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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2.乌鸦 3

“没有,陛下。对那些世袭贵族我从来不会那么不敬,更别说诺森伯兰伯爵了。”
“好吧。听到这话我就放心了。有些情况我可能弄错了。不过,伯爵那天说的是他认为我想要他说的话。他说没有与安妮结合,没有婚姻的承诺,更不用说圆房了。但万一他撒谎了呢?”
“发誓的时候吗,陛下?”
“但是你这个人很可怕,克伦。你会让一个人在上帝面前忘了规矩。万一他真的撒谎了怎么办?万一她和珀西有过相当于合法婚姻的婚约,可怎么办?万一真是那样,她是不能嫁给我的。”
他没有说话,但是他明白了亨利的思绪;他自己的思绪则像受惊的小鹿一般左冲右突。“而且我非常怀疑,”国王低声说着,“我非常怀疑她与托马斯·怀亚特有染。”
“不可能,陛下,”他来不及多想就激烈地说道。怀亚特是他的朋友;他的父亲亨利·怀亚特爵士曾经托付他帮孩子铺平道路;怀亚特不再是小孩子,但对他还是一样。
“你说不可能。”亨利朝他探过身来。“但怀亚特不是远离祖国,逃到意大利去了吗?因为她不肯垂青于他,而他只要面前出现她的形象,内心就无法得到安宁。”
“嗯,给您说准了。您自己说出来了,陛下。她不肯垂青于他。如果不是这样,他肯定就会留下来。”
“可我不能确定,”亨利仍然纠结着。“假设她当时拒绝了他,后来又垂青于他呢?女人都很脆弱,很容易被甜言蜜语所征服。尤其是当男人给她们写情诗的时候,而有人说,怀亚特的情诗写得比我好,尽管我是国王。”
他惊讶地望着他:凌晨四点,毫无睡意;你可以称之为无伤大雅的虚荣心,上帝眷顾他,但如果不是凌晨四点就好了。“陛下,”他说,“别多想了。如果怀亚特真的得到过那位夫人的贞洁之身,我敢肯定他会忍不住四处炫耀。在情诗里,或一般的文章中。”
亨利只是哼了一声。但是他抬起头来:怀亚特衣着考究的飘然身影,从窗外缓缓经过,挡住了清冷的星光。快走吧,幽灵:他的思绪飞快地掠过它;谁能理解怀亚特,谁来帮他开脱?国王说,“嗯。也许吧。就算她曾经委身于怀亚特,对我的婚姻也不会构成障碍,他们之间不可能有婚约,因为他自己早早地结了婚,所以不能对安妮做出任何承诺。可我告诉你,这于我对她的信任会构成障碍。如果一个女人对我撒谎,本来不是处女,上我的床时却说自己是处女,我不会就这样不了了之。”
沃尔西,你在哪儿?你以前听过这些话。现在帮我出出主意吧。
他站起身。准备将这次谈话引入尾声。“我要不要让他们给您送点东西来,陛下?以便帮您再睡上一两个小时。”
“我需要有东西把我的梦变得香甜。但愿我知道那是什么。在这件事情上,我咨询过加迪纳主教。”
他尽力掩饰着自己的诧异之色。背着我,找了加迪纳?
“加迪纳说,”亨利满脸忧伤的神情,“他说这件事情很值得怀疑,不过,如果这桩婚姻无效的话,如果我不得不废掉安妮的话,我就必须与凯瑟琳复合。而我不能这么做,克伦威尔。我已经下定决心,即使整个基督教世界都反对我,我也决不能再去碰那个糟老太婆。”
“嗯,”他说。他双眼看着地板,看着亨利那双又大又白的光脚。“我想我们可以有更好的办法,陛下。我不是说我明白加迪纳的想法,但话说回来,在教会法规方面,主教比我懂得多。不过我认为,在任何事情上您都不可能受到约束或强迫,因为在您自己的王宫,在您自己的国家,在您自己的教会,您都是主人。也许加迪纳只是想让陛下您做好准备,以防其他人提出质疑。”
他心里说,还有可能他只是想让您冒冷汗,做噩梦。加迪纳就是这种人。但亨利坐直了身子:“我可以随自己所愿,”他的君王说道。“上帝不会允许我的快乐与他的旨意相背离,也不会允许我的意图被他的意愿所阻止。”他脸上闪过一丝狡黠之色。“加迪纳自己也是这么说的。”
亨利打了个呵欠。这是个信号。“克伦,你这裹着睡衣的样子,似乎有损形象啊。你七点钟能准备好去骑马吗?要不我们把你留下来,咱们晚饭时再见?”
