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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眠的黑暗

西蒙的失望像个深深的空洞,恰如他们置身的墓穴。“不见了。”他低声说,“光锥不在这儿。”
“毫无疑问。”火光下,宾拿比克一脸严峻,“雪之瑾奇琶啊!真希望跟约书亚的军队一起来时才发现这状况。眼下我可不想把这消息带给他。”
“它能去哪儿呢?”西蒙盯着圣王约翰蜡黄的脸,好像老国王会从死亡的沉眠中醒来,给他一个答案似的。
“我觉得很明显,埃利加意识到它的价值,于是把它拿走了。我相信它就在海霍特。”矮怪耸耸肩,声音沉重,“好吧,反正我们也要从他手上抢走悲伤。多一把少一把,我看没什么差别。”
“埃利加不可能拿走它!我们掘墓之前,这里一个洞都没有!”
“也许约翰下葬不久,他就把它拿走了。这么长时间过去,若有痕迹也消失了。”
“可这完全说不通。”西蒙顽固地坚持道,“如果他想要,一开始就可以留着。淘儿说过,埃利加恨它——甚至等不及把它丢掉。”
“我也说不准,西蒙。也许埃利加当时不清楚它的价值,但后来醒悟了。也许派拉兹发现了它的威力,所以把它取走了。总之有很多可能。”矮怪将自己的火把递给西蒙,翻过圣王约翰的船缘,爬向他俩挖出的洞口。暮色中的天空一片灰蓝,被乌云搅得混浊不堪。
“我不相信。”西蒙的双手软绵绵地垂落在腿边,它们因挖洞而力竭,因在哈苏山谷所受的折磨而酸痛。“我没法接受。”
“恐怕第二句才是事实。”宾拿比克温和地说,“走吧,西蒙好友,看看米蕊茉有没有生起火。喝几口热汤,能帮你把事情想清楚。”他爬到洞口,钻出去后转过头,“火把给我,我帮你出来。”
西蒙似乎没听到矮怪的话。他的注意力突然被什么东西吸引了。他举高两支火把,身子再度探出小船,盯着坟墓对面的墙壁。
“西蒙,你在看什么?”宾拿比克唤道,“我们搜得够彻底了,就差让可怜的国王翻个身了。”
“墓穴那边有东西。黑乎乎的。”
“啊?”宾拿比克的语气透出一丝警觉,“什么黑乎乎的?”他又钻进两人挖穿的洞口,挡住了那一小片天空。
西蒙单手握住两支火把,挤过“海箭”的船缘,凑近过去证实自己的猜测。“是个洞!”
“听上去没什么大不了的。”矮怪说。
“是个大洞——一直通进墓穴。也许有人从这儿进来过。”
宾拿比克盯着他指的方向,突然从洞口消失了。西蒙一点点往里挪。那个新发现的洞很粗糙,伸进墓穴的开口大概有啤酒桶那么宽。
矮怪再次出现。“我在外面没找到对应的出口。”他叫道,“挖洞的人要么十分谨慎地掩盖了痕迹,要么就是很早以前挖的,那时草皮还没长起来。”
西蒙小心地绕到狭长的船尾,从船缘翻进“海箭”舱内,同样小心地挪向另一侧栏杆,再次爬上船缘。在船体外壳和用泥巴与木梁砌成的墓墙之间,有道一肘尺宽的空隙。他滑到墓底,为了更方便地检查那个洞,他将火把凑近黑乎乎的洞口,结果吓得后颈一凉。“安东啊,”他轻声说,“它是往下的。”
“什么?”宾拿比克的声音透出些许不耐烦,“西蒙,天色全黑之前,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洞是往下的,宾拿比克!洞里的通道伸往地下!”他将火把插在空地上,壮着胆子伸长脑袋。除了发丝粗细的闪亮根须,里面什么都看不见。通道一直往下,蜿蜒伸进黑暗,火把的亮光照不了那么远。
过了一会儿,矮怪说:“那也等明天再检查吧,咱们得抽时间想一想,睡一觉。先上来吧,西蒙。”
“我就来,”西蒙说,“你先去吧。”他又靠近了一点。他知道自己应该更谨慎些——不管是动物还是人,能挖出这么大的洞,都不该等闲视之——但他深信不疑,这条地缝肯定与光锥的消失有关。他凝视着空洞,举起火把,眯起了眼睛。
黑暗中闪过一点微光——有东西反射了火把的光亮。
“里面有东西。”他大声道。
“什么东西?”宾拿比克担心地说,“动物?”
