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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2.幽灵的主人 11

但这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他有书面材料,如果必要的话,他也可以把它们放在桌上完全不看;他有受过训练的记忆术,有一贯的沉着冷静,在法庭说话的声音不会让他的喉咙吃力,彬彬有礼的态度不会让他的情绪紧张;如果乔治认为他在读出他们给予和接受爱抚的细节时会迟疑,那么乔治就不了解他是如何走到了今天:不了解那些造就了秘书官大人的年代和方式。过不了多久,罗奇福德勋爵就会开始表现得像个涉世未深、泪流满面的孩子;他是在为自己的生命而战,因此,面对一个对结果似乎毫不关心的人,他根本不是对手。法庭如果要判他无罪,那就请便好了,会有另一个法庭,或者是另一个过程,不那么正式,最终会让乔治变成一具残尸。他还想到,过不了多久,年轻的博林就会发脾气,会表现出对亨利的蔑视,然后就会彻底完蛋。他递给罗奇福德一份材料:“这上面写有一些话,据说是王后对你说过的话,你又接着传给了别人。你不用大声念出来。只需要告诉法庭,你说过这些话吗?”
乔治不屑地笑了。他得意地笑着,享受着这个时刻: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话大声念了出来。“国王无法跟女人成事,他既没有技巧,也精力不济。”
他之所以念出来,是因为他觉得人们喜欢这些。他们的确喜欢,尽管他们的笑声带着惊讶,难以置信。但那些法官——他们才是关键——却清楚地发出了啧啧的反对声。乔治抬起头,摊开双手。“我没有说过这些话。我不会承认。”
但是他现在说了。为了逞一时之能,为了得到人群的喝彩,他对继承权提出了质疑,贬损了国王的继承人:尽管已经提醒他不要那样。他(克伦威尔)点点头。“我们已经听说你散布谣言,说伊丽莎白公主不是国王的孩子。看来的确如此。你甚至在本庭传播了谣言。”
乔治哑然。
他耸耸肩,转过脸去。乔治左右两难,只要提及针对自己的控罪,就构成了真正的犯罪。作为检察官,他宁愿国王的窘境未被提及;不过对亨利而言,这件事情在法庭上公开并不比在大街上谈论造成更大的耻辱,而且酒馆客栈里还流传着小鸡鸡国王与他的巫婆妻子的段子。碰到这种情形,男人多半会怪罪女人。怪罪她做过的某件事,她说过的某些话,当他气馁时她投来的愤怒眼神,以及她嘲弄的表情。亨利害怕安妮,他想。但是跟他的新妻子在一起,他会重振雄风。
他收回心思,收起材料;法官们希望商讨一下。针对乔治的证据都很难站得住脚,但如果这些罪名被推翻,亨利会另找理由来控告他,而这会让他的家族很为难,不仅是博林一家,还有霍华德一家:为此,他想,诺福克舅舅将不会放过他。不管是在本次审判还是之前的审判中,还没有人指责这些罪名不可信。这些人会背着国王密谋,并与王后通奸——这已经成了一件大家可以相信的事情:有韦斯顿是因为他行事草率;有布莱里顿是因为他无恶不作;有马克是因为他野心勃勃;有亨利·诺里斯是因为他跟国王关系密切,十分亲近,他把自己当成了国王本人;有乔治·博林不是尽管他们是姐弟关系,而恰恰因为他们是姐弟关系。大家都知道,为了争权,博林家的人会不择手段;安妮·博林既然踩着倒台者的身体登上了王后宝座,难道就不会将博林家的某个私生子也推上王位吗?
