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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2.乌鸦 5

“你看着路,小心别让珍妮失蹄。如果稍有闪失,我就让你骑着驴子跟我回家。”
“咦——昂——,”克里斯托弗大声叫着,那些武装卫兵不禁从马上纷纷侧目。“法国驴子,”他解释道。
法国蠢货,有个人语气很温和地说。第一天的行程快结束时,他们一边穿过昏暗的树林,一边唱着歌;这能提振他们疲惫的心情,并赶走藏在林边的幽灵;千万不要低估普通英格兰人的迷信心理。这一年接近尾声时,大家最喜欢的歌就是根据国王自己写的那首“与好朋友共度时光/我爱你至死不渝”改写而成的歌曲。这些改写的歌曲只是稍稍有些粗俗,否则他会觉得有必要制止。
小旅店的老板是一个身材瘦小、满面倦容的男人,徒劳无益地想弄清自己招待的是谁。他妻子年轻健壮,一副诸事不顺的样子,那双蓝眼睛气呼呼的,说起话来也是大嗓门。他带来了自己的随行厨师。“天啊,什么?”她说。“你认为我们会对你下毒吗?”他能听到她在厨房里重手重脚,把用她的平底锅能做或者不能做的东西摔得砰砰响。
很晚的时候她来到他的房间,问,你需要什么吗?他说不需要,可她又追问道:什么,真的?什么都不需要?你的声音可以低一点儿,他说。这里远离伦敦,国王在宗教事务方面的代理人也许可以放松一下警惕?“那就留下吧,”他对她说。她也许很吵,但是比伍斯特夫人更安全。
天还没亮他就醒了,醒得很突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能听见下面有个女人的声音,一时间,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飞马酒馆,他姐姐凯特在大呼小叫地忙乎,以为这是他从他父亲家里逃离的那天早上:他的一生又呈现在面前。但在这个没有点蜡烛的黑暗的房间里,他小心翼翼地动了动四肢:没有擦伤;没有伤口;他想起了自己置身何处以及这是怎么回事,于是挪到留有女人体温的地方,胳膊搭在长枕上,重新迷糊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女店主在楼梯上唱歌。唱的好像是,一个五月的早上,十二位处女出去了。一个也没有回来。她拿走了他留给她的钱。与他打招呼时,她的脸上丝毫没有晚上有过交易的痕迹;但是当他们准备上马时,她走出来低声跟他讲话。克里斯托弗神气十足地向店主付了账。天气温和了一些,他们一路疾行,平安无事。关于进入英格兰中部的行程,留在他脑海中的将只有几个画面。冬青树的浆果在树丛中闪烁。一只山鹬受惊而起,几乎是从他们的马蹄下飞走。还有冒险进入一片潮湿地域时,由于硬地和沼泽颜色相同,脚下总是很不踏实的感觉。
* * *
金博尔顿是一个热闹的集镇,但黄昏时分,街道上空无一人。他们并没有急急赶路,但也没有必要让马儿累得筋疲力尽,这项任务虽然重要,却并不紧急;凯瑟琳是死是活,是她自己的命数。而且对他而言,到乡下来走一走也是好事。挤在伦敦的小巷子里,骑着马或骡子在防波堤和山墙下小心地穿过,头顶是被破败的屋顶所戳穿的窄小天穹,你简直忘了英格兰的模样:土地多么宽广,天空多么辽阔,民众多么贫困和无知。他们经过路旁的一个十字架,十字架的底部有被人刚刚挖过的痕迹。一名武装卫兵说:“他们认为僧侣们在埋藏财物。以免让我们这位大人知道。”
“的确,”他说。“但不是藏在十字架下。他们不至于那么蠢。”
在大街上的教堂门口,他们勒住马头。“干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我需要祝福,”他说。
“你需要忏悔,先生,”有人说。
大家会意地笑了。这个玩笑并无恶意,不会影响他们对他的看法:只不过他们晚上都是孤衾冷被。他已经发现,没有见过他的人都不喜欢他,而在见过他之后,只有部分人不喜欢他。我们还不如去修道院投宿,一名卫兵抱怨道;不过我想,修道院里没有女人。他在马上转过身来:“你真这么想吗?”大家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进入冷飕飕的教堂后,他的随从都抱着膀子,跺着脚,口里叫着“好冷”,就像蹩脚的演员一般。“我要吹口哨把牧师叫来,”克里斯托弗说。
“不许你这么干。”但是他笑了;他能想象自己年轻时也会这么说,并这么干。
不过没有吹口哨的必要。一位探头探脑的守门人提着灯悄悄走了过来。很显然,已经有人慌慌张张地去大房子报信:小心,快准备好,有贵族来了。他想,为礼貌起见,应该有人先去通报凯瑟琳,但也不宜太郑重其事。“想想看,”克里斯托弗说,“我们闯进去的时候,她可能正在拔胡子。这个年纪的女人经常这样。”
在克里斯托弗眼中,前王后是个母夜叉,是个丑老太婆。他想,凯瑟琳应该跟我年纪相同,或相仿。但生活对女人总是更残酷,特别是对像凯瑟琳这样生过许多孩子却又亲眼看着他们夭折的女人。
牧师一声不响地来到他身旁,这是个胆小怕事的家伙,想让他们看看教堂的宝贝。“嗯,你肯定是……”他搜寻着脑海里的一串名单。“威廉·罗德?”