“不是,更像是金属。”他俯身进洞,闻了闻。没有动物的臭气,只有一丝淡淡的味道,好像是汗水。那个闪光的东西离洞口并不远,就在通道拐弯处。“不爬进去我够不着。”
“等明天上午再找吧。”宾拿比克坚决地说,“快出来。”
西蒙又往洞里挤了挤。也许它的位置比看起来更近——但在火光下很难辨得分明。他将燃烧的火把举到面前,用双肘双膝往前挪,直到身子完全进入通道。如果他全身能伸直就好了,那样应该就能够到……
身下的土层突然裂开,西蒙跌进了松软的泥土。他伸长手臂,抠进通道墙面,虽然它也在碎裂,但还是撑住了他一小会儿。他的双腿持续下滑,沉进松软至极的土壤,最后整个人都被埋进齐腰深的土里。一支火把从他手中掉落,在湿乎乎的泥地上咝咝作响,距他肋旁只有几掌远。另一支还抓在他手上,顶住了通道墙面,就算他想扔也扔不掉。他感到一阵怪异的空虚,却半点都不害怕。
“宾拿比克!”他大喊道,“我掉下去啦!”
他挣扎着想爬出来,但感觉身下的泥土动得很奇怪,就像退潮时的沙子一样不稳定。
矮怪盯着他,眼睛瞪得老大,连眼白都在反光。“奇卡苏特啊!” 他赌咒道,随即大叫一声,“米蕊茉!快来!” 宾拿比克急忙爬下墓穴斜坡,想办法绕过宽阔的船壳。
“别靠太近。”西蒙提醒他,“这土不对劲儿。弄不好你也会陷进来。”
“你别动。”小个子一只手抓住小船突出的龙骨,一只手伸向西蒙,但二人之间的距离超过一肘尺。“米蕊茉会拿绳子进来。”矮怪的声音平稳而镇定,但西蒙知道,其实宾拿比克很害怕。
“有东西……有东西在下面活动。”西蒙担心地说。这感觉很吓人。泥土包裹着他,忽而收紧,忽而放松,好像有条巨蛇在地下盘旋扭动。西蒙方才如坠梦中的冷静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急遽攀升的惊恐。“宾、宾……宾拿比克!”他快没法呼吸了。
“别动!”朋友的声音十分急切,“只要你……”
西蒙没能听到矮怪接下来的话。他的脚踝周围一阵剧痛,像被荨麻突然捆住。身下的泥土猛然翻滚,将他完全吞没。在土块如怒涛般扬起、漫过脑袋之前,他只来得及闭上了嘴巴。
米蕊茉看到宾拿比克钻出墓穴。她把捡来的荆棘和枝条堆在一起时,发现矮怪仍在二人合力挖出的洞口前徘徊,还对墓里的西蒙说着什么。她想知道他们都发现了什么,但又觉得没太大意义。她父亲在悲愤之下抽打了战争的马车,就算找来全世界的宝剑,不管它们有没有魔法,也不可能阻止它了。现在只有埃利加本人才能叫停,魔法武器也别想逼他就范。米蕊茉太了解她父亲了,知道他血管里流的全是顽固。至于风暴之王,北鬼的主人,只在梦中惊鸿一瞥就让人浑身发抖的恶魔?好吧,她父亲确实把这不死怪物请进了凡人的土地,米蕊茉熟悉各种古老的传说,她相信,只有埃利加才能赶走伊奈那岐,关闭两个世界间的大门。
但她明白,就跟她自己一样,她的朋友也自有打算,所以她不会阻拦他们。她只是不想跟着他们钻进坟墓而已。没错,这段日子是很不幸,但还不至于让她有兴趣看看祖父约翰在地下埋了两年后的样子。
当初在葬礼上,看着他的尸体沉入地下已经让她很难受了。虽然她和他从来不算亲近,但他一直在远处疼爱着她,关心着她。她甚至无法想象他年轻时代的模样,毕竟她还是个小女孩时,他就已经很老了。但有那么一两次,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亮光,在他佝偻的身影里发现了逼人的气势,证明他确实曾是个英武的男人,曾经征服过世界。她不想连这点记忆都被抹去……
“米蕊茉!快来!”