他抬头看了看诺福克,诺福克朝他点点头。这么说,裁决已经确定无疑,判决也已一锤定音。唯一出人意料的是哈里·珀西。伯爵从他的座位上起身。他站在那里,微张着嘴,人们安静下来,不是法庭里一直持续到现在的那种窸窸窣窣、窃窃低语的勉强的安静,而是一种默然无声、有所期待的寂静。他想起了格利高里:您想听我发表演讲吗?接着伯爵向前一歪,发出一声呻吟,随着“砰”的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卫兵们马上围到他俯卧着的身体旁,人群大声喧哗,“哈里·珀西死了。”
不可能,他想。他们会让他苏醒的。现在是下午三点左右,法庭里闷热而密不通风,法官们面前摆满了证据,仅仅是那些书面声明,就足以让一个健康的人累倒。在搭建供法官们就座的台子所用的新木板上,铺有一长条蓝布,他看着卫兵们将布从地板上掀起来,权充抬伯爵的毯子之用;一幕往事骤然闪现:意大利,酷热,鲜血,连拖带滚带挪地把一个奄奄一息的人弄到用布片结成的鞍褥上,那些布片本身也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然后再把他拖到一座——那是什么?教堂还是农场?——的墙脚下,只是为了几分钟之后,他一边尽量把自己的肠子从流出来的伤口中再塞回去,仿佛不愿弄脏这个世界,一边在骂骂咧咧中死去。
他一阵恶心,便在总检察长旁边坐下来。卫兵们将伯爵抬了出去,伯爵的头耷拉着,双眼紧闭,双脚轻轻晃动。他的邻居说:“这又是一个被王后毁掉的人。我想,若干年后我们也不会知道还有哪些人。”
的确。审判是一种临时的解决方法,是摆脱安妮、迎娶简的权宜之计。其效果还没有得到检验,反响还没有出现。但是他认为国家的心脏会有震动,联邦的肚子会有起伏。他起身走到诺福克身旁,催促他继续审理。乔治·博林——目前处于受审与定罪之间——看上去好像也可能会倒下,并且哭了起来。“扶罗奇福德大人坐下,”他说。“给他弄点喝的。”他犯有叛国罪,但仍然是一位贵族;他可以坐下来聆听自己的死刑。
 
第二天,5月16日,他来到塔里,与金斯顿一起待在他的长官室。金斯顿正在为不知道该为王后准备怎样的死刑而发愁:她得到的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判决,有待国王最后决断。克兰默正在她的房间里,来听取她的忏悔,他将可以婉转地暗示她,如果她配合,就可以减轻痛苦。国王仍然会宽大为怀。
一名卫兵来到门口,对总管说:“来了一位客人。不是要见您,先生。而是要见克伦威尔大人。是个外国人。”
来者是让·德·丹特维尔,安妮加冕为王后的那段时间他曾在这里任大使。让神态自若地站在门口:“他们说我应该能在这儿找到你,由于时间很紧——”
“亲爱的朋友。”他们拥抱了一下。“我甚至不知道你到了伦敦。”
“我刚刚下船。”
“是啊,看得出来。”
“我不喜欢坐船。”大使耸耸肩;或者至少他的大垫肩动了动,然后又平静下来;在这个温暖的上午,他令人不解地穿着一层又一层的衣服,犹如迎接十一月份的装束。“无论如何,我似乎最好先到这儿,在你又去玩草地滚球之前堵住你,我觉得你在应该见我们的代表时,通常都在玩球。我奉命来跟你谈谈小韦斯顿的事情。”
天哪,他想,理查德·韦斯顿爵士已经设法贿赂了法兰西国王吗?
“你来得正是时候。他已经被判处死刑,明天执行。他怎么了?”
“如果献殷勤也要遭惩处,”大使说,“这未免令人担忧。很显然,那个年轻人并无别的过错,只不过是写了一两首诗吧?说了些恭维话,开了些玩笑?也许国王会饶他不死。我们觉得可以建议他离开宫廷一两年——也许去旅行?”
“他有妻子和一个年幼的儿子,先生。他甚至没有因为顾及他们而收敛自己的行为。”
“那后果就更严重了,如果国王要处死他的话。难道亨利不在意自己的仁君之名吗?”