“哦。不是。”这是另一位威廉。接着是一番长长的解释。他打断了他。“只要你的主教知道你是谁就行了。”在他的身后,是长有五百根手指的圣艾德蒙的一幅画像;圣徒的双脚摆出优雅的角度,仿佛在跳舞一般。“把灯举起来,”他说。“那是美人鱼吗?”
“是的,大人。”牧师脸上显出担忧之色。“得取下来吗?是禁止的吗?”
他笑了。“我只是想到,她离大海太远了。”
“她是一条臭鱼。”克里斯托弗大笑着说。
“原谅这孩子。他毫无诗意。”
牧师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在一块橡木屏风上,圣安妮手捧一本书,在教她的小女儿圣母马利亚;大天使圣米迦勒用一把弯刀砍着缠在他脚上的魔鬼。“大人,您是来这儿看望王后的吗?我是说,”牧师改口道,“凯瑟琳夫人。”
牧师根本不认识我,他想。我可以是任何特派员。可以是萨福克公爵查尔斯·布兰顿。也可以是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他们两人都在凯瑟琳身上施展过自己有限的说服力和最擅长的恐吓手段。
他没有透露自己的名字,但留下了一点捐款。牧师的手握住那些硬币,仿佛要将它们焐热一般。“您会原谅我的口误吧,大人?关于那位女士的头衔?我发誓我没有恶意。对像我这样的乡下老头来说,要跟上变化很难。等我们好不容易弄懂了来自伦敦的报告,马上又来一份跟它前后矛盾。”
“对我们大家都很难,”他耸了耸肩,说。“你每周日都会为安妮王后祈祷吗?”
“当然,大人。”
“你们教区的人对此怎么看?”
牧师显得有些难堪。“嗯,大人,他们都是些淳朴的人。我不会在意他们所说的话。不过他们都很忠诚,”他又匆忙补充道。“非常忠诚。”
“毫无疑问。现在你能不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在这个周日祈祷时,为汤姆·沃尔西祝福?”