她抬起头,被宾拿比克急切的声音吓了一跳。虽然大喊了一声,但小个子并没有等她,反而滑进墓穴旁边的开口,像鼹鼠一样不见了。米蕊茉跳了起来,撞翻了刚刚摆好的柴堆,匆忙跑过山顶。太阳业已西沉,天空一片紫红。
西蒙。西蒙出事了。
这段距离似乎怎么跑都跑不完。等她终于跑到墓穴,已是头晕眼花,上气不接下气,不由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她探身进洞,却什么也看不见。
“西蒙……”宾拿比克叫道,“西蒙他……不! ”
“怎么了?我看不见你们!”
“坎忒喀!” 矮怪尖叫道,“坎忒喀, sosa!”
“出什么事了!?”米蕊茉几乎发狂,“到底怎么了!”
宾拿比克的话语断断续续。“拿……火把!绳子!Sosa ,坎忒喀!”矮怪突然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米蕊茉跪在洞口,又惊慌又困惑。可怕的事发生了——宾拿比克显然需要她。但他又叫她去拿火把和绳子。眼下耽搁的每一瞬,都有可能害死矮怪和西蒙。
一个大家伙把她挤到一旁,让她像小婴儿一样仰面摔倒。坎忒喀的灰尾巴蹿下斜坡,消失在阴影里,片刻后,墓穴深处传来大狼狂怒的嘶吼。米蕊茉转身奔向刚才准备生火的位置,但又突然刹住脚,想起他们的行李就放在圣王约翰的墓边。她慌忙环视四周,发现包裹躺在半圆形坟墓群的另一头。
米蕊茉气喘吁吁,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燧石和火镰。她疯狂敲打,终于点燃了火把,伸手又抓过一根枝条备用。但她慌乱地寻找绳子时,却不小心将备用的火把也给引燃了。
绳子不在行李里。她骂出一串麦尔芒德河工常用的脏话,赶忙跑回到坟墓边。
结果那捆绳子就半埋在西蒙和矮怪掘出的泥土间。米蕊茉把它挎在肩上,空出一只手,爬进了墓穴。
墓穴内部仿佛诡异的梦境。坎忒喀的低吼充满整个空间,仿佛蜂群愤怒的嗡嗡声。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响动——像是持续、诡吊的尖啸。刚开始,她的眼睛还没适应黑暗,只能看到跃动的火光下“海箭”又长又宽的曲线,还有像肋骨一样支住墓穴的弯弯的木梁。随后,她看到有东西在动——是坎忒喀颤动的尾巴和后腿,其他部分则被船首挡住了。大狼周围的泥地好像开了锅,许多细小的黑影蠕动起伏——难道是老鼠?
“宾拿比克!”她大声尖叫,“西蒙!”
矮怪的回应终于响起,声音因惊恐而显得嘶哑、破碎。“别过来,快跑!这地方……全是boghanik !跑啊!”
但米蕊茉很担心她的同伴,已经绕过了船帮。一个叽叽喳喳的小东西从船缘跳到她头上,用爪子划过她的脸。她尖叫着把它拍开,操起火把将其钉在地上。在那惊恐的一瞬间,她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形怪物在燃烧的枝条下挣扎,乱蓬蓬的毛发嘶嘶作响,长满尖牙的嘴巴发出痛苦的尖叫。米蕊茉也惊叫起来,拔起火把,将那垂死的东西踢进了阴影。
她的太阳穴突突狂跳,感觉脑袋都要炸开了,只能强撑着往前走。又有几只蜘蛛似的怪物爬了过来,她奋力挥起两支火把,将它们逼退。她已经快碰到坎忒喀了,却又不敢惊动它:大狼龇牙咧嘴,在有限的空间里疯狂扭动,拧断了许多脖子,撕裂了不少小小的身躯。
“宾拿比克!”她呼唤道,“西蒙!我在这儿!到有光的地方来!”
她的叫声又引来一群吱哇乱叫的怪物。她用火把打中两只,但第二只尖叫着落地之前,差点扯掉她手上的枝条。紧接着,她看到头顶又现出一道黑影,急忙往后一跳,再度举起火把。
“是我,公主。”宾拿比克喘着气说。他已经爬上“海箭”的栏杆,现在弯下腰消失了片刻,然后再度出现。他的脸脏兮兮的,沾满了血和泥,只剩一对眸子清晰可见。他朝下方递来一支长矛,叫她握住矛杆。“接住这个。别叫它们靠近!”