您能准备好的话,我也就能,他一边走回自己的床,一边在心里想。天亮之后,您会忘了我们有过这样一番谈话吗?到时候宫里会一片忙碌,马儿会摇晃着脑袋,嗅着晨风。上午十点左右,我们会与王后的队伍会合;安妮会骑在自己的马上叽叽喳喳说个没完;除非她的小朋友韦斯顿告诉她,否则她永远不会知道,在埃尔佛塞姆的最后一个晚上,国王坐在那儿,凝视着自己的下一位情妇:简·西摩则对他恳求的眼神视而不见,淡定自如地切着一盘鸡肉。格利高里当时瞪圆了眼睛,说,“西摩小姐可真能吃啊!”
现在夏天已经结束。狼厅和埃尔佛塞姆都隐入暮色之中。他对国王的疑虑和担忧守口如瓶;眼下是秋天,他在奥斯丁弗莱;低头听着宫里的消息,看着里奇的手指把玩着一份文件上的丝带。“他们两边的人一直在街上相互挑衅,”他的外甥理查德说。“挖苦啊,叫骂啊,还随时准备刀棒相向。”
“对不起,你说的是谁?”他问。
“尼古拉斯·卡鲁的手下。跟罗奇福德勋爵的仆人彼此挑事。”
“要他们离王宫远点儿,”他厉声说道。在王宫周围舞刀弄棒,会招致将那只不安分的手砍掉的重罚。他本来想问,他们是为什么闹事?但转而换了一种问法:“他们的理由是什么?”
卡鲁是亨利的一位老朋友,也是他的寝宫侍从之一,对前王后忠心耿耿。他是一位老式的绅士,长着一张严肃的长脸,一副文雅的样子,仿佛刚刚从一本游侠骑士的书中走来。尼古拉斯爵士认为事事都有规矩,人人都该谨守,所以,他无法接受乔治·博林的暴发户做派也就不足为奇。尼古拉斯爵士是一位彻头彻尾的天主教徒,对乔治支持新教派教义反感至极。因此,两人之间存在着原则分歧;不过,引发骂战的是什么芝麻小事呢?是因为当尼古拉斯爵士正郑重其事地忙于某事——如对着镜子自我欣赏——的时候,乔治和他那帮狐朋狗友在他的室外大声喧哗吗?他强忍住笑意。“雷夫,跟那两位先生谈一谈。要他们拴好自己的狗。”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提到这件事很好。”听到大臣之间的矛盾以及它们的起因,他总是很感兴趣。
在他姐姐成为王后不久后,乔治·博林曾经召见过他,就他该如何经营自己的仕途,给了他一些指点。年轻人戴着一条显眼的饰有珠宝的金项链,而他(克伦威尔)则在心里估摸着它的重量;在想象中,他脱下乔治的大衣,把它逐片拆开,绕在布匹上,并标上价格;你只要做过卖布的生意,对布料的质地和坠感就不会看走眼,而如果你负责开源节流,就会很快学会评估一个人的价值。
年轻的博林坐在房间里唯一的椅子上,而让他一直站着。“克伦威尔,你要记住,”他开口说道,“你虽然是枢密院委员,却不是绅士出身。只有需要你讲话的时候,才能讲话,至于其他的,要少开口。不要插手那些地位比你高的人的事务。陛下喜欢经常让你陪着他,但是你要记住,是谁把你提到了这个他能看到你的位置。”
乔治·博林关于他这一生的说法真是有趣。他以前一直以为是沃尔西培养了他,是沃尔西提拔了他,是沃尔西使他有了今天:可乔治却说不是,而是博林一家。很显然,他没有好好地表示感恩。所以他现在就表示出来,口里说着好的先生,不会的先生,而且我发现你虽然年纪轻轻,却具有不同寻常的判断力。哎呀,你父亲威尔特郡伯爵阁下,还有你舅舅诺福克公爵托马斯·霍华德,让我深受教诲。“我向你保证,先生,你的话会让我受益匪浅,从今往后,我会更加恭恭敬敬。”
乔治大为欣慰。“最好如此。”