已故的红衣主教?他看出老人在更改自己的猜测。这不可能是托马斯·霍华德或查尔斯·布兰顿:因为你如果提起沃尔西的名字,他们就会忍不住要朝你的脚上吐唾沫。
当他们离开教堂时,最后的日光正消失于天际,零星的雪花朝南方飘去。他们重新上马;这是漫长的一天;他觉得背上的衣服沉甸甸的。他并不相信死去的人需要我们的祈祷,也不相信他们用得上。但所有像他一样了解《圣经》的人都知道,我们的上帝是一位喜怒无常的神,避免冒险不会有什么害处。当山鹬的红褐色身影突然飞起时,他的心脏曾经怦怦直跳。随着他们继续前行,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每一次跳动犹如鸟翼的沉重拍击;当鸟儿在树林中找到藏身之所时,那隐约的翅膀也没入黑暗之中。
他们在夜色苍茫中到达:城墙上有人高声问话,克里斯托弗大声回答:“托马斯·克伦穆尔,国王的秘书官兼案卷司长。”
“我们凭什么知道?”一个哨兵喊道。“把你们的旗帜打出来。”
“叫他拿灯照着让我进去,”他说,“否则我会拿靴子踹他屁股。”
到了内地他就必须这样说话;作为国王的没有贵族头衔的顾问,他这样才合乎情理。
吊桥肯定为他们放了下来:只听得一阵艰涩的刮擦声,然后是金属栓和铁链的嘎吱声和咔嗒声。金博尔顿城堡总是早早关门:很好。“记住,”他对一行人说,“别犯牧师那样的错误。当你们跟她府里的人谈话时,她是威尔士亲王遗孀。”
“什么?”克里斯托弗问。
“她不是国王的妻子。她从来都不是国王的妻子。她是国王的已故兄长威尔士亲王亚瑟的妻子。”
“已故就是死了,”克里斯托弗说。“这个我懂。”
“她不是王后,也不是前王后,因为她的第二次所谓婚姻并不合法。”
“意思是,不被许可,”克里斯托弗说。“她犯了与两兄弟结合的错误,先是跟亚瑟,然后又跟亨利。”
“对这样的女人,我们该怎么看?”他微笑着说。
随着火把的光亮,黑暗中出现了一个身影:埃德蒙·贝丁菲尔德爵士,凯瑟琳的看护人。“我想你可以先通告我们一下吧,克伦威尔!”
“格蕾丝,你不需要我事先通告,对吧?”他亲吻了贝丁菲尔德夫人。“我没有带晚饭来。不过我后面有一辆骡车,明天就会到这儿。我为你们自己的餐桌带了鹿肉,还有给王后的一些杏仁,还有一瓶甜酒,查普伊斯说她会喜欢。”
“只要是能引起她食欲的东西,我都很欢迎。”格蕾丝·贝丁菲尔德带领他们走进大厅。在火光的映照下,她停下脚步,朝他转过身来:“她的医生怀疑她肚子里长了肿瘤。但可能是一个很长的过程。想想看,她已经受了那么多罪,真是可怜。”
他把自己的手套和骑马服交给克里斯托弗。“你能马上去见她吗?”贝丁菲尔德问。“尽管我们没有期盼你,但她可能盼着呢。我们很难办,因为镇上的人都喜欢她,有些消息会通过仆人传进来,你拦都拦不住,我相信他们是站在护城河那边发信号。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路上有谁经过,我想她多半都知道。”
两个年长的女人——从服饰上看是西班牙人——靠在一面石膏墙上,恨恨地看着他。他朝她们鞠了个躬,其中一人用自己的语言说,就是这个人出卖了英格兰国王的灵魂。他注意到,她们身后的墙上绘有一幅天堂的图景,里面的人物已经褪色:亚当和夏娃手牵着手,在动物群中漫步,那些动物刚刚被创造出来,两人还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有只小象瞪着圆圆的眼睛,躲在树叶后面怯怯地窥视。他从未见过大象,但知道它们比战马高大得多;也许它还没来得及长大。它的脑袋上方是被果实压弯了腰的树枝。
“嗯,你知道规矩,”贝丁菲尔德说。“她住在那个房间,让她的侍女——那几位——在炉火上给她做饭。你敲门进去,如果你称她凯瑟琳夫人,她会把你赶出来,而如果你称她殿下,她就会让你留下。所以我干脆不用头衔,就叫她,你。仿佛她是个擦洗台阶的女佣。”
凯瑟琳坐在火旁,身上裹着一条上好的貂皮披肩。他想,国王会把它要回去的,如果她死了的话。她抬起目光,伸出一只手让他亲吻:有些不情不愿,但他觉得主要是因为寒冷,而并非不想理睬他。她皮肤蜡黄,房间里弥漫着病房的闷浊气息——隐隐约约的动物皮毛味,没有倒掉的潲水的馊菜味,还有一位姑娘匆匆端走的碗里的酸臭味:他怀疑碗里是这位遗孀胃里吐出来的东西。如果她晚上生病,也许会梦见她早年在其中长大的阿尔罕布拉宫[7]花园:大理石的路面,叮叮咚咚地汇入水潭的清澈流水,白孔雀拖曳的尾巴,柠檬的清香。我本可以在马褡裢里给她带一只柠檬来的,他想。
她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用卡斯提尔语对他说,“克伦威尔大人,我们不要再费力假装了吧,不要假装你不懂我的语言。”
他点点头。“过去那样也不容易,站在一旁听您的女仆谈论我。‘天啊,他可真丑,你觉得他会不会跟撒旦一样全身是毛?’”