“哦,他在意,他常常谈起这些。先生,我的忠告是忘记韦斯顿。尽管我的主人敬仰和尊重你的主人,但如果弗朗西斯国王插手这件事情,我的主人不会乐意接受的,因为这毕竟是一桩家事,他觉得这是跟他自身密切相关的事情。”
丹特维尔乐了。“也许的确可以称之为家事。”
“我发现你没有为罗奇福德勋爵求情。他当过大使,我还以为法兰西国王会更关心他。”
“哦,是啊,”大使说。“乔治·博林。我们知道已经改朝换代,明白随后会有许多变化。当然,整个法国宫廷都希望‘阁下’不要出事。”
“威尔特郡伯爵?他一直为法国人竭诚效劳,我明白你们会想念他的。他目前没有任何危险。当然,你们不能指望他像以前那样有权有势。正如你所说的,改朝换代了。”
“我是否可以说……”大使停下来,抿了一口酒,吃了一点金斯顿的仆人端上来的饼干,“在法国,我们觉得这整件事情不可思议?亨利如果想甩掉小妾,不是完全可以做得悄无声息吗?”
法国人不了解法庭或议会。对他们来说,最好的行为就是隐蔽的行为。“而就算他一定要向全世界昭告他的耻辱,一两桩通奸罪也完全够了吧?不过,克伦穆尔,”大使上下打量着他,说,“我们可以用男人对男人的方式交谈,对吧?最大的问题是,亨利能行吗?因为我们听到的是,他刚刚做好准备时,他妻子似乎瞪了他一眼,他就顿时泄了气。在我们看来,这就像巫术,因为巫婆的确常常让男人变成无能。但是,”他眼神中透着怀疑和轻蔑,接着说,“我无法想象任何法国男人会这么挺不住。”
“你必须理解,”他说,“亨利虽然是一个百分之百的男人,但还是一位绅士,而不是一只哼哧哼哧的野狗,在阴沟里跟……哦,我不是在说你们的国王对女人的选择。过去这几个月,”他深吸一口气,“尤其是过去这几周,我的主人经受了巨大的考验和痛苦。他现在要追求幸福。他的新婚姻无疑会给他的王国带来安定,给英格兰增加福祉。”
他侃侃而谈,就像在奋笔疾书一样;他已经在把这些话变成正式的报告。
“哦,是啊,”大使说,“那个小人儿。我们没有听到多少对她的容貌或才智的赞美。这又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人,他不会真的要娶她吧?皇帝为他提供了一些那么合算的联姻机会……或者我们听说是这样。我们理解这一切,克伦穆尔。作为男人和女人,国王与小妾可能会有争执,但这个世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这里并非伊甸园。说到底,她不适应的还是这种新权术。从某种意义上说,老王后是小妾的保护伞,自从她死后,亨利就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想如何重新变成一个受人尊敬的人。因此,他必须娶回一位自己最先见到的诚实本分的女人,实际上,她是否是皇亲国戚并不重要,因为博林家的人被除掉后,克伦穆尔就位高权重,他一定会在枢密院里塞满亲皇帝派的人。”他撇了撇嘴唇;可能是在微笑。“克伦穆尔,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查理皇帝给了你多少好处。我可以肯定我们也付得起。”
他笑了起来。“你的主人正如坐针毡。他知道我的国王有源源不断的钱流进来。他担心他会造访法兰西,而且带着全副武装。”
“你知道你们欠弗朗西斯国王的情。”大使很气恼。“教皇当时要把你们的国家从基督教国家的名单上删除,只是因为我们的谈判,那些特别高明和巧妙的谈判,才阻止了教皇。我想,我们一直是你们忠诚的朋友,为你们进行了辩护,甚至比你们自己更为有力。”
他点点头。“我一向喜欢听法国人自我表扬。本周晚些时候,你愿意跟我共进晚餐吗?等这一切完事之后?等你的不安平息之后?”