现在想起那一幕,他不禁笑了;接着又回头去看那草草记下的议程。他儿子格利高里的眼睛在桌旁看来看去,想揣摩那些没有说出口的话:一会儿看看理查德·克伦威尔表兄,一会儿看看“简称赖斯利”,一会儿看看他父亲,一会儿看看来参会的其他人。理查德·里奇皱着眉头在看自己的文件,“简称”摆弄着自己的钢笔。他想,赖奥斯利和里奇,这两个人都有心事,在某些方面很相似,都在自己的灵魂边缘侧身潜行,并轻叩着墙壁:哦!那空洞的声音是什么?但是他得为国王培养人才;而他们都机敏过人,坚忍不拔,为了国王,也为了他们自己,他们会不遗余力。
“在我们散会之前,”他说,“还有最后一件事。由于温彻斯特主教大人让国王非常满意,在我的敦促下,国王决定任命他为大使,派他再次去法国。他的大使任期应该不会很短。”
大家纷纷露出了笑容。他看着“简称”。他一度是史蒂芬·加迪纳的被保护人。可他似乎与其他人一样开心。理查德·里奇激动得脸都红了,从桌旁站起身,握紧拳头。
“打发他上路吧,”雷夫说,“让他待远点儿。加迪纳干什么都耍两面派。”
“两面?”他说。“他那舌头还有三面呢。他先是拥护教皇,后来拥护亨利,再往后,注意我说的话,他会重新拥护教皇的。”
“他在国外能让我们省心吗?”里奇问。
“我们只能希望他明白自己的好处在哪里。就目前而言,是在国王这边。而且我们可以留意他的举动,把我们的一些人安插进他的随行人员中。赖奥斯利大人,我想这件事可以交给你吧?”
只有格利高里似乎半信半疑,“温彻斯特大人,当大使?费兹威廉告诉我,大使的首要职责就是不要冒犯他人。”
他点点头。“而史蒂芬总是在冒犯他人,对吧?”
“当大使的不是应该性格开朗、平易近人吗?费兹威廉就是这样告诉我的。不管跟谁打交道,他都应该友善、健谈、随和,他应该讨东道主的喜欢。这样他才有机会登门拜访,受到他们的款待,与他们的妻子儿女友好相处,并收买他们府里的人为自己所用。”
雷夫抬起眉毛。“费兹是这样教你的吗?”小伙子们大笑起来。
“没错,”他说。“大使的职责就是这样。所以我希望查普伊斯还没有收买你吧,格利高里?如果我有妻子的话,我知道他会悄悄地给她送十四行诗,还给我的狗带骨头。哦……你们瞧,查普伊斯是个好相处的人。不像史蒂芬·加迪纳。但是格利高里,这真正的原因在于,我们需要一位不妥协的大使,一个脾气火爆、喜欢刁难的人,去对付法国人。史蒂芬以前也在那儿待过,并且表现不错。法国人都是伪君子,假惺惺地跟你称兄道弟,然后就要求用金钱来回报。你瞧,”他认认真真地教导起儿子来,说道,“眼下,法国人计划从皇帝那里夺走米兰领地,并希望得到我们的资助。而我们必须迁就他们,或者假意迁就一下,以免他们倒戈,与皇帝联手来突袭我们。所以等到那一天,当他们说‘把你们答应过的金子给我们’时,我们就需要史蒂芬这样的大使,他会厚着脸皮,说,‘哦,金子?就从你们欠亨利国王的账上扣除好了。’弗朗西斯国王一定会火冒三丈,但在某种意义上,我们还是履行了诺言。明白了吗?我们把最厉害的斗士派到法国宫廷。还记得吧,诺福克大人以前也在那儿当过大使。”
格利高里低下头。“所有的外国人都会害怕诺福克。”
“所有的英格兰人也是这样。这很容易理解。公爵就像土耳其人用的那种巨型大炮。爆炸力惊人,但需要三小时的冷却时间后才能重新发射。而加迪纳主教呢,则可以从早到晚每隔十分钟就开炮。”
“可是,先生,”格利高里脱口问道,“如果我们答应给他们钱,到头来却不给,他们会怎么办?”
“到那时,我希望,我们与皇帝又成了坚定的朋友。”他叹了口气。“这是一个古老的游戏,我们似乎得继续玩下去,直到我,或者国王,想出更好的计策。你们已经听说皇帝最近在突尼斯大捷的消息了?”