“我的女仆这么说过?”凯瑟琳似乎感到好笑。她把手抽回去,藏了起来。“她们早就离开了,那些活泼开朗的姑娘们。留下来的只有老太婆,还有一些获准留下来的叛徒。”
“夫人,您身边的人都爱您。”
“她们打我的报告。我说的每一句话。她们甚至偷听我的祷告。嗯,大人。”她抬起脸对着光线。“你觉得我看上去怎么样?国王问你的时候,你会怎么说到我?我这好几个月都没有照过镜子了。”她拍了拍皮帽,把帽子的垂饰拉下来遮住耳朵,然后笑了起来。“国王过去总是称我为天使。他总是称我为小花儿。我的第一个儿子出生时,正值严冬。全国上下都被白雪覆盖。我想,我不会得到花儿了。可亨利给了我六打用纯白丝绸做成的玫瑰。‘像你的手一样白,亲爱的,’他说,并亲吻了我的指尖。”貂皮底下动了动,使他知道一只握紧的拳头此刻藏在何处。“我把那些玫瑰保存在一个箱子里。它们起码不会凋谢。这些年来,我把它们送给了那些帮过我的人。”她顿住了;嘴唇动了动,一句无声的祈祷:为逝者的灵魂祷告。“告诉我,博林的女儿怎么样?据说她总是在向她的新教上帝祈祷。”
“她的虔诚的确为人所知。因为她得到了学者和主教们的赞扬。”
“他们在利用她。就像她在利用他们一样。他们如果是真正的教徒,就会惊恐地避开她,就像避开异教徒一样。不过我想她在祈祷生个儿子。听说她上一个孩子没保住。唉,我知道那种痛苦。我从心底里同情她。”
“她和国王有望不久迎来另一个孩子。”
“什么?是具体的希望,还是泛泛的希望?”
他没有答话;目前还没有任何确切的说法;格利高里有可能弄错。“我还以为她向你透露了,”凯瑟琳刻薄地说。她打量着他的面孔:是否有几分不和,有几分冷漠?“听说亨利在追求别的女人。”凯瑟琳的手指抚摸着貂皮披肩:心不在焉地在毛皮上一圈一圈地摩挲着。“这也太快了。他们结婚才这么短的时间。我猜想,她会看着身边的那些女人,在心里对自己说,总是不停地问着,是你吗,夫人?或者是你?那些本身不值得信任的人在选择信任对象时居然那么盲目,这总是让我感到惊讶。安妮小姐自以为有朋友。可如果她不能很快给国王生个儿子,他们会反对她的。”
他点点头。“也许你说得对。最先反对的会是谁呢?”
“我干吗要提醒她?”凯瑟琳淡淡地说。“他们说,只要不顺她的意,她就找茬撒泼,跟街上的泼妇没什么两样。我并不意外。身为王后,而她也称自己是王后,就必须在世人的眼皮底下生活,必须承受痛苦。除了天后,没有别的女人凌驾于她之上,所以遇到烦恼时,她无处可以倾诉。如果有痛苦,她只能独自承受,并且需要一种特别的气度来承受。博林家的女儿似乎没有具备这种气度。我想知道为什么是这样。”
她突然停住了;张着嘴,身体缩成一团,仿佛想从衣服底下挪开。你身上疼痛,他开口说道,可她挥挥手拦住他,说,没什么,没什么。“国王身边的那些侍从,现在发誓说宁可献出生命来博得她一笑,但过不了多久,就会向另一个人表忠心。他们过去也是那样对我表忠心。那是因为我当时是国王的妻子,与我这个人本身毫无关系。可安妮小姐却认为这是由于她的魅力。另外,她应该担心的还不只是那些男人。她的弟媳简·罗奇福德,那可是个有心机的年轻女人……过去她侍奉我时,也常常向我透露一些秘密,爱情的秘密,也许是我宁愿不知道的秘密,我猜想,她的耳朵和眼睛现在可能还是那么敏锐。”她的手指仍然没有歇息,此刻正在胸骨附近的一处摩挲着。“你会感到奇怪,被流放的凯瑟琳怎么会知晓宫廷的内幕呢?这你就得自己去琢磨了。”
他心里说,我不用多琢磨。是尼古拉斯·卡鲁的妻子,你的一位特殊朋友。还有埃克塞特侯爵的妻子格特鲁德·科特尼;去年我揭穿了她的阴谋活动,我本该把她关起来的。也许还有简·西摩那小姑娘;尽管自从狼厅之行后,简还要忙于自己的事业。“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渠道,”他说。“但是你该相信那些人吗?他们打着你的幌子干事,却不尽力为你的利益着想,或者说不为你女儿的利益着想。”
“你会让公主来看我吗?如果你觉得她需要有人来开导她,稳住她,有谁比我更合适呢?”