大使低下头。他的帽徽闪闪发光;那是一枚银骷髅帽徽。“我会向我的主人报告说,很遗憾,在韦斯顿的事情上,我尽力了,但没有成功。”
“就说你来得太迟了。潮水跟你作对。”
“不,我会说克伦穆尔跟我作对。顺便问一下,你知道亨利干什么了,对吧?”他似乎很开心。“他上周派人去请一名法国的死刑执行人。不是从我们自己的城市,而是加来的那位负责砍头的刽子手。他似乎不愿意让任何英格兰人来给他妻子斩首。我真是不明白,他干吗不自己把她带出去,在大街上把她掐死。”
他转向金斯顿。总管现在已经上了年纪,尽管十五年前曾经因为国王的事务出使过法国,但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使用过法语;红衣主教的建议是,说英语,说大声。“你刚才听到了吧?”他问。“亨利已经派人去加来请行刑人。”
“天哪,”金斯顿说。“是在审判之前吗?”
“大使先生是这样告诉我的。”
“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高兴,”金斯顿大声而缓慢地说。“我的心情。轻松了很多。”他轻拍着自己的脑袋。“我想他用的是……”他做了个挥砍的手势。
“没错,大刀,”丹特维尔用英语说。“你们可以期待一场精彩的表演。”他碰了碰帽子,“再会,秘书官大人。”
他们目送着他出去。这本身也是一场表演;他的仆人们得再给他裹上好几层衣物。他上一次出使这里时,由于不适应英格兰的空气、潮湿以及刺骨的寒冷,他不慎发烧,因此不得不长时间捂在被子里,想发汗退烧。
“小让啊,”他看着大使的背影说,“仍然害怕英格兰的夏天。还有他的国王——第一次拜会亨利时,因为恐惧而禁不住全身发抖。我和诺福克不得不搀扶着他。”
“是我理解错了,”总管说,“还是他真的说韦斯顿因为写诗而犯了罪?”
“差不多吧。”安妮仿佛是一本书,敞开了摊在桌上供人随意书写,而原本只有她丈夫才能在页面上写字。
“不管怎么说,我少了一桩心事,”总管说。“你有没有看过女人被烧死?我但愿永远不要看到,因为我相信上帝。”
 
5月16日晚上,克兰默大主教来见他时,显得病怏怏的,鼻唇沟纹隐约可见。它们一个月前就有了吗?“我希望尽早结束这一切,”他说,“然后回肯特郡去。”
“你把格蕾特留在那儿?”他温和地说。
克兰默点点头。对妻子的名字他似乎难以启齿。每当国王提起婚姻,他就心惊胆战,而最近这些日子里,国王当然很少谈论别的事情。“她担心国王娶了新王后之后,会回归罗马,于是我们就不得不分手。我告诉她,不会的,我知道国王很坚决。但他是否会改变想法,以便牧师可以跟自己的妻子公开地生活在一起……如果我觉得这毫无希望,那么我想就应该让她回家,以免她到头来无依无靠。你知道会是什么情形,过些年后,亲人会离世,他们会忘记你,你会忘记自己的语言,起码我是这么认为。”
“完全有希望,”他坚定地说。“告诉她,不出几个月,在新议会里,我会将所有法规中的罗马的残余彻底清除干净。到那个时候,你知道,”他笑了笑,“一旦那些资产被分……嗯,一旦它们流进了英格兰人的腰包,就不会再回到教皇的腰包。”他说,“王后怎么样了,她向你忏悔了吗?”