她握紧长矛,转过身子,扫落了五六只扒在墓墙上的怪物。这期间她弄掉了一支火把,正要弯腰去捡,又一只干瘪的怪物跳了过来。她像渔夫一样刺中它。那东西在矛尖上挣扎扭动,慢慢死掉。
“西蒙!”她喊道,“他在哪儿?”她捡起地上的火把,递向宾拿比克。之前他又低头钻进船里,再站起时双手握着一把斧子。那件武器几乎跟矮怪等高。
“我拿不了,”宾拿比克上气不接下气,“插到墙里。”他将斧子高举过头,跳到她身边。
米蕊茉当即照办,将火把插进开裂的土墙。
“Hinik Aia !”宾拿比克喝道。坎忒喀退了回来,但显然还不愿收手,仍吠叫着几次扑向那些叽叽喳喳的怪物。但它冲向这一群,另一群便转回来试图包围它。宾拿比克抡起斧子,将好几只怪物砍成肉段,米蕊茉也用长矛扎死了几只。坎忒喀总算结束了缠斗,轻易咬死了最靠前的怪物。剩下的则挤作一团,愤怒地嚷嚷着,白色的眼珠好像上百个小月亮。但它们并不急着追赶米蕊茉和她的同伴,而是朝那个洞口退去。
“西蒙在哪儿?”她又问一遍。虽然她在发问,但她知道自己并不想听到答案。冰冷的空虚填满了她的心。如果西蒙还活着,宾拿比克不可能丢下他不管。
“我不知道。”宾拿比克的声音很刺耳,“但我们已经帮不了他了。上去吧。”
米蕊茉钻出墓穴,离开黑暗,迎接她的是绛紫的暮色和寒冷的晚风。她转过身,将矛杆伸进墓坑,让宾拿比克抓住。她看到那群怪物愤怒而无奈地在“海箭”周围窜动,影子被火光拉得长长的,显得极其怪异。就在宾拿比克抬起双肩、钻出洞口前的一瞬间,她瞥见了祖父苍白、沉静的脸。
矮怪在小火堆前蜷成一团,脸上满是泥灰,写满了失落。米蕊茉以为自己也会感到悲痛,但她没有。她心中只有一片空虚。坎忒喀斜躺在一旁,歪着脑袋,好像不明白为何这么安静。它的嘴边还粘着黏糊糊的血块。
“他掉下去了。”宾拿比克慢慢说道,“之前他还在我面前,可一眨眼人就没了。我不停地挖,但只有泥土。”他摇摇头,“不停地挖,然后boghanik 就来了。”他咳嗽一声,往火里吐了团带泥的唾沫,“太多了,从土里钻上来,像虫子一样。一直往上冒。越来越多。”
“你说那是个地道。也许下面还有更多通道。”米蕊茉的声音异常平静,连她自己都感到惊讶,“也许他掉进了另一条地道。等那些东西,那些……掘地怪……离开之后,我们可以再搜搜。”
“是啊,当然。”宾拿比克木然地说。
“我们会找到他的。相信我。”
矮怪伸手抹脸,蹭了一巴掌的血和泥。他心不在焉地盯着它。
“皮袋里有水。”她说,“我帮你洗洗伤口。”
“你也流血了。”宾拿比克伸出短粗的、黑黢黢的手指,指着她的脸。
“我去拿水。”她用颤抖的双腿站起来,“我们会找到西蒙的。相信我。”
宾拿比克没说话。米蕊茉摇摇晃晃走向三人的行李,伸手摸了摸下巴。被掘地怪用爪子挠破的地方,血已经干了,但她碰到自己的脸颊,才发现湿乎乎的全是泪——可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在哭。
他死了, 她心想。死了。
她的眼前一片模糊,差点摔倒在地。
埃利加,奥斯坦·亚德的至高王,站在窗前,仰望着苍白森严的绿天使塔。月光照耀下,它看起来银灿灿的,被寂静和神秘包裹,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幽灵,正在传递什么奇怪的信息。埃利加看着它,好像一个水手眺望大海——也许自己生于其间,也将死于其间。
国王的卧房像兽穴一样乱糟糟的。除了汗津津的床垫,屋子中间的床上什么都没有。几张毯子胡乱摊在地上,无人问津,俨然成了还能耐住严寒的小动物的窝。但埃利加觉得,这种程度的寒意不但舒服,而且必要。