“如果是我的话,夫人……”
“这对国王能有什么害处呢?”
“请你设身处地地为他想一想。我相信你的大使查普伊斯已经给玛丽小姐写了信,说他能帮她离开这个国家。”
“绝对不可能!查普伊斯不可能有这种想法。对此我本人可以担保。”
“国王认为玛丽也许会收买她的卫兵,一旦允许她出门来看你,她可能会骑马逃走,再乘船前往她的皇帝表兄的属地。”
想到那位瘦弱、惊惶的小公主走上这样一条孤注一掷的犯罪之路,他的嘴角几乎现出一抹笑意。凯瑟琳也笑了;一种扭曲、怨恨的笑容。“然后会怎么样?亨利害怕我的女儿会与一位外国丈夫并肩骑马回来,把他赶出他的王国吗?你可以让他放心,她没有这种想法。对此我本人同样可以负责。”
“你本人得做很多的事情啊,夫人。担保这个,负责那个。你只有一条命可以抵呢。”
“我希望这能对亨利有益。当我的死期来临时,不管是什么死法,我都希望去坦然面对,好给他树立一个榜样,到时候去面对他自己的死期。”
“我明白了。你经常考虑国王的死吗?”
“我考虑他的来世。”
“既然你关心他的灵魂,为什么又要不断地违逆他呢?这不会使他成为一个更好的人。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几年前,如果你顺从国王的意愿,如果你进了修道院,允许他再婚,他就绝对不会与罗马决裂?那就没有这种必要了。你的婚姻有很多可疑之处,你本该顺水推舟地退隐。你会受到所有人的敬重。可事到如今,你抓紧不放的头衔成了虚名。亨利本来对罗马忠心不二。是你把他逼进这种极端境地。是你,而不是他,分裂了基督教世界。而且我认为你清楚这一点,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这一点。”
她一时语塞,满腔的愤怒犹如一本大书,她的手指翻动着书页,最后停留在适当的词语上。“克伦威尔,你这番话,简直是……无耻。”
也许她说得对,他想。但是我得继续折磨她,让她了解自己的境况,消除所有的幻想,而且为了她女儿,我也得这样:玛丽是未来,是国王唯一长大的孩子,如果上帝将亨利带走,使王位突然空置时,她就是英格兰唯一的希望。“所以,你那些丝绸玫瑰是不会送给我了,”他说,“我还以为你会呢。”
她久久地看着他。“作为敌人,你起码站在明处。我但愿我的朋友们也能这样坦然自若。英格兰人全是伪君子。”
“还忘恩负义,”他附和道。“天生就是骗子。我自己也发现了这一点。我宁愿自己是意大利人。比如佛罗伦萨人,那么谦虚。或者威尼斯人,不管干什么都光明磊落。还有你的同胞,西班牙人。多么诚实的民族。人们以前常常说起你的父王费迪南德,说他坦荡的胸怀会毁了他。”
“你在拿一个快要死的女人寻开心,”她说。
“你希望死也要死得无上光荣。你一方面帮别人担保,另一方面又希望被区别对待。”
“到我这份上的人,往往指望别人网开一面。”
“我就是在网开一面,可你却看不见。说到底,夫人,你就不能把自己的意愿暂且放到一边,并为你女儿着想,与国王和解吗?如果你带着跟他的矛盾离开这个世界,就会怪罪到她的头上。而她还年轻,还要过自己的生活。”
