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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派者二

我坐在床沿上。不,不是这样的,我想;然后我冷静下来,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是我心里仍留在孩童时代的那部分意识,仍然害怕那个在客厅里“临朝”的男人。对于那个男人,比起他的拥抱,我更熟悉的是他的拳头。
确认门锁好之后,我又把椅子别在门把手下面,以防万一。然后我在床边蹲下,拿出我藏在床下的箱子。
箱子是我小时候母亲给我的,她告诉父亲这是多余的被子,说她在某条巷子里找到的。但是她把箱子放到我房间时,里面不是被子。她关上房门,手指举到唇边示意我安静,然后把箱子放在我床上,打开了它。
箱子里是一尊蓝色雕塑。雕塑形似奔涌而下的水,实际上却是玻璃,质地清澈透明、表面光滑无瑕的玻璃。
“这是干吗的?”我当时问她。
“表面上,它没什么用处,”她微笑着说,只是她的微笑充满了紧张,像是藏着恐惧,“但它可以改变这里,”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美丽的东西有时候能改变我们的心。”
从那之后,我将这箱子里装满了其他人会觉得没用的东西:没了镜片的旧望远镜、坏掉的主板碎片、火花塞、没了外皮的导线、绿色水瓶的瓶颈、生了锈的匕首。我不知道母亲会不会觉得它们美丽,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想,但是它们之中每一件对我来说都像那雕塑一样,是秘密,是有价值的东西,只是因为它们同样被忽视。
我没去想我的个性测试,而是拿起一件件东西,在手里把玩着,我要牢牢记住每一件的每一个部分。
我是被马库斯走在我房间外走廊里的脚步声惊醒的。我躺在床上,周围乱七八糟放着那些东西。靠近门口时,他的脚步慢了下来,我捡起火花塞、主板碎片、导线,把它们扔回箱子里锁起来,把钥匙塞进口袋。门把手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雕塑还在外面,于是赶紧把它塞到枕头下面,把箱子塞回床下。
然后我奔向门,移开椅子,让父亲进来。
他进来之后,用怀疑的目光看了看我手中椅子。
“你把椅子弄这儿来是做什么的?”他说,“是不想让我进来吗?”
“没有,父亲。”
“这是今天你第二次对我撒谎了。”马库斯说,“我把儿子养大可不是让他撒谎的。”
“我——”,我想不出任何说辞,所以只好闭嘴,把椅子搬到书桌前,放回原位,正对着那摞教科书。
“你在做什么?不想让我看到?”
我紧紧抓着椅背,眼睛直直地盯着书。
“什么也没做。”我小声说。
“第三次撒谎。”他说,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却坚如火石。他向我走来,我下意识地向后退。但他不是伸手抓我,而是弯腰把床底下的箱子拉了出来,试图打开盖子,却发现是锁着的。
恐惧如一把利刃插进我的内脏。我抓着上衣的衣角,指尖却没有了知觉。
“你妈说这里面是被子,”他说,“说你晚上冷。但是我总在想,如果这里面还装着被子,你为什么要给它上锁?”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冲我挑起双眉。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钥匙。我必须给他,因为我撒谎时他总能看出来,他能看透我的一切。我伸手从口袋里拿出钥匙,放在他手里。现在我的手掌完全没了知觉,那种短促的呼吸已经开始,每当我知道他要爆发时,这种呼吸就会出现。
他打开箱子时,我闭上了眼睛。
“这是什么?”他粗暴地拨拉着我的珍藏,把它们扔来扔去。接着他又把它们一个一个抓出来朝我面前塞,“你要这些有什么用?还有这个!”
我一次又一次吓得缩脖子,却不知怎么回答。我并不需要这些东西,我要它们没有什么用。
“这可是自我放纵的罪名!”他大喊道,把箱子从床上推下来,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弄得整个房子都被自私污染了,乌烟瘴气!”
我的脸也失去了知觉。
他用手狠狠推了我的胸膛一把。我踉跄着退后,撞在柜子上。他抬起手来,准备打我,但我用害怕到发紧的声音说:“爸,明天是选派大典!”