“没有。还不到时候。她会忏悔的。最终会的。等到那一步的时候。”
他为克兰默感到高兴。就眼下来说,哪一种情况更糟呢?听一个有罪的女人彻底坦白,还是听一个无辜的女人苦苦哀求?而不管哪一种情况,他都只能无言以对?也许安妮会一直等到毫无缓刑的希望,一直把秘密保留到那个时候。他能理解。换了是他也会这样。
“关于解除婚姻的听证会,”克兰默说,“我把具体安排告诉了她。我告诉她会在朗伯斯举行,就定在明天。她说,国王会到场吗?我说不会,他会派代理人来。她说,他正忙着跟西摩厮守,接着她又责备自己,说,我不该说亨利的坏话,对吧?我说,那样不明智。她对我说,我能去朗伯斯吗,去为自己辩护?我说不行,没有必要,也为你指定了代理人。她似乎很沮丧。但是接着她又说,告诉我国王想要我签什么。不管他想要什么,我都会同意。他也许会允许我去法国,去修道院。他想要我说我与哈里·珀西结过婚吗?我对她说,夫人,伯爵否认了这一点。她就大笑起来。”
他显出怀疑之色。即使是彻底的坦白,即使是一五一十全盘承认罪行,也不会帮到她,现在帮不上了,尽管审判之前也许会有所帮助。国王不愿想起她的那些情人,不管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他已经将他们从脑海中消除。对她也是一样。她不愿相信亨利已经彻底将她抹去。他昨天说,“希望我这两条胳膊很快就能拥简入怀。”
克兰默说:“她无法想象国王已经抛弃了她。就在不到一个月之前,国王还让皇帝的使臣向她鞠躬行礼。”
“我想他那样做是为他自己。不是为了她。”
“我不知道,”克兰默说。“我还以为他爱她。以为他们之间没有隔阂,直到不久之前。我不得不认为自己一无所知。对于男人,对于女人。对于我的信仰,还有别人的信仰。她对我说,‘我会上天堂吗?因为我以前也做了很多好事。’”
她也这样问过金斯顿。也许她逢人就问。
“她谈到善行。”克兰默摇着头。“而只字不提信仰。我希望她能明白,就像我现在能明白一样,我们不是通过自己的善行而得到救赎,而只能是通过基督的献身,通过他的善行,而不是我们自己的善行。”
“哦,我想你不应该认为她一直都是天主教徒。这对她能有什么好处呢?”
“我为你感到难过,”克兰默说,“你得负责查清这一切。”
“当初开始时,我并不知道自己会发现什么。仅仅是因为这一点,我才能够承担下来,因为事事都超出了我的意料。”他想起马克的自吹自擂,想起那几位侍从被带上法庭时缩着身子互相躲闪,避开对方的视线;关于人性,他了解了一些就连他也前所未知的方面。“加迪纳在法国吵吵嚷嚷地要求知道细节,但我发现我不想写出那些细节,它们简直骇人听闻。”
“想办法遮掩一下吧,”克兰默赞同道。不过,国王自己似乎并不回避细节。克兰默说,“他不管去哪里,都带着自己写的那本书。有天晚上,在卡莱尔主教府——你知道弗朗西斯·布莱恩租了那儿吧?——他把它拿了出来。布莱恩正在款待客人时,国王拿出那份书稿,开始大声读起来,一定要让所有的人听。他因为痛苦而糊涂了。”
“毫无疑问,”他说。“不管怎么样,加迪纳会满意的。我告诉过他,等到分发战利品时,他会从中受益。我指的是那些职位,还有现在回到国王手中的那些津贴和款项。”
但克兰默并没有听。“她对我说,我死的时候,身份将不是国王的妻子吗?我说,不是,夫人,因为国王会已经解除你们的婚姻,而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征得你的同意。她说,我同意。她对我说,但我会仍然是王后吗?我想,根据法规,她仍然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对她说。可她似乎很满意。但是我跟她在一起的时间啊,显得那么漫长。她一会儿大笑,一会儿祈祷,一会儿焦躁不安……她问到了伍斯特夫人,问到她怀的孩子。她说伍斯特夫人已经怀孕五个月左右,但她觉得胎儿的动静不像五个月的孩子那么大,她觉得这是因为伍斯特夫人受了惊吓,或者是为她悲伤。我不想告诉她伍斯特夫人已经提供了不利于她的证词。”
“我会打听的,”他说,“关于伍斯特夫人的身体状况。但不是向伯爵打听。他曾经对我怒目而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大主教的脸上闪过一连串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你不知道吗?那我就明白传言不实了。我为此感到高兴。”他犹疑着。“你真的不知道吗?宫里有人说,伍斯特夫人的孩子是你的。”
他目瞪口呆。“我的?”