“他不会怪罪玛丽的。我了解国王。他的心胸不会那么小。”
他沉默了。她仍然爱她丈夫,他想:在她那颗苍老而坚毅的心脏的某个接口或缝隙里,她还在期盼他的脚步,他的声音。她手上还有他的礼物,所以怎么可能忘记他曾经爱过她?说到底,制作那些丝绸玫瑰肯定花了好几周的时间,他肯定在得知是个男孩之前就早早做了安排。“我们称他为‘新年王子’,”沃尔西曾说。“他度过了五十二天,我计算着每一个日子。”冬天的英格兰:大雪纷纷扬扬,覆盖着田野和宫殿的屋顶,遮没了瓦片和山墙,无声地从窗玻璃上滑过;掩去了路上的车辙,压弯了橡树和紫杉的枝条,鱼儿冰封在水下,鸟儿冻僵在枝头。他想象着那个摇篮,垂着深红色的帷幔,饰有镀金的王室纹章:弯脚上包着布套:火盆里的火烧得很旺,空气清新,弥漫着新年时的肉桂和杜松的芬芳。丝绸玫瑰送到她喜气洋洋的床边——如何送去的呢?装在一个镀金的篮子里?还是摆在一个棺材形状的长盒中,一个镶嵌有晶亮贝壳的装饰盒中?或者是从一个绣有石榴的丝袋里倒出来,撒在她的被单上?幸福的一个多月过去了。孩子健康成长。全世界都知道都铎王朝有了一位继承人。但是接着,在第五十二天,帷幔后面很寂静:一丝气息,没有气息。女侍们抱起王子,又惊又怕地哭起来;她们绝望地在胸口划着十字,在摇篮边抖缩祈祷。
“关于你女儿,”他说,“还有见面的事情,我会看看能做点什么。”带着一个小姑娘出门能有多危险呢?“我真的觉得国王会允许的,只要你劝劝玛丽小姐,要她在各面都顺从他的意愿,并承认他是教会的首脑——她至今还没有承认。”
“在这件事情上,玛丽公主必须听从自己的良心。”她抬起一只手,掌心对着他。“我知道你同情我,克伦威尔。你不该这样。我早就准备好一死了。我相信万能的上帝会为我对他的虔诚侍奉而回报我。而且我的孩子们已经比我先走,我又可以见到他们了。”
他想,如果你的心不是坚如磐石的话,你简直要为她心碎了。她希望在断头台上像殉道者一般死去。但到头来她会死在沼泽地带,孤零零的:很可能因自己的呕吐物窒息而死。他说,“那玛丽小姐呢,她也准备一死了吗?”
“玛丽公主从几岁起就在对基督受难进行冥想。一旦受到召唤,她也会做好准备的。”
“你是一位不同寻常的母亲,”他说。“哪有做父母的不顾孩子的生死呢?”
但是他想起了沃尔特·克伦威尔。沃尔特当年总是用他的大靴子踹我:就那样踹我,他的独生子。他集中思想,做最后一次努力。“夫人,我已经向你解释清楚,如果你执意跟国王和他的枢密院对抗,只会招致你最不愿看到的后果。所以你有可能错了,明白吗?我请你考虑你有可能错了不止一次。看在上帝的分上,劝劝玛丽顺从国王吧。”
“是玛丽公主,”她疲惫地说。她似乎再也没有反驳的力气。他看了她一会儿,准备退下。但接着她抬起头来。“我一直很好奇,大人,不知道你是用哪一种语言忏悔?也可能你从不忏悔?”
“上帝了解我们的内心,夫人。不需要毫无意义的形式,或者什么中间人。”也不需要语言,他想:上帝用不着翻译。
* * *
出门后,他几乎一头撞进凯瑟琳的看护人怀里:“我的房间准备好了吗?”