他犹豫了,但手依然举着,我怕得缩起来,使劲往柜子上靠,双眼已经模糊不清了。他通常尽力避免在我脸上留下伤痕,尤其明天还是那么重要的日子,我上前选派的时候,很多人会盯着我看。
他放下了手,我差点以为暴力的场面就这样结束了,以为他暂时消了气。但他说:“那好。待在这儿别动。”
我丧气地倚着柜子。我就知道他不会这样离开,去冷静冷静、考虑考虑就回来道歉。他从不会这样做。
他会拿着皮带回来,而他在我背上留下的道道伤痕会被我的上衣和恭敬的无私派表情轻易掩盖。
我转过身,浑身不住地颤抖。我抓着柜子的边沿,等着。
那天晚上我是趴着睡的,已经破碎的收藏被扔在地上,无论想到什么我都痛苦无比。他打我打到我必须把拳头塞进嘴里才能止住尖叫,这才住手;之后,他又狠狠地去踩我所有的东西,最后它们不是碎了就是变形,难以辨认。他又把箱子扔在墙上,箱盖从折页处断开。
就这样,我想到了:如果选择无私派,就永远无法逃离他。
我把脸埋进枕头里。
但是我无法抵挡无私派的诱惑,不知如何摆脱这种惰性,这样的恐惧正逼我走进父亲给我设下的陷阱。
第二天早晨我洗了个冷水澡,并不是因为无私派要节省资源的信条,而是因为这样能让我的背麻木。我慢慢穿上宽松、简单的无私派衣服,站在走廊里的镜子前理头发。
“我来。”父亲站在走廊尽头说,“毕竟,今天可是你的选派大典。”
我把推子放在推拉板做的架子上,努力站直。他站在我身后,推子开始嗡嗡响,我往别处看去。这推子只有一种型号的刀片,因为无私派的男性都只能剪同样长度的头发。他用手稳住我的头时,我又下意识地往回缩,希望他没看出来,我不想让他知道他只是碰我一下就能吓坏我。
“你知道流程的。”他说着,用一只手盖住我的耳朵,把推子推过我的脑侧。今天他在保护我的耳朵,不想让我受伤,可昨天他还用皮带对我施虐。这句话如毒液一样在我全身弥漫开来。想来可笑。我几乎都要笑出声了。
“你就站到该站的位置,等他们喊到你的名字,就走过去拿刀子,然后割一下手,把血滴进你应该选的碗里。”我们的目光在镜子中相遇,他微微扬起嘴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拍拍我的肩,我突然意识到我现在几乎跟他一样高了,身材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我仍然觉得自己是那么弱小。
他又温柔地补充说:“刀子割下去只会疼一小会儿。然后你做出选择就结束,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不知道他是否记得昨天的事,还是已经把整件事都塞进了他脑海里专门分出来的区域,把他那残忍如怪兽的一面与为人父的一面完全分开。但是我的大脑没有那样的分区,我能看到他的多重人格互相层叠,怪物、父亲、男人,还有议会领导和鳏夫。
我的心突然怦怦跳个不停,脸也火辣辣的,我快要忍不下去了。
“不用担心我怕疼。”我说,“这方面的练习我做得可不少。”
有那么一刻,镜子中他的双眼如利刃一般,我方才那种强烈的怒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再熟悉不过的恐惧。可他只是关掉推子的开关,把它放在架子上,走下了楼梯,把一地的头发留给我收拾,肩上和脖子上的碎发也得我自己来擦,还得再把推子放回洗漱间的抽屉里。
这些都做完之后,我回到房间里,看着碎了一地的、我曾经的收藏。我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拢成一堆,又一片一片地收进我桌旁的垃圾桶里。
起身时我脸上的肌肉有些不自觉地抽搐。我的腿也在抖。
那一刻,看着我在这里筑造的空虚生活,看着我为数不多的珍藏的残骸,我想,我必须得走。
这想法如此强烈,我能感到它的力量如钟声一般在我心里回荡,于是我又想,我必须得走。
我走到床边,伸手到枕头下面摸了摸,我母亲给的雕塑仍在那里,仍然安全,仍然那么蓝,仍然在清晨的阳光中闪耀着。我把它放在我桌上,放在那一摞书旁边,离开了房间,把门合上。
到了楼下,我紧张到吃不下饭,不过我还是往嘴里塞了一片吐司,只因为怕父亲盘问我。我不该担心,现在他假装我不存在,假装看不到我每次弯腰捡东西的时候都会疼。
我必须得走。这句话现在在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像一句祷文,成了我唯一的稻草。
他读完博学派每天早晨发布的报纸,我也洗完了自己的盘子,我们一起走出房子,谁也没有说话。我们沿人行道走着,他微笑着跟邻居们打招呼。在马库斯·伊顿的世界里,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有他的儿子是个例外。只有我是例外,我无法满足他的期待,我是他眼中混乱的来源。
但是今天,我为此而高兴。