“他们说你经常跟她在一起,关着房门。”
“那就是通奸的证据吗?嗯,我想可能是的。我这是报应。伍斯特大人会要我的命的。”
“你看起来并不害怕。”
“我害怕,但不是怕伍斯特大人。”
而是害怕即将到来的时间。安妮顺着大理石台阶向天堂爬去,她的善行就像戴在手腕和脖子上的珠宝一样熠熠生辉。
克兰默说:“我说不清是为什么,但她觉得仍然有希望。”
 
这些日子里,他身边总是有人。他的盟友们在关注他。费兹威廉跟在他身旁,仍然为诺里斯说了一半又收回去的话感到苦恼:一直念念叨叨,绞尽脑汁,想把那些只言片语变成完整的句子。尼古拉斯·卡鲁主要跟简在一起,但爱德华·西摩则在他妹妹和国王寝宫之间来来去去,寝宫的气氛压抑而戒备,而国王就像牛头怪[14],隐身在迷宫般的房间里呼吸。他理解他的新朋友们是在保护自己的投资。他们关注着他,留心任何举棋不定的迹象。他们要尽可能地让他深度介入这件事,而他们自己则藏起双手,那么,一旦国王日后有任何反悔,或者质疑事情为什么处理得那么仓促,遭罪的就会是托马斯·克伦威尔,而不是他们。
里奇和赖奥斯利大人也经常出现。他们说:“我们想陪在你身边,我们想学习,想看看你怎么做。”但他们不可能看到。小时候,为了逃离家门,跨越海峡远离他父亲,他一文不名地浪迹到多佛,在大街上摆起三张纸牌的游戏。“看到王后了?注意盯紧她。好了……她现在在哪儿?”
王后藏进了他的袖子。钱币装进了他的口袋。赌徒们大喊,“你会挨鞭子的!”
 
他将死刑令拿去请亨利签署。金斯顿仍然没有收到关于该如何处死那几个男人的指示。他保证说,我会让国王集中心思的。他说,“陛下,塔丘上没有绞刑架,而我认为将他们押往泰伯恩刑场也不是个好主意,人群可能会失控。”
“为什么要失控?”亨利说。“伦敦人并不喜欢这些人,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他们。”
“是的,但任何可能引起骚乱的借口,而且如果天气持续晴好……”
国王哼了一声。很好。斩首吧。
马克也一样吗?“我算是答应过他,只要他坦白,就会从轻发落,而您知道,他的确主动坦白了。”
国王说,“法国人到了吗?”
“到了,让·德·丹特维尔。他提出了交涉。”
“不,”亨利说。
不是那个法国人。他指的是加来的行刑人。他对国王说,“您觉得是在法国,王后年轻的时候在法国宫廷期间,您觉得她是在那儿第一次失身的吗?”
亨利没有回答。他想了想,然后说:“她总是在向我宣扬,请注意我说的话……总是在向我宣扬法国有多么好。我想你说得对。我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情,我不相信是哈里·珀西得到了她的处女之身。他不会撒谎,对吧?以身为英格兰贵族的名誉担保,他不会撒谎。不,我相信她最初是在法国宫廷被诱骗失身的。”
所以,他无法断定请来那位技术精湛的加来行刑人到底是不是一种仁慈,也不知道对王后实施这种形式的死刑是否仅仅是符合亨利强烈的礼法意识。
但是他想,如果亨利认为毁了她的是某个法国人,某个不为人知、也可能已经死去的外国人,那就更好。“这么说不是怀亚特?”他说。
“不,”亨利脸色阴沉地说。“不是怀亚特。”
他现在最好待在原地不动,他想。这样更安全。不过可以给他捎个信,说他不会受到审判。他说:“陛下,王后在抱怨她那些女侍。她希望让她自己寝宫的女人去侍候她。”
“她手下的人已经解散。是费兹威廉负责处理的。”
“我想有些女侍还没有回家。”他知道,她们还留在自己朋友的府里,希望有一位新的女主人。
亨利说:“金斯顿夫人必须留下,但其他人你可以换掉。只要她能找到愿意侍候她的人。”
安妮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众叛亲离。如果克兰默说得没错,她以为自己以前那些朋友在为她感到难过,但在她人头落地之前,他们其实都惶惶不可终日。“有人会帮她的,”他说。