同其他窗户一样,国王身前这扇窗也大敞着。雨水拍打着窗棂下的石砖,在某些特别寒冷的夜晚,它们甚至会结冻,在地板上形成白色的条纹。风吹来落叶和断枝,甚至还有只僵硬的麻雀尸体。
埃利加遥望塔楼,直到月亮升起,映衬出塔尖天使的剪影。终于,他转过身,披上破烂的袍子,苍白的皮肤自破口间袒露出来,接缝处连丝线都烂开了。
“汉菲斯科。”他低声道,“酒杯。”
在卧房角落,一团看似被褥的东西伸展开来,站直了身体。修士一言不发地迅速跑到房门前的桌边,打开一口石罐,倒了满满一杯冒着蒸汽的黑色液体,送到国王面前。比起往常,修士的嬉笑稍微收敛了些,但牙齿仍在黑屋子里闪着微光。
“今晚我又睡不着了。”国王说,“你知道的,我总是做梦。”
汉菲斯科静静地站着,鼓胀的双眼充满了关注。
“还有别的事。我能感觉到却无法理解的事。”他接过杯子,再次转向窗户,灰剑悲伤的握柄刮蹭过石头窗台。埃利加已经好久没摘下它了,包括睡觉的时候。长剑甚至在床垫上留下了压痕,就在国王身体的压痕旁边。
埃利加将杯子举到唇边,喝了一口,叹息一声。“乐声变了。”他轻声说,“黑暗的伟大乐声。派拉兹什么都没说,但我知道,不需要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告诉我。我现在能看到东西,听到东西……闻到东西。”他用袍袖抹抹嘴。布料上已有无数干涸的污迹,如今又添了一道黑线。“有人改变了什么。”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也有可能,派拉兹并没有对我隐瞒。”国王转过身,用近乎理智的表情看着他的侍酒,“可能连派拉兹自己都不知道。他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我有些秘密就没告诉他。”埃利加琢磨道,“但如果派拉兹没意识到……事情如何发生了变化……那我就奇怪了,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又转向窗户,望着塔楼,“意味着什么呢?”
汉菲斯科耐心地等候。最后,埃利加喝完了,递来杯子。修士从国王手中接过,放到门边的桌上,人也回到之前的角落。他靠着墙缩成一团,但没垂下脑袋,一副随时待命的模样。
“高塔在等待。”埃利加轻声说,“它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他靠向窗台。一阵风吹过他的黑发,扬起地上的落叶,将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传遍整个房间。
“哦,天父啊……”他柔声道,“仁慈的上帝,真希望我能睡一会儿。”
惊慌失措之下,西蒙只觉自己陷进了冰冷、潮湿的大地。泥土封住他的眼睛和鼻子,困住了他的胳膊和双腿,他做过的所有关于死亡和埋葬的噩梦同时涌上心头。他拼命抓挠,直至双手丧失了知觉,但周围依旧全是令他窒息的泥土。
随后,就像被泥地吞没时一样突然,他又被吐了出来。他像溺水似的两腿乱踢,霎时间竟感受不到任何阻力。一时间,他跟着无数塌陷的浮土一起朝下滚去,最后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嘶叫一声,憋了很久的气息终于得到释放。他大口喘息,咽下了不少泥土。
他在地上跪了好久,一边哽咽一边干呕。等适应了映入眼帘的光,他才抬起头。什么地方有光——不太亮,但足够他看清四周了。周围的空间比他的身子稍宽一些。是另一条通道?还是地下的一个深坑,一个空气很快就会耗光的葬身之地?