“全天下都在谈论这件事,”格利高里说。“每位基督教骑士都希望自己也参加了战斗。”
他耸了耸肩。“时间会证明它有多么光荣。巴尔巴罗萨不久会为他的海上掠夺寻找另一个基地。但是皇帝呢,在赢得这场胜利之后,由于土耳其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他可能将矛头对准我们,入侵我们的海岸。”
“但我们该怎样阻止他呢?”格利高里显得有些绝望。“不能把凯瑟琳王后请回来吗?”
“简称”笑了起来。“先生,格利高里开始明白我们这一行的难处了。”
“我更愿意谈现任王后,”格利高里压低了声音说。“而且是我先注意到她长胖了的。”
“简称”和蔼地说,“我不该笑。的确是你先发现的,格利高里。我们的所有努力,我们的雄辩高谈,我们已经掌握或假装掌握的所有学识;治国的方略,律师的法令条文,牧师的诅咒,法官做出的严肃裁决,不管是宗教的还是世俗的:所有这一切,都可以败在一个女人的肚子上,对吧?上帝应该让她们的肚子透明的,免得我们不停地希望或担忧。不过,也许长在那里面的东西就该在黑暗中生长吧。”
“听说凯瑟琳病了,”理查德·里奇说。“如果她在年内去世,不知道世界会变成什么样?”
 
不过你瞧:我们在这里坐得太久了!让我们起身,到外面去,到奥斯丁弗莱的花园里去,那可是秘书官大人的骄傲;他想要在国外看到的开花的植物,他想要更好的水果,所以他不断地恳求大使们用外交邮包给他寄来花苗或插枝。热切的年轻职员们站在一旁,准备辨识密码,倒出来的却只是一个根团,在穿过多佛海峡的旅程后,仍然搏动着生命。
他希望娇嫩的东西能够存活,希望年轻人茁壮成长。所以他建了一个网球场,这是给理查德、格利高里以及府里所有年轻人的礼物。他自己也偶尔玩一玩……他说,如果能找到一个瞎子或者只有一条腿的对手跟他打的话。这项运动很讲究策略;他的双腿不够灵活,他得更多地依赖技巧而不是速度。不过,他为建筑这个场地而自豪,也很乐意承担这笔费用。前不久,他还请教过国王在汉普顿宫网球场的管理员,在场地的规格上根据亨利的偏好做了一些调整;国王曾经到奥斯丁弗莱来用膳,所以有可能哪一天还会驾临,在球场上度过一个下午。
早年在意大利,当他在弗雷斯科巴尔迪府上帮佣时,每到炎热的傍晚,小伙子们就会出去到街上打球。那有点类似于网球,叫jeu de paume,没有球拍,只是用手;他们你推我搡,大声尖叫,把球砸在墙上反弹回来,落在一位裁缝的遮阳篷上,直到裁缝跑出来大骂:“你们这些小子如果弄坏了我的遮阳篷,我就剪掉你们的蛋蛋,用带子把它们挂在门口。”他们会说对不起,大人,对不起,然后沿着街道跑开,找到一个后院收敛着继续玩。但半小时后,他们又会回来,时至今日,他在梦里还能听到网球的粗糙接缝砸中金属、然后飞向空中时的闷响;还能回想皮革“啪”的一声接触手掌时的感觉。当时,他尽管身上有伤,却想通过奔跑来缓解僵硬的筋骨:那是他一两年前跟着法国军队在加里利亚诺战役中负的伤。伙伴们常说,瞧瞧托马索,你怎么会是大腿后部受伤了,是在逃跑不成?他就回答,圣母马利亚,当然:我拿的军饷只够我逃命,如果你要我向前冲,就得另外加钱才行。
那次惨败后,法国兵溃不成军,而他当时是法国兵;他的军饷由法国国王支付。他先是爬,然后是一瘸一拐地走,与战友们一起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尽快躲开告捷的西班牙军队,想极力回到没有被鲜血浸透的土地;他们之中,有不顾一切的威尔士弓箭手,有叛逆的瑞士人,还有些像他一样的英格兰小伙,大家几乎都是一片茫然,身无分文,在仓惶逃命后镇静下来,商量出一种办法,必要时改变国籍和姓名,在北方的城市里改头换面,寻找下一场战役或一份更安全的职业。
在一座大宅的后门,有位管家当时问他:“法国人吗?”
“英国人。”
那人翻了翻眼睛。“那你会干什么?”
