,我欣慰地发现她的膝盖弯了下来,站姿也更适合跳跃,与之前不同。我们缓步绕着对方移动了几秒后,她使出了上勾拳。她出拳的时候左手从脸前放了下来。我挡住了她的第一击,然后开始攻击她防守的漏洞,并在最后一秒钟收住了手,对她挑挑眉。
“知道吗?也许你真的打了我,我才能长记性。”她说着挺直了腰。她累得皮肤都发红了,发际线上挂着汗珠。她的眼睛明亮警觉。我第一次发现,她很漂亮,不是平常我眼里的那种漂亮——她不温和,不纤弱——而是一种强壮、精干的漂亮。
我说:“我还是不要打了吧。”
“你脑子里还是残留了无私派那没必要的骑士精神,这让我觉得有点被侮辱了呢。”她说,“我能照顾好自己。一点点疼我能忍得了。”
“不是那么回事,”我说,“不是因为你是女孩。我只是……我只是不想毫无缘由地使用暴力。”
“那不还是僵尸人的想法吗?”她说。
“不算是,僵尸人完全不会使用暴力。要把他们扔进无畏派,恐怕只会站着挨打。”我说着不禁微笑了起来。我不习惯说无畏派的俚语,但是把这些词当作我自己的来用感觉不错,像是容许自己融入他们的语言方式,“对我来说这不是个游戏,仅此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敞开来跟人讲这个。我知道为什么对我来说这不是个游戏——因为很久以来,它就是我的现实,伴我醒来,伴我入梦。在这里,我学会了保护自己,变得强大,但是有一点我没有学会,也永远不会去学,那就是享受让别人痛苦的过程。我要成为无畏派,也要自己来制定规则,即使这意味着我身上会永远留有僵尸人的印记。
“那好吧。”她说,“咱们再来。”
我们不停地练习,直到她掌握了上勾拳的诀窍,差点就错过了晚餐。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跟我道谢,很随意地用一只手臂搂住我。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拥抱,她笑我太紧张了。
“如何成为无畏派:入门课程,”她说,“第一课,在这里可以跟你的朋友拥抱。”
“那咱们是朋友咯?”我半开玩笑地说。
“行了,闭嘴。”她说着进了走廊,一路小跑回宿舍去了。
第二天早晨,所有转派新生都跟着艾玛尔穿过训练室,到了一个阴冷的走廊里。走廊尽头是一扇很厚的门。他让我们靠墙坐下,接着就走到了门后,什么也没说。我看了看表。桑娜现在大概就快开始她的格斗了——本派新生第一阶段的训练比我们要久,因为他们人多一些。
艾瑞克故意坐得离我远远的,我也很高兴他离我远一些。跟他格斗之后的那晚,我突然想到他可能会告诉所有人我是马库斯·伊顿的儿子,只因为我打败了他,但是他没有。我想他可能是在等合适的时机再出招,或者是有其他什么原因。不管怎样,我还是尽可能离他远点好。
“你们觉得那门后面是什么?”米娅——那个友好派转来的女孩,紧张地问道。
没有人回答。不知为何,我竟不怎么紧张。那扇门后不管有什么,都伤害不了我。所以当艾玛尔走出来,喊了我的名字时,我没有用绝望的眼神向其他新生求助,直接跟着他进去了。
房间里昏暗脏乱,里面只有一把椅子和一台电脑。椅子是躺椅那样的,跟我个性测试时坐的一样。电脑屏幕亮着,有个程序正在运行,白色的背景上,挤着一行行黑色的文字。我小的时候,曾志愿在学校的电脑实验室里当职员,维护那里的设备,有时候电脑坏了我也会修。一个叫凯瑟琳的博学派女人监督我的工作,教了我很多她不需要教的东西。她只是很高兴把她的知识讲给愿意听的人。所以,看着这些代码,我知道眼前的是什么程序,虽然我不能对它做什么修改。
“情境模拟程序?”我说。
“你知道得越少越好。”他说,“坐下。”
我坐下,靠在椅背上,把双臂放在椅子扶手上。艾玛尔准备好一只注射器,举起来对着光看了看,以便确定药水进去了。他没告诉我就把针头扎进了我的脖子,按下了活塞。我缩了缩。
“咱们看看你的四个恐惧哪个先出现。”他说,“你知道吧,我已经觉得它们有点无聊了,你最好给我整出点新的。”
“正在努力。”我说。
然后模拟就将我淹没了。
我坐在无私派餐桌旁的硬木长凳上,面前放着一个空盘子。窗帘都拉上了,所以,屋里唯一的光源就是餐桌上方吊着的灯泡,里面的灯丝发着橘黄的光。我盯着腿上深色的料子,我怎么会穿着黑色而不是灰色衣服呢?
我抬起头,看到他——马库斯——站在我对面。有那么一秒,他看起来跟不久前选派大典上站在我对面的男人一模一样,他深蓝的眼睛跟我的一样,他双唇紧闭,一副愁容。
我穿着黑衣服是因为我现在是无畏派了,我提醒自己。那我又为什么还在无私派的房子里,坐在我父亲对面呢?
我看着空盘子上灯泡的倒影,心想,这一定是情境模拟。
我们头顶的灯闪烁了几下,他变成了我在恐惧空间中看到的那个样子,一个双眼是黑洞、嘴巴咧开的可怖怪物。他隔着桌子向我扑来,双手都伸着。他的指尖不是指甲,而是锋利的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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