“可您的晚餐……”
“给我送一碗汤来。我说得口干舌燥了。现在只想要一张床。”
“床上要别的什么吗?”贝丁菲尔德一脸坏笑。
看来他的随从告了密。“只要一个枕头,埃德蒙。”
格蕾丝·贝丁菲尔德对他这么早就休息感到很失望。她以为会听到宫廷的各种消息;她讨厌与这些沉默寡言的西班牙人一起陷在这里,熬过一个漫长的冬天。他必须传达国王的指示:对外界保持高度警惕。“如果查普伊斯有信传进来,我不会介意,破译密码会避免她无所事事。她现在对皇帝并不重要,他关心的是玛丽。但是严禁一切来访,除非是持有盖上国王或者我的印章的证明。不过——”他停了下来;他能看到明年春天的某一天,如果凯瑟琳还活着,当皇帝的军队开进内地时,会有必要提前把她抢走并扣为人质;而如果埃德蒙不肯交出她,场面就会很难堪。“瞧。”他露出自己的绿松石戒指。“你们看到这个了?已故红衣主教把它给了我,大家都知道我戴着它。”
“这就是那枚魔戒吗?”格蕾丝·贝丁菲尔德拿起他的手。“可以融化石墙,能让公主们对你一见钟情?”
“就是它。如果有信使带着这个来见你们,就让他进来。”
那天晚上,当他闭上眼睛时,面前出现了一座拱顶,是金博尔顿教堂的雕花屋顶。有个男人摇着手铃。有一只天鹅,一头羔羊,一个拄着拐杖的瘸子,两颗交叠着的恋人的心。还有一棵石榴树。凯瑟琳的象征。那可能得消除了。他打了个呵欠。把它们雕成苹果,就能解决问题。我太累了,不想再做毫无必要的努力。他想起小旅店的那个女人,感到一阵愧疚。他把一个枕头拉到自己面前:只要一个枕头,埃德蒙。
当他们正要上马而旅店店主的妻子过来跟他话别时,她说的是,“送我一件礼物吧。送我一件来自伦敦的礼物,一件这里得不到的东西。”最好是她可以随身带着的东西,否则会被哪位旅客顺手牵羊地偷走。他会记住自己的承诺,不过等他回到伦敦时,很可能已经忘了她的模样。他借着烛光见过她,但随后蜡烛就熄灭了。当他白天里见到她时,她可能会变了一个人。也许她本来就是那样。
睡着后,他梦见了伊甸园的水果,握在夏娃伸出来的丰满的手上。他顿时醒了:如果水果已经成熟,那些树枝又是什么时候开的花?会是哪一个月份,哪一个春季?学者们应该已经研究了这个问题。十几代满脸皱纹的学者。低着剃度过的脑袋。长有冻疮的手指在古书上指指点点。这是专门为僧侣们准备的愚蠢的问题。他想,我会问问克兰默,我的大主教。亨利如果想摆脱安妮,干吗不问问克兰默的意见?促成他与凯瑟琳离婚的正是克兰默;他绝不会对他说,他必须回到她那糟老太婆的床上。
但是不行,亨利无法在那种地方说出自己的疑惑。克兰默爱安妮,他将她视为女基督徒的典范,全欧洲虔诚的《圣经》阅读者的希望。
他又睡着了,梦见了制作于世界创始之前的花朵。它们由白色丝绸制成。没有可以从中采摘的树丛或茎梗。它们躺在光秃秃的、没有被创造出来的土地上。
 
回来汇报的那一天,他密切观察安妮王后;她看上去很润泽,心满意足,当他走近时,他们轻言细语的家常语气向他表明,她和亨利十分融洽。他们正忙着,两人头挨着头。国王的手边摆着绘图仪器:圆规,铅笔,尺子,不同的墨水以及铅笔刀。桌上摊着展开的平面图,还有技师的模具和小木棒。
他向他们行了个礼,然后开门见山:“她情况不好,我觉得如果让查普伊斯大使去看看她,会是一种仁慈之举。”
安妮猛地从椅子上起身。“什么,好为他跟她密谋提供方便吗?”
“夫人,她的医生认为,她已经离坟墓不远,再也不能让你生气了。”
“只要看到阻挠我的机会,她肯定会裹着寿衣从坟墓里爬出来。”
亨利伸出一只手:“亲爱的,查普伊斯从未承认过你。不过等凯瑟琳走了,再也不能给我们惹麻烦之后,我一定会让他屈服。”
“可是,我认为他不该离开伦敦。他怂恿凯瑟琳一意孤行,而她也怂恿她的女儿。”她瞥了他一眼。“克伦穆尔,你也这样认为,对吧?玛丽应该被带回宫廷,要让她跪在她父亲面前宣誓,让她为自己固执的叛逆行为跪求原谅,并承认我的女儿——而不是她——才是英格兰的继承人。”
他指了指平面图。“不是房子吧,陛下?”