一小团火焰似乎在上方疏松的泥土中发亮。看来那就是光源了。等到能抬起颤抖的胳膊,他够向那团亮光,发现正是他之前掉落的火把,其尖端还在闷燃,居然没被塌陷的泥土压灭。他尽可能小心地把手伸进松软的浮土,抽出火把,掸去附着的泥,一不留神还烫到了手指,心烦意乱地骂了几句。等基本清理干净,他将火把上下颠倒,让微弱的火苗扩散开,很快,光更亮了。
西蒙发现的第一件事,是他确实在另一条通道内。地道一端朝下,很像他从墓室里钻进来的那条,只是没有通往上方世界的开口:因为终点就在他旁边,成了一堆毫无特色的土块,一堆微不足道的湿土和软泥。土墙对面看不到任何亮光,不管他是从哪个缺口掉进来的,眼下都被泥土填满了。
他发现的第二件事,是前面的土堆里有道暗淡的金属闪光。他伸手去够,却懊恼地发现它轻易就能被拿起来。那东西很小。不是光锥,只是个银色的皮带扣。
西蒙将沾着泥的皮带扣举到火光下,用手指抠掉污泥,不由大笑起来。痛苦的刺耳笑声很快消失在狭窄的空间里。他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这东西——一个害他陷进地底牢笼的诱饵?皮带扣上满是刮痕,磨损得厉害,只能勉强分辨出原来的图案。中间是个兽首,鼻子方方的,像熊又像猪;周围有几道细线,可能是棍子或箭。这玩意儿很旧了,一文不值,且毫无意义。
西蒙将火把插在地上,猛地一跳,爬上土堆。天空必定在上方某处。他越来越恐慌。宾拿比克一定在找他!但他若不努力,矮怪又怎能找得到他!?刚开始,他每爬一点儿都往下滑;随后,他想办法避免了泥土松动;最后,他终于爬得够高,抬手就能碰到通道顶端的浮土了。他开始疯狂地刨挖,泥雨倾泻而下,结果却有更多泥土填补了挖出的空隙。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的动作愈发狂乱。他挠开厚实的洞顶,抠下一大把泥,引起上方一阵土崩,力气又都白费了。泪水混着汗珠,淌过他的脸颊,令他双眼刺痛。但他怎么挖都挖不到头。
他终于停了下来,浑身发抖,坍落的泥土几乎埋到他的腰。他的心怦怦狂跳,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通道变暗了。他转过身,发现自己没头没脑乱挖一气,差点儿又埋住了火把。西蒙盯着它,突然有些担心,如果他爬下斜坡,爬下这堆浮土,滑落的泥块会不会把火苗压住?火把一旦熄灭,就没法重新点燃了,他会落入完全而彻底的黑暗。
他从土坡中小心地抽出双腿,谨慎地移动,就像从前穿过海霍特护城河去抓青蛙一样。
轻点儿,轻点儿, 他告诉自己。不,不能变黑。我需要光。如果没有亮光,他们就找不到我了。
一小堆泥土滑了下去。泥块滚落土堆,恰好停在火把前方不远处,火苗晃了晃。西蒙的心差点停跳。
轻点儿。轻点儿。再轻点儿。
他屏住呼吸,把手伸进火把下方的浮土;等终于把它拔了出来,他才呼出这口气。火焰差点儿就被埋住——黑暗与光明之间,真的只有一线之隔。
西蒙将清理火把的过程又重复了一遍,他烫到了同一根手指,骂出了同样的脏话,这才发现坎努克匕首就插在鞘里、绑在他的大腿上。倒了这么久的霉,这还是头一件幸事,于是他念了段祷文以示感恩,随后用骨刀完成了接下来的工序。火把还能烧多久呢?他刚闪出这个念头,就立刻推开。很明显,光靠他自己是爬不出去的,还不如往通道下方挪挪,等宾拿比克和米蕊茉把上面挖穿。他们肯定很快就会动手。这里也有足够的空气,只要他别胡思乱想……
他又将火把倒转过来,让它再次充分燃烧。这时,一颗泥块从土坡上滚了下来。西蒙全神贯注盯着手中的火把,没有抬头,直到第二颗泥块滚落才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举起火把,眯起眼睛,看着堵塞的通道口。泥土在……活动。