“我会打架。”
“很显然,水平还不够高。”
“我会做饭。”
“我们不需要野蛮人的饭菜。”
“我会算账。”
“这里是银行。算账的人多的是。”
“告诉我你有什么活儿要干。我能干的。”(他已经像意大利人一样会吹牛了。)
“我们需要小工。你叫什么名字?”
“赫拉克勒斯[5],”他回答。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人笑了起来。“进来吧,赫克勒。”
赫克勒跛着腿跨过门槛。那人忙乎自己的事情去了。他坐在一级台阶上,痛得几乎要哭。他看了看周围。看到的只有地板。这片地板就是他的世界。他又饥又渴,离家七百多英里。但是这片地板可以得到改观。“哎呀我的老天!”他叫道。“水呢?桶呢?快拿来,赶快!”
他们走了。他们马上走了。桶来了。他擦洗这片地板。他清扫这座房子。他的工作也遇到了阻力。他们让他从厨房开始,作为一个外国人,他在厨房里不受欢迎,而且这里到处都是刀子、烤肉棒和开水,引发暴力的可能性非常大。不过,他比你想象的更会打架:尽管身材不高,也不懂得任何技巧,却几乎难以打倒。帮上他忙的还有他同胞的名声,欧洲人认为他们打架斗殴,奸淫偷抢,无恶不作,所以对他们心存畏惧。由于无法用他的同行们的母语来骂他们,他就用帕特尼粗话。他教他们说很难听的英语中的骂人话——“看在基督的血淋淋的指甲壳分上”——他们就可以在各自主人的背后用那些话来发泄怨气。每天上午,当那姑娘用篮子拎着带有露水的香草进来时,他们都退到一旁,一边欣赏她,一边问,“喂,心肝儿,今天过得怎么样?”如果一件棘手的事情被人打断,他们就说,“快他妈的从这儿滚开,否则我会把你的脑袋放进这口锅里煮熟。”
过了不久,他才明白,命运把他带到了该城一个古老家族的门口,这个家族不仅从事贷款、丝绸、羊毛和葡萄酒生意,还诞生了伟大的诗人。主人弗朗西斯科·弗雷斯科巴尔迪到厨房来跟他谈话。他对英格兰人没有那种普遍的偏见,相反,他认为他们很幸运,他说;尽管他的一些祖先由于英格兰国王没有偿还的债务而几乎给毁掉,那些国王也早已死去多年。他自己不怎么懂英语,但是他说,我们总是可以用上你的同胞,有很多的信要写;我想,你会写字吧?当他(托马索或赫克勒)的托斯卡纳语进步很快,能够自如表达和开玩笑时,弗雷斯科巴尔迪许诺道,有朝一日我会让你进会计室。我会考核你。
那一天来了。他接受了考核,并顺利通过。从佛罗伦萨,他又去了威尼斯,去了罗马:如今,他有时会梦到那些城市,每次梦过后,直到醒来都还能感受到几丝得意,那是他作为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所留下的痕迹。回想当年的自己时,他没有纵容,但也没有自责。他一直是为了生存而做了各种必要之事,如果说他对于必要性的判断有时值得怀疑……那也只能说是因为年轻。现在,他把穷学者带到自己家里。总是有事情可以给他们做。可以找个地方让他们写写关于好的政府的文章,或者从事赞美诗的翻译。不过,由于他自己曾经是个粗野的小子,他也接纳粗野的年轻人,因为他知道,只要他对他们有耐心,他们就会对他忠诚。时至今日,他仍然像爱一位父亲那样爱弗雷斯科巴尔迪。习惯会冲淡夫妻间的亲密关系,孩子会变得蛮不讲理和叛逆心强,但一位好主人会付出多而索取少,他的仁慈会引导你一生。想想沃尔西吧。在他的内心深处,红衣主教在跟他说话。他说,你在埃尔佛塞姆的时候,我看见你了,克伦:黎明时分,你在那儿绞尽脑汁,琢磨国王的突发奇想。如果他想要一个新妻子,就给他找一个。我当时没有,所以我死了。
 
瑟斯顿的蛋糕肯定做砸了,因为没有在那天的晚餐上出现,不过倒是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城堡形果冻。“瑟斯顿有修筑城垛的许可证,”理查德·克伦威尔刚刚说完这话,就与餐桌对面的一个意大利人争论起来:城堡最好是什么形状,是圆形还是星形?