亨利的神态就像一个把手伸进糖罐而被人逮个正着的孩子。他将一根小木棒推向他。在英格兰人的眼中,这些设计图还很新奇,但他在意大利早就司空见惯:有凹槽的水壶和花瓶,披着斗篷或长着翅膀;皇帝和诸神的盲眼头像。如今,本地的花朵和树木、缠绕的根茎和锦簇的花团都被舍弃,换成了饰有花环的武器、胜利的桂冠、随从的斧柄以及长矛的杆。他发现,如今的安妮已经不满足于简单的风格;七年多以来,亨利一直在调整自己以迎合她的品味。亨利曾经喜欢由英格兰的夏季水果酿成的乡村果酒,可是现在,他喜欢的却是浓郁芳香、令人微醺的葡萄酒。他的身材已经发福,所以有时候,他似乎挡住了光线。“我们是从地基建起吗?”他问。“还是只建一层装饰?两者都花钱。”
“你真是不知好歹,”安妮说。“国王要给你在哈克尼修的宅子送一些橡树。还要给赛德勒大人的新房子送一些。”
他点点头以示感谢。但国王的心思正在内地,在那个仍然声称是他妻子的女人身上。“事到如今,凯瑟琳的生命对她还有何用呢?”亨利问。“我敢肯定她已经厌倦了抗争。天知道,我也厌倦了。她最好是加入圣人和神圣殉道者的行列。”
“他们等她已经够久了。”安妮笑了起来:声音太过响亮。
“我能想象那位女士临死的情景,”国王说。“她会发表讲话,说原谅我。她总是在原谅我。其实需要原谅的是她。因为她患病的子宫。因为她毒害我尚未出生的孩子。”
他(克伦威尔)转眼去看安妮。如果她有话要说,现在无疑正是时候吧?但她转过身,俯下身去把她的小狗布赫呱抱到腿上。她把脸埋进它的绒毛里,而从睡梦中惊醒的小狗则在她的怀里轻声叫着,扭动着身子,目送秘书官大人躬身告退。
 
有人在门外等候着他,是乔治·博林的妻子:一副要讲悄悄话的样子,伸手把他拉到一旁,压低嗓门。如果有人对罗奇福德夫人说,“下雨了,”她会把它变成一种密谋;当她把消息传开时,会使它听起来像是难以启齿,很不可能,但却是可悲的事实。
“怎么样?”他问。“她有了吗?”
“哦。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吗?当然了,聪明的女人在感觉到胎动之前,是什么都不会说的。”他冷冷地看着她。“是的,”最后她说,并回头紧张地看了一眼。“她以前弄错过。但这次是真的。”
“国王知道吗?”
“你应该告诉他,克伦威尔。由你去报喜。天知道,他也许会当场给你封爵。”
他心里想着,把雷夫·赛德勒给我叫来,把托马斯·赖奥斯利给我叫来,给爱德华·西摩送一封信,把我的外甥理查德找来,取消与查普伊斯的晚餐,但不要浪费了我们的美食:我们邀请托马斯·博林大人吧。
“我猜这是预料之中,”简·罗奇福德说。“她这个夏天经常跟国王在一起,对吧?这儿一周,那儿一周。而当他没跟她在一起时,他就给她写情书,由哈里·诺里斯亲自送给她。”
“夫人,我得走了,我还有事。”
“我知道你肯定有事。好吧。你通常是一位很好的倾听者。你总是认真地听我说话。而我说,这个夏天他给她写情书,由哈里·诺里斯亲自送给她。”
他走得太快,没有领会她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不过,正如他后来会承认的那样,这个细节会自行附着在他自己的一些尚未成形的话语上。只是些简单的语句。省略句。条件句。因为眼下一切都有赖于某些条件。安妮春风得意,凯瑟琳则境况凄凉。他想象着她们的样子——在一条泥泞的道路上,两个小姑娘束紧裙子,神情专注,用一块架在石头上的木板玩着跷跷板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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