土里好像长出一棵黑色的小树,细瘦的枝条一伸一收。转眼间,旁边又冒出一根幼芽,然后中间挤出了一个小疙瘩。是颗脑袋。没有瞳仁的白眼睛转向他,鼻子皱了起来,嘴巴张开,咧出骇人的狞笑,表情活像是人类。
更多的爪子和头颅拱出泥土。西蒙又惊又怕,瞪大了眼睛,用膝盖撑住身子,将火把和匕首举到身前。
贝肯!掘地怪!他的喉咙抽紧了。
大概有五六只。脱出松软的泥土后,它们聚到一起,彼此间叽叽喳喳的轻声交谈,细长多毛的肢体互相纠缠,动作犹如抽搐,西蒙都看不清。他朝它们挥舞火把,它们退了几步,但没走远。它们很谨慎,显然并不慌张。
乌瑟斯·安东啊, 他默默祈祷,我跟掘地怪一起被埋到了地下。救救我吧。谁来救救我啊。
它们聚成一团,但又突然分开,飞掠过泥墙。西蒙惊恐地大喊一声,用火把拍落最近的一只。对方痛苦地尖叫,但仍一跃而起,用四肢环抱住他的手腕,尖牙咬进他的手掌,疼得他差点儿丢掉火把。他的叫喊化作不成字句的咆哮,将整只手臂撞向通道的泥墙,想把那东西甩掉。看到火焰挪开,其他几只怪物也跃跃欲试,兴奋地大呼小叫、上蹿下跳。
西蒙挥动匕首,砍中一只,撕开了掘地怪当成衣服穿的破布,深深切进下面的皮肉。随后他拼尽全力,将另一只手狠狠砸向泥墙。这一次,细小的骨头被砸碎了,抱着他手腕的怪物掉了下来,但西蒙的手仍在抽痛,像被毒蛇咬中了似的。
他用双膝往后挪,笨拙地滑下斜坡,在松软的地面上拼命保持住平衡。与此同时,掘地怪也跟了过来。他来回挥舞火把,画出一道长长的弧线。还有三只怪物死死地盯着他,绷着干瘪的小脸,怨毒又畏惧地大张着嘴巴。三只。另外两具皱巴巴的尸体瘫在他之前跪过的泥地上。所以,总共只有五只吗……?
有什么东西从通道顶部落到他头上。粗粝的爪子挠过他的脸,一只手抓住了他的上唇。西蒙惊叫着抬起手,用力抓紧那扭动的身躯,想把它拽下来。经过一番搏斗,他终于将它扯下,但对方也薅下了他的几缕头发。他厌恶又惊惶地尖叫着,把它摔烂在地上,又将破碎的尸体丢向它的同伴。他看到剩下三只退进了阴影,赶紧转身滑下通道,有多快爬多快。他一边咒骂,一边吐着口水,掘地怪油乎乎的恶心味道还留在他嘴里,他得尽快把它吐干净。
西蒙每时每刻都觉得有东西在抓他的腿。他爬了一阵子,转身举起火把,似乎看到浑浊的眼珠闪过苍白的微光,但又不敢确定。他转回身,继续往下爬。他两次弄掉了火把,两次都慌忙而迅速地捡起来,仿佛自己的心脏也会跟着滚出胸膛。
掘地怪似乎没再继续追击。西蒙恐惧稍退,但心脏依然狂跳不止。在他四肢下面,通道的泥地似乎越来越坚硬了。
过了一阵儿,他停了下来,背靠墙面。火光照耀下,他看到身后的通道里什么都没有,但感觉仍有些不对劲儿。他抬起头,发现洞顶悬得很高——坐在地上根本碰不着。
西蒙深深吸气,然后又吸一口。他坐在原地,直到感觉肺里的空气让自己舒服了不少,这才举起火把,再三确认四周。通道确实更宽、更高了。他伸手摸了摸墙面,发现它硬得像泥砖一样。
西蒙往身后最后看了一眼,然后挣扎着站起身。通道顶离他的脑袋还有一掌宽。
他的疲惫超出了预期,但仍举起火把,迈开脚步。他现在明白宾拿比克和米蕊茉为什么没挖洞下来找他了,真希望掘地怪没在墓穴里抓到宾拿比克。这个念头他一刻都不愿多想——他可怜的朋友!勇敢的小个子!不过眼下,西蒙还有自己的问题要考虑。
这通道像兔子窝一样毫无特征,而且一直向下,通往黑暗的地底深处。西蒙极度渴望回到天光下吹吹风——他可不想待在这鬼地方,待在这又长又窄的坟墓里。但他现在没别处可去。他又成了孤身一人。彻头彻尾的孤身一人。
他全身每处关节都在疼,还要把无数可怕的念头推出去,以免它们在脑海里生根发芽,不然他心慌的程度就要远超肉体的痛楚了。西蒙抬起沉重的双脚,走进了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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