这个城堡由红白两色的条纹制成,红是深红,白是纯白,所以城墙似乎可以飘浮。有可以吃的弓箭手在城垛上向外瞄准,准备发射糖箭。连副检察长都忍俊不禁。“真希望我的小丫头们也能看到这个。”
“我会把模具送到您的府上。不过也许不是城堡。花园行吗?”小姑娘们喜欢什么?他都已经忘了。
晚饭之后,如果没有信使敲门,他常常会忙里偷闲在书堆中泡上一个小时。他的书在各处宅邸都有:奥斯丁弗莱,法院路的案卷司长官邸,斯特普尼,哈克尼。如今各种内容的书应有尽有。有教你如何当一位明君或暴君的书。有诗集,有教你怎样记账的书,有供你出国使用的常用语的书,有字典,有教你怎样洗清罪恶的书,还有教你怎样储藏鱼的书。他的医生朋友安德鲁·布尔德正在写一本关于胡子的书;他反对蓄胡子。他想起加迪纳说过的话:你自己也该写一本书。那一定会很好看。
如果他真要写的话,那会是《亨利之书》:怎样揣摩他的心思,怎样为他效劳,怎样维护好他的形象。在想象中,他写出了序言。“对这个最受天佑的男人,谁能尽数他的——不管是公众的还是私人的——品格呢?在牧师眼中,他十分虔诚;在战士眼中,他英勇无敌;在学者眼中,他博学多才;在朝臣眼中,他温和优雅:所有这些品格,在亨利国王的身上都体现得尤为突出,可以说有史以来尚无前例。”
伊拉斯谟说,应该赞颂统治者,甚至赞颂他并不具备的品格。因为这些溢美之词会让他思考。而对于他尚不具备的品格,他可能会刻意去培养。
门开了,他抬头看去。是他的那个威尔士小男孩,倒退着进来了:“大人,您准备好要蜡烛了吗?”
“是的,早就准备好了。”烛光摇曳着,然后在深色的家具上稳定下来,犹如从珍珠上凿下来的一个个圆片。“看到那个凳子了?”他说,“坐下吧。”
孩子一屁股坐下了。从一大早,他就被使唤着在府里跑上跑下。为什么总是要让小孩的腿忙着,而让大人的腿歇着呢?赶快,上楼去帮我拿……小的时候,这会让你感到荣幸。你以为自己很重要,甚至必不可少。想当年,他总是在帕特尼东跑西颠,帮沃尔特跑腿。真是愚蠢啊。现在,他很高兴对一个孩子说,歇会儿吧。“我小时候会说一点威尔士语。现在不行了。”
他想,年至半百的人就是这样唠叨吧:威尔士语,网球,我过去会,现在不行了。但有失也有得:脑袋装了更多的知识,心脏变得更加坚强。目前他正在对王后在威尔士的财产进行调查。因为这一点以及其他更重要的原因,他密切关注着那里的一切。“跟我谈谈你的生活吧,”他对孩子说。“告诉我你是怎么来这儿的。”凭着孩子自己掌握的一点英语,他大致了解了他的故事:纵火,牲口被抢,很常见的边境故事,结果是贫困和沦为孤儿。
“你会念主祷文吗?”他问。
“主祷文,”孩子说,“也就是,我们的天父。”
“用威尔士语?”
“不会,先生。没有威尔士语的祈祷文。”
“天啊!我得派人来做这件事。”
“请一定这样,先生。那我就可以为我父母祈祷了。”
“你认识约翰·爱普·赖斯吗?今晚他和我们一起共进了晚餐。”
“您的外甥女乔安的丈夫吗,先生?”
孩子转身跑了。那两条小腿又忙乎起来。他的目标是所有的威尔士人都会说英语,但那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与此同时,他们的身边还需要上帝。整个威尔士到处都是土匪强盗,他们或者拿钱收买,或者强硬威胁,让自己从监狱获释;海盗们在海岸劫掠。而在当地拥有领地的绅士们——如国王寝宫的诺里斯和布莱里顿——却似乎与他利益相悖。他们把自己的事务置于国王的和平之上。他们不愿意自己的活动受到监视。他们不关心公平正义:而他则想要实现——从埃塞克斯郡到安格尔西岛,从康沃尔郡到苏格兰边境——一视同仁的公平正义。
赖斯随身带来一个天鹅绒小盒,并放在桌上:“礼物。你得猜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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