我们上了公交,站在过道里,让周围其他人坐下,典型的无私派举动。我看着其他派的人上车,吵吵嚷嚷的诚实派男孩女孩、求知眼神炙热的博学派。我看着无私派从他们的座位上站起来给别人让座。今天所有人都是往一个目的地去——中心大厦——那远处的黑色石柱,它顶上的两个尖塔直插云霄。
我们到了那里之后,一起往入口走去,父亲一只手搭在我肩上,碰得我的背一阵阵疼。
我必须得走。
这是绝望的回响。每向选派那一层走一步身上就传来的剧痛让我更想离开。我有些呼吸困难,不过并不是因为腿上的疼痛,而是因为我虚弱的心,随着我迈开的每一步慢慢变得强大。走在我身边的马库斯擦了擦额上的汗,其他无私派都闭紧了嘴,不敢大声呼吸,因为那样会有抱怨的嫌疑。
我抬头看着眼前的楼梯,这把火,这种欲望,这个逃离的机会,就这样将我点燃。
我们到了那一层,所有人都调整好呼吸才进去。房间里很暗,所有窗子都被挡住了,座位围绕几个大碗摆开来,碗里分别是玻璃、清水、石头、炭火和泥土。我在队伍里找到该站的位置,是在一个无私派女孩和一个友好派男孩之间。马库斯站在我前面。
“你知道该怎么做。”他说。这话更像是他对自己说,而不是我对我,“你知道该怎么选择。我知道你懂的。”
我只是避开他的目光,往下看。
“一会儿见。”他说。
他走到无私派的区域,坐在前排,周围是其他议会成员。渐渐地,房间里挤满了人,今天要选派的站在边上,站成一个方阵,来看的则在中间坐着。门关上了,片刻的安静之后,来自无畏派的议会代表走上演讲台。此人叫麦克斯。他抓着演讲台的边缘,我从这么远的地方都看得到他指关节上的瘀伤。
他们无畏派的人是要学习格斗吗?必定是。
“欢迎来到选派大典。”麦克斯说,他深沉的声音毫不费力地传遍了整个房间。他不需要麦克风,他的声音够大,也够有力,穿透我的头颅,萦绕在我脑海中,“今天你们将选择你们的派别。在这之前,你们一直都跟随着你们父母的脚步,遵循着你们父母的规则。今天,你们将选择自己的道路,建立自己的规则。”
我几乎能想象出父亲现在的样子,听到这样典型的无畏派演讲,他一定是紧闭双唇。我对他的习惯太了解了,差点儿跟他学上这些习惯,但我可不赞同他的观点。我对无畏派没有什么偏见。
“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意识到,每一人,每一个个体,都需要对这个世界的罪恶负责。但这罪恶到底是什么,他们无法达成一致。”麦克斯说,“有人说是不诚实……”
我想到我说过的谎言,年复一年,为自己身上这里一处那里一处的瘀青和伤口找借口,为了保守马库斯的秘密而躲闪回避问题。
“有人说是无知,有人说是暴力……”
我想到友好派庄园里的平静,想到我在那里能寻找得到的、远离暴力和残酷的自由。
“有人说是自私。”
这是为了你好,马库斯第一次甩下皮带前这样说。好像他打我是自我牺牲似的。好像他打我他自己会疼似的。可今天早晨我并没看到他在厨房里一瘸一拐啊。
“而最后一群人说,是因为懦弱。”
无畏派坐的地方传出几声口哨,其他无畏者大笑起来。我想到昨晚吞噬我的恐惧,它控制了我,我丧失了知觉,无法呼吸;我想到这些年的时光将我碾碎成父亲脚下的尘土。
“就这样,我们建立了我们的派别:诚实派、博学派、友好派、无私派、无畏派。”麦克斯微笑着,“这些派别分别给我们提供不同的人才:管理者、教师、顾问、领导人、保护者。派别给我们带来归属感,让我们成为团体的一员,是派别给了我们所拥有的生活。”他清清嗓子,“不说这些了,进入正题吧。上前来领自己的刀子,然后做出选择。第一个选派者,格雷戈里·泽尔纳。”
刀子会划进我的手掌,随之而来的疼痛会从旧派别跟随我到新的派别去,这似乎合情合理。可是,就在今天早晨,我还是没有决定要选哪一派做避风港。格雷戈里·泽尔纳将手上流下的血滴进装着泥土的碗里,选择了友好派。
友好派听起来像是当避风港的最佳选择,它有着那样平静的生活、气味香甜的果园、永远微笑的人群。在友好派,我可以找到我毕生都在找寻的包容和接纳,也许,也许慢慢地,我能在那里学会找到稳定和平衡,学会接纳自己。
我看着坐在友好派区域的人们,他们穿着红色、黄色的衣服,我看到的全是完整、健全的人,他们可以为彼此加油喝彩,可以相互支持。他们太完美,太善良,我这样被怒火和恐惧驱使的人怎能冲进他们的怀抱呢?
仪式进行得太快了。“海伦娜·罗杰斯。”
她选择了诚实派。
我知道诚实派考验中会发生什么。某天我在学校听到了别人的悄悄话。在那里,我必须曝光自己的每一个秘密,一点一点把它们抠出来。要想加入诚实派,我就必须把自己剥得精光。不,我不要那样做。
“弗雷德里克·拉芙莱斯。”
一身蓝装的弗雷德雷克·拉芙莱斯划破了他的手掌,让血滴进了博学派的清水里,水里的粉色又深了一分。我还算会学习,应该能达到博学派的要求,但是我对自己足够了解,我太不稳定,太情绪化,无法融入那样一个地方。博学派会让我窒息,而我想要的是自由,不是另一所监狱。
没过多久就喊到了我旁边的无私派女孩。“安妮·伊拉斯莫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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