亨利现在低头看着面前的文件,似乎不知道那是些什么。“死刑令。请您签署,”他提醒道。他站在一旁,看着国王将自己的笔蘸了蘸墨水,在每一份死刑令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那方方正正的一串字母重重地落在纸上;说到底,这还是一个男人的手。
 
当安妮的情人们受死时,他正在朗伯斯,参加在这里审理的离婚诉讼案:这是审理的最后一天,必须如此。他的外甥理查德代表他去了塔丘,回来后向他报告了行刑的经过。罗奇福德表现得很有自制力,发表了一番口若悬河的演讲。他最先被送上断头台,砍了三斧头才终于完事;在那之后,其他人都不再多言。他们都说自己有罪,都说自己该死,但还是没有说为什么有罪;被留到最后、在血泊中站立不稳的马克大声祈求上帝的仁慈和人们的祷告。行刑人肯定稳住了自己,因为在第一次失误之后,其他人都死得干净利落。
从理论上说,事情已经完结。庭审记录已经归他掌握,将送往案卷司长官邸,或者保存,或者销毁,或是暂时搁置一旁,但死者的尸体是一个不洁的、急待处理的难题。尸体必须搬上马车,运进伦敦塔里:他不难想象那种情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无头死尸,犹如胡乱地堆在床上,或者就像战场上的尸体,被掩埋之后又重新挖了出来。进入城堡之后,他们的身上将只剩下衬衫,外套被扒下来,成为对行刑人及其助手的犒赏。紧邻锁链中的圣彼得礼拜堂的墙边,有一片墓地,几位平民将被埋在那里,而罗奇福德将独自前往教堂的地下。但是现在,死者身上已经没有显示各自身份的徽章,辨认起来有些困难。有位殡葬工说,把王后叫来,她了解他们身上的各个部位;但其他人都责备他,理查德说。他说,看守见得太多,很快就不再讲究什么礼法。“我看到怀亚特从钟塔的栅栏边往下看,”理查德说。“他对我打了个手势,我想给他希望,但不知道该如何向他示意。”
他会被释放,他说。但也许要等到安妮死后。
那一天似乎还有待时日。理查德拥抱了他,说,“如果她在位的时间更长,一定会把我们送去喂狗。”
“如果我们让她在位的时间更长,那就是我们活该。”
 
在朗伯斯,王后的两位代理人已经在场:到场的还有国王的代理人贝迪尔博士和特雷贡威尔博士,以及他的法律顾问理查德·桑普森。还有他自己(托马斯·克伦威尔),以及大法官和其他委员,包括萨福克公爵——公爵自己的婚姻情况十分复杂,所以他学习了一些教会法规,就像小孩服药那样囫囵吞枣;今天,布兰顿一直坐在那儿苦着脸,并在椅子上动来动去,而牧师和律师们则在细查详情。他们商讨了哈里·珀西的问题,一致认为他对本案没有用处。“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得到他的配合,克伦威尔,”公爵说。无奈之下,他们讨论起玛丽·博林,一致认为只好让她充当障碍因素;尽管国王也同样有责任,因为他无疑知道,既然他跟安妮的姐姐上过床,就不能跟安妮缔结婚约,对吧?我想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含糊之处,克兰默温和地说。她们是两姐妹,这很清楚,但是他得到过教皇的特许,他以为当时仍然有效。他不知道,对这么重大的事情,教皇是不能特许的;这一点后来才明确。
这一切太难以服人。公爵突然说,“嗯,你们都知道她是女巫。如果她对他实施法术骗婚……”
“我想国王没有此意,”他(克伦威尔)说。
“哦,他有,”公爵说。“我想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讨论此事。如果她对他实施法术骗婚,那么婚姻就无效,这是我的理解。”公爵抱着双臂,靠回到椅背上。
两位代理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桑普森看着克兰默。没有人去看公爵。最后,克兰默说:“我们不需要公之于众。我们可以公布裁决,但